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六爺

丁立峰

我的老家丁村原屬于山東省臨清縣，在清咸豐年間，這里特別興旺發(fā)達。著名的丁村擺渡口曾是聯(lián)系衛(wèi)運河兩岸的重要交通樞紐，每天河南河北的人們來往絡(luò)繹不絕，可以說是日進斗金，而當時丁村擺渡的主人正是村中首富丁六爺。

丁六爺長得人高馬大，白白胖胖，那張銀盤似的臉上，經(jīng)常掛著佛爺般的微笑。丁六爺雖然家產(chǎn)萬貫，騾馬成群，但他為人和善，從不欺壓窮人。偶爾村中誰家有個三災(zāi)八難，丁六爺都會仗義出手，出人出錢為你擺平，因此他在這一代落了個“六善人”的美名。

一天早晨起來，丁六爺先在院中練上一趟祖?zhèn)鞯纳肥终?。別看他身材肥胖，可練起拳來，卻身輕如燕，虎虎生風。只見丁六爺閃展騰挪，身子越轉(zhuǎn)越快，最后只看到數(shù)十個身影在飄，讓你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趟掌法打下來，丁六爺氣不長出，面不改色。

管家李忠笑嘻嘻走過來說：“老爺，依舊英武不減當年，好拳法，好功夫！”

丁六爺微微一笑說：“別吹捧我啦，快去備馬，陪我去渡口看看。”

“是，老爺。”陳虎從馬廄里牽出兩匹棗紅馬，備上馬鞍，然后兩個人飛身上馬一前一后向丁村渡口急馳而去。

來到丁村渡口，只見衛(wèi)運河河面寬闊，清澈的河水緩緩地向東流去。渡口北岸，七八條大船?？吭谀抢铮弦炎鴿M了等待過河的人。正在忙碌的艄公見丁六爺?shù)搅耍s忙上前迎接。丁六爺向他們詢問了渡口的情況，便走上那座新蓋的涼亭，開始坐下來品茶。丁六爺喝茶用的茶具全是景德鎮(zhèn)燒制的上品，而茶葉更是從杭州買來的西湖龍井。李忠把茶沏好，為丁六爺斟滿一杯，丁六爺聞了聞，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滿意地喝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從渡口回來，丁六爺用罷早飯，正想到書房讀會書，卻見李忠慌慌張張走進來說：“老爺，縣衙來人啦，說知縣大人要見你?！?/p>

丁六爺微微皺了皺眉頭說：“徐德要見我，說什么事了嗎？”

“老爺，不知道，來人傳了話便走了。”丁六爺不再說話，他半躺在軟藤椅上，陷入深思。

說起徐德，丁六爺并不陌生。徐德是丁六爺?shù)慕Y(jié)盟兄弟。當年，他窮困潦倒暈倒在丁六爺家門口，是丁六爺把他救活，并資助他讀書。徐德天資聰慧，幾年后中了舉人，后進京趕考又榜上有名，被朝廷外放做了臨清知縣。剛開始，徐德對丁六爺還算尊敬，每隔一段日子，都來丁府看望?？蓵r間一長，徐德借口公務(wù)繁忙，就很少來了。再后來，丁六爺聽說徐德自上任后，増捐加稅，沒為當?shù)乩习傩崭蛇^一件好事，所以對他特別反感。對于這樣一個貪官的邀請，丁六爺自然不愿前往。

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風塵仆仆的衙役闖了進來，他先對丁六爺作了個揖，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封信說：“六爺，知縣老爺怕你不去，特派小人送上這封信，并說事態(tài)緊急，請您老人家一定觀看?！倍×鶢斘⑽⑶妨饲飞恚舆^信打開一看，不禁臉色大變。他打發(fā)走差役，急忙吩咐李忠備馬，然后兩人跨上馬急匆匆向臨清趕去。

到了縣衙，丁六爺發(fā)現(xiàn)徐德滿面笑容，已站在縣衙外迎接。徐德中等身材，皮膚白皙，一雙小眼睛閃著狡黠的光。

丁六爺急忙下馬，要給徐德施禮。徐德趕緊上前，攔住說：“大哥，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多禮，快往里面請?！彪S后兩人攜手攬腕走進縣衙。

在縣衙后堂，徐德早已讓人沏好茶，他招呼丁六爺坐下說：“大哥，最近別來無恙，家里一切都好吧？”

丁六爺點了點頭說：“承蒙大人掛念，家里一切都好。”

