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

姚杜純子

1916年2月7日，這一天是農(nóng)歷正月初五。深夜。

因為家里欠下巨額債務，生活難以為繼，都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瞿秋白的母親金璇身心俱苦，萬念俱灰，早就有了死的打算。丈夫瞿世瑋和孩子們睡下之后，夜已深沉，金璇先是在燈下寫信，寫不下去，幾次起身走到幾個孩子的床頭察看，幫他們掖好被角。那一夜瞿秋白的大妹妹瞿軼群朦朦朧朧地沒有睡踏實，她依稀感覺到了母親的反常，母親還走到她床前站了一會，俯首凝視她。年幼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母親要尋短見……

天快要亮了，金璇回到自己房間，把未寫完的幾封信寫完，那是寫給幾門親戚的遺書，她含淚泣血央求人家在她走后收留幾個年幼的孩子。最后，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包火柴，仔細地將火柴頭上的紅磷剝下，然后用紙包成一粒丸子，塞進嘴里，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虎骨藥酒，和著藥酒將紅磷丸子生生吞下……

正月初六凌晨，瞿世瑋被妻子的呻吟聲驚醒，過來一看，才知大事不好?；艁y中他跑到幾家醫(yī)院和診所求急診，但當時的老規(guī)矩，醫(yī)院在春節(jié)期間概不應診，一些私人診所的大夫回家過節(jié)去了，門都鎖著。最后好不容易請來一位外科郎中，不管用。母親在全家一片慌亂和哭嚎聲中輾轉折騰了十幾個鐘頭，經(jīng)受了極度的痛苦之后，于當日傍晚才咽氣?？蓱z的母親，用這種殘忍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去世時，年僅41周歲。

一百里外的無錫，在一所小學校擔任教職的瞿秋白，過年沒有回常州的家中。正月初六下午兩點，他接到父親寄來的快信：“母親病重，接信速回?！鼻锇咨盗搜?，匆匆坐上火車趕回家，看到的是母親的尸體。他始終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聽聞母親慘死之狀，他以頭撞墻，聲聲喚娘，臥地打滾，哭得死去活來。在為母親守靈的那兩天里，他漸漸想明白了：貧困扼殺了親愛的母親。面對似乎永遠難以還清的債務，母親唯有以一死抵債；兒女無依，唯有以一死求族人幫帶。母親選擇離開人世，是以犧牲一己之身而全了一家大局，更是用一己之死直指天下不公。

父親向親戚借了一百塊錢，買了一口薄棺木，將母親草草入殮，因無錢買墓地，靈柩只得借厝于全家所住的瞿氏祠堂，葦覆塵封，不得入土。直到1943年，母親去世20多年之后，祠堂改辦學校，才被人抬到東郊的義冢（免費公墓）草草埋掉。

母親一死，從此“一家星散，東飄西零”，父親和弟弟、妹妹們分別投奔了外地的幾門親戚族人，寄人籬下賴以度日。一家人再無團聚的機會。

1916年清明節(jié)，秋白從就職的無錫江陂國民小學校（現(xiàn)名江溪小學）回到人去室空的常州瞿氏宗祠，祭奠母親。在母親靈柩前，他寫就《哭母》一詩——

親到貧時不算親，藍衫添得淚痕新。

此時饑寒無人管，落得靈前愛子身。

他用這首《哭母》詩緬懷母親，雖然天長地久有時盡，但是思念綿綿無絕期。

母親的死，對瞿秋白精神上的打擊是巨大的，必將因此而改變他的人生之路。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經(jīng)過深長的思索之后，他決定離開就職的那所死氣沉沉的小學校，到大地方去闖蕩一番。

人常說性格決定命運，其實，真正決定人的命運的，是時代。

1916年年底，17歲的瞿秋白帶著無數(shù)的“？”離開故鄉(xiāng)常州，到武漢投奔他的堂兄瞿純白。純白是大伯瞿世琥的長子，瞿秋白的幾房堂兄中，純白對秋白的幫助最大。秋白日后走上革命道路，與這位大他十歲的堂兄有著十分重要的關系。如果沒有純白的幫助，秋白的生活之路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瞿純白畢業(yè)于京師大學堂法文專業(yè)，這時候在北洋政府交通部下邊的京漢鐵路局擔任通譯。秋白來到武漢，在純白的幫助下，考取了武昌外國語專科學校英語專業(yè)。但是上了幾個月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教學條件很差，學不到太多東西，因此產(chǎn)生了退學的想法。正當他為下一步的學業(yè)和生計發(fā)愁時，純白接到調令，到北洋政府外交部條約司任職。熱心的堂兄邀請秋白一同赴京，秋白求之不得。又是純白，為秋白打開了一條新路。

在北京，秋白住在純白家中，他想考北京大學，一打聽，北京大學的學膳費高得驚人，純白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幫他，建議他參加一年一度的文官考試，先找份工作再說。遺憾的是，秋白沒有被錄取。日后想想，如果他考上了，或許就會走另一條人生之路——成為北洋政府的一名“小公務員”，老老實實居家過日子，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兒孫繞膝，終老一生。不知道這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下一個機會就這么來臨了。

1917年9月，純白告訴秋白，外交部辦的俄文專修館在北京招生，學費和食宿全免。秋白聽后喜出望外，當即報名考試。

甲午戰(zhàn)爭中國慘敗之后，為牽制日本，清政府開始親近俄國，遂與俄國簽訂了《中俄密約》，把中國東方鐵路（簡稱“中東鐵路”）的修筑權給了俄國，這就急需大批懂俄文的專業(yè)人才。為此，清政府于1899年在北京建立了這所專門為修建、經(jīng)營中東鐵路培養(yǎng)人才的學?！獤|省鐵路學堂。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之后，改名為外交部俄文專修館，延續(xù)了免費招生的傳統(tǒng)。

