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沒耽誤

曹軍慶

我很少寫印象記這類文字，突然接到《西湖》之約，要給“80后”批評家吳佳燕寫個印象記，而且還是彼此“印象”，還要雙重“觀察”。這種方式固然有趣，但我先就有些“怯場”。凡印象記，大多是將一人所見以文字寫給大眾。得讓人活脫脫站在文字里，讓沒見過此人的人單單讀過文字就能認出來。印象記寫到這個樣子當然需要功夫，我說的怯場也正在此。本來呢，我跟佳燕也很熟，一起同事五六年，辦公室還在一處?，F(xiàn)在要寫她，卻很真切地感到了困難。難處在于我需要組織語言歸納她的某些特征，卻又擔心“歸納”本身在確認了她一些東西的同時——或?qū)⒑雎哉诒蔚羲硗飧鼮閷氋F的東西，這可能是所謂“命名”一直并且必然存在的先天性缺陷?？墒怯∠笥涬y道不就是命名嗎？對被寫之人一層一層印象的積累，特別像一次又一次命名，對他或她的陳述以及表達，好像也正是由命名完成的。佳燕個頭嬌小，典型的重慶女孩。有豪邁氣，有俠義氣。熱心腸，干脆利落。作為文學(xué)編輯，她所看中的作者，都會盡力去幫人家，為之據(jù)理力爭。她開朗陽光胸?zé)o城府心中沒有灰塵，笑容很干凈，讓和她交往的人自然間不再有戒備之心。她是重慶人，在武漢求學(xué)工作，因此性格中雜糅了兩座城市的氣質(zhì)。重慶和武漢的城市氣質(zhì)都偏于心直口快，偏于潑辣，她的個人氣質(zhì)看起來和她生活的城市很搭。她嗓門大，語速快，我經(jīng)常聽到她在辦公室走廊或出差的中巴車上大聲說話。她在急切地表達什么，似乎她所要表達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搶著說話，在和熟悉的朋友聚談的時候，如果你聲音小語速慢，可能會很吃虧?？傮w來看，她一般會是說話最多的那個人。有同事稱她為“快嘴李翠蓮”，我至今也不知道“李翠蓮”是誰，也不知道此人如何快嘴?？墒敲慨斖陆衅鹚@個外號，我也總是跟著會心一笑。想想“快嘴”兩個字也蠻有意思，比如跟“快槍手”或者跟“快意恩仇”中的“快意”兩字放在一起思考，或許會有某種精神上的相通處吧。這些大體上是對她外在的印象，但是這樣說會不會讓人以為她是個“粗獷”的人，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或是女孩中的“假小子”這種類型？我的擔憂恰恰是所謂命名帶來的困擾，事實上只要接觸夠久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粗獷”也好，“大大咧咧”也好，并不是佳燕的真實屬性。她在重慶和武漢女性的城市外表下面，內(nèi)心其實很細致，細致入微。

真正認識佳燕是在2012年。這一年我來到武漢，幫忙做《長江文藝·好小說》雜志，因辦公室緊張，我和孟德民老師跟佳燕三個人臨時在一間辦公室工作了好幾個月。我和孟老師年齡偏大，不大說話，尤其是我。佳燕年輕，充滿活力。我記得新裝電腦技術(shù)上出現(xiàn)故障，都是她幫我們解決。我租房子住，夜里有時想來辦公室看電影，她聽說后給我的電腦裝上了音響。這些都是瑣事，覺得辦公室有一個年輕人真好。需要說明的是，我們雖在一間辦公室，也在一個雜志社，但我們其實并不是做同一份刊物。佳燕在做原創(chuàng)版，我和孟老師做選刊?！堕L江文藝·好小說》是剛創(chuàng)辦的刊物，人手少事務(wù)多，佳燕主動幫我們做事情，她所看到的特別好的作品也會推薦給我們。我們做選刊如果遇到特別優(yōu)秀的作家，也樂于推薦給她去約稿。實際上這是工作上的一種“互補”關(guān)系，我們隨意交換關(guān)于具體文本的一些看法。后來另一棟樓房的辦公室裝修完畢，大家就都分開了，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我對那段時光的印象是純粹而安靜，大家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對原有的刊物和新做的刊物同時懷抱著美好的期待。

我跟佳燕在2012年成為同事，這個時間線索很清晰。佳燕卻告訴我，其實我們早在2008年就打過照面了，她跟省作協(xié)的老師們一起去過安陸開會，只是我們沒說過話。我對此一丁點兒印象也沒有，正如佳燕所說，可能是我們沒有說過話的原因吧。那一年省作協(xié)為我新出的小說集《雨水》在縣里開了個研討會，佳燕才二十多歲，好像剛到作協(xié)工作。而她對我們縣城最重要的記憶，是去錢沖銀杏谷采風(fēng)。在古銀杏樹（那是錢沖的銀杏王，有幾千年樹齡）旁的一戶農(nóng)家，她和老師們圍著火爐烤火聊天?；馉t里燒著粗大的枯樹蔸子，上面吊著燒水的炊壺，爐火明亮溫暖，她對此記憶深刻。我之所以寫到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銀杏王樹下的那戶農(nóng)家早已不知去向，為了建旅游景點遷走了。我記得那戶人家，記得長壽的愛吸煙的老太太和她智商有缺陷的兒子，我不知道此時他們在何處謀生。佳燕也記得他們，她現(xiàn)在還能說出老太太臉上——在當時呈現(xiàn)出來的專注和癡迷的神態(tài)。那應(yīng)該是她吸煙時的表情，在這個地方，我和佳燕的記憶是重合的。

