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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漆木匣

    2021-03-24 11:53:33郭曉暢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掌柜的

    郭曉暢

    大老黑家的“光榮烈屬”牌子分量很重。

    他們兄弟三個,二黑三黑都是烈士。雖說對二黑到底是八路還是偽軍,柿村人有不同的說法,但三黑的解放軍身份確是真的,名字已與許多人的名字一起刻在了縣烈士陵園巨大的石碑上。于是,政府撫恤,村里照顧,每年除夕,村小學(xué)的學(xué)生還聚到他家門口,敲鑼打鼓,擁軍優(yōu)屬一番。只是這天大老黑一定大門緊鎖,二門緊閉,人早不知躲哪兒去了,實在有些不合情理。

    不過,村人還是多見不怪。一個老光棍兒,提著根放牛棍子,男人堆里沒他,更不會鉆到女人堆里。但當(dāng)別人湊在一處閑聊時,大老黑有時也會悄沒聲息地過去,再悄沒聲息地離開。有時你一個人正走得好好的,他會突然從后面閃出來,叫你心里七上八下,步子便有些不穩(wěn)。他在生產(chǎn)隊里放牛,卻常常是見牛不見人。到了夜晚,他家的油燈一會兒明,一會兒滅,鬼火似的,更是瘆人。

    “別是個蔣匪潛伏特務(wù)吧?”時任生產(chǎn)隊長兼村民兵連副連長的“小六指”產(chǎn)生了懷疑。

    到了晚上,便帶幾個民兵摸到了大老黑家。可小六指剛藏進柴火垛,還沒等擺好姿勢,一個身影就閃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頭,“嘿嘿”怪笑兩聲。小六指一回頭,發(fā)現(xiàn)正是大老黑。嚇得他哎呀一聲我的娘,撂下手中的半自動步槍,翻過院墻落荒而去。

    這以后小六指一見大老黑就頭皮發(fā)奓。他愛咋樣咋樣,全由著他。他愛放牛,他便放牛。他不放牛,橫豎也有人頂上。再說大老黑除了脾氣有些古怪,人倒也還算老實。去哪里雖不打任何招呼,但他要出遠(yuǎn)門,一定割了一大捆青草回來,或者看見他割了一大捆青草,表明他一定要出遠(yuǎn)門。

    平常除了軍烈屬的那點兒補助,他也是靠工分吃飯,并不占集體一點兒便宜。村人常見他背了一包煮地瓜出去放牛,煙囪一連幾天都不冒煙,日子過得艱難。他沒有親戚朋友,也不跟別人交往,孤單單一個人過活,想想怪可憐的。更可憐的是沒有誰替他這樣想一想。柿村人人都知道大老黑,但誰也沒把他放在眼里。大老黑的行蹤像是影子,人也像影子一樣活著。

    然而,大老黑還是有一個經(jīng)常交往的人,就是小六指的爺爺——老六指。

    “郭志清你來了?你又把牛趕進皮狐子溝了。”

    老六指患有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雙目幾盡失明,但他還是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了大老黑。在柿村,也只有他堅持叫大老黑的真名字。這時村子里靜悄悄的,只幾只雞在小心翼翼地覓食。大老黑慢慢靠近他,身子有些顫抖,臉上是憤怒的表情。同時,老六指兩眼那層厚厚的白膜也讓他感到惡心。這老東西多少歲了?一頭亂蓬蓬的花白的頭發(fā)足有半尺,白眉毛,白胡子,整天蹲在墻根下曬太陽,臉色卻是慘白。大老黑越靠近他,越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死人的氣息。

    “現(xiàn)在是民國多少年了?怎么老聽不見槍炮聲了?他娘的三八大蓋真厲害。吧勾。吧勾。擼子不行,老是臭火。”

    老六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沖著大老黑。他說話總是這樣顛三倒四,叫人捉摸不定,在外人聽來,完全是一派胡言。然而大老黑還是聽得仔細(xì),試圖從里面發(fā)現(xiàn)出破綻。