瞿秋白順利考取了俄專。這所學校成為他經(jīng)歷家庭破敗、兩度退學、顛沛流離之后真正意義上的“母?！保m然不是他向往的北大，也不是他喜歡的專業(yè)，但是這里讓他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自己不再像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所寫的“身世浮沉雨打萍”那般漂泊無定。他將在這里開啟他新的人生。后來的事實證明，他很快地走上革命道路，與進入俄專學習俄文有極密切的關系。

很快，他成為學校里的名人，不僅俄語成績名列前茅，連國語成績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所寫的作文經(jīng)常被當作范文，油印后在同學之間傳觀。此外，他還自學了法文，法語水平竟然比專業(yè)的學生還高。不得不說，瞿秋白在語言方面的天賦是驚人的。

秋白入學兩個月后，1917年11月7日，俄國十月革命爆發(fā)。雖然遠在天邊，但這是一場震驚世界的大事件，也是一場決定了瞿秋白命運的大革命。此前，渴望改造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從未真正重視過這個遠在寒冷北方的國度，十月革命的爆發(fā)，給了中國知識分子太多的啟示。在中國這樣黑暗悲慘的社會里，有志之士早就想開辟一條新道路，聽著俄國舊社會崩裂的聲浪，在瞿秋白這種有著切膚之痛的年輕人聽來，真是空谷足音，不由得不動心。他成為《新青年》等雜志的忠實讀者，接受了進步思想的熏陶。

1919年爆發(fā)的五四運動，對后世中國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如果說十月革命的炮聲，驚醒了正在尋找出路的瞿秋白，那么五四運動則徹底打破了他的孤寂生活，把他從書齋引向改造社會的活動實踐。5月4日那天，他作為俄?！翱偞碇弧?，組織帶領大家參加在天安門的示威游行，參加北京學聯(lián)《上大總統(tǒng)書》的簽名活動，隨后又為營救被捕同學，投入全市總罷課斗爭。他不僅是俄專的“政治領袖”，而且隨著斗爭深入，他以閱歷深、學識博、見解新而成為俄專、匯文中學、鐵路管理學校三校組成的活動小組的“謀主”，初步顯示了他的政治才干和領導能力。

其間他本人兩次被捕，因為焦躁勞累，幾次吐血，癱倒在地。大概在母親去世前后他就患上肺病，一直沒有好好治療，在當時這種病屬于絕癥，很難治愈，犯了病應該好好休養(yǎng)，可他全然不顧，像個拼命三郎。

五四運動的洗禮，使瞿秋白的世界觀由避世、厭世轉而傾向馬克思主義。不久他與進步青年鄭振鐸等人創(chuàng)辦《新社會》雜志，參加李大釗牽頭組織的馬克思主義學說研究會，寫出了第一批醒世救國的文章，批判舊社會，呼喚國人覺醒，投入反帝、反封建，創(chuàng)建新社會的革命斗爭大潮之中。他們所創(chuàng)辦的《新社會》雜志影響越來越大，北洋政府開始注意到它，不久，便派出警察進行了查封。這本進步刊物，只辦了半年，出刊十九期，但它在當時與《新青年》《新潮》《國民》《曙光》一起，成為在全國最有影響力的五家進步刊物。瞿秋白一共在《新社會》是發(fā)表了20多篇文章（包括譯文）。

1920年秋天，瞿秋白從北京《晨報》上看到一則啟事：該報和上?！稌r事新報》聯(lián)合招聘3位懂俄語的記者赴蘇俄考察，年薪約大洋兩千元。俄專的教材中有大量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等俄國著名作家的作品，那些優(yōu)美的詩文深深震撼了秋白的心靈，他早就對遙遠的俄羅斯大地心向往之，何況十月革命之后，一直認為“百聞不如一見”的他，很想到蘇俄看個究竟。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報了名。他以前常給《晨報》寫稿，國文水平有目共睹，再加上他又是俄專的學生，俄語在同學中出類拔萃，因此順利地被招聘為該報駐俄特派記者。

秋白的決定，遭到了親友們的一致反對。首先是堂兄純白，堅決不同意秋白去那么遠的地方。純白在外交部工作，比較了解蘇俄的狀況，十月革命后的蘇俄，在經(jīng)歷帝國主義武裝干涉和國內戰(zhàn)爭的浩劫之后，正處于十分艱難的境地，全俄普遍處于饑荒之中，每天都有人餓死在路旁，即使是對俄國革命并無惡意的人，也把蘇俄看作是“餓鄉(xiāng)”。何況那是極寒之地，秋白身患肺病，去那種地方，純白認為無疑是“自趨絕地”。

還有，當年他在常州中學因為家貧提前一年輟學，沒有拿到中學畢業(yè)文憑；現(xiàn)在如果去蘇俄，離俄專畢業(yè)還有半年，又將拿不到專科畢業(yè)文憑。功虧一簣，多可惜呀！他現(xiàn)在俄專讀書，住在純白家，雖是粗茶淡飯，但有堂兄夫婦照顧吃穿不愁，此時他的兩個弟弟也來到了北京，兄弟三人每天都能見面，其樂融融。照這樣下去，熬上半年，以待完成學業(yè)，進入仕途，像堂兄那樣，做一個小官僚，維持家庭的小康生活，應該是多少人的夢中所求……

但是，無論怎么勸，無論怎樣的理由，秋白去意已決，不肯回頭。他要帶著無數(shù)的“？”到蘇俄去。此時的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對社會主義有濃厚興趣的先進青年知識分子，他有志于走救國救民的新路，他要“撥開重障”“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這種強烈的“內的要求”驅策他義無反顧地走向赤俄的土地。