徐德臉微微一紅，說：“大哥，不要見怪，小弟最近事務(wù)繁忙，疏遠哥哥，但小弟時刻都沒忘你的大恩大德?！?/p>

“大人日理萬機，我一個平頭百姓，怎敢怪罪。”丁六爺依舊冷冷地說。

“大哥一定聽了外面的傳言，誤認為小弟是個貪官，可我也是有苦衷的?！毙斓聻槎×鶢?shù)沽艘槐杞又f：“臨清縣是個窮地方，方方面面都需要錢，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懇請大哥多多諒解?！?/p>

丁六爺臉色緩和下來說：“再有難處，也不能禍害百姓?！?/p>

“是，大哥，今后小弟注意?！毙斓逻B連作揖說。

隨后丁六爺問：“賢弟，叫我來有什么事？”

徐德打了咳聲說：“小弟遇到了為難事，懇請大哥援手，救救我和縣城的百姓?！?/p>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丁六爺不解地問。

徐德說：“最近，河北威縣出了一個巨匪叫宋七，聚集百人打家劫舍，猖狂至極，如今又揚言，要攻打臨清縣城。可臨清城墻已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城里也只有幾十個沒打過仗的差役，怎能抵抗住那群悍匪的進攻?！?/p>

“那你叫我這個平民百姓來，又能干什么吶？”丁六爺依然不解地問。

徐德說：“這群土匪要想攻打臨清，必須經(jīng)過丁村渡口，大哥只要如此這般，就能把這群土匪生擒活捉?！彪S后徐德給丁六爺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丁六爺聽了臉色大變，連連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怎敢擔此重任?！?/p>

徐德?lián)渫ㄒ宦暪蛟诙×鶢斆媲罢f：“大哥只要你肯相助，事成之后，小弟一定為你向朝廷請功，到時候，你想要什么封賞都行?！?/p>

丁六爺還是不肯答應(yīng)。

徐德跪爬半步，痛哭流涕地說：“大哥，求求你，救救小弟和縣城的百姓吧！”最后，丁六爺被徐德纏得無法，只得勉強答應(yīng)。

三天后，在通往丁村的大道上，一隊穿著各色服裝，手拿刀槍的土匪殺氣騰騰地涌向丁村渡口，其中一個身材魁梧，面目兇惡的中年漢子，身背一口大刀走在最前面。早已在路邊恭候多時的丁六爺急忙上前，深深一躬說：“哪位是宋頭領(lǐng)？”

那中年漢子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盯著丁六爺問：“我就是宋七，你是干什么的？”

“老朽丁泰，久聞頭領(lǐng)大名，特來迎接?！?/p>

宋七先是一愣，隨機一陣狂笑說：“別再老子面前耍花腔，別人見了我們早就躲得遠遠的，你竟敢來迎接我們，莫非是官府的探子？”

丁六爺心里一陣緊張，但隨后鎮(zhèn)靜下來說：“老朽豈敢哄騙頭領(lǐng)，只不過我和那臨清縣令徐德有血海深仇，今日聽說頭領(lǐng)要攻打臨清，殺狗官，所以才斗膽來迎接送你們?！?/p>

“是嗎？你可不要騙我，否則老子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

“老朽家在丁村，豈敢拿全家人的性命開玩笑?！倍×鶢斶M一步解釋說。

宋七一聽臉上露出笑容說：“既然先生這樣說，我就相信你一次?！?/p>

丁六爺見宋七信了自己，不禁心中大喜，忙說：“宋頭領(lǐng)長途跋涉，一路勞頓，先請到家中歇息，我家有船，明日便送你們過河?！?/p>

宋七想了想說：“好吧，既然你一番美意，我們就聽你安排，不過不要走漏了消息?！?/p>

“是，是，是?！倍×鶢斨Z諾連聲。

到了家中，丁六爺把這群土匪安置好后，便讓后廚殺豬宰羊準備飯菜。另外，他特別把宋七請到內(nèi)宅，讓仆人獻上香茶。宋七一屁股坐在上座的太師椅上，連喝了幾碗茶水，然后一抹嘴說：“先生盛情接待，宋某一定牢記在心，我一定殺了狗官徐德，為你報仇。”