    “二黑是在榮山子犧牲的。那么多人往山頂上爬,螞蟻似的,機關(guān)槍一掃一大片。可還是架不住人多。我早就覺得夠嗆,怎么勸九指掌柜的也是不聽。”

    “是三黑。”大老黑的眼圈有些發(fā)紅。一提到他死去的兩個親兄弟,他的眼圈總是發(fā)紅。

    “三黑也真是的。那回他端的是漢陽造,弓著腰,撅著腚,像是上坡刨地瓜,我在山頂上看得清楚?!?/p>

    大老黑看見幾個虱子正沿著老六指的襖領(lǐng),一直往他的頭上爬去。老六指瞇著眼睛,一點兒也沒察覺。他說的土匪“九指”當(dāng)年也是個人物,與大老黑家的災(zāi)禍有關(guān),據(jù)說也與老六指多有瓜葛。

    “那回你在榮山子領(lǐng)擔(dān)架(為解放軍組織擔(dān)架隊,搶救傷員)?!?/p>

    “到太平山,我記得是八月十五,逢五排十,高崖大集。我們路過的時候,還在集上歇了歇晌。人早跑光了,麻子的朝天鍋也毀了堆了,那回我捎的是小米煎餅。在老鄉(xiāng)的咸菜缸里,我還撈了兩頭咸蒜?!?/p>

    “你是在榮山子領(lǐng)擔(dān)架?!贝罄虾诘恼Z氣帶著乞求,“你還把你的瘸腿舅子征了去。昨天我去見了他,他跟我要了一瓶燒酒,還跟我要煙吸?!?/p>

    大老黑掏出了半盒“豐收”煙,捏出一支遞給老六指。他看見老六指扒開棉襖,哆哆嗦嗦地去摸火鐮火石。在他的褲腰帶上,系著一把老式的銅鑰匙。這使大老黑的腦子莫名其妙地閃了一下。

    “這煙不孬。比‘老刀差,比‘美麗強。不過還是煙袋吸得慣,你爹的煙袋就挺好。白銅鍋子玉石嘴,湘妃竹上還寫字。煙荷包繡得也巧,你娘做活細(xì),瘸子不是早被政府抓了?”

    “放了他又讓他看墳。那天他喝醉了,說你領(lǐng)擔(dān)架的時候,硬翻死尸的口袋。不管是國軍還是解放軍,你還從一個官的嘴里掰下了兩顆金牙?!贝罄虾谝贿吚湫?,一邊注視著他的眼睛。

    老六指的眼角沾滿了眼屎,原本慘白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澳莻€盜墳的絕戶頭。他還有臉說我,二黑從山上抬下來。他帶了一雙銀筷子,沒見你娘的九連環(huán)呀?!?/p>

    這老東西什么都知道。大老黑痛苦地埋下頭去。爹死了,娘死了,家敗了,僅存的幾件物品,由他悉數(shù)分給了兩個兄弟。二黑得的是爹的煙袋和娘的玉鐲,三黑得了爹的銀筷和娘的九連環(huán)。連這事老六指都知道,他還有什么事不知道!

    而仿佛猜透了大老黑的心思,老六指伸出了他那六指的、平??偸强s著的、輕易不示人的右手,拍一拍身邊的這位冤家,“郭志清你要知足,你家的烈屬牌子是我掛上去的,月月還從上級領(lǐng)賞錢,可我的獨苗、小六指的爹呢?誰把他領(lǐng)進了皮狐子溝,從此死不見人,活不見尸?可憐小六指打小沒見他爹的樣。怨不得他敢造我的反,我家的東西也讓他糟蹋了個干凈?!崩狭负鋈蛔兊檬挚衽瑢⒁活^白發(fā)搖得更加紛亂。

