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的韭

梁柱生

在川西龍王鎮(zhèn)，流行著兩句慣用語：規(guī)矩的規(guī)，老九的韭。前者意思是“沒問題”，后者意思為“頂呱呱”。

老九姓梁，是龍王鎮(zhèn)韭黃種植大戶，也是該鎮(zhèn)韭黃種得最好的人。菜販子們經(jīng)常到他的地頭轉悠，為的就是收購他種出來的優(yōu)質(zhì)韭黃。別人種韭黃，一年也就收四五茬，老九卻能收六七茬，畝產(chǎn)達一噸以上。更奇的是，他種的極品韭黃——四色韭，雖然一年只收一茬，但價格是豬肉的九倍，販子們更是預訂到了三年之后！

這個龍王鎮(zhèn)，歷來有種植韭黃的傳統(tǒng)。到了清初，該鎮(zhèn)韭黃更是因其色潤干爽、肉嫩細滑、味香濃郁等獨特品質(zhì)受到人們的青睞。咸豐皇帝偶爾吃到后，贊不絕口，遂指定龍王韭黃為宮廷貢菜。自此，龍王韭黃享有“貢韭”之美譽，種植規(guī)模更大。

梁家經(jīng)過摸索，培育出了罕見的四色韭黃。這也有個故事，說咸豐皇帝大啖龍王韭黃時，偶爾吃到幾根有四種顏色的韭黃，奇香無比，遂慨嘆：“香哉四色韭！此馥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惜乎太少！”梁家祖先就發(fā)誓要培育出四色韭來。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終于成功。到了梁老九，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第一年的四色韭才割完，販子們就爭先交第二第三年的四色韭定金了。

什么是韭黃？就是在韭菜生長過程中，蓋上草簾子遮光，讓它在黑暗中生長。因為沒有光合作用，無法生成葉綠素，長出來的葉片便是金黃色的，這就是韭黃。可梁老九種出的極品韭黃，卻有四種顏色，從根部至葉梢依次為白、黃、綠、紫，這在清一色的金黃色的韭黃中十分醒目。物以稀為貴，所以格外好賣，供不應求。“老九的韭”也就成了“頂呱呱”的代名詞。

有人想拜老九為師學種四色韭，那是與虎謀皮;有人溜進梁家想偷什么種韭秘笈，無，因為種植技術都是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載，一些經(jīng)驗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村上想叫老九公開種植四色韭的技術，在全村推廣，老九以“商業(yè)秘密，恕不外傳”為由，予以拒絕。

老九這么多年一直獨領風騷，風生水起，按說應該心情愉快，但他也遇到了煩心事，那就是梁家這門種植技術后繼無人。

老九兒女雙全，可四色韭的種植技術，梁家從來是傳兒不傳女，傳媳不傳婿。偏偏兒子梁城對這門絕技不感興趣，還譏之為“雕蟲小技”！

當年，梁城報考農(nóng)業(yè)大學時，老九竭力反對，說上大學的目的是為了跳出農(nóng)門，當初給你取名梁城，就是希望你以后成為城里人，考農(nóng)大，一輩子還得跟農(nóng)打交道，還不如直接跟我學種韭黃，免花那冤枉錢。但梁城倔強，還是報了農(nóng)大。老九便退一步，叫他讀農(nóng)大中的蔬菜學專業(yè)之韭黃方向?？蓛鹤悠鲗?，報了果樹栽培專業(yè)。

“果樹栽培，種果樹誰不會呀？挖坑、放苗、回土、澆水，還要去學四年！學會了，我們這平原地帶也沒法種果樹。就是種了果樹，水果銷路也沒蔬菜好;水果可吃可不吃，蔬菜就不同了，一日三餐，人們必吃，而且韭黃……”