他告訴純白，去俄國“不是為生，乃是為死而去”的，因此不管前路多么艱辛，都擋不住他。

純白見狀，也就不再強留。秋白辦了退學手續(xù)，臨走前，純白叮囑他到俄國后，要專心研究學問，不要半途而廢。純白實則擔心秋白踏入政治的漩渦，混亂的年代，搞政治是危險的，隨時都有殺頭的危險，他真心希望這位聰慧善良的堂弟遠離政治，老老實實當一個學問家，過尋常人的日子，一輩子平平安安。

臨別之際， 秋白最不舍的便是這位對自己幫助最大的堂兄純白。純白曾經(jīng)嘗試用“家族的舊道德”來培育他，到頭來，怕是要讓堂兄失望了。想到這里，秋白禁不住灑下了淚水……

瞿秋白和兩位同伴俞頌華、李宗武途中歷經(jīng)三個多月的艱辛，于1921年1月25日到達莫斯科。為了便于工作，他給自己取了個俄文名字：維克多爾·斯特拉霍夫（意即戰(zhàn)勝恐懼、克服困難）。

作為一名特派記者，秋白在蘇俄大約兩年時間里，除了1922年春因肺病發(fā)作吐血在高山療養(yǎng)院休息一個多月外，他幾乎馬不停蹄，作了大量考察、采訪，在蘇俄大地上行走了許多地方，赤色的俄羅斯大地日新月異的深刻變化令他的思想不斷演變，他飽含激情地撰寫了《共產(chǎn)主義人間化——第十次全俄共產(chǎn)黨大會》《蘇維埃俄羅斯經(jīng)濟問題》等五六十篇通訊稿，這些文章在國內見報后引起強烈反響，為國人了解蘇聯(lián)，起到了很好的橋梁作用。除此之外，他還以優(yōu)美的文筆、獨特的視角創(chuàng)作出版了兩本散文隨筆集——《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這兩本書既是瞿秋白闖入五四運動后的中國文壇并得以在其中立足以至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文學作品，同時也是他與莫斯科政治情緣緣起緣興的文字見證。

這些凝聚著瞿秋白真摯情感與革命理想的新聞與文學作品，客觀真實地介紹了俄國十月革命后蘇俄大地的現(xiàn)狀，告訴苦難中的中國人民，十月革命是“二十世紀歷史事業(yè)之第一步”，莫斯科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心海中的燈塔”。

如果說起初他是以一個駐俄特派記者的眼光觀察和報道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那么隨著考察和思索的深入，以及在大量閱讀馬克思和列寧的經(jīng)典著作之后，他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從一個單純的新聞記者，實現(xiàn)了向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的轉變。《赤都心史》中的一篇短文《“我”》，展露了他的心跡，他充滿激情地寫道：“‘我不是舊時代之孝子順孫，而是‘新時代的活潑稚兒。固然不錯，我自然只能當一很小很小無足重輕的小卒，然而始終是積極的奮斗者。我自是小卒，我卻編入世界的文化運動先鋒隊里，他將開全人類文化的新道路……”

1921年5月下旬的一天，瞿秋白正在埋頭寫稿，有人來訪。他抬起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中學同學、好友張?zhí)住Ｋ拥靥饋?，與張?zhí)拙o緊擁抱。

他們二人不僅是同鄉(xiāng)、同窗，還是同庚（陰歷），二人的家庭身世也頗為相似，瞿秋白17歲喪母，張?zhí)?歲喪父，都有過家境破落的青少年時代。在常州時，他們就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惺惺相惜，來往密切。中學畢業(yè)后張?zhí)卓既氡本┐髮W，但因北大學制長，家貧難以維持，讀了幾個月后便轉往天津入讀北洋大學。他政治上更為激進，此時他已經(jīng)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的活躍分子，是最早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之一、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創(chuàng)始人，此番他受命來到伊爾庫茨克，擔任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的書記。如果要對他們二人作個比較，張?zhí)组_朗活潑，一身豪氣；瞿秋白則少年老成，沉靜多思；一個長于行動、實踐，一個長于理論、寫作。

此番見面，張?zhí)紫蚯锇捉榻B了國內的新情況，尤其說到馬克思主義在廣泛傳播，共產(chǎn)主義小組不斷涌現(xiàn)，令秋白興奮不已。張?zhí)撞煊X來蘇聯(lián)工作僅半年的秋白政治覺悟和馬克思主義修養(yǎng)有了很大提高，已經(jīng)具備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條件，便提出介紹他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秋白非常高興。因為那時中國全國性的共產(chǎn)黨組織還沒有成立，所以張?zhí)妆愫捅本┐髮W的張國燾等人一起介紹瞿秋白加入俄共（布）黨組織，成為一名預備黨員。中共一大召開、宣告中共正式成立之后，同年的9月，他轉為正式黨員，1922年春補辦了入黨手續(xù)。

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這意味著他將從一個文學青年走上艱辛、坎坷的政治道路，擔負起救民于水火、復興中華的神圣使命。為大家開辟一條光明的路，正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不懈追求。盡管這一時期他肺病纏身，仍努力工作，以至于在莫斯科東方大學擔任中國班教員兼翻譯期間，吐血昏倒，被送進療養(yǎng)院。醫(yī)生警告他，雖然他年紀輕輕，可是肺病已經(jīng)相當嚴重了。

他卻滿不在乎地說：“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工作，要不然這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共產(chǎn)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在莫斯科召開期間，瞿秋白以中國記者的身份參加大會。1921年7月6日那天，在克里姆林宮安德萊廳，國際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偉大導師列寧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大廳里立刻歡聲雷動。22歲的瞿秋白激動不已，眼淚都涌了出來。

他在《列寧托洛茨基》一文中，向中國讀者最早描述了列寧的形象。他興奮地寫道：“列寧出席發(fā)言三四次，德法語非常流利，談吐沉著果斷，演說時絲毫沒有大學教授的腔調，而是一種誠摯果毅的政治家姿態(tài)流露于自然之中……列寧的演說，篇末數(shù)字往往為霹靂的掌聲所吞沒……”

