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夏群

一

“你覺得孤獨嗎？”書房里這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得不到我的回應(yīng)并沒有氣餒，繼續(xù)問。

母親站在書房門口插話：“她經(jīng)常抱著雙膝縮在墻角……”

男人對母親做了一個停的手勢。

我將手中從未復原過的四階魔方遞給他，他接過魔方，很認真地旋轉(zhuǎn)：“魔方是有口訣的。”少頃，他將復原好的魔方放在桌子中央。

“你們都以為不說話，不與外界交流就是所謂的孤獨，其實我們雖然在身體以及內(nèi)心四周壘砌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墻，但是里面的我們從沒停止過挖洞。再說，孤獨何嘗不是一件需要資本的事情?！蔽乙贿呎f，一邊再次打亂那個魔方。

“挖洞？這孩子又在胡說了?！蹦赣H又插話。

“你繼續(xù)說?！蹦腥丝粗?。

“一直挖，一直挖，總有一天我們會與另外一個自己，或者與更多相同靈魂的人重逢在隧道里。”說完我仰面大笑，然后將下巴杵在男人的肩膀上，手順著他敞開的衣領(lǐng)往里探尋，我對著他的耳朵小聲問：“你挖洞嗎？”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繃緊。

母親一把拉過我，提高了聲調(diào)：“白黎！”

男人站起來，整了整衣領(lǐng)，含情脈脈看著我，如同注視心儀的愛人，但那溫柔的眼神中分明包含了同情愛憐的成分?！皼]關(guān)系?！彼f。

我奮力揚起魔方，使勁地摜在地上，頓時那些五彩的方塊四分五裂，蹦跳著躲進房間的各個角落?！澳銈兘o我出去！”我指著門大喊。

“好，好，我們出去?！蹦腥溯p輕地推了一下母親。

男人在客廳又逗留了一會兒，和母親聊我的病情。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超敏銳的聽覺。

“你覺得白黎需要送去你們醫(yī)院嗎？”母親雖然在問詢，其實早已做出決定。

“阿姨，白黎的情況有些復雜，如果她能去醫(yī)院配合治療，最好不過。因為換一個環(huán)境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肯定不愿意去的。”

我坐在地板上，聽著他們的對話，感到很荒唐。人類都認為別人不是自己希望的樣子，就是不正常的。在我看來，母親才需要看精神科醫(yī)生。我不認為自己有精神障礙，我只是有時候過于放縱自己的思想，任由它們支配我的行為，而這種不受自我束縛的人生態(tài)度，在別人看來，就是妄想癥。

二

我需要買盆栽，于是我去了花鳥苗木市場。這個市場的建筑形態(tài)是一個大大的橢圓形，懷抱著一個叫滿月湖的小池塘。滿月湖里的水是墨綠色的，太陽一曬，咕嚕咕嚕泛著綠泡泡，散發(fā)讓人作嘔的味道。

“來啦，今天要什么花？”店主大明對我露出平等友好的微笑，這也是我成為他?？偷脑?。

“愛上誰，就買誰。”

他點點頭，繼續(xù)栽種一株已經(jīng)爬滿花蕾的茉莉。

我看中一株白掌，葉片繁茂，碧綠得像要滴出綠汁來，中間伸出一支綠色的莖，端頭頂著一朵白花，我在那朵花上，看到了它的孤獨，那個與我相同的靈魂。

這時候卻有另外一雙肥碩的手端起這盆白掌：“老板，給我這個?！币宦犅曇艟湍懿露瘸鏊捏w積之龐大。

我連忙搶下：“這是我的?！?/p>

婦人臉色微變：“你付錢了嗎？”

“沒有，但它已經(jīng)是我的了，你看，花朵中央有我的名字?！?/p>

大明走過來對婦人說：“里面還有，花開得更多，我給你拿?！?/p>

“不行，我就要這盆?！?/p>

我敏捷地一躲：“它不屬于你，即使你強行帶它回去，它也會死的，或者你因為它而死也未知?！?/p>

“你說什么？神經(jīng)病吧你？！”

“是又怎么樣？”

大明推著婦人到一邊，不知道說了什么，但應(yīng)該都與我有關(guān)吧？他端出了另外一盆擎著三朵花的白掌遞到婦人面前。“不要了，晦氣！”她瞥了我一眼后扭頭就走，出門時啐了一口唾沫。

那天晚上，我將白掌擺在了臥室里，我看到了花朵輕顫的瞬間，能夠感覺到它的受寵若驚。我買過幾百個盆栽，卻從未讓它們進過我的臥室。我偏執(zhí)地認為，臥室是一個極度隱秘的地方，拉上窗簾，就是一個私人王國，絕不允許任何人以及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進入。因為當我進入夢鄉(xiāng)，放松身體與思想，呈現(xiàn)出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將會被他人一覽無遺。即使在我不睡覺的白天，也不行，因為空氣中彌漫著的，都是那個真實的我散發(fā)出來的因子。

我之所以對這盆白掌破例，是因為我真的在那朵花里看到了我自己。我覺得這株花是我的前生或者來世，一個人怎么能拒絕另外一個自己呢？另外一個原因是當我離開這個牢獄一般的家的時候，得有人守在我的臥室，并充當我的耳朵，很顯然，這另外一個自己最合適不過。

三

為了離開家，我事先計劃了一切，甚至在腦中演示了數(shù)遍我接下來的舉動。即使要去精神病院，我也要掌握主動權(quán)。

中午的時候，盧博達來吃飯，母親做了他愛吃的酸菜魚和紅燒豬蹄。飯桌上，盧博達小心翼翼地問我：“小白，最近寫詩了沒？”

“詩人已經(jīng)死了，詩歌當然也已經(jīng)下了地獄?！?/p>

他自覺尷尬，沒再說話。

母親給盧博達夾了一塊豬蹄，還投射過去一股溫情脈脈的眼神。

“在我面前秀什么恩愛！”我扔下筷子。

母親還沒有收回來的筷子停頓在空中：“我給你盧叔叔夾個菜怎么了？”一聽到“盧叔叔”這個稱謂我只覺得心中有一團火焰往上沖，我愛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叔叔”呢？隨著嘩啦啦一陣破碎的聲音響起，那些碗碟和飯菜已經(jīng)被我掃下，躺在地上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看著它們的“尸體”，我有作嘔的感覺。

“你真是瘋了！”母親吼。盧博達拉著母親的胳膊，大抵怕母親對我動手。

我奔出餐廳，去往花房?；ǚ坷镉袛?shù)百盆我親自挑選精心呵護的盆栽，按照大小和種類整齊擺放?；ǚ勘臼莻€大車庫，是盧博達幫我改建的。我操起一把鐵鍬，瘋狂地將這些盆栽打了個七零八落。母親和盧博達很快聞聲趕來。盧博達跑過來奪我手中的鐵鍬。