    亂世草頭王,有爹便是娘。

    栽棵搖錢樹,塌了象牙床。

    上房揭片琉璃瓦,老鼠招親狗跳墻。

    這廂開了棺材鋪,那廂飛來野鴛鴦。

    ……

    沒來由地,老六指又張開他那透風(fēng)撒氣的嘴巴,唱將起來。這忽然的神腔鬼調(diào)聽得大老黑心驚膽戰(zhàn)。再看看老六指,那右手拇指上叉出的一小截指頭可怕地抖動著,生龍活虎地蹦跳著,又頃刻間在空中飛舞,呼嘯著向自己的頭上擊去。大老黑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看見老六指時的情景,人也像小時候一樣嚇得大哭起來。

    大老黑將牛趕進了皮狐子溝。此為柿村最深最長的一條溝壑,坡陡溝深,荊棘叢生,發(fā)生過不少詭異的故事,有許多嚇人的傳說。多年前,有人把老六指的獨兒引進來。現(xiàn)在,大老黑把牛群一次次趕進去。至于那回是不是二黑當(dāng)?shù)摹肮醋樱ó?dāng)?shù)赝琳Z,土匪的眼線)”,大老黑嘴上不說,但情愿相信這是真的。他為二黑的膽量所折服,為這次成功的復(fù)仇得意。同時,他在內(nèi)心更加重了對二黑的負(fù)疚感,為弄不清二黑慘死的真相焦慮和憂傷,他已斷定老六指就是兇手。多少年來,大老黑一直尋找的就是更為充分的證據(jù)。

    自從爹被綁票又被撕票后,他們兩家就開始結(jié)怨。田地和銀圓被迫流入老六指家不說,娘不久也投井而死。那時大老黑正在太平山打石頭。高崖的炮樓需要石頭,保長老六指不停地為日本人張羅著。對于娘神秘的死亡,大老黑最后是從一個鞋樣子上找到了答案。塞在娘炕席下的一個鞋樣子,形象地剪成了手指的形狀,并且霍然剪著六個指頭。

    “是六個指頭!”大老黑紅著眼圈,把鞋樣子一次一次遞給吳局長。這位縣公安局長早年在高崖武工隊待過,二黑也曾在武工隊待過。

    “那也不好斷定老六指就是兇手,你們村長六指的是只有他們一家,在全縣卻有568人。再說當(dāng)年的土匪九指原先也是個6指?!?/p>

    局長為大老黑感到可憐,每次都盡量開導(dǎo)他,“太平盛世,你先安穩(wěn)些,享受個太平,好好為自己過日子。那些兵荒馬亂時老輩子的事情,不那么好抖摟,有政府呢,舊賬也是賬,早晚能算清楚。”

    “我爹我娘不說,二黑死得可真是不明不白呀。那個慘呵,好好的人被活埋,也不知道是個啥身份,也不知道為什么死?!?/p>

    吳局長嘆口氣。當(dāng)年高崖那地方局勢復(fù)雜,八路軍、鬼子、國民黨、治安軍、土匪你來我往,當(dāng)?shù)赜胁簧偃瞬贅屌?,二黑這類人幾乎哪支隊伍都待過,怎好判斷他的真實身份?即便有段時間,他曾經(jīng)待在自己的武工隊里?!鞍?,好歹三黑最后有個‘解放軍的好名分,八路更是好名分?!?/p>

    珍藏著娘留下的鞋樣子,大老黑卻鬧不清自己到底穿的哪雙鞋,走的哪條路。但既然把老六指列為一生的對頭,事情總要弄個水落石出。以老六指現(xiàn)在凄涼的晚景,未必一定要將他置于死地。那年三黑隨隊伍趕往榮山子時,曾經(jīng)偷偷跑回家,腰里掖著一支短槍,商量如何跟老六指拼命,被自己好歹攔住。

    “有根有據(jù)才好下手,綁票和鞋樣子的事還是等他承認(rèn)了好,不是還冒出個九指掌柜的來嗎?叫人死也要叫人死個明白。”大老黑這樣勸著三黑。要想讓老六指償命,當(dāng)時就能辦到,還用得著等到現(xiàn)在?可他為什么不說出自己的秘密來?他為什么不肯叫別人明白?

