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里的退卻

胡一峰

張哲是英語語言學(xué)碩士，她的這組小說又被其命名為《一個橢圓的，分離的元音》系列（下稱《元音》），取自沃爾科特的詩歌《月亮》中的一句，頗有語言學(xué)的風(fēng)范。這組小說講了三個內(nèi)容不同而結(jié)構(gòu)、意蘊相似的故事。每個故事里都有一對母女：《熱氣球》里賈沂和她媽媽、《游樂場》里桃瑞斯和她媽媽、《清潔日》里獨腿女人和她女兒。其實，“元音”是可以和“媽媽”或“女性”聯(lián)系起來的，因為據(jù)說a是嬰兒最早掌握的元音，ma是最容易發(fā)出來的音節(jié)。反正，我愿意一廂情愿地把《元音》理解為一組關(guān)于女性成長的故事或敘事。

他人是自己的鏡子，人都是看著鏡子長大的。女兒的第一面鏡子自然是她的母親?！对簟返娜齻€故事都是單親家庭，母親作為女兒鏡子的意義愈發(fā)明顯。從母親這面鏡子里，女兒尋找或矯正自己的人生道路，也時時想打破這面鏡子。《元音》的敘述口吻看起來是第三方的，實際上采取了女兒的視角，由此誘導(dǎo)讀者產(chǎn)生的代入感又進一步強化了鏡像的意味。小說寫賈沂的媽媽穿衣服，“把腳趾頭塞進絲襪，然后順著襪筒伸到盡頭，那條腿被絲網(wǎng)牢牢包裹，油光閃閃的脂狀物像是從每一個毛孔里鉆了出來”。桃瑞斯的媽媽笑起來“像是一汩又一汩的水從嗓子里鉆了出來”。而作為母親的獨腿女人有一張“猜不透的臉”，這張臉澆滅了女兒“曾經(jīng)幻想過的一切關(guān)乎母愛的表達”。我們可以感受女兒反感、嘲諷、敵意甚至厭惡和鄙棄的情緒，也能體會包裹其內(nèi)的無奈和無力。

這是十分復(fù)雜的人生情緒，非受某種具體事物之觸發(fā)，而是植根于母女關(guān)系或人倫本身，這把小說帶向更具深意的層面。賈沂作弄媽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出丑，對著旅行團里的同行者破釜沉舟地說“爸爸早就離開了我們，他又有了新的家庭，一個妹妹，我又多了一個妹妹”，揭破媽媽掩蓋離婚的謊言，自以為是地把戲弄、背叛、侮辱、蔑視一次全扔給了媽媽?！肚鍧嵢铡防铼毻扰斯膭钣讜r的女兒親近“優(yōu)秀”女孩格蕾絲，但格蕾絲其實是個喜歡小偷小摸的孩子，女兒因此染上偷盜癖，感到自己成了“罪人”，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這段“秘密”往事變成了女兒向獨腿女人“進攻”的武器，“這個秘密是她唯一的武器了。武器，沒錯，她清楚一個秘密的殺傷力有多大，三十多年來她就是靠著這個秘密支撐到現(xiàn)在，她以為只要這個秘密脫口而出，母女之間的較量就能被顛覆”。比較而言，《游樂場》的故事被編織得更隱晦，桃瑞斯為了打破媽媽制造的玻璃房競爭生態(tài)，不惜坐視叫“安”的小女孩在一次次彈跳中走向危險，也更讓人心驚……而這一切，無不是掙脫母親“雌威”的努力，夾雜著傷害與自傷。