讓他更為激動的是，會議休息期間，在走廊里，他居然幸運地撞上了列寧。列寧迎面走來，他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迎上去向列寧問候。列寧聽說他是中國來的記者，非常高興，說：“中國是我們最親密的友邦，我們兩國人民必須團結起來，協(xié)力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欺騙?！绷袑庍呑哌呎f，“我們對于東方民族，是極端平等對待。對于她的文化，尤其有興趣?！?/p>

列寧實在太忙，說了幾句就和他握一下手，走開了。這足以讓瞿秋白萬分激動，終生難忘。

不久，他又一次見到列寧。那是這年的11月7日，俄國十月革命四周年的紀念集會上，列寧突然再次現(xiàn)身演講。于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瞿秋白用心盡力聽著演說，一字也不肯放過。

兩次見列寧，這種殊榮在早期中共領導人中是少有的。他現(xiàn)場聆聽列寧教誨，目睹列寧的風采，親身感受到俄國工人群眾對自己領袖的尊敬和愛戴之情，使他深受教育和鼓舞，因此更加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

1922年11月至12月，共產(chǎn)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輾轉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召開，瞿秋白也迎來了他人生的重大轉折與契機。這次會議，中共派出了以總書記陳獨秀為團長的最高規(guī)格代表團，由于陳獨秀不懂俄語，秋白作為中共代表團的翻譯，一個月的時間里與陳獨秀等人朝夕相處。秋白所表現(xiàn)出來的理論素養(yǎng)、個人能力以及熟練的俄語翻譯水平，都給陳獨秀留下了深刻印象。陳獨秀十分賞識秋白，深感他是黨內不可多得的人才，遂提出帶他回國工作。

1922年12月21日，瞿秋白跟隨陳獨秀踏上了回國的征程。在蘇俄的兩年經(jīng)歷，對他有著非凡的意義，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他的世界觀，甚至為他日后成長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人，都奠定了堅實基礎。

去俄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怎么說都不過分。他是蘇俄兩年發(fā)展的見證者，見證了這里從“餓鄉(xiāng)”到經(jīng)濟形勢逐漸好轉，社會欣欣向榮，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勞動景象。因為這一去，他便與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蘇俄和共產(chǎn)國際結下了不解之緣。由此，他很快脫穎而出，從一個尋常的江南才俊成長為一名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戰(zhàn)士和領導人。而兩年前一同赴俄的三位青年記者——俞頌華到俄不久就去了德國，再無消息，同瞿秋白一樣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李宗武后來很快脫黨，三人中只有瞿秋白徹底走上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道路。

回到北京的瞿秋白已經(jīng)被視為社會名流。落腳兩天之后，他就被邀請到北京高等師范禮堂演講，當天北京馬克思主義學說研究會在這里召開紀念德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李卜克內西、盧森堡犧牲四周年大會。除他之外，李大釗、張國燾、蔡和森都上臺演講，他的演講與眾不同，他不但講而且唱——縱情高歌《國際歌》，讓與會者第一次聽到《國際歌》那激越雄壯的旋律，把會場氣氛帶向高潮。

回到祖國的瞿秋白按照陳獨秀的安排，參加中央宣傳委員會工作，協(xié)助蔡和森等編輯黨中央機關刊物《向導》。辭掉《晨報》的工作之后，他需要找一份職業(yè)謀生，最好是個能夠對外公開的職業(yè)身份，因為那時的中共黨員大都是地下活動，而且沒有薪資，完全是義務做事。李大釗推薦他到北大俄文系教授俄國文學史，但是校方卻認為他是剛從“赤都”歸來的危險分子，不敢用，所以遲遲不發(fā)聘書。堂兄純白一如既往幫助他，在其引薦下，外交部把聘書發(fā)來，月薪200塊大洋。這在當時是一份薪水很高的美差，要是換成別人，當真求之不得?？墒乔锇讌s拒絕了，因為他實在不想去侍候那些衙門里的老爺。

對此純白很不理解——因為那時他尚不知曉秋白的遠大志向??！

軍閥吳佩孚鎮(zhèn)壓京漢鐵路大罷工的“二七”慘案發(fā)生之后，北方工人運動轉入低潮，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會議，決定將中央機關秘密遷回上海。黨中央和陳獨秀、李大釗隨即委派瞿秋白去上海工作。秋白再一次與純白及兩個弟弟告別。純白他們很是不解：親人都在北京，你突然跑上海那陌生地方干什么去呢？

只有瞿秋白清楚，他此行依然是向著他的初心而去——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

瞿秋白赴上海，名義上是參與上海大學的籌建，實則還有一項重要使命——恢復創(chuàng)辦《新青年》雜志。這時是1923年3月底。主辦這個刊物，在莫斯科時陳獨秀就同他打過招呼。

《新青年》原名《青年》，1915年創(chuàng)刊于上海，是陳獨秀發(fā)起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俄國十月革命后，它開始宣傳馬克思主義。中共成立后，成為黨中央的理論刊物。1922年7月休刊。

《新青年》月刊最高發(fā)行量曾達到一萬五千份，在國內40多個城市有90多個代辦處，成為近現(xiàn)代革命史上最重要的期刊?！缎虑嗄辍酚绊?、培養(yǎng)了一代追求光明的愛國青年，他們中的一些人后來創(chuàng)建了開天辟地的歷史偉業(yè)。

1923年6月，瞿秋白擔任主編的《新青年》季刊創(chuàng)刊號問世。對書法和繪畫頗有功底的他，親自題寫刊名，設計了封面。時隔近一百年之后，在瞿秋白紀念館，筆者看到了那本《新青年》季刊創(chuàng)刊號，在他設計的雜志封面前久久沉思——只見監(jiān)獄的鐵窗里，一只粗壯的手從里面伸出，手中揮舞著一條紅領巾，灰白色調的鐵窗和鮮紅的飄帶形成強烈對比。他題寫的“新青年”三個魏體字剛勁秀麗，鐵窗下還寫著一句話：“革命黨自獄中慶祝革命之聲。”這個設計即使在今天看來，仍然給人視覺上強烈的沖擊感。