    大老黑提著鐮刀爬上溝沿,站在了柿嶺上。北面十里開外是榮山子,幾十年前發(fā)生的那次激烈戰(zhàn)斗,一直在鄉(xiāng)人的嘴里流傳。南面是高崖,巨大的崖嶺下如今已經(jīng)修成了水庫。再往南是太平山,遠(yuǎn)遠(yuǎn)的天幕下,是沂山高大的山影。那些地方對大老黑來說太熟悉了,幾十年來,為了尋找證據(jù)他已不知探訪過少次。

    “只剩下淹沒在水庫里的‘三瞪眼了。”大老黑想。

    那是一條通往柿村的陡峭的山路,水不轉(zhuǎn)山轉(zhuǎn),轉(zhuǎn)了三道彎,人往上爬,每道彎都累得瞪眼。而在“二瞪眼”的凹處,正是二黑被活埋的地方。難怪老六指在修水庫時也那么積極。他自己當(dāng)著生產(chǎn)隊長,有權(quán)指派他留在村里放牛。這老東西什么也都算計到了,看我什么時候鉆到水里!

    大老黑恨得咬牙切齒,又為自己的苦命傷悲。他看到崖上的莊稼已經(jīng)成熟,秋風(fēng)中,高粱搖曳著血紅的頂穗。

    開了鐮,封了場院,辭了短工糧進囤,又是一年。年復(fù)一年,他還是沒能讓老六指招出供來,他想他還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據(jù)說二黑在沂山和太平山時,曾經(jīng)多次托高崖街的商號捎信,三黑也說曾給他寫過信,可他一次也沒見到。縣烈士陵園里,三黑唯一的遺物是那雙銀筷子,娘的九連環(huán)呢?扒開了埋二黑的窩子,沒見那支擼子,也沒見那副玉鐲和煙袋,這些東西都落到誰手里了?九指掌柜是個無頭案。如果是老六指,他又藏到哪里去了?大老黑低頭割著青草,把腦子想得快要炸開,到底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六指的癡呆癥是越來越重了。天下著大雨,他還是坐在墻根下,像往常一樣曬太陽,實在把小六指氣得夠嗆。好歹將他背進屋,脫下被淋得透透的破棉襖,等再去脫他的破棉褲時,他卻像女人怕糟蹋一樣,死死抓住褲腰帶不放。那把銅鑰匙也攥在他六指的手里,一邊往后縮著身子,一邊苦苦地哀求:“大爺放過我吧。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要糧甕里有,要錢我給您拿,就是別要我的命?!弊詈缶箚鑶璐罂奁饋?。

    這使小六指感到厭惡。對于神秘莫測五迷三道的爺爺,他早已不耐煩了。多日沒進這間小獨屋,他看到屋里更加凌亂不堪,所有的窗戶都被塞了個嚴(yán)實。黑暗中,誰知道他又布下了什么機關(guān),明槍暗箭,磕磕絆絆,一些蛆蟲還不間斷地爬進人的褲筒。小六指鬧不清這老不死的爺爺是怎么了,造了他的反、革了他的命算是對了。

    “現(xiàn)在是民國多少年?怎么沒見日本人來清鄉(xiāng)?九指掌柜的也多日沒下山了。槍打出頭鳥,棒打鴛鴦散,好孫子做事你要小心?!?/p>

    老六指又開始沒頭沒腦地說話,聽得小六指心驚膽戰(zhàn)?!拔以缇椭朗赖酪儯愕@事不用提了,有皮狐子一份,有人一份,有屈死鬼一份,我賣了地,押了屋,換成白花花的銀圓給了區(qū)上。區(qū)長還給我打了欠條,你瘸腿舅老爺那個王八蛋,九指掌柜的一副好身手?!?/p>