“小白，你冷靜一點?！?/p>

母親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我。

我輕蔑地笑了一下：“冷靜之后會有什么改變嗎？你們早已將我烙上了精神病的印記?！?/p>

“我們從來沒認為你是精神病。”

我扭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而明亮，不容我質(zhì)疑。我放松手中的鐵鍬，他順勢將鐵鍬扔到一邊。

母親這時候打了一通電話，只聽她說：“冰凌，麻煩你來把白黎帶去你們醫(yī)院吧，我受不了了！”

我感受到了盧博達一驚，他阻止母親：“小白現(xiàn)在還不至于要送去醫(yī)院?！?/p>

母親有些歇斯底里：“那什么時候送合適？等她把這個家都毀了，等把我逼瘋了再送嗎？”

我掙脫盧博達的束縛，很平靜地說：“我愿意去?！?/p>

二人很驚訝地看著我，我環(huán)顧了一下一片狼藉的花房，然后悠閑地踱了幾步，笑著說：“如果精神病院是牢獄的話，這個家就是地獄，能從地獄到牢籠，也算解脫，不是嗎？”

現(xiàn)在想想，這個家是從我13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的那一天開始慢慢變成地獄的。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而是母親則是前生的情敵，這話在我們家很戲劇化地得到了驗證。父親和母親都是市藝術(shù)團的，父親拉二胡，母親唱黃梅戲。我自小和父親關(guān)系好，有什么小秘密都告訴他，我希望日后找個像父親這樣的男人做終身伴侶。13歲以前，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則一直很平淡，雖然沒有什么大的矛盾，卻如同極相斥，總也親近不了。

盧博達是父親很要好的一個朋友，也供職于藝術(shù)團，他和母親一樣是唱黃梅戲的。父親去世后，我的世界崩塌了，除了黑暗，再無其他。我不去上學，將自己反鎖在臥室里，獨自舔舐傷口。

母親對我無計可施。

盧博達來了，我給他開了門，我想他和我一樣，是真正悲傷的，我們雙目對視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他什么勸說的話都沒有說，只是陪我一起坐在墻角。我突然意識到，這種沉默的陪伴，對我是最好的安慰。

我將頭輕輕地靠在這個大我20歲的男人的肩上，心中有一些如水般溫柔的東西溢動。我甚至想，他喪妻一直未娶，就是在等我長大。

盧博達來我家更為頻繁，儼然替代了我的父親，成了男主人的角色。離開家，離開盧博達上大學的日子里，我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肉體和精神都是萎縮的。畢業(yè)之后，雖然不愿與母親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我還是回了家，并在這座城市的市報做副刊編輯。不能算詩人但熱愛詩歌的我，將對未來生活的期望與夢想，以及對盧博達的愛，都付諸于詩行里。

一個下雨的夜晚，我在報社加班，盧博達來給我送傘。我們并肩走在一條開滿薔薇的小路上，雨聲猶如一曲纏綿的愛情曲回蕩在耳邊，我只覺得身體愈發(fā)輕盈，某些縹緲物質(zhì)在內(nèi)心逐漸充盈起來。

我擋在盧博達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我喜歡你！”

盧博達很顯然是被我的話驚著了，他握著的傘擺動了一下，“小白……”他顯然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

“我說的是認真的，我喜歡你很久了，爸爸沒去世的時候就喜歡了。”

“小白，你聽我說，你這不是喜歡，真的，而且我一直拿你當女兒看。”

“誰是你女兒，別拿年齡當借口，我不在乎！”我扔下傘，向盧博達的懷中撲去。

他也扔下傘，雙手握住我的肩，將我立定在離他半臂距離的地方，“小白，我也有喜歡的人很久了?！?/p>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告訴我，我漫長的單戀在那一刻灰飛煙滅了。

“那個壞女人是誰？”

“過些日子你就會知道?！?/p>

果然，一個星期之后的上午，我回家在書房取一些東西時，無意間聽見了客廳里母親和盧博達的談話。我終于得知，搶走盧博達的壞女人，竟然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懷疑，父親的死和他們的暗度陳倉有關(guān)。

從那一天開始，我便墜入地獄，無時無刻不在自我凌遲。

四

藍冰凌帶我去醫(yī)院的時候，正值早高峰，透過車水馬龍，我看到了繁華背后的死寂與荒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被這種虛偽的表象所蒙蔽，將一生典當給欲望，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輕蔑地笑了一下。

他從后視鏡捕捉到了我的這一表情，我看著后視鏡，迎著他的目光，又不屑地笑了笑。

“白黎……”他欲言又止。

“我們還沒有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藍醫(yī)生?！?/p>

他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你如果不想去醫(yī)院的話，也可以，我給你找個安靜的住所?！?/p>

“那你為什么對她說我需要治療？”

“因為你的某些舉動看起來確實是不好的征兆?！?/p>

“那現(xiàn)在你不這樣認為嗎？”

“但你的某些舉動是在你思維清晰的情況下發(fā)生的，這就另當別論了。”

我一怔?！澳闶钦l？”

“如你所見，精神科醫(yī)生，藍冰凌。”

“另外一個身份呢？”

“一個關(guān)心你的人?！?/p>

我咳嗽了幾聲，咽了咽唾沫。

“你為什么要主動去醫(yī)院呢？那兒并不適合你，如果你現(xiàn)在反悔的話，還來得及?！?/p>

我看著窗外，目光并無焦點：“你還不知道吧，這個城市已經(jīng)是座荒城，等待它的將是末日的審判，因為它積累的罪惡已經(jīng)足以毀滅它?！?/p>

藍冰凌沒有再說話，汽車靜靜地行駛，最終停在“曙光醫(yī)院”的大門前。

醫(yī)院的建筑風格有些像十八世紀歐洲建筑，格局呈封閉的長方形形態(tài)，有六層，窗戶一列列地鑲嵌在樓房上，似一雙雙深邃的目光，窺探著外面的世界。長方形的一條長邊被截斷開口，是醫(yī)院鐵柵欄式的大門。另一條長邊的中央建造了堡壘式的房子，要高出許多，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如果不是這棟堡壘式的建筑，整座醫(yī)院更像是監(jiān)獄的格局。即便如此，曙光醫(yī)院還是讓我聯(lián)想到了《飛越瘋?cè)嗽骸防锏哪承﹫鼍啊?/p>

我看到窗邊穿著白色病服的人攥著鋼筋防護網(wǎng)，微微昂著頭，朝外凝望，如一只被關(guān)押太久的鳥兒，渴望天空的神情。而思維還算清晰的我，卻主動走進這個牢籠，無關(guān)對錯。醫(yī)院和住在醫(yī)院里的人們一樣，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于是被人們所拋棄、遺忘。我的骨子里也希望被這個世界遺忘，也可以說想遺忘這個世界，這大概才是我進入曙光的真正原因。