梁城冷冷地打斷他：“那只是你的想法，并不代表我?！?/p>

大學畢業(yè)，老九又叫兒子回來種韭黃。梁城說：“韭黃是果樹嗎？專業(yè)不對口嘛。”跑到鄰鎮(zhèn)，承包百畝荒山，種植洪福杏去了。

“承包荒山，還一百畝，說得輕巧，你哪來的錢？”老九驚訝道。

“放心，國家對大學畢業(yè)生創(chuàng)業(yè)有各種優(yōu)惠政策?！?/p>

“原來你貸款！別忘了，貸款是要還的！如果種杏失敗，你上哪兒還錢去？就算種植成功，你一種就是一百畝，杏子同時成熟，又不耐貯存，你銷得贏？韭黃就不同了，分茬收割……”

“三句不離本行啊，我看你所視皆韭黃也！照你這么說，只有全國人民都種韭黃你才高興？那為什么村上叫你公開四色韭黃的種植技術，你又不愿意？”兒子反唇相譏。

老九被噎了一下，繼而怒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到時你的爛杏給我漚糞我都不要！我供你讀完大學，義務已盡，你甭想再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我這點兒老本，可是一根根韭黃掙出來的！”

“老爸敬請放心，我不是啃老族！”

父子倆不歡而散，各忙各的，平時也不打電話。

老九知道，果樹栽培前期投入大，前三年基本沒有收益，因為果樹都要生長三年后才能初掛果。這三年我不給你一分錢，你那百畝杏園玩得轉？到時只好乖乖交給我種韭黃，我趁機把四色韭的種植規(guī)模擴大。山地韭黃跟平原韭黃的風味又會不一樣。

想到這兒，老九就帶上妻女到剛割過韭黃的地里去給韭黃的根部培土，施上農(nóng)家肥，澆足水，之后把倒V狀的草簾子扣到韭黃地上。至于那塊四色韭，他要趁女兒不在旁邊時，再一個人去侍弄。四色韭雖然產(chǎn)量低，畝產(chǎn)一百斤左右，可這東西貴呀！

轉眼到了秋天，梁城不但沒向父親要一分錢，所承包的百畝山地還有了收入。當然收入來源不是杏子，而是韭菜。

原來，梁城承包的百畝山地是梯田，并沒花一分錢，而是采用農(nóng)民以土地入股的方式，共同分紅。春天把優(yōu)質(zhì)洪福杏苗栽下后，因植株寬達五米，梁城便和女朋友一起，叫人把梯田開成一行行，之后撒上韭菜籽，以充分利用土地。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生長，到了秋天，這些韭菜就可以收割上市了。到了冬天，梁城蓋上地膜增溫，韭菜繼續(xù)生長，繼續(xù)掙錢。

賺到錢后，梁城就在所承包的梯田全部蓋上鋼架大棚，把所種的洪福杏全部囊括進去?？紤]到日后果樹的生長需要，這些大棚都比蔬菜大棚高。有了大棚調(diào)節(jié)溫度，里面的果樹和韭菜生長更快。其中的一半韭菜用于捂韭黃。捂韭黃也不用傳統(tǒng)的草簾，而用黑色塑料薄膜，遮光性更強，捂出的韭黃品質(zhì)更好。

后來女朋友靈機一動，在剩余的一半韭菜中，又拿出一半來培育韭青。韭青的假莖很長，顏色潔白，質(zhì)地柔嫩細膩，葉片呈青綠色，比普通韭菜更寬更厚，纖維含量少，口感和韭黃一樣馨香鮮嫩。因是新事物，同樣受到消費者的喜愛。

因有大棚控制溫度，梁城的韭菜、韭青、韭黃都在第二年春天率先上市，這讓種了一輩子韭黃的父親驚訝不已。更讓老九震驚的是，后來梁城還培育出了五色韭，比他密而不宣的四色韭更勝一籌，而且一年能收三茬！五色韭從根部至葉梢依次為白、黃、綠、藍、紫。人們都好“色”，五色韭比四色韭更好賣。