    “區(qū)長后來做了更大的官,可你凈讓我背黑鍋。你說過大老黑家還買了支擼子?”小六指忍不住發(fā)問。

    “找不著區(qū)長吳局長也知道,別人跟他透露過。那個九指掌柜的從太平山下來又去了高崖街,他是死了還是去了臺灣?興許在榮山子就死了。瘸腿老說沒翻到他的尸體。沒準(zhǔn)是在沂山,那一仗八路打得好,我們抬擔(dān)架的很清閑。”

    “凈在那里胡說八道,沒死你不會別胡說八道?”小六指覺得爺爺把他這輩子害慘了。前些年約了年輕人一起,糊上紙帽子就拉他游街。他們家的老宅子也讓他翻了個干凈,翻出了一些地契、獎?wù)潞团说囊路?。獎?wù)掠泄伯a(chǎn)黨的,有國民黨的,有日本人的。衣服顯然不是死去多年的高大粗壯的老奶奶的。

    為這事,大老黑還破天荒地跟他套近乎,硬塞給他一副棉手套子?!澳阏媸谴罄虾诘某鸺??他爹是你綁的票,緊接著你又奸了他娘?還是你當(dāng)?shù)墓醋??那二黑也是你殺的?或者是你告的密?你也寫信告三黑了?我爹呢,是不是叫二黑引進皮狐子溝的?”對于大老黑家的遭遇,小六指也存有巨大的謎團,同時,他自己對大老黑也有一種強烈的復(fù)仇心理。

    “九指掌柜的真硬漢,剁下指頭給人看。我的天爺,他在你面前玩弄著刀子,還說一塊兒做事都有好處,要是不做,或者走漏了風(fēng)聲,先剁下你那個指頭來,反正長那個指頭也是多余的。我的親娘,小李飛刀亮閃閃,磨得比剃頭刀子還快,請神容易送神難呵?!?/p>

    小六指覺著自己的手指一個勁地哆嗦,尤其是那個多余的六指。當(dāng)年,土匪九指是個人見人怕的活閻王,誰都知道原先他也是個六指。據(jù)說太平山的土匪炸窩子(火并)時,這廝在眾匪面前,愣是將自己的六指齊根剁下。

    “指頭多個少個的礙多大事?”憑著這血淋淋的一招,他成了大掌柜的。以后他在綁票時也喜歡剁別人的手指頭,幾次接受改編,最嚇人的軍紀(jì)也是剁手指。到底把手下的人弄得服服帖帖,無論跟誰開仗,都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戰(zhàn)斗力。至今高崖這一帶嚇唬小孩,還是一句九指掌柜的來了。

    小六指看到他爺爺披床被子,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渾身打著哆嗦。然而他那濕透的棉褲到底沒脫,一只手還是緊緊攥著那把銅鑰匙?!岸际裁茨甏?,操他娘的九指怕早化成灰了。”

    小六指穩(wěn)穩(wěn)神,“我說你老攥著那把破銅鑰匙干什么?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你那把鑰匙是開哪把鎖的?我怎么從來沒見過?那年挖地三尺也沒發(fā)現(xiàn)咱家還有啥東西。有些事我總覺得蹊蹺。聽說你連死人的金牙也給掰下來了?”

    花天酒地太平的官,

    小姐不偷偷丫鬟。

    哎呀俺那死去的妻,

    白日里舉起了霸王鞭……

    老六指又是一陣神腔鬼調(diào)。門口外面,也忽然傳來奇異的響動。小六指走出去,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一閃,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老黑最后一次去找老六指時,見他正坐在墻根下打盹。陽光意味深長地照定他,長長的涎水從嘴角流出來,經(jīng)過他的胡子,慢慢滴入他的領(lǐng)口。

    “你終于熬不住了?!贝罄虾诎崔嗖蛔⌒闹械牡靡狻?/p>

    老六指抬抬頭,還是看不出有什么慌亂?!敖夥帕耍R王爺還是三只眼。吳局長也是睜著眼睡覺,閉著眼看書,我早看出這人有出息。”

    “不問現(xiàn)在是民國多少年了?我費了那么大勁,才知道你有個木匣。”

