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的風貌被感知,令人產(chǎn)生不同于現(xiàn)實的藝術感懷。欣賞由是而生,品鑒由此而發(fā)。見識存續(xù)跋于畫后,就如朵朵逝去的浪花,在岸邊留下痕跡。這岸邊的“痕跡”,永遠銘記著“浪花”。對于千百年后的我們而言,跋語積淀著對畫面的解讀與認知。
一般說來,對于唐代山水畫的基本形貌,通常我們會援引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作品加以闡釋。這仿佛是既定的模式。然而,在資訊發(fā)達的今天,許多常識都被突破改寫。以傳為李昭道所作的《明皇幸蜀圖》來說,曾經(jīng)就歸在李思訓名下。參考《云麾將軍碑》及相關史料,眾多學者認為李思訓在唐玄宗登基后不久就過世了,不可能參與并繪制《明皇幸蜀圖》,于是就落到風格近似的李昭道名下。另一種聲音則認為,畫為李思訓所作,但內(nèi)容并非唐明皇為躲避安史之亂而巡幸蜀地的故事。
《明皇幸蜀圖》唐·李昭道 絹本設色 55.9cm×81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明皇幸蜀圖》中,大山當前,懸崖巨壑撼人心魄。但是崖隙巖間卻通透宛轉(zhuǎn),道路通達。如果將場景視為舞臺,那么畫面中的人物就如同演員為我們演出。從嚴格意義上講,山水畫是對山水景觀的描繪與頌揚,在其早期形式上多有人物敘事的背景功能。乍觀人物與山水背景之間的關聯(lián),便有相互依存的密切聯(lián)系。
按照《東坡題跋》所載,蘇軾見到的《明皇摘瓜圖》里唐明皇率眾避兵,奔往蜀地,一行人乘馬剛剛從飛仙嶺來到開闊平地,坐騎稍不適應,在橋頭徘徊不前,領騎者正是騎三花馬的唐明皇本人。以上情節(jié)似是符合此畫場景人物特征,唯有題目中摘瓜這一情景在現(xiàn)存畫作上未作明確核心的展現(xiàn)。歷代以“明皇幸蜀”為政治諷喻畫題材,但皇家畢竟愛惜顏面,不愿直面此等山河離亂而帝王避兵的題材,隱晦其意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再看路邊的商旅和趕路的行人,他們都沉浸在自身的情境中,并未驚訝于皇家出行。
清·乾隆皇帝跋《明皇幸蜀圖》
在封建倫理道德充盈于文藝作品的時代,這樣一個富有華貴氣息而又不失與民為樂帝王情懷的場景,是可以圓融多方面需求的。首先,滿足皇家空間裝飾的需求,青綠施彩的自然氣息是宮廷生活所缺乏的;其次,彰顯帝王治下商賈往來不避關山之險,財貨交流,胡漢融通;再次,年富力強的帝王形象在畫面中大有統(tǒng)領關山之非凡武功,而又體恤民生不以威儀恫嚇百姓。這不正是統(tǒng)治階層所需的復合面貌的帝王形象嗎?從全幅來看,飛崖流泉以及回環(huán)往復棧道的展現(xiàn),是宮廷獵奇的形態(tài)。傳說唐明皇命吳道子與李思訓共繪嘉陵江景色,呈現(xiàn)未見之景亦如是。在行旅隊伍中植入帝王自身形象,在宮廷繪畫中屢見不鮮。當然,這一形象必然是美化的。
我們再來看清代乾隆皇帝的題跋:“青綠關山迥,崎嶇道路長。客人各結(jié)束,行李自周詳??倿槊屠?,那辭勞與忙。年陳失姓氏,北宋近乎唐。”作為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的御題詩,記載了這位封建帝王對古代書畫的品評:青綠是畫面的色調(diào),關山是畫面的環(huán)境。崎嶇道路連綴起奔波勞碌的旅客,年代久遠失去了作者的姓名,依據(jù)風格流變,似乎是北宋時期近于唐代風貌的作品。結(jié)合眾多的研究成果,應該說,乾隆帝對作品年代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其所描述的畫面景象也是明確的。所以,清代將此作定為宋人《關山行旅圖》。1957年,知名學者李霖燦援引大量證據(jù)定其為《明皇幸蜀圖》。
圖中題跋用筆周正勁健、圓轉(zhuǎn)飽滿,從點畫到結(jié)字透露著雍容華貴的氣息。墨色并不濃艷,筋骨豐美,不乏豪情。非常巧合的是,乾隆題跋時已是六十余歲,唐明皇遇安史之亂時也已古稀之年。這兩位帝王皆是前期勵精圖治,后期昏聵鋪張。作為欣賞者,我們可以從更加廣闊的視角梳理畫面題跋帶給我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