“那就謝謝宋頭領(lǐng)啦！”說著丁六爺又是深深一躬。

吃飯時，丁六爺拿出家中珍藏多年的山西汾酒招待這群土匪，這下可把他們樂壞了，不住地狂呼亂叫，亂作一團。丁六爺又把從臨清雇來的妓女叫過來勸酒，那群沒見過世面的土匪更是樂得找不著北了，連連舉碗，不多會兒便都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這時，宋七也喝得有七分醉，丁六爺對著那個叫牡丹紅的妓女一使眼色，牡丹紅便坐在宋七的大腿上，不停地撒嬌，宋七哪里受得了這個，又連干幾碗，不多會兒，他頭一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這時，只見丁六爺連擊三掌，頓時伏兵四起，徐德帶人從屋內(nèi)殺出，在眾莊丁的幫助下，很快將這群土匪拿住，然后徐德讓丁六爺和他一起去東昌府領(lǐng)賞。丁六爺本不想去，可徐德一再要求，丁六爺只得隨他前行。到了東昌府，徐德借口去見知府大人，進了府衙便不再出來。丁六爺正等得心急，忽然一群如狼似虎的差人沖了出來，把他緊緊圍住。丁六爺急忙說：“各位差官大人不要誤會，我是徐大人帶來領(lǐng)賞的。”

“領(lǐng)什么賞，你這個通匪逆賊，還不速速服綁。”

丁六爺頭一下子蒙了，他連聲大喊：“徐大人救我……”可哪里還有徐德的影子。眾差人七手八腳將丁六爺綁上，并把他投入了大牢。

在大牢里，丁六爺頭昏沉沉的，他躺在稻草堆上，翻來覆去地想，可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了晚上，牢門忽然吱嘎一聲開了，徐德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丁六爺一見他立即兩眼噴火，怒問道：“徐德，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德一臉無奈地說：“大哥，你先別著急，聽我解釋?！?/p>

“快說！”丁六爺吼道。

徐德說：“知府大人說你在家中招待土匪，與土匪勾結(jié)，所以才把你抓起來?！?/p>

“可這都是你讓我這么做的?！倍×鶢斠话丫咀⌒斓抡f。

徐德疼得直咧嘴，他趕忙說：“大哥快撒手，我受不了啦！”

丁六爺松開手說：“那你為什么不向知府大人解釋？”

“我說了，可知府大人不相信，我也沒法?！毙斓驴拗f。

“徐德，你可把我害苦了。”丁六爺一掌劈向旁邊的桌子，只聽咔嚓一聲，桌子一角被齊齊劈掉。

徐德嚇出一身冷汗，他趕緊說：“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救出來?！?/p>

徐德打開食盒，從里面取出一只燒雞和兩樣小菜，接著他又從懷中拿出一瓶好酒，打開給丁六爺?shù)沽艘煌胝f：“大哥，你先喝點酒，壓壓驚，也許明天知府大人就會放你出來。”

丁六爺嘆了口氣，說：“也只好如此?！彪S后他將碗中酒喝去一半。

過了一會兒，丁六爺忽然大叫一聲：“疼煞我也！”隨后他一腳蹬翻桌子，滿地翻滾，慘叫不斷，沒多久，便躺在地上沒了氣息。

再后來，徐德因為剿匪有功，被升為知府，與新來的知縣交割完公事后，便坐著轎子去保定赴任。過了丁村渡口，他又去了一趟丁村，看著丁六爺偌大的家業(yè)，徐德滿心歡喜，當晚他就睡在了丁六爺?shù)呐P房里。

半夜時分，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黑衣人悄悄摸了進來。徐德大吃一驚，正要喊人，一把雪亮的鋼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見那人低聲說：“狗賊，睜開你的眼看看我是誰？”徐德抬頭一看，只驚得魂飛魄散，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丁六爺，徐德嚇得幾乎要昏過去，他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原來丁六爺早就識破了徐德的詭計。于是，他將計就計，趁徐德不注意，將酒倒掉，并運用內(nèi)功，閉氣裝死，騙過眾人，然后借著夜色逃了出來。

此時的丁六爺如殺神附體，他惡狠狠地說：“徐德，你惡貫滿盈，死期到了?！?/p>

徐德拼盡最后一口氣力哀求道：“大哥，你高抬貴手饒了我這條狗命吧！”

丁六爺冷冷一笑說：“再饒你，天地不容?！闭f完一刀砍下徐德的頭顱。

丁六爺殺了徐德以后，一把火燒了丁家大院。然后，他背上鋼刀，毅然踏上了去南方投奔太平天國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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