他還親自撰寫了《〈新青年〉之新宣言》，宣告該刊將“成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羅針”“中國舊社會崩壞的時候，正是《新青年》的誕辰——中國革命的產(chǎn)兒”。為了表現(xiàn)黨的政治理論刊物的鮮明特色，他特意把復刊號辦成“共產(chǎn)國際號”?？?，編發(fā)的15篇論文和譯文都是關于共產(chǎn)國際的理論和實踐。其中有5篇為他所寫。為了保護編輯部及工作人員的安全，《新青年》的編輯者寫為：廣州平民書社。社址為：廣州昌興馬路二十八號二樓平民書社。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新青年》復刊號上發(fā)表了后來氣貫長虹影響深遠的《國際歌》詞曲。瞿秋白是第一個把配曲后的《國際歌》譯成中文的人，此前，雖有耿濟之、鄭振鐸等人以《第三國際黨頌歌》之名做過翻譯，卻因為沒有附曲而無法傳唱。后來，《國際歌》在中國有好幾種譯文，但也都是詩的形式，即只有詞沒有曲，只能口誦無法傳唱，而且詞意不那么準確。為了讓這首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歌能夠在中國傳唱，秋白在從蘇俄回國后，將配上曲譜的《國際歌》重新翻譯。

對此，著名現(xiàn)代文學翻譯家、作家、教育家曹靖華在一篇回憶秋白的文章寫道：“最令我敬佩的是外文‘國際一詞，在外文是那么長的一串音節(jié)，而在漢語中卻只有‘國際兩個音，這怎么能配得上原譜呢？你說這個字在西歐各國都是同音，所以漢語也應該相同。你采用了音譯‘英特納雄納爾解決了這一難題。并且認為這樣在唱時可和各國之音一致，使中國勞動人民和全世界無產(chǎn)者，得以同聲相應，收萬口同聲、情感交融之效?！?/p>

我們今天所唱的《國際歌》，歌詞是后來經(jīng)過作家蕭三多次修改而成的，與秋白譯文有了很大變化，但其中“英特納雄納爾”一詞，仍然保留了秋白當年的音譯首創(chuàng)。

《新青年》復刊后的半個月，瞿秋白創(chuàng)辦并主編的中共中央另一理論刊物《前鋒》問世。《前鋒》的編輯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內容上注重實際，揭露軍閥政府的黑暗統(tǒng)治。兩刊初創(chuàng)時，人員很少，有時只有秋白一人，他忙得團團轉。

在創(chuàng)辦《新青年》和《前鋒》期間，瞿秋白于6月初從上海來到廣州，以蘇俄歸國代表的身份參加中共三大。大會第三天，他向全體代表作了出席共產(chǎn)國際四大的報告，并負責起草了黨綱草案，還參與了黨章的修訂工作。他在黨綱草案中提出了“無產(chǎn)階級是唯一的、最現(xiàn)實的、最先進的、最徹底的力量”，以及要“促醒農(nóng)民，與之聯(lián)合”，否則“革命不能成功”的重要論斷?？上У氖?，這些提議被陳獨秀刪掉了。

中共三大的核心議題是討論國共合作問題。那時共產(chǎn)黨的力量太過弱小，“二七”慘案就是個血的教訓，要想推翻軍閥政府，僅僅依靠工人階級孤軍奮戰(zhàn)，不聯(lián)合廣大的同盟者，就不能戰(zhàn)勝強大的敵人。而國民黨當時處于國民革命運動的領袖地位，因此，中共必須聯(lián)合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對付北洋軍閥。

但對于這個重大問題，中共黨內一直存在不同意見。而從共產(chǎn)國際的策略上看，建立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促進國共兩黨合作，是共產(chǎn)國際在中國的一個基本戰(zhàn)略決策，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有服從的義務。會上經(jīng)過激烈的爭論，大會最終決定全體共產(chǎn)黨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以黨內合作的形式實現(xiàn)國共合作。

從后來的發(fā)展事實看，中共三大實際上成了國共合作、改組國民黨、迎接第一次大革命高潮的歷史性轉折點。

在中共三大召開前后，瞿秋白主要擔任當時的共產(chǎn)國際駐中國代表馬林的翻譯，二人接觸很多。馬林原是荷蘭人，深得列寧信任，他曾經(jīng)三次秘密來華，后來被認為是改變中國現(xiàn)代革命進程的風云人物之一。這次會議期間，瞿秋白很活躍，他的政治觀點，是致力于推進國共合作的，這讓馬林很賞識他，把他視為“知音”和得力助手。瞿秋白工作非常勤奮，里外兼顧，見縫插針編輯《新青年》雜志，身體很差卻不舍晝夜，頑強帶病堅持為黨工作，馬林看在眼里，很受觸動。尤其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理論素養(yǎng)和工作能力，令馬林很是看重。隨后不久，馬林寫給共產(chǎn)國際主席季諾維也夫，以及執(zhí)行委員會的布哈林、拉狄克、薩法羅夫、達林、越飛等人的信中，屢屢提及瞿秋白，對他大加贊揚，評價極高，甚至稱贊“他是這里最優(yōu)秀的馬克思主義者”，向他們大力推薦瞿秋白。

或許這便是日后共產(chǎn)國際垂青瞿秋白的一個重要原因吧？也正因為如此，中共三大后，中共中央才會委托秋白致信共產(chǎn)國際主席季諾維也夫，全面匯報中國現(xiàn)時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

