羊亭
去年冬天的某個黃昏,在鬧市一隅的火鍋店包間,我跟一位長輩一邊涮火鍋一邊喝酒閑聊。他講到了他剛過世的兄長,死前受盡病痛折磨和家人冷眼,死后還要成為別人的笑料。他兄長身患慢性病多年,重病之初,子女們都覺得他小題大作,沒有引起重視,等到醫(yī)院確診,一家人又以他得的是絕癥、各自家庭負擔太重為由,不愿為他分擔治病的高額費用,他自己也拒絕治療。去世之后,子女卻意見一致地請來喪事樂隊,大辦華而不實的葬禮。
我認為這位長輩談到了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因為自私心理和世俗處境,一些傳統(tǒng)的觀念正變得岌岌可危,比如盡孝。父母活著時疏于照應(yīng),死后卻要做孝子賢孫,以防落外人口舌。這些年來,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巨大提高,越來越多的婚喪嫁娶儀式,無不淪為一場又一場的表演。表演的形式雖大相徑庭,但個中內(nèi)涵卻出奇一致。喪葬文化的核心不外乎“孝”,一旦失去情感和精髓,將輕而易舉地變成“笑”話。不少流于形式的葬禮,不僅對死者沒有起碼的尊重,也缺乏對死亡的敬畏。
有活生生的現(xiàn)實作為參考,并一直懷有對這種現(xiàn)象的批判態(tài)度,寫《父后三日》就成了一件必然的事。小說中,雖然還有少數(shù)人(如主人公承義)保持清醒,但仍避免不了被多數(shù)人(如哥哥、姐姐們)裹挾、同化。面對這樣的現(xiàn)狀,我們不該熟視無睹。我覺得死者應(yīng)有必要的體面和尊嚴,如果成為生者表現(xiàn)博愛與孝義的工具,將是何其悲哀,何其冤枉!所以我要為亡靈申冤。小說結(jié)尾父親的死而復生,是對這場笑話百出的葬禮的諷刺,也是從死者角度表達不滿和抗議。我不確定這有多大意義,但至少好過沉默。
對死者的不敬還表現(xiàn)在遺忘。二十多年前,我們縣城的電影院在美國災(zāi)難片《未來水世界》的槍炮聲和尖叫聲中發(fā)生爆炸。觀影者死傷無數(shù),當時的慘景令許多人陷入恐慌。但是出于穩(wěn)定方面的考慮,僅有我們市晚報一家媒體對事件進行了報道,而且只區(qū)區(qū)幾十個字。如今,這件事已少有人提及,幸存者言之鑿鑿地向人們展示著傷疤。那些死去的冤魂,除了昔日的親戚朋友,沒人還記得他們的名字。我曾經(jīng)做過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查詢當年的縣志、市志,試圖從中找到更多的線索,但那些只言片語非但沒有明確的指向,反倒更讓人疑惑。這件事縈繞腦海已有多年,我一直不知如何恰到好處地將它呈現(xiàn)出來,既能告慰亡靈,又可警示生者,同時了卻一樁心事。
有一天我和父親無意間扯到此事,旁邊我年幼的兒子插話道:“要是有小朋友也在里面,他的爸爸媽媽肯定會難過死了?!甭犐先ハ袷菬o心之言,卻突然給了我啟發(fā)?!毒旁掠霸骸匪婕暗脑掝}的確過于敏感、過于沉痛了,所以我選擇避重就輕,從孩童的視角出發(fā),用另一種眼光看待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悲慘事故。
通過兩個不太成熟的小說,實在難以達到為亡靈申冤的目的。退而求其次,借助講故事的名義,表明自己的立場倒也未嘗不可。雖然故事中的人與我們沒有交集、互不相識,但畢竟曾生在同一個時代,仰望同一片藍天,如有未盡之言,只祈愿他們能夠安息。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