醫(yī)院向北不到500米，是這個城市的火葬場。站在醫(yī)院門外，能聽到隨風飄蕩過來的哀樂。

藍冰凌拎著我的行李，也在醫(yī)院門口停立了一會兒，仰望著醫(yī)院的樓層。曙光醫(yī)院有別于其他門庭若市的診療醫(yī)院，除了院前沒有人跡以外，與它四周的環(huán)境亦有關(guān)，與其說寂靜，不如說有些荒涼。

打開那鐵質(zhì)的大門，穿過空曠地帶，踏入病房區(qū)的過道，就能聽到各種遠遠近近的叫罵聲、哭喊聲、唱歌聲、摔東西聲，此起彼伏，交雜在一起，顯現(xiàn)出一個精神病院的特殊活力。一些行色匆匆的醫(yī)護人員穿梭于過道中，神情有的冷漠，有的焦灼，有的愉悅，他們朝藍冰凌點頭招呼，沒有言語。擦肩而過后，眼睛的余光卻從我的身上掃過。我聽到了他們內(nèi)心的隱語：又來一個精神病。

藍冰凌帶著我進入那個圓柱式的堡壘，到達第六層他的辦公室。我第一眼捕捉到他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盆青碧的白掌，幾朵白花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綠色。我的心中有一些對于緣分的設(shè)想，以及我和這個男人日后不只是醫(yī)患關(guān)系的想象。

他打電話叫來一個中年護士。

護士不茍言笑，臉部表情生硬，拿著筆與文件夾，示意我坐下，開始了單刀直入的詢問。

“姓名?！彪m然是問句，但卻沒有提問的語氣，很平緩。

“姓名重要嗎？反正你們會給我像囚犯一樣編號。”

她連頭也沒抬，也不在意我的回答。但我卻看見她在姓名一欄里準確無誤地寫了“白黎”二字。

“性別?！?/p>

“看不出來嗎？”

“年齡?！?/p>

“二十八?！?/p>

“職業(yè)?！?/p>

“活著就是一項最艱難的工作?！?/p>

“家庭成員。”

“跳過?！?/p>

“家庭住址?！?/p>

“地獄。不過地獄里有很多盆栽和鮮花，逃離地獄前，我將它們都毀了。”

“地球是長的還是方的。”

“圓的。”

“你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嗎？”

“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精神病，只不過有的人承認，有的人不承認罷了。我有，我承認。你有，但你不承認?！?/p>

護士的目光游離了一下。

“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p>

“因為這里是牢籠，牢籠總是勝過地獄。而且我告訴你，外面那個地獄遲早是要被人類最高的統(tǒng)治者收回去的，到時候灰飛煙滅，只剩下塵土。”

“最高的統(tǒng)治者是誰？”

“欲望?！?/p>

“你是怎么知道的?！?/p>

“我用思想挖地千尺，某天和大地的靈魂相遇，它告訴我的?！?/p>

“簡單地講述一下你的人生經(jīng)歷?！?/p>

我停頓了好久，思索這個問題要怎么回答，她一直看著我的嘴唇，顯現(xiàn)出一定的耐心與某種期盼。藍冰凌坐在辦公桌后的皮質(zhì)旋轉(zhuǎn)椅上，背對我們，面向窗外，不時喝著手中的茶。從他的視線出發(fā)，能看見不遠處火葬場茂盛的柏樹，以及更遠處林立的高樓。

“出生的時候，我還是一張白紙，后來就被一點點染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原來的面貌了?！?/p>

這是最后一個問題。

她飛快地在紙上書寫，然后遞給藍冰凌。藍冰凌接過病歷夾，看了一眼，在主治醫(yī)生一欄里簽了字。我飛快掃了一眼，看到診斷欄里寫著：初步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癥。

之后護士打開我的行李箱，仔細地翻找，將香水和刮眉刀拿了出來，并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胸部，捏了捏文胸的鋼圈，然后雙手伸進我的衣服，很熟練地解下文胸。不知為何，我竟然不排斥這過于親密的接觸，甚至她的手劃過我胸部的時候，我輕顫了一下。

“為什么沒收我的私人物品？”

護士并沒有理睬我，倒是藍冰凌站起來指了指墻上的守則。我簡單看了看，是一些不得將危險物品帶入病房的相關(guān)條例。

五

護士帶著我出了樓左拐，進入醫(yī)院A區(qū)病房第三層的一個房間。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護士叫周曉麗，工作證上她的免冠照片和她本人一樣，不茍言笑，表情僵硬。

307病房。里面有四張床，確切地說，加上我，這病房里住著四個精神病患者。第一張床上坐著一個身材臃腫但高大的中年女人，正拿著一張可愛的五六歲的女孩照片呆呆地看著，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盡顯一個母親的溫柔。第二個女人的側(cè)影出奇的美麗，倚在窗邊，目光無焦點看著窗外。對于我的進入，她們幾乎沒有察覺，因為她們對外界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關(guān)心。第三個女人我最后才發(fā)現(xiàn)她，因為她躲在床底下。

周曉麗走過去蹲下，從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唐薇薇，這里沒有臭男人，出來，給你糖?！?/p>

女人慢慢爬出來，怯怯地接過糖。她看上去很年輕，但太瘦了，眼袋很重，皮膚松弛，未老先衰的感覺，藍條紋的病號服穿在她身上，像套在樹枝扎的稻草人身上。

“這是你們的新成員，以后好好相處。”雖然周曉麗這樣說，但是女人們沒有誰將目光移向我。

周曉麗小聲向我介紹她們?！?05號，唐薇薇，幾年前夜晚下班的途中被幾個男人糟蹋了，后來對異性有強烈的排斥感，對性生活有恐懼感，一次和丈夫行房事的時候，咬傷了他的耳垂，并曾試圖剪掉他的生殖器?！?/p>

然后指了指窗邊的女人：“107號，陸玲，患有失語癥、社交恐懼癥，據(jù)說曾經(jīng)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單位領(lǐng)導的秘密，被威脅了，慢慢變成這樣?！?/p>

“108號，程紅霞，女兒被人販子拐走了，打擊過大?！?/p>

“為什么跟我說這些，你把我當正常人？”我挑著眉問。

“藍醫(yī)生對我說過你的事，其實你更需要一位心理醫(yī)生?！?/p>

但聽完她的介紹，我在想，若角色互換，周曉麗會怎么向別人介紹我，是不是這樣：白黎，因為愛上父親生前的朋友，但那人卻和自己的母親相愛，于是她就瘋了。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與這些女人住在一起的話，我會不會被同化。

周曉麗走的時候?qū)ξ艺f：“歡迎你成為曙光的一分子，希望你新人生的第一縷曙光，盡早到來。”

唐薇薇躺在床上開始吃那個紙質(zhì)把柄的棒棒糖，很安靜。陸玲還站在窗邊，只不過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傳來低泣聲。程紅霞保持之前的姿勢沒變。只是當我脫下衣服換病號服的時候，三個女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看來，皮膚被她們的目光灼傷，火辣辣的感覺。