老九本能地有了一種失落感，他忍不住放下架子給兒子打電話：“你不是不種韭黃嗎，咋個現(xiàn)在也掙韭黃這個錢了？”

兒子如實相告：“并不是我種，是女朋友阿玖要種;再說了，充分利用土地嘛?！?/p>

這小子種地還談了個女朋友！老九心中一喜?！澳愕奈迳率钦€侍弄出來的？”他問。

可兒子卻說：“商業(yè)秘密，恕不外傳。”老九一愣。梁城又說：“除了五色韭，我們還開發(fā)了新品種——蒜黃，種在室內(nèi)，一年可收20茬，十分好賣，你不想過來看看？”

蒜黃？名字都沒聽說過。老九從來只知道韭黃。現(xiàn)在的人哪，真敢創(chuàng)新，口味也越來越刁！強烈的好奇心讓老九馬上開上運貨三輪前去觀看。

在百畝杏園旁邊，是原來的村小學。村小撤銷后，教室空了下來，梁城就租下，用黑布把窗戶蒙上，在室內(nèi)搭上架子，培育蒜黃。

老九參觀完蒜黃基地和杏韭大棚后，慨嘆說：“年輕人的思路就是活躍，立體種植、大棚、滴灌、五色韭、韭青、蒜黃……看來我真的老了，跟不上趟兒了?！?/p>

梁城說：“你別亂表揚，蔬菜方面可是阿玖在負責?！?/p>

旁邊那個漂亮的姑娘笑吟吟地叫了聲：“伯父好！”

“哈哈，你叫阿玖，我叫老九，有緣分哪！”老九笑道，“阿玖，你的五色韭是咋個弄出來的？”

“還不是在您四色韭的基礎上培育出來的？你培育四色韭的絕技，讓我們少走了很多彎路?！卑⒕劣芍缘?。

老九一臉懵然：“可我并沒有把絕技傳給你們呀，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

“可你把絕技錄成視頻發(fā)給我們了呀?！卑⒕琳f著打開手機，放了一段視頻。老九一看，視頻里，自己正在鬼鬼崇崇地侍弄著四色韭，時刻提防有人前來偷窺。

見父親不解，梁城打開天窗說亮話：“實話都跟你說了吧。妹妹見你不把四色韭的種植技術傳給她，她就在四色韭地邊安了個攝像頭，你種植四色韭的一舉一動都被她拍了下來，她再傳給我們。阿玖在此基礎上培育出了更加優(yōu)良的五色韭?！?/p>

阿玖說：“伯父，一枝花開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ヂ?lián)網(wǎng)時代，小農(nóng)經(jīng)濟不再適應啦。縣科協(xié)和電視臺明天就要到我們園區(qū)來拍攝蒜黃、韭青、五色韭的種植科教片，之后在全縣推廣，助農(nóng)增收。同時成立合作社和縣蒜韭協(xié)會，把蒜黃、韭青、五色韭做大做強，推向全國，像地標產(chǎn)品龍王貢韭、洪福杏一樣，全國知名！”

“好！”老九贊成，但他心中還有疑問，“那你是咋個在四色韭的基礎上培育出五色韭的？”

阿玖笑笑：“我跟梁城是大學同學，我學的是蔬菜學專業(yè)，專門研究蔬菜種植和新品種培育開發(fā)?！?/p>

“難怪這么能干！”老九嘖嘖稱贊，之后慷慨道，“你們發(fā)展中需要資金，說一聲，我種了一輩子韭黃，還是略有積蓄的?！?/p>

“得了吧，他們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都不要我一分錢，更何況現(xiàn)在？”一個留板寸頭的中年人從大棚拐角處走過來說。

“你是……”老九不解地問。

“我是搞房地產(chǎn)的。”那人說。

阿玖像小鳥一樣跑過去：“爸，你怎么來啦？”

阿玖父親慨嘆：“看到你們創(chuàng)業(yè)成功，我也想轉型搞農(nóng)業(yè)開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