    這回老六指沒去攥他那把銅鑰匙。

    “郭志清你換上了膠鞋。膠鞋不好,走路聽不大著動靜。還是麻線納的鞋底好。那年打孟良崮時,我們做了那么多軍鞋,還攤了一大堆煎餅,十幾輛推車,我們一口氣推到了沂山?!?/p>

    “你還往高崖炮樓里送單餅卷雞蛋,九指掌柜的降了國軍,你也征了不少糧食。”

    “三黑也到炮樓去過。打開日本罐頭,一個勁地猛吃。那回九指掌柜的投日本,我看他多半是沖著日本娘兒們兒去的。日本娘兒們、中國娘兒們有啥兩樣?除了身子洗得干凈,中國的是肚兜子,她們是奶罩子。走路凈用小碎步,有時還弓著腰,倒退著走。郭志清你這些年,嘗沒嘗到過女人的滋味?”

    大老黑覺得有些喪氣,人活一輩子,到底沒嘗過那種滋味。要是家道沒敗,沒這些過節(jié),何至于兄弟三個,竟沒有留下一個后?想想自己家當(dāng)初牛羊滿圈、租子多得沒處放時,這老六指還厚了臉皮,托了媒人給他做媒,遭到了父母和他的拒絕。論理,他那個閨女不但沒多出個指頭,模樣還長得確實俊俏,可六指家族里的女人能做財主家的少奶奶嗎!誰又承想跟這個妄圖做自己老丈人的人,一輩子糾纏不清。

    “你說二黑還差不多,三黑可是從一開始就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

    兄弟三個里面,就數(shù)二黑的脾氣最犟。甭管是九指的掌柜還是六指的魔爪,老六指這一仇家他是認(rèn)定了。老六指隨誰,他就離開誰。老六指怕哪家,他就加入哪家。即便有時兩人碰到一塊兒,也是明著親密,暗地里較勁。三黑人老實些,不過拿槍的目的也還是存了私心,他所在的隊伍曾幾次收到有關(guān)他的無頭無尾的信。因而他在八路軍時是班長,在榮山子犧牲時卻是戰(zhàn)士。

    “夾緊了熬,立牌坊,渾湯渾水是染房。三黑算是熬出名聲來了。二黑有一份沒一份的,你家的烈屬牌子又不能同時掛兩塊。貞女烈婦可以,狀元探花也可以。小孩子敲鑼打鼓到你家,你還躲著不見。這回你出去的時間長,跑了不少冤枉路,郭志清你也老了,看上去比以前瘦多了?!?/p>

    “你瘸腿舅子又被逮進去了,這回他倒賣的是金子,將從墳里起出的金貨割碎了零賣。他這回算完了,不接著被殺頭,也要老死在里面,啥事都有報應(yīng)。”

    “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什么都報。郭志清你要學(xué)著說話。咱兩家的事吳局長不是不愿管,他可是個明白人,只要騰出手來較真去查,什么都清楚。你老愛上皮狐子溝放牛,我的獨兒、小六指的爹呢?冤有頭,債有主。我現(xiàn)在說話不糊涂去他的瘸腿小舅子。”

    “找出你的匣子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信、金牙、俺爹俺娘的那些東西,還有二黑隨身帶的擼子,那可是我糶了十擔(dān)谷換的。二黑拿了它,老是擦,瞄?!?/p>

    “高崖北嶺‘三瞪眼,衙門不管閻王管。二黑有的是力氣,人也機靈,還帶著擼子,幾個人能近他的身?‘三瞪眼那塊埝兒凈麻鋼砂,兔子不拉屎,蛇蟲子半夜都嫌烙得肚疼,挖個坑子得費多大勁兒?皮狐子溝土暄,我總覺著那里埋人合適,就是找不到痕跡,操他娘做的可真嚴(yán)實。”