張哲的《二手玫瑰》《解語花》《女人四重奏》等小說都寫到了女性話題，但《元音》與它們不同，是一個另類?！抖置倒濉防飳懪畯娙藲馄堑陌子褙懲顺鲈?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職場;《解語花》里查玲和年輕的游泳教練偷情，試圖退出死去的富豪丈夫陰影籠罩著的家;《女人四重奏》里的郭少霞以安眠藥主動退出人生，以及她在特殊年代的罪孽。或許，我可以再次一廂情愿地把這些小說人物概括為“女性的退卻”，《元音》當(dāng)然也可以納入這一主題，畢竟，在這里，有三個女兒從母親鏡像的退卻，也有母親“雌威”從女兒心里和生活中的退卻。然而，《元音》是另類的，它具有更強的探索性、形式感或哲學(xué)味。我的意思是，在《元音》里，張哲沿著她對女性話題的關(guān)注一路寫來又尋求著某種突破，或者說，作為小說家，她似乎也在從自己的寫作范式或鏡像中完成著某種“退卻”。閱讀《元音》是一個心驚膽戰(zhàn)的過程。小說的每一個毛孔都透出劍拔弩張，懸疑驚悚的氣息時隱時現(xiàn)。這源自于對母女故事內(nèi)在緊張結(jié)構(gòu)的解剖，也來自于小說的語言。在寫作邏輯的意義上，張哲似乎慢慢磨著一把刀?！抖置倒濉返陌子褙?、《解語花》的查玲、《女人四重奏》的郭少霞，都是她的磨刀石。走到《元音》這里，刀夠鋒利了，讓她不動聲色地切入女性與世界關(guān)系，更細膩也更批判地從形式上加以描述和判斷。

《元音》的場景是模糊的，情節(jié)卻格外清晰，這多少有點兒矛盾，但強化了它的形式感。小說里人物名字有的是中文比如賈沂;有的像洋文比如桃瑞斯，也或許是中國人取了個洋名;也有的壓根兒沒有名字，只有表示與小說中其他人物相對位置的符號，比如《熱氣球》里的“法蘭絨母女”、《游樂場》里的“戴眼鏡女人”;還有的簡直故布疑陣，比如《清潔日》里的母女都沒有名字，湯池看門人倒是明明白白的“瑪麗娜”。小說里的跟團旅游、公共浴池、游樂場，這些場景本常見而真實，但張哲作了變形處理，令其與生活所見產(chǎn)生疏離。賈沂和媽媽住的賓館廁所有蟑螂，“順著馬賽克墻壁爬行”，地板“每一塊的邊緣都磨損掉色，腳踩上去像是有層熱膩的包漿”。游樂場“門口有個小丑在吹泡泡。那個小丑長著一張控訴的臉，永遠也不快樂，吹出的泡泡也被悲傷污染得很透徹。泡泡里面被塞進了白煙，泡泡炸開，那團煙霧就游蕩了出來，像是一個靈魂就這么被孕育了出來”，還有海洋球，“風(fēng)道口吹出的風(fēng)隆隆作響，整個海洋球池幽暗冰涼，每一顆海洋球都散發(fā)著難聞的塑料味”。就這樣，讀者和故事之間被放上了一塊毛玻璃。小說也莫名涂上了意識流的色彩，但是具象化了的“意識流”。對它最好的比喻，我以為是夢境。在夢中，我們總是既像親歷者也像旁觀者。人物和場景雖然模糊，但面前是什么、將要發(fā)生什么，做夢人心里猶如明鏡，而即便心中不愿，也無法阻止它發(fā)生。命定的無奈和親見命定的自哀奇怪地絞雜在一起，正是《元音》散發(fā)的獨特氣息。

《元音》的結(jié)尾如一道微光掠過陰暗，也仿佛噩夢之醒。一直和媽媽較著勁的賈沂，倔強地捍衛(wèi)著扭蛋玩具，這個“該死的玩具”，是爸爸在沒有妹妹之前送給她的，“最開始里面裝的是一個三角飯團超人，現(xiàn)在換成了三粒藍色的藥丸，媽媽的藥，賈沂隨身攜帶著，以備不時之需”。而經(jīng)過湯池里的一番搏斗，獨腿女人的女兒有了“她和媽媽共同的秘密，不分彼此”。《游樂場》的結(jié)尾戛然而止，是開放式的，但是否預(yù)示了女兒與媽媽的無意識合謀？無論如何，三個結(jié)尾都構(gòu)成了或強或弱的“反轉(zhuǎn)”，即便沒有把故事帶向貌似光明的結(jié)束，也至少讓一直積蓄的張力有了一點兒釋放，這又讓我想到白玉貞的水晶花瓶里那朵塑料而鮮艷的“二手玫瑰”。原來，張哲的手里，不止鋒利的刀，也握著一把止血的創(chuàng)可貼。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