程紅霞放下照片，走到我身邊，扶著我的肩，看著我脖子上那兩顆小小的痣，眼中淚光閃爍：“小蕊嗎，你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媽媽都不認識你了?！?/p>

我剛想掙脫她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淚流在我的肩上，我的心被這淚水泡軟了，這樣深厚的母愛體現(xiàn)，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皨專俏?，小蕊?！痹捳f出口，我并不感到很驚訝，是同情心作祟，還是我內(nèi)心深處渴望擁有這樣的母親，我已然分不清了。

“真的是你，小蕊，這次媽媽一定看好你，再也不讓壞人把你帶走了。”

“好?！蔽艺f。

“快把衣服穿上，別著涼了?！彼艘话蜒蹨I，開始為我穿病服。

飯點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上課鈴一樣的響聲。程紅霞說：“乖女兒，媽媽帶你去吃飯?！比缓鬆恐业氖殖隽瞬》康拈T。

在飯廳，我看到了排隊打飯的病人，穿著清一色的病服，全都是女人，很安靜。有幾個保安人員一字排站在墻邊，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排隊或是吃飯的病人們。

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nèi)心規(guī)范在飯廳里顯現(xiàn)出來，我很難想象這些人是精神病患者。后來我才知道，A區(qū)的病人都是輕度或者即將出院的患者，所以才會管制得如此寬松。2號樓都是女性，1號樓是男性。

程紅霞讓我坐在一角，她去打好了飯菜。紅燒土豆、生菜、幾塊梅菜扣肉，一碗米飯，一碗西紅柿蛋湯。她將這些放在我面前：“小蕊，來，快吃，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p>

程紅霞執(zhí)意要喂我吃飯，我說自己長大了，可以吃飯了。她表現(xiàn)出很高興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如果殺死白黎的靈魂，讓小蕊的靈魂入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們靜靜地吃著飯，所有的病人都靜靜地吃著飯，沒有人交流，只有細碎的鋼制的碗筷碰撞的聲音。

藍冰凌托著餐盤坐到我的對面，沒有任何征兆。我瞥了他一眼，繼續(xù)心不在焉地吃飯。

“還適應(yīng)嗎？”

我看了程紅霞一眼：“你覺得呢？”

“這么快交到朋友了？恭喜你?！?/p>

“藍醫(yī)生，我女兒漂亮吧！”程紅霞說，一臉的榮耀感。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很嚴肅地說：“程大姐，這位白小姐和你一樣，是我的病人。”

程紅霞的表情立馬就變了：“怎么會呢，這就是我女兒小蕊?！比缓筠D(zhuǎn)臉向我，用殷切的目光注視著我，“小蕊，你告訴藍醫(yī)生，我是你媽媽。”

“嗯，媽，我是小蕊?！蔽也患偎妓?。

藍冰凌有些氣惱：“你不要以為這是在幫她，這只會讓她陷在幸福的泥沼里，無法自拔?！?/p>

“如果注定出不了泥沼，與其悲傷痛苦，何不讓她幸福地沉淪?！?/p>

“誰說出不了泥沼，我正在努力?！?/p>

“我們走?！蔽覡科鸪碳t霞的手離開飯廳，留下藍冰凌。

到達病房看到一個護士正在喂唐薇薇吃飯，她很安靜，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張嘴吃飯。陸玲則坐在床邊吃飯，面朝墻壁，很安靜，咀嚼得很慢很細致。這個病房里每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道很深的傷痕，需要時間這劑良藥為她們治愈，只是看似最正常的我，心中那道傷口，時間對它真的有用嗎？

答案我并不知道。

六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夢。

夢中我在彌漫著惡臭的滿月湖中掙扎，水面上的垃圾在我的臉與頭發(fā)上糾纏，母親和盧博達站在岸邊，漠然地看著我。很顯然，他們都不愿做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救命！”我大聲喊。水花四濺。

他們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慢慢走遠。我漸漸無力掙扎，索性讓自己慢慢下沉，心中想，滿月湖的水再臟，也比外面的世界干凈，在此沉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條魚兒游過來輕吻我的嘴唇，涼涼的濕濕的感覺，這感覺讓我從夢中醒來回歸現(xiàn)實，憋悶的胸口，汗?jié)竦囊挛锱c頭發(fā)，讓夢境更接近真實。

窗外晨曦漸起，讓人有一種從幽暗的甬道中看到前方光亮的希望感。我總是認為，離開母親，離開盧博達就代表了解脫，但顯然一切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程紅霞睡得很安穩(wěn)，我能聽到她平緩均勻的吐息聲。陸玲則面朝墻壁，蜷縮得像個蝦米。唐薇薇則抱著一個大毛絨娃娃入睡，偶爾發(fā)出磨牙的聲音。

我躺在床上沒動，看著窗外的天色慢慢變亮，但那些光亮卻無法穿透我的胸膛，到達心房。

早餐后，藍冰凌來查房，感覺一夜未眠的樣子，很憔悴，一同進來的還有周曉麗以及另外幾個穿白大褂的，他們看著我們，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堆大概關(guān)于病情的術(shù)語，但因為我的視線一直在藍冰凌的身上，所以并沒有聽到具體內(nèi)容。

“我媽和盧博達來殺我了！”我說。

“什么時候，在哪？”藍冰凌問，并沒有我預(yù)期的驚詫或者擔心。

“昨晚，在夢中?！?/p>

藍冰凌對周曉麗說：“等查完房，你帶她去做腦功能檢測，查一下中樞神經(jīng)遞質(zhì)功能。”

精神病醫(yī)院的檢查要比其他所謂治病救人的醫(yī)院簡便，不會讓患者沒完沒了地各個樓層跑做各項檢查?；氐讲》康臅r候，發(fā)現(xiàn)母親和藍冰凌竟然都在病房，母親腳邊放著一個紙箱，看到我，她露出愧疚而不知所措的表情——不是夢中那冷漠無情的樣子。

“你來做什么？”

“給你送書?！?/p>

“還適應(yīng)嗎？”母親的聲音小小的，有點像做錯事的孩子。

“適應(yīng)怎樣，不適應(yīng)又怎樣？”我走過去抱起紙箱，憤憤地將那些書倒在床上。不得不承認，母親拿來的那些書，都是我鐘愛的，還有我曾經(jīng)寫詩歌手稿的牛皮本。這個牛皮本是當年盧博達送我的，封面一半黑一半白三角對切，寫有兩個俊逸的字——敘述。白色的“敘”字寫在黑色的背景上，黑色的“述”字寫在白色的背景上，一陰一陽，我曾經(jīng)認為這就是我和盧博達，無法分開的太極兩生。

“你可以回去了。”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對藍冰凌說：“藍醫(yī)生，那就麻煩你了。”

“怎么能是麻煩呢，阿姨，一切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我拿起牛皮本，徑直走向門口的垃圾桶，經(jīng)過藍冰凌身邊的時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臂膀。果真引起了他的注意，“干什么？”他問。