前面提到的這些，大多停留在往事追憶、對佳燕性格的觀察和猜想上面。我講述了部分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當然，印象記中的事實大都無關(guān)緊要），并試圖在文章開頭就能描述出她的性格和性情，從而幾乎沒有涉及專業(yè)層面。但是吳佳燕一手編輯一手評論，是個置身其中并深度參與文學(xué)現(xiàn)場的新銳批評家。《長江文藝》雜志有“翠柳街”和“面對面”欄目，她經(jīng)常要對刊物所發(fā)作品進行點評。此外，她還頻繁在各種報刊上發(fā)表評論文章，這是她的專業(yè)。我對批評專業(yè)的事情不熟悉，直覺是她擅長文本細讀。批評家要不要讀作品、讀哪些作品、怎樣讀，似乎都有講究。佳燕好像沒有那種“聰慧”的油滑，她不投機取巧，而是一頭扎進文本里面。如果文本是河流的話，她不會甘于被作家的敘事洪流裹挾而下，相反，她總是逆流而上。她在文本里“溯源”，追尋作家最原初的寫作動機以及文本得以“生成”的過程。她觸摸有可能存在于文字背后的“開關(guān)”，拉開有可能密閉在語言中的“窗簾”，想象并堅持以此來打開或者“還原”作家的寫作。寫作是探險，那么像這樣“折返”式的追問閱讀，無疑是另一種探險。她的批評通常都是在細讀的基礎(chǔ)上闡釋文本，因此，佳燕的闡釋在她的批評中至關(guān)重要，可以說是她的批評之光。而她在闡釋之前的細讀帶有某種“拆解”的意味，她將龐大的敘事結(jié)構(gòu)像建筑一樣“拆卸”開來，然后仔細搜尋文本內(nèi)部的通道和秘密。但這并不意味著批評家吳佳燕就一定能與她所闡釋的作家真正“心意相通”，因為敘事的吊詭之處在于——作家自己有時候也不知道何以會如此書寫而不那樣書寫。所以批評家的批評“路徑”與作家的寫作“路徑”有時候可能會歸于一條線上、如出一轍，更多時候卻只能走在各不相同的道路上?？墒菃栴}不在這里，問題在于現(xiàn)在已是如此“高速度”的時代，還需要苦讀一遍甚至多遍文本之后再開始文本批評嗎？我問過她，我說可不可以依靠自己的聰明才華，依靠知識積累，依靠掌控語言的能力，依靠各種批評話語“模式”，草草“瀏覽”某個片斷就能展開絢麗的文本批評呢？比如各種妙語如珠，比如各種新奇命名。她的回答是別人可不可以她不知道，但是她不行。不讀文本的批評，大概是草率粗暴和不及物的批評吧。她只能是這種“傳統(tǒng)”的類似于“手工”而非“電子”的批評方式，書只有讀過了才有發(fā)言權(quán)。她寫得慢，細讀是對文本的尊重，她只忠于文學(xué)本身而不是其他。這樣的批評令人信賴，因為她對文本以及批評抱有誠意和敬畏之心，所以總是能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她強調(diào)批評的現(xiàn)場感和獨立性，做具有獨立品格的批評家，不屬于任何“俱樂部”或“沙龍”。我們都明白，總要有人做這樣的人，也總要有人做這樣的事情。

印象中佳燕每年都要回老家過年，2020年她留在武漢，好像是買了新房的緣故。她把父母親也接了過來?？墒且咔楸l(fā)，武漢封城，老人來了就走不掉了。她父親得了重病正在康復(fù)階段，母親勤扒苦做慣了怎么也閑不住。加上他們夫妻和孩子，全家五口人封在一百平左右的房子里。一封就是76天，其間的困難和煎熬可想而知。她參加團購采買物品，操辦家務(wù)，還要時刻注意老人的病情變化，安撫他們的情緒。她說老人想出去、離開這座封城，甚至冒出要步行回重慶老家的念頭。為了留住他們，她稱在疫情中陪老人打撲克打得都快吐了，只為哄老人開心消磨時間。人生最難得到的便是安慰，疫情中的佳燕焦慮、恐懼、絕望，她自己沒辦法得到安慰緩解，卻要掩飾自我，強顏歡笑去安慰父母。解封后她說過一句話，她說2020年的疫情我都扛過來了，以后還有什么我扛不過去呢？這話聽起來堅強樂觀，其實透著外人難以體察的悲涼和心酸。那段時間，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跟佳燕交談，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談?wù)撍呐畠毫恕：⒆邮挚蓯?，在學(xué)校是學(xué)霸，在家彈鋼琴學(xué)畫畫，似乎樣樣都有天賦。朋友們都說，佳燕養(yǎng)娃也挺厲害。她樂呵呵地編刊物做批評照顧老人養(yǎng)娃，面面俱到，好像沒有憂苦和短板似的。我們笑稱，佳燕辛苦是辛苦，可是她啥也沒落下，什么都沒耽誤，這才是真實的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