中共三大，瞿秋白一躍而成為一顆“政治新星”。

若說起來，馬林不僅是瞿秋白政治上的“伯樂”，還是他愛情上的“月老”。當然這個“月老”他是無意之中當上的，或許他本人并不知悉其中的細節(jié)。

中共三大召開之前，青年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秘書許鸞致信馬林，說由于青年共產(chǎn)國際負責人達林因故不能來華出席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二次代表大會，因而想請馬林代為出席。馬林答應了。

但是到了8月，莫斯科突然決定由鮑羅廷替代馬林。這是因為中共三大閉幕后，馬林很想擔任蘇聯(lián)派駐廣東領事乃至孫中山的顧問，這樣可以把外交工作與共產(chǎn)國際工作結合起來，共產(chǎn)國際在中國的工作其實是秘密進行，而外交工作則是公開的。但是蘇聯(lián)外交職務絕不允許非俄國人擔任，馬林的希望落空了，他又不愿意接受其他安排，只能遺憾離開中國。此后，馬林還想第四次來華施展才華，但是不知何故，最終未能成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馬林勇敢地投身反法西斯戰(zhàn)斗，不幸被捕，他唱著《國際歌》走向刑場——這都是后話了。

馬林臨離開中國之前，沒忘記參加共青團二大的事，委托瞿秋白代他出席——由此可見他對秋白的信任。就這樣，秋白臨時從上海趕赴南京參加共青團二大。當然，與參加中共三大不同，這次他很輕松。

常言說，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天會后，擔任團中央書記的施存統(tǒng)來到瞿秋白房間，對他說：“有兩個在上海讀過書的女學生，一個叫蔣冰之（即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丁玲），一個叫王劍虹，來南京玩，我們去看看她們如何？”

秋白好奇地問：“你怎么認識她們的？”

施存統(tǒng)解釋道，這二人與他新婚的妻子是上海平民女校的同學，他在街上偶然碰到她們，才知她們來南京了。

秋白閑著無事，便隨施存統(tǒng)來到兩個女孩子的住處。施存統(tǒng)向兩位女生介紹道：“這位是剛從俄國回來的瞿秋白先生?！木褪恰彼粫r語塞。

秋白趕緊解釋道：“‘瞿就是‘一佳頂二目?！?/p>

兩位女生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她們明白后，忍不住放聲大笑。瞿字，可不就是‘一佳頂二目嘛。

初見時的歡快氣氛，往往是一個好的開端。

時隔半個多世紀之后，丁玲在回憶秋白的文章中寫道：“……他們帶了一個新朋友來，這個朋友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見面時話不多，但很機警，當可以說一兩句俏皮話時，就不動聲色地渲染幾句，惹人高興，用不驚動人的眼光靜靜地飄過來，我和劍虹都認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共產(chǎn)黨員。這個人就是瞿秋白同志……”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風華正茂年僅24歲的瞿秋白給初次見面的兩個女孩子留下了十分難忘的良好印象，以至于半個多世紀之后丁玲仍然清晰記得初見時的點滴細節(jié)。

據(jù)丁玲回憶，不久，施存統(tǒng)和瞿秋白又來過一次。秋白講蘇聯(lián)故事給她們聽，還講起托爾斯泰、普希金、高爾基，令她們羨慕。她們講了自己的過去，并且談到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流露出對上海平民女校的不滿，對未來的彷徨，聲稱要到社會上闖蕩一番。

王劍虹是四川酉陽（現(xiàn)為重慶酉陽）人，原名王淑璠，1903年生，其父王勃山是辛亥革命時期的老同盟會會員。她12歲喪母，13歲那年隨父親來到湖南省桃源縣，考取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與隨后入校的丁玲成為好友。在小兩歲的丁玲眼里，她美麗而高傲，有一雙智慧、犀利、堅定的眼睛。1919年，五四運動的風潮席卷全國，桃源二女師的同學們也行動起來，王淑璠成為領頭人物，她的演講很富感染力，一時成為風云人物。第二年，她父親王勃山帶她到上海求學，并為她改名王劍虹，新名字取自龔自珍的詩句“美人如玉劍如虹”。僅聽這名字就知其父女二人的性格。父親希望女兒將來巾幗不讓須眉，干一番大事業(yè)。

王劍虹到上海后，在上海（中華）女界聯(lián)合會做臨時文字工作，先后結識了李達、陳獨秀、高君曼等中共創(chuàng)始人，在陳獨秀等人創(chuàng)辦的中共第一份婦女刊物《婦女聲》擔任了一段時間的編輯工作，她還撰寫了好幾篇在當時較有影響的文章，熱忱于社會主義，倡導婦女解放。由此她登上了中國現(xiàn)代婦女運動的早期政治舞臺。

1922年，陳獨秀、李達創(chuàng)辦了一所為黨培養(yǎng)女干部的學校——上海平民女校，王劍虹是女校最早的學員之一。這年她到常德，勸說當時還叫蔣冰之的好友丁玲離開湖南，一起到平民女校讀書，從而“尋找真理，去開辟人生大道”。但是沒過不久，二人可能對平民女校對學生的束縛管制感到不滿，遂萌生去意，這兩個倔強好強、喜歡自由、有著強烈叛逆性格的年輕人遂不管不顧離開上海，“決定自己學習、自己遨游世界，不管它是天堂還是地獄”。

當她倆誤打誤撞來到南京時，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很是窘迫、狼狽。然而命運卻安排他們偶遇瞿秋白，并且給她們的人生之路帶來轉折。

瞿秋白認為她們這樣子瞎闖，沒個目標肯定不行，力勸她們再回上海，到剛剛開學不久的上海大學去。他身為上海大學的教務長，保證她們到那里可以自由聽課，自由選擇專業(yè)，不受拘束。

秋白的勸說立竿見影。他走了沒幾天，兩個女孩果真回心轉意，愉快入讀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