“扔了?！?/p>

“這個不能扔?！彼哪抗庖笄?。

“詩人的靈魂都死了，要這些沒有靈魂的詩歌皮囊做什么？”

母親離開時，藍冰凌送她出去，我仍然背對著他們收拾那些書。敏銳的聽覺告訴我，藍冰凌從垃圾桶中撿起了牛皮本。

下午的時候，周曉麗領(lǐng)著我去了一趟藍冰凌的辦公室，他正在看我的腦電訊號。

“你的病情并沒有我想象的嚴重。”

“你不需要給我治療，讓我遠離外面那個荒蕪的世界就行?！?/p>

“逃避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是在內(nèi)心建立一個你所希望看到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將你所有的故事說給我聽。當然，不是那些別人看到的，而是你的內(nèi)心感受到的?！?/p>

“怎么，你不僅是精神科醫(yī)生，還是心理醫(yī)生？”

“這二者并無沖突?！?/p>

“抱歉，我對你的信任還沒有到抖落真心的程度。”

“白黎，我有足夠的耐心等，等你撥開迷霧，看清自己，看清往事?！彼f得很深情。

臨出門的時候我問他：“你和我母親如何認識的？”

“你向我抖落真心的時候，我會回答你所有想知道的?！彼χ?，一副占得上風的姿態(tài)。

七

一個窗外下著淅瀝小雨的夜，風聲有點兒凄涼，似乎有著某種昭示。

清晨起床，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門是反鎖的，我的心一咯噔，因為平時我們上洗手間，從不反鎖門。環(huán)顧下屋內(nèi)，唐薇薇不在床上。

“唐薇薇，唐薇薇！”我拍著門喊。后來程紅霞醒來和我一起喊，但都無人應(yīng)答。陸玲領(lǐng)著藍冰凌來了病房，他撞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門開后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程紅霞就“啊”地尖叫了一聲，同時藍冰凌的手也捂住了我的雙眼。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要破胸而出的感覺。掰開藍冰凌的手，我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唐薇薇，臉色慘白，眼睛微閉，表情很安詳，嘴角甚至還有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是怎么被帶出病房的，已然記不清了，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都坐在藍冰凌的辦公室里。程紅霞在低聲啜泣，陸玲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像一個萬事萬物都與她無關(guān)的冷靜旁觀者，但我卻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唐薇薇的自殺是有征兆的，那天下午她突然一反之前的癡傻狀態(tài)，和我進行了一次高質(zhì)量的心靈交流。我甚至懷疑她之前的所有表現(xiàn)都是偽裝，那層偽裝猶如蝸牛的硬殼，有了那層硬殼，才能阻止外界對柔軟內(nèi)心的傷害。

我坐在床上看書，她走過來坐下，神情肅穆。

“你談過精神戀愛嗎？”

“沒有?！被卮鹎拔疫t疑了一會兒。

“肉體的呢？”

“也沒有?！?/p>

“那你懂男人嗎？”

“應(yīng)該懂吧。”

她干笑了一下，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我應(yīng)該是渴望與她進行這次交流，不然我不會立即補充道：“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不代表我不懂男人?！边@句話無疑是一個自我證明，證明我有資格聽她的故事。

接下來她是一個講述者，我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故事講述完之后，她淚流滿面，而我也只能用眼淚告訴她我對她的同情和憐憫。

“那些記憶碎片何時被拼湊起來的？”

“因為你昨天的一句話?！?/p>

“我？”

“你說，‘過去已經(jīng)是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想象是留給未來用的。但我的未來卻是一片空白，但那些過去的碎片復原，瞬間跨越現(xiàn)在，成為恐慌的未來?！蔽颐靼走@種無法想象未來的感覺。

“至少現(xiàn)在有人明白了我變成瘋女人的真正原因，即便我死了，也能瞑目了，對吧？”她反問。

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我想，若當時的我能給予她一絲對未來的憧憬，她興許不會心如死灰，選擇輕生。但我本就是一個未來一片蒼茫的人，又如何給他人的未來帶去光亮？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唐薇薇的家人都在醫(yī)院鬧。我對藍冰凌說，我是間接的殺手，因為唐薇薇割腕的工具是我的那支白陶瓷鋼筆，她敲碎了筆套。藍冰凌勸我不要多想，這次事故是偶然，責任在于他們沒有做好相關(guān)工作。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殺死她的不是你的筆，是不堪回首的真相，或許對于她，瘋瘋癲癲地活著才是最好的。一個精神病患者與正常人之間有個分界線，跨過來后，要么轉(zhuǎn)變，要么覆滅?！?/p>

曾有人給詩人下過相似的定論，但此時聽著這句話，我突然害怕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真相，而我是否能跨過來，又能做到不覆滅。

八

唐薇薇走后的日子，我們的307病房一直沒有新人入住，看著那張空空的床鋪，我的心里很空落。

陸玲的精神狀態(tài)不像我剛來時候那樣宛如活在一人世界，偶爾也會用眼神與簡短的話語與我交流。程紅霞除了將我當成她的女兒小蕊以外，表現(xiàn)得和正常人無異。我們按照藍冰凌制訂的康復計劃治療、吃藥、接受心理疏導，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不管今夕何夕。有時候我想，若就在此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明白，這里并非我最終的歸宿。

盧博達來看我的那天下著小雨，不知他是否有意如此，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那個告白的雨夜。很意外，看到他的時候，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不少胡茬已經(jīng)泛白，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眉宇之中有難掩的滄桑，肩背不如印象中挺拔。我有些恍惚，我就是對這個平凡的男人付出了十多年的真心的？又因為他進入精神病院的？

這樣想，就有些憤怒：“你來干什么，確認我是不是真的瘋了？抱歉讓你失望了?！?/p>

“小白，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別拿這懲罰自己好不好，人生只有一次。”

“我的人生，我有權(quán)支配?！?/p>

“我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什么需要的，這也是你媽的意思?！?/p>

“少惺惺作態(tài)了，除了幫我繳付住院費用，我所有的需要你們都無法滿足?！?/p>

“我和你媽之間并非你想的那樣……”

“打住，你們的故事我不感興趣，你也不要誤會我現(xiàn)在還對你有非分之想。”這時藍冰凌正好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沖過去挽住他的胳膊，對盧博達說：“現(xiàn)在住在我心里的是這個人?！?/p>

兩個男人都怔怔地看著我。

“小白……”盧博達欲言又止。

“你走吧。”我冷冷地說。

挽著藍冰凌的胳膊走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僵硬的，應(yīng)該還沒有從我剛才驚人的話語中緩過神來。脫離了盧博達的視線后，我抽出胳膊。

他說：“我想你的生死樹并不是他?！?/p>

很顯然，他看過那首詩了——

我們是站在沙漠上的兩棵樹

樹對樹一旦產(chǎn)生感情，必定以疼痛收場

因為再如何用力，也只能以目光觸摸彼此

但我甘心在無水的沙漠

省略掉所有的水分需求

即使以一棵枯樹的姿態(tài)