    “高崖局子里的人通知我。我是在‘三瞪眼認(rèn)的尸,那里確實有個坑子,是一丈深的大窟窿?!?/p>

    一想起二黑,大老黑的眼圈就發(fā)紅。遙遠(yuǎn)的往事清晰又模糊。尤其最近一段時間,他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幻景:娘摸黑剪鞋樣子。爹一邊撿著被割掉的耳朵、剁下的手指,嘴里還一邊咕咕噥噥?!叭裳邸币粋€巨大的黑窟窿里,二黑和三黑抱頭大哭,百感交集:“咱兄弟倆可見著面了。”老六指、小六指、小六指的爹、瘸腿舅子、九指掌柜的,還有吳局長,都一齊在他眼前晃動……

    “郭志清你也到時候了,大窟窿都挖到了一丈深。小六指總罵我老不死的,押了地,賣了屋,叮當(dāng)作響的銀圓給了區(qū)上,區(qū)長給我打了欠條,我現(xiàn)在說話不糊涂?!?/p>

    “你還專門修了水庫,大水淹了‘三瞪眼,土埋完了又水葬,想方設(shè)法不讓我查出來?!?/p>

    “我要能決定修水庫,我就能找著我的獨兒、小六指的爹。上朝的是皇帝,上炕的是窯子。坐轎的是幾品官?抬轎的掙幾分錢?白素貞水漫了金山寺。我有法力,我早把皮狐子溝翻個底朝天了。”

    “是有個大窟窿,打開你那個匣子,里面肯定有信。二黑、三黑的信我一封也沒收到。去了趟沂山,又去了多趟高崖街,說那回二黑是捎信給咱柿村,隨后日本人還真的來掃蕩。”

    “你都說過多少遍了。九指掌柜的怎么也來了?我的親娘,九指掌柜的,翻臉不認(rèn)人,還不如人家東洋鬼子,我又不識字,我那瘸腿舅子可是滿腹經(jīng)綸,墳里銅鼎上的陰文,瓦罐子上的花鳥,他都認(rèn)得。這王八蛋什么都壞,就是有一點好處,有時嘴還真硬,還有卷煙嗎?”

    大老黑迷惘地盯著空中的一塊浮云,沒有動。老六指掏出煙袋,開始全神貫注地打火鐮火石。他那個破煙袋鍋子已經(jīng)癟了,竹節(jié)上一圈圈地纏了些棉線。

    “你爹的那支煙袋好。煙荷包上,劉海戲金蟾?!?/p>

    “傳給了二黑,你打開匣子給我看看?!贝罄虾诳捱诌值兀惫垂炊⒅狭傅你~鑰匙看。

    “匣是木匣,涂了黑漆。我不說沒人知道。小六指翻了多少回,也沒翻到。你得給我看看那個鞋樣子。”

    “咱們找個地方。”

    “人到最后,總要找個地方。我唱唱別人老是害怕。郭志清,你且聽。”

    小銅鑼,當(dāng)當(dāng)響,猴子耍人開了場。

    撿根秫秸當(dāng)拐棍,見了親姐叫親娘。

    戲樓演了多少戲,世間哪有劉關(guān)張?

    鍋里有米去討飯,家中有妻包二房。

    你爭我奪為名利,反目成仇開了槍。

    銅鑼敲罷人流淚,你方唱罷我登場。

    勸的是人活別為一口氣,是佛不爭一爐香。

    前想想,后望望,人死燈滅夢一場。

    唱完后,老六指大口喘著粗氣,咳嗽了半天,終于吐出了一大口帶血的濃痰。

    這一次大老黑非但沒感到害怕,反而覺著唱得怪有滋味。對于那些烏七八糟的不知是誰人相傳還是老六指自己現(xiàn)編的唱詞,雖說不明就里,還是有所觸動。白毛老六指那雙蒙了一層白膜、布滿了眼屎的眼睛,也濕潤起來。

    “走吧,我的腿腳還靈便。郭志清你瘦多了。母狗子屄,過日子細(xì)。前些年你還舍得往鍋里點上滴醬油做碗神仙湯,有時割塊豆腐蘸韭菜花吃,這兩年你凈啃煮地瓜,錢都浪費在路上了。備好盤纏,這次咱們先去趟高崖街,吃頓麻子的朝天鍋,就用三黑的撫恤,別忘了烈屬牌子是我掛上去的。”