在瞿秋白不長的生命歷程中，上海大學的時光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不光因為他在這里為黨培養(yǎng)了一批人才，還在于他在這里兩次邂逅愛情。他在上海大學的日子有苦澀，有悲痛，更有愛和歡樂。

上海大學是國共合作背景下創(chuàng)辦的一所地道的弄堂大學。瞿秋白受黨組織委派，到上海大學擔任教務長，后任社會學系主任。這也是中國大學教育史上成立的第一個社會學系。蔡和森、蕭楚女、張?zhí)?、惲代英、施存統(tǒng)、沈雁冰（茅盾）等一批共產(chǎn)黨的重要人物和著名學者，陸續(xù)來到該校任教。

茅盾先生在《我所走過的道路》一文中寫道：“平民女校是黨辦的第一個學校，上海大學是黨辦的第二個學校。”在當時，如果說黃埔軍校是國共合作期間由國共合辦、而由蘇俄及共產(chǎn)國際方面的軍事專家負責培養(yǎng)軍職人員的武備大學，那么上海大學則是由國民黨出面而由共產(chǎn)黨主持的培養(yǎng)政治干部的文科大學，二者交相輝映，成為國共合作期間的“文武”雙星。

正式來上海大學之前，當時已經(jīng)聲名大振的胡適曾經(jīng)熱情推薦瞿秋白到著名的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但被他婉言謝絕了——否則他有可能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之路——他內心是那么地喜歡文學。但是共產(chǎn)黨員的使命感，不容他改變原先對組織的承諾。

那段時光，秋白一邊編黨刊，一邊執(zhí)教上海大學，他同時教授社會科學概論和社會哲學。他知識淵博，閱歷豐富，精通俄語，粗通英法語，講課時經(jīng)常旁征博引，既有理論，又聯(lián)系實際，學生們聽起來特別過癮。丁玲認為，雖然上海大學有很多很好的教員，“最好的教員卻是瞿秋白”。楊之華回憶說，甚至連惲代英、蕭楚女這樣的大知識分子，有時也來聽他的課。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瞿秋白、王劍虹、丁玲三人過從甚密。秋白比王劍虹大四歲，比丁玲大五歲，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同齡人。秋白相貌俊逸，才華橫溢，經(jīng)歷豐富，此時已經(jīng)是社會名流，且思想進步，談吐風趣，像這樣的男人，足以讓接觸到他的女孩情不自禁地迷戀上。兩個美麗而高傲的女孩子愿意回上海，誰敢說不是因為秋白的魅力使然？

在后來的回憶中，丁玲毫不避諱地承認，秋白幾乎每天下課后都要到她們住的小亭子間談詩講文，她們特別開心和期待。他講話的面很寬，他講希臘、羅馬，講文藝復興，也講唐宋元明。他不是對小孩講故事，對學生講書，而是把她們當作同游者，一同游歷上下古今，東南西北。

這一時段秋白的肺病似乎停止了發(fā)展，身體狀況、精神狀態(tài)居然都很好。

在頻繁的交往中，秋白讓兩個冰清玉潔的女性同時墜入愛河，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尤其是王劍虹，由于兩人的生活閱歷、氣質相近——都是少年喪母，都愛好古典詩詞，因此她對秋白的暗戀更深，更加地刻骨銘心。

可是，那個年代的人，特別是女性，是不能夠隨便把愛情兩個字說出口的。王劍虹盡管深愛秋白，卻難以表達，她有她的自尊心，不敢示愛，擔心被拒絕，臉往哪擱？可又忍受不了情感的折磨，于是她想到了逃避，想讓自己的心冷卻下來……

有一天，她對丁玲說，打算跟父親回一趟四川老家。丁玲不解，因為她在老家沒什么至親了。她苦苦一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一個人的思想總會有變化的，請你原諒我。”

王劍虹情緒的變化令丁玲有點摸不著頭腦，似乎又悟到一點什么——肯定與秋白有關。那天秋白來訪，碰巧王劍虹不在宿舍，丁玲無端沖他發(fā)火，吼道：“我們不學俄文了，你走吧，再也不要來！”

秋白驚愕地離開了。就在那天，丁玲于無意中，在王劍虹的床墊下邊發(fā)現(xiàn)了一首短詩——

他

回自新氣的餓鄉(xiāng)

本有的瀟灑更增新的氣質

淵博的才華載回異邦藝術之倉

他的學識、氣度、形象

誰不欽羨敬重

但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

天哪！這是一首情詩！癡情的少女，你愛得這樣執(zhí)著……丁玲全明白了，也一下子被感動了。無人清楚她當時的感受，一定也是五味雜陳，她心里難道沒有秋白的位置嗎？一定也是有的，只是，她得忍痛將此割舍，以成全自己最好的朋友劍虹……

那天下午，丁玲拿著詩稿，猶猶豫豫之間終于找到了秋白。秋白見她情緒異常，試探著說：“你們還是學俄文吧。我一定每天去教……怎么，你一個人來的嗎？”

丁玲無聲地把那頁詩稿遞給他。他退到一邊去讀，讀了很久，才又走過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是劍虹寫的？”

丁玲答道：“自然是劍虹。你要知道，劍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人。你走吧，到我們宿舍去，她在那里。我將留在你這里，過兩個鐘頭再回去。秋白！劍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她是沒有母親的，你不也是沒有母親嗎？”

秋白呆愣在那里，一時不知怎么辦好。

“你們將是一對最好的愛人，我愿意你們幸福！”丁玲含淚說道。

秋白感動不已，握了一下丁玲的手，鄭重說道：“我謝謝你！”