也要在你的身邊守護你

……

“偷看別人的隱私能給你帶來快感嗎？”

“首先聲明，不是偷看隱私，而是欣賞一個思想者的愛情獨語。”

“呵，愛情，你確信這世上有這東西存在？”

“我確信?！彼难壑杏幸还蓮姶蟮牟蝗萑速|(zhì)疑的堅定氣場，“不相信的人也曾走過相信的路?！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出去好幾步。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符合我的愛情心路歷程。

我到病房的時候，陸玲正靠在窗邊抽煙，姿勢優(yōu)雅，目光幽深。

我指著她問程紅霞，“哪來的？”

“有朋友探視，估計是朋友給的。就讓她抽吧，畢竟在這個牢獄，需要一點精神慰藉，或許對她來說，一根煙就夠了?！?/p>

我很詫異程紅霞這樣說，因為她所有的行為都體現(xiàn)出對醫(yī)院的依賴和信任以及對外面那個世界的憎恨。

“這里是牢獄的話，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呢？”我問她，也是問自己。

“更大的牢籠?！彼稹?/p>

這時候，抽完一根煙的陸玲慢慢地走到我們身邊，然后用食指抵著我的心臟說：“最大的牢籠在這里?！比缓罄湫α艘幌?。

周曉麗來的時候，房間里還殘留著煙味。她挨個看了看我們：“病房里禁止抽煙不知道嗎？交出來?！?/p>

“禁止抽煙的根本原因是怕我們把這醫(yī)院給燒了，并非擔心我們的身體，要是我們保證不會故意縱火，是不是就能網(wǎng)開一面了？”其實我也不能保證陸玲會不會哪天一個心血來潮將醫(yī)院給點燃了，但是我真的想給陸玲留下那些精神慰藉。

“白黎，這不是你能保證的，一如唐薇薇的意外?！敝軙喳愓f出問題本質(zhì)。

但是最終周曉麗還是網(wǎng)開一面，沒有強硬地將香煙搜走。不知道是因為我的保證，還是周曉麗也知道香煙對深墻高院中的我們某個人來說，是比藥物更好的藥物。

那天中午在飯廳，鄰桌坐著一個癡呆狀的老婆婆，任那個年輕的護工如何哄她，她就是不肯張嘴吃飯。程紅霞告訴我，這個婆婆的兒子是個消防員，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不幸遇難，本就喪夫的婆婆受不了這個殘酷的打擊。

藍冰凌過來接過護工手中的碗，輕輕地坐在婆婆身邊，親切地問：“阿婆，為什么不吃飯？”

婆婆看了看他，露出無防備而單純的微笑，然后低聲說：“小杰昨天在夢里告訴我，他在那里又冷又餓，還有很多蟲子咬他?！闭f完目光呆滯地看著某個地方，將周遭的人事隔絕在外，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只有你吃飽了，小杰就不會感到餓了，母子連心啊，阿婆。”

婆婆竟有了些反應(yīng)，閃著淚光的眼睛怔怔地看著藍冰凌。如你所見，后來婆婆乖乖地吃完飯。當藍冰凌用紙巾擦拭婆婆嘴角的湯汁時，我對藍冰凌、對曙光醫(yī)院，第一次產(chǎn)生了敬畏和感激之情——被社會和家人拋棄的我們，幸好有他們的關(guān)愛。

大概是我的目光過于炙熱，又或許是我的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溢動，吸引了藍冰凌，從而與我形成對視，有那么一剎那，我腦中的記憶碎片翻飛，拼湊出藍冰凌的模糊身影，我甚至看見自己手捧時光的黃沙，將他一點點掩埋的景象。

他是我記憶長河里無意識丟棄的重要人物嗎？

九

母親和盧博達再次進入我的夢境，扮演的還是加害者的角色。在暗黑的夜，他們開著黑色的車撞向我，如墨的夜掩蓋不了那一刻他們臉上的猙獰表情。

我去找藍冰凌，希望他能給我一個解釋，為什么我的心已經(jīng)對母親和盧博達放手了，他們卻還是不依不饒，不肯給我一個呼吸的窗口讓我活下去。到達藍冰凌辦公室的門前時，我停下了腳步，因為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這孩子從小就和我不太親，只能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蹦赣H的聲音有些哽咽。

“阿姨不要太自責，白黎現(xiàn)在的情況要比之前好很多，只是她還是會產(chǎn)生親近的人要加害自己的幻想，根本原因是她的心結(jié)，而解開這個心結(jié)，還是要幫她梳理那些錯亂的記憶。”

“冰凌我相信你能拯救白黎，我也相信她能夠想起你?！?/p>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p>

聽到這兒，我離開了。原本我是想沖進去質(zhì)問他們說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終究還是沒有破門而入，因為如果他們的話屬實，說明我丟失了某些記憶，這些記憶，是我靈魂的一部分，需要我自己找回。

我躺在床上努力回憶往事，卻并未發(fā)現(xiàn)藍冰凌的身影。頭有些痛。藍冰凌就進來了，拿著那盆被我安插在家中充當竊聽器的白掌?！澳銒寢屗蛠淼?，我把瓷盆換了，塑料盆比較安全?！彼麑渍品旁诠衽_上。

時隔多久沒見，我沒有細算，但白掌依舊綠茵茵的，白色的花朵里依舊隱約閃現(xiàn)著我的名字。我突然有點想哭的沖動?！昂冒?，反正那個家里也沒有什么值得探聽的?！?/p>

藍冰凌一同帶來的，還有那本被我丟棄的牛皮本?！斑€是物歸原主比較好?！狈畔屡Ｆけ舅妥吡耍瑳]有多說什么，但是他離去的背影里有一些落寞。

在失眠的夜里，我和陸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天。陸玲說我的身上有一種讓人想靠近的清冷。我有些不理解她的話，既然是清冷，為什么會讓人想靠近呢？后來我離開曙光醫(yī)院的時候才明白，那時候的我身上確實有一種叫作“清冷”的東西存在，而陸玲作為社交恐懼癥患者，正需要這樣一位清冷的朋友，對她不會過于關(guān)心，過于熱情，卻又能陪伴她孤獨的靈魂。

凌晨2點的時候，我寫了一首詩，并非寫給誰的，只是為了紀念那特殊的一天而已。但是在這里提到，并非這首詩寫得如何好，或者多么重要，而是我在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牛皮本上的一個記號——最后一頁的角落里，寫著“L B”這兩個字母。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是誰寫的、什么時候?qū)懙模质请[藏著怎樣的意思。