    “我干脆捎上它?!?/p>

    “鞋樣子,匣子,他娘的瘸腿舅子?!?/p>

    “先從皮狐子溝走?!?/p>

    “走,走,過了潼關(guān)是蛤蟆口?!?/p>

    沒見大老黑放牛,也沒見他割青草回來。小六指覺得納悶,正想另派人去放牛,他又猛然想起,也好幾天沒見老不死的爺爺出來曬太陽了。雖說早已分門立戶,但他每天還是能看見墻根下那團白乎乎的影子。這事有些奇怪,莫非?小六指的腦子一下閃出了那種預(yù)感,約了幾個人忙往他爺爺?shù)男—毼菖苋?,發(fā)現(xiàn)人并不在屋里。再去大老黑家,院門掩著,屋門敞著,進去后,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零亂的痕跡,只是不見了門口的那塊烈屬牌子。

    一村人立刻緊張起來,村里村外,溝里找,井里撈,東南西北全翻遍,還是不見兩人的蹤影。小六指跺跺腳,死了見尸好說,活不見人麻煩,趕緊報告公安局吧。

    吳局長親自接手這一案子,對這兩人他是太熟悉了。新中國成立前他就跟他們相識,也知道兩家的恩怨。新中國成立后,為了各自的家人,又一次次上訪告狀。一個是掛著牌牌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牧覍?,一個是當(dāng)年散盡家財支援革命領(lǐng)著擔(dān)架上過戰(zhàn)場的農(nóng)村干部,這案子難斷!他斷斷續(xù)續(xù)也下了不少功夫,他隱約覺得大老黑父親的死及以后他母親的自盡八成與老六指有關(guān),是受人所迫還是原本就有貪婪之心就難搞清了。

    大老黑兄弟三個多年尋找證據(jù)伺機復(fù)仇也是煞費苦心。

    二黑是不是八路確實難以定論,事實上從一開始,為了復(fù)仇這唯一目的,他就兼有多重身份,加入了八路軍,也投靠了偽軍,是地下黨也很可能是國民黨的探子,甚至一段時間,他還與土匪九指掌柜的打得火熱,你說不清二黑那晚回家到底想告訴大老黑什么或柿村人什么,在“二瞪眼”遭受暗殺未必一定與老六指有關(guān)。相反,老六指兒子的失蹤卻極可能是他所為。

    黑漆木匣是一個懸念,它是老六指珍藏的同時也是大老黑想得到的。那么里面的秘密?很可能有三黑的信件、二黑的煙袋,不大可能有擼子、玉鐲和九連環(huán),有關(guān)金銀玉器這類值錢玩意兒,倒可以去審問老六指的瘸腿舅子,那支擼子,則可能落入九指掌柜之手。大老黑她娘留下的鞋樣子莫非真的與老六指有關(guān)?事情已經(jīng)過了多年,追查起來迷霧重重,死的人已死,活著的大老黑和老六指已成了如今這副樣子,平日里疾惡如仇的吳局長一下子也有點想不通了,人間萬象,世事如煙,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至于眼下這件案子,幾乎沒費周折即宣告?zhèn)善?。吳局長趕到高崖,還沒等去柿村,就有人報告高崖水庫里漂出了兩具尸體。找來小六指一辨認(rèn),正是他的爺爺和大老黑,沒有人看見他們倆是什么時候來的。

    岸邊草木萋萋,水面波浪依依,不可能出現(xiàn)任何撕扯、打斗的場面。只是在昔日險惡的路口‘三瞪眼今日水庫的東北岸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表面斑駁的破舊的空空如也的小黑木匣,木匣下面,壓著一張陳舊的奇形怪狀的廢紙。

    吳局長搖搖頭。

    小六指將破紙裝進破匣子里,有些茫然。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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