那個難忘的時刻，瞿秋白用一首調皮而有趣的小詩向王劍虹表達了深深的愛——

倩女傳書似紅娘，笨傻張生喜若狂。

急赴閨閣拜鶯鶯，兩朵紅杏終出墻。

當丁玲回到宿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氣氛非常溫柔和諧，兩人臉上寫滿了幸福。

秋白要離開了，丁玲一不做二不休，從墻上取下一張王劍虹的全身像，遞給秋白。秋白把相片揣進懷里，感激地望了一眼丁玲，下樓走了。

1924年1月2日，瞿秋白和王劍虹喜結良緣?；楹?，夫妻二人的感情非常好，從那段時間寫給對方的詩和信箋就能明顯感覺到，他們是那么柔情蜜意，那么和諧恩愛，那么浪漫動人……

1924年2月16日，在廣州的秋白給王劍虹寫了一封信，是用五彩布紋紙寫的，信中附詩一首——

萬郊怒綠斗寒潮，檢點新泥筑舊巢。

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

這首名為《江南第一燕》的短詩，筆者認為是瞿秋白最為著名的一首詩。其中的后兩句或許可以作為他一生的寫照——他多么像是江南的一只直沖云霄的春燕，為祖國大地喚來春色，使古老的中華煥發(fā)出春日的光彩……

1924年1月20日至30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廣州召開，出席大會的代表總數(shù)為196人，共產(chǎn)黨代表約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十，瞿秋白作為國民黨一大《宣言》起草人之一，出席了大會。他與毛澤東等共產(chǎn)黨人一起，當選為國民黨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

這次會議開辟了中國國民運動的新紀元，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正式建立的標志。

毛澤東后來曾經(jīng)寫道：“我們以共產(chǎn)黨員的資格出席國民黨代表大會，也就是所謂‘跨黨分子，是國民黨員，同時又是共產(chǎn)黨員。當時各省的國民黨，就是我們幫助組織的。那個時候，我們不動手也不行，因為國民黨不懂得組織國民黨，致力于國民革命幾十年，就是不開代表大會。我們加入國民黨以后，1924年才開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由我們起草，許多事情由我們幫他辦好，其中有一個鮑羅廷，當顧問，是俄國共產(chǎn)黨員，有一個瞿秋白，是加入國民黨的中國共產(chǎn)黨員。”

毛澤東提到的鮑羅廷，是1923年秋接替馬林來中國工作的。他既是共產(chǎn)國際新任駐中國秘密代表，又是孫中山請來的國民黨中央顧問，名義上幫助國民黨進行改組，并協(xié)助起草國民黨組織法及黨綱、黨章。鮑羅廷到廣州與孫中山會面之前，在上海與瞿秋白一見面就相中了他，這或許與不久前馬林的大力舉薦有關。鮑羅廷甚至沒有與中共中央商量就點名將瞿秋白帶到廣州，擔任自己的翻譯。

在這個過程中，瞿秋白不僅是鮑羅廷的翻譯，而且是他推動國民黨改組的得力助手，他幾乎與鮑羅廷形影不離，參與了鮑羅廷和孫中山之間的頻繁接觸，對推動國民黨改組和國共合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12月底，國民黨一大的《宣言》草案完成，由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wèi)、鮑羅廷和瞿秋白組成國民黨一大起草委員會，對草案進行討論和修改。

那個時段，正是秋白與王劍虹熱戀、結婚期間。他在廣州與上海之間來回奔波，除了上課，給鮑羅廷當翻譯，還要寫文章，編黨刊，常常在外忙了一整天，晚上還要熬夜繼續(xù)工作，有時為了趕寫文章，他通宵坐在桌前，泡一杯茶，點幾支煙，由于有王劍虹的陪伴，他并不覺得有多累。

新婚半個月，他就跑到廣州參加國民黨一大。而后仍然是聚少離多，他們的感情卻比婚前更濃。

但是這蜜一樣的時日，終究是太短暫了！天妒紅顏，結婚僅4個多月，多愁善感的王劍虹突然身染重疾。一開始低燒、咳嗽，醫(yī)生誤診為懷孕反應，等到確診是肺結核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在那個年代，肺結核是不治之癥。

秋白得知后心頭宛若晴天霹靂，他不知所措，卻又無能為力。王劍虹的母親和姐姐都是死于肺病，但是秋白卻隱隱懷疑是自己傳染給她的，所以他更加地痛苦不堪。他多么想日日夜夜守護在愛人病床前照顧她，卻又趕上中央在上海召開擴大會，會議很重要，他必須參加，只好把弟弟瞿云白叫來幫助照料。會后又忙于緊張的工作，搞得焦頭爛額，不能常伴她身邊，他心中對愛人充滿著永遠的愧疚。

7月23日，王劍虹病逝。一朵美麗的花兒凋零了。她只活了21歲左右。他們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六個多月。她的辭世，給了秋白沉重的一擊。他取下家中墻上那張定情照——就是半年多前丁玲從亭子間宿舍墻上取下來送給他的那張——他在相片背面題了一首詩，第一句為：“你的魂兒我的心”。這是因為丁玲平時叫劍虹常常只叫一個字“虹”，秋白曾笑說應該是“魂”，而秋白總是稱呼劍虹“夢可”——法文“我的心”的譯音——這句詩的大意是：愛妻的魂兒升天了，我的心也死了。

他萬分難過，深深感到對不起愛妻。

不久，丁玲寫出中篇小說《韋護》，通過麗嘉與韋護的愛與怨，暗寫瞿秋白與王劍虹的那段短暫卻感人的不了情，算是對最好的朋友的一份紀念吧。

時隔五十年之后，丁玲寫道：“盡管他們的這段生活是短暫的，但這一段火一樣的熱情，海一樣的深情，光輝、溫柔、詩意濃厚的戀愛，卻是他畢生難忘的……劍虹在他心中是天上的人兒，是仙女……”

巨大的心靈打擊，卻不能讓瞿秋白停下前行的腳步。此時國民黨右派掀起反共逆流，作為革命家的瞿秋白只能收起內心的悲傷，他把愛妻的棺木浮厝于上海四川會館，便匆匆踏上南下廣州的航船，用拼命為黨工作來沖淡內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