這之后有一段時間，盧博達和母親一直沒來打擾我，不管是現(xiàn)實中，還是夢中。

十

程紅霞的老公領(lǐng)著他們的女兒小蕊來的那天，陽光很好，我的視線從窗戶出發(fā)，能夠看到一串串七彩的光暈如同上帝拋撒的珠貝，連接著天上人間。

小蕊是程紅霞的丈夫花了兩年的時間，奔走了好幾個省才找到的，其中艱辛，不是能用文字來紆解的。這個黑黝黝的有些靦腆的男人所說的所有話里，我只記住了一句：沒有了孩子和老婆的家，哪能算家？為了這個家，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或許我是被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和擔當感動了，并想起了我的父親，才加深了對這句話的感知。所以，他說的時候，我的鼻腔里有一股酸澀往上躥，眼前一片模糊。

見到了小蕊，程紅霞起先是愣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蕊，最后拿著那張小蕊的照片對比了一下，抱著孩子痛哭起來。孩子有點不知所措，沒有表現(xiàn)出欣喜，那些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刺痛了這個孩子的生長神經(jīng)，需要時間和她父母的愛慢慢撫慰。

程紅霞的痛哭讓我明白她已經(jīng)從一個精神病患者與正常人的那個界限成功跨過來了。就算她的病沒能徹底根除，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蕊回來了，他們的家完整了，家就是最好的精神良藥。

程紅霞那天并沒有立即跟隨丈夫和小蕊回家，她對曙光醫(yī)院還有307病房里的我們還是有感情的。那天晚上，我和程紅霞躺在一張床上，我們細數(shù)在醫(yī)院的這些日子里相處的點點滴滴，彼情彼景，實在適合傾訴，但我還是沒有對程紅霞說出我的故事。雖然我和她的關(guān)系是近些年來比較親近的一個，但卻不想將她當作第一個傾聽內(nèi)心的人。程紅霞那晚的話一直圍繞著一個主題——親情是人間最珍貴的情感，親人是世間唯一不離不棄的人?？磥砑词刮也粚φl吐露真心，別人也能洞悉我的內(nèi)心，我所謂的偽裝，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第二天早晨，藍冰凌和周曉麗來送程紅霞，周曉麗還送了一個小禮物給她。我卻沒有什么好送她的，我如是說。

程紅霞牽著我的手說：“和白黎相處的這些日子，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禮物?！边@是她第一次叫對我的名字。

我看著藍冰凌，用眼神告訴他，我充當著小蕊這個角色，不管是對精神正?；蚴蔷袷С５某碳t霞來說，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好吧，我承認，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有時候需要善意的謊言?！彼{冰凌顯然是懂得了我眼神的含義，這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他是否挖洞的情景。能夠通過我的眼神洞悉我的內(nèi)心，我們的靈魂至少有過一次在虛擬的洞中相會過。

程紅霞也走了，我們307號病房更顯沉寂。陸玲有一天問我：“你覺得接下來我們倆誰會先離開？”

我考慮了一會兒，因為沒有確切答案，所以搖了搖頭。

“當然是你了。”她很嚴肅地說。

“為什么？”

“因為你有感情牽絆，我沒有，我要在這住到老?！?/p>

“你沒有感情嗎？”

“我不需要感情，感情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p>

陸玲現(xiàn)在有自己的思維殿堂，曙光大概就是她大腦里構(gòu)建的一個世界。

“還未發(fā)生的事情，誰能預(yù)測得到呢？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深入?！蔽艺f。

“深入什么？”

“我自己?！?/p>

現(xiàn)在的我，就如長滿水草的一潭水，如果不能撩開那些水草，深入水下，又怎能發(fā)現(xiàn)潭底那些沉落的秘密。

十一

臘梅花開的時候，藍冰凌特意折了一支送來，插在一個有著曼妙身姿的黑色亞克力花瓶中，放在了我床邊的柜子上，和白掌相依偎。

我湊到梅花前聞了聞，“什么意思？示愛嗎？”

“梅花的心中珍藏著一個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不是嗎？”他答非所問。

明明不是傷感動情的場景，他的眼中卻有幾分淚意，或許是那隱約的淚光照亮了我心中某一小塊陰影。我迅速拿出那本牛皮本，翻到最后一頁，看著角落里的“L B”，明白是這是我們姓氏的縮寫。

來不及再回憶些什么，只覺得頭疼欲裂，一陣眩暈。

“你還好吧？”他伸出手來欲扶住我。

我本能地退縮了一下，“你走吧，給我時間，容我想想。”

“好，你別著急，來日方長，我會等你?！彼咔俺懥峥戳艘谎郏氯粼谕懈蛾懥岷煤谜湛次?，但是陸玲的表情冷漠，無動于衷。

身體被禁錮在此，無論我怎樣深入自己，卻無法挖掘出什么。進入曙光醫(yī)院這么久，第一次有親近外面那個世界的欲望。我問陸玲，我該怎么辦。陸玲的回答并無意義：遵從自己的心。我的心一片混沌，如何遵從？

我去找藍冰凌，不管怎么想，他都是解開這謎團的最關(guān)鍵人物。悄悄地上樓，還是被周曉麗發(fā)現(xiàn)了，“白黎你去哪？”聲音冷冷的，有點像班主任發(fā)現(xiàn)學生逃課時的反應(yīng)。

“我去找回自己。”

“藍醫(yī)生應(yīng)該在，你去吧?！?/p>

莫名其妙，既然會放行，又何必阻撓。

上到五樓的時候，看見過道上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奔跑，后面跟著好幾個追逐的護士。女人笑嘻嘻地說：“來抓我呀，來抓我呀！”氣急敗壞的護士在后面喊：“我說不行吧，還得送回B區(qū)?！?/p>

藍冰凌像尊佛一樣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那盆白掌發(fā)呆。

“你來了?！彼麤]有抬頭，未卜先知的樣子。

“我有事問你?！?/p>

他的目光卻依然停留在那盆白掌上，“你曾說過，人既然多情，花草豈能不知?！?/p>

“我有事問你?！蔽壹又卣Z氣。

“你還說，曾被一盆綠蘿感動。因為你寫詩的時候，它用藤蔓手掌撫摸你的臉龐，盈盈而笑，一句話也不說?！?/p>

“誰說的？”

“當然是你了。”他終于起身，穿好外套，“去換衣服，我?guī)闳ヒ粋€地方?！?/p>

“什么地方？”

“出去就知道了?！?/p>

當車駛出曙光醫(yī)院的一剎那，我竟然有一種囚鳥出籠的感覺，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這說明我的靈魂深處對外面的世界還是熱愛而眷念的，并非我想象的、我所說的那樣不屑一顧，云淡風輕。

“我們認識多久了？”我問。

“五年。”這兩個字從他的嘴里出來，沉甸甸的。

“比我預(yù)想的要久些。失憶前我們什么關(guān)系？”

“我單戀你?！?/p>

“輕易就能忘記的人，一定是從來就沒來過心里。”

“也許是因為入心太深，害怕失去，才會暫時封存在心里?！?/p>

后來我們一直沉默不語，天空陰郁，行道樹上黃葉飄零，路人行色匆匆，都加深了季節(jié)的傷痛。

藍冰凌帶我去了我家，大概是事先通知過了，母親和盧博達都不在家，但是茶幾上有母親做的糕點，還騰騰地冒著熱氣，藍冰凌領(lǐng)著我去了花房，上次被我殘害的花草，已經(jīng)被重新移栽了，長勢甚好。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因為這些花草是我們過去那些時光的見證人?！?/p>

“什么意思？”

“這些花草很多都是我們在花木市場相中它，然后給它們安置了這個新家?！?/p>

“我看你有精神錯亂吧，花房是我和盧博達一起建造的?！?/p>

“不是。不然你去問市場的大明?！彼穸ǖ煤芨纱啵f出大明的名字，又不容我質(zhì)疑。

后來藍冰凌將一盆玉蘭搬到我面前，指了指花盆。我蹲下身子發(fā)現(xiàn)花盆上用油漆寫了與牛皮本上相同的字母“L B”。

“都長這么高了?！彼嗣淙~，發(fā)出一聲光陰如梭的感嘆。

離開家的時候，我拿了幾塊糕點，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此舉是在有意識地撫慰母親的心，我才明白，愛和恨是此消彼長互相牽扯的。

十二

重新回到醫(yī)院，我的情緒低到了極點，一如那個冬天，陰沉沉的，卻總也不下雪，甚至連雨也沒有，壓抑而沉悶，讓人透不過氣來。藍冰凌給我的建議還是離開醫(yī)院，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yǎng)生息。這一提議得到踐行，因為陸玲——她愿意陪著我一起離開這個肉體牢籠，去面對大千世界那個精神牢籠。

我們離開醫(yī)院的那天，周曉麗挨個抱了抱我們，溫柔而有力度，我從她的懷抱之中感受到了一股并非醫(yī)患之間的那種情誼。我說，我以后會來看你的，她搖搖頭，別，這個地方再也別來了。

藍冰凌送我們?nèi)チ耸薪嫉囊粋€鄉(xiāng)村小屋。小屋事先打掃過，很干凈簡潔，如同為我和陸玲量身定做的。后來我才知道這間小屋是陸玲進入曙光之前的避身之所，建造這個小屋的人是她的表哥，也就是藍冰凌。

“難道我們從前也認識？”我問陸玲。

她搖搖頭，沒說話，透過小屋的窗戶看著不遠處的池塘發(fā)呆。

藍冰凌安排妥當一切，最后將那盆白掌放在窗臺上，一遍遍地問我們是否能照顧好自己。我們都沒有回答，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就留下來照顧我們?！蔽艺f。

“那我不上班的時候就過來?！蔽野l(fā)出的邀請自然要我接受結(jié)果，但顯然我對這個結(jié)果是滿意的。

小村里的時光是緩慢而靜謐的，你無法看見生長的蔬菜谷物；散而不斷緩緩升騰的炊煙；池塘中悠閑的鴨子；連夾雜著草木香氣的風也都顯現(xiàn)出慢姿態(tài)。這種慢姿態(tài)慢生活在城市中難以尋求，突然明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人的生活其實就是在荒蕪喧囂的世界之外。

“當初你問我，我們誰會先離開曙光，現(xiàn)在的狀況可不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

“那是你，不代表我沒有預(yù)料到?！标懥岬卣f，一副先知的模樣。

第二天中午，陸玲帶我去了小村不遠處一座叫青山的山。我喜歡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給人安全感的男人的名字，進入青山的時候，也有一種被那種男人擁入懷抱的感覺，讓人感覺安心。青山之所以叫青山，大概和山中一些自然生長的樹木有關(guān)，因為即使在肅殺的冬季，青山也郁郁蔥蔥，一些在冬日也能保持綠意的樹木霸占著青山的大部分地盤。蜿蜒的小路，長滿青苔有些濕滑的小石階，斑駁但溫暖的陽光穿透樹葉灑在我們的身上，背景太美，我有種想吟詩的沖動，以及和心愛的男人十指相扣見證這美景的欲望。

山頂有座寺廟，叫青山寺，寺廟很小，沒什么香火。寺廟里只有一老一少兩位僧人，我們?nèi)サ臅r候小僧人正在偏院里的一壟菜地上忙著，只抬眉看了看我們，之后繼續(xù)他的事，老僧人在廟堂里打坐念經(jīng)，幾尊佛身的金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門口的一座古鐘亦是銹跡斑斑，更添幾分滄桑蕭條。

我和陸玲各點了三炷香，對著菩薩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陸玲在上山的時候?qū)ξ艺f過，燃香磕頭的時候，可以向菩薩許個心愿。我許的愿有些概念化：愿生命從容。

自從來到這個小村，依山枕月而眠，與花草樹木同呼吸，聽昆蟲飛鳥鳴唱，我的思想漸漸變得柔順，某些張狂的東西也漸漸被撫平，心緒變得如同無風的池塘，平靜而安寧。我想陸玲也是有很多改變的，至少她的臉上會不知不覺地浮現(xiàn)一朵笑容。藍冰凌果真時常來探望我們，給我們做心理疏導，帶著他的真心，以及在鄉(xiāng)村無法買到的生活用品。

盧博達和母親來過幾次，像一陣風，在我的心湖里畫出漣漪。但我明確感知到，漣漪的圈越來越小。

好幾次藍冰凌都想幫著我一起梳理往事，被我拒絕了。我覺得，事已至此，那些往事真的不重要了。不管是母親和盧博達的關(guān)系，還是我和藍冰凌的關(guān)系，我仍然可以用嶄新的自己的身份，去重新定義。

有一天晚上，一輪朦朧的月亮掛在竹梢上，安靜而溫柔，寒風從竹林吹過，沙沙的聲音低沉而隱秘。在這樣的場景下，我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可是我醒來的時候，陸玲消失了，在我的世界下落不明。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有被剜割的疼痛，有一種比當初直面唐薇薇死亡時更為凄厲的感覺。

“她會去哪兒呢？”我問聞訊而來的藍冰凌。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淡定：“她和你一樣，需要一點時間找到自己?！庇兴@樣的話，我篤定地相信，下一次見陸玲，會在她臉上看見從未看見的笑容。

漫長的冬天總算是過去了，姍姍來遲的春天有些熱烈，似乎只是一個夜晚的時間，就喚醒了世間萬物，讓它們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

一個細雨空蒙、遠山含黛的早晨，站在曙光醫(yī)院的大門前，看著整棟建筑物，我的心里升騰起一股縹緲物質(zhì)，這種物質(zhì)讓我感覺身體變得輕盈，但思想?yún)s異常清明。那些在醫(yī)院與陸玲、唐薇薇、程紅霞共處的日子電影回放般地一一閃現(xiàn)，最后定格在我離開醫(yī)院的那瞬間，當影像中的白黎從我的身邊掠過時，我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堅定從容，還有對未來生活的無限熱愛與憧憬。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