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咸豐十年(1860年)四月,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兩江包括今天的江蘇、江西、安徽,總督主掌軍政民政,統(tǒng)轄區(qū)域內(nèi)的一切文武官員。而就太平天國時期的形勢而言,兩江總督的重要性可謂天下第一。如此重要的人物,年收入是多少呢?
如果說基礎(chǔ)工資,或者叫法定工資,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大清帝國的總督,年收入只有一百五十五兩白銀,合成月薪約為2583元,這一百五十五兩只是工資條上的基本工資。從雍正時期起,皇帝又特批給督撫們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補貼,叫“養(yǎng)廉銀”。乾隆十二年(1747年),朝廷定兩江總督養(yǎng)廉銀為一萬八千兩,在全國總督中處于較高水平。
然而,曾國藩卻活得像窮人一樣。
總督時期,曾國藩經(jīng)常不修邊幅。趙烈文說他第一次見到曾國藩時,曾國藩“所衣不過練帛,冠靴敝舊”。這一記載得到了外國人的印證。同治二年(1863年),戈登在安慶與曾國藩會面,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曾國藩……穿著陳舊,衣服打皺,上面還有斑斑油漬……”
不光自己的生活非常簡單,他對家人的要求也非常嚴(yán)苛。他家里只有兩個女仆,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小姑娘,幫不上什么忙。那么總督府中的日子怎么過活呢?曾國藩要求曾家的女人們每天都要進行體力勞動。從洗衣做飯腌制小菜,到紡線繡花縫衣做鞋,都要親力親為。
成為地方大吏,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如何處理禮品。一旦升官,任何一位前來謁見的下屬,都不會空手而來。身在官場,從始至終片禮不沾是不可能的。如此“不近人情”,不符合曾國藩“和光同塵”的作風(fēng),也不利于他在某些情況下與下屬建立基本的情感聯(lián)系。所以在實在拒絕不了的情況下,他會從下屬送來的禮物中挑一兩樣價值最輕的。
咸豐十一年(1861年)十月初九,湘軍名將鮑超親赴安慶,一為商量軍務(wù),二為給曾國藩賀壽。他一共帶來十六包禮物,其中許多珍貴的珠寶古玩之類。曾國藩覽之而笑,從中挑了一件收下,其他都送還鮑超。收了一件什么呢?一頂小帽。
當(dāng)然,除了“清”的一面,曾國藩也有“濁”的一面??偠綍r期,曾國藩在人情來往上開支不少。
兩江總督本是天下最“肥”之“缺”,曾國藩的前任們因此手筆都比較闊綽。曾國藩既襲此任,在許多方面也不得不蕭規(guī)曹隨。
聯(lián)絡(luò)京官,是地方大吏必不可少的動作。曾國藩做京官多年,深知每年冬天那筆炭敬對京官們來說意義何等重大。曾國藩致送的對象,主要是湖南籍的京官。同治五年十二月初六日,他在給曾國潢的信中說:“同鄉(xiāng)京官,今冬炭敬猶須照常饋送?!边@筆錢,每年至少數(shù)千兩。
除了炭敬,另一筆比較大的花銷是程儀。如前所述,迎來送往是官場上的重任。有人出差路過,他除了請人吃飯,還要給他一百兩銀子的程儀。至于“別敬”,則頻率較低,只有在地方官需要進京時才發(fā)生。
除去人情往來,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更需要大筆銀子。
同治七年,捻軍被消滅,天下大致平定,太平天國戰(zhàn)爭軍費報銷提上了議事日程。報銷就要不可避免地遇到“部費”問題。
按照清代財務(wù)制度,曾國藩需要先將這些年來的軍費開支逐項進行統(tǒng)計,編成清冊,送交戶部。戶部要對報銷清冊進行審查,審查合格,才呈報皇帝予以報銷。因此,報銷過程中,最關(guān)鍵的是戶部的態(tài)度。如果戶部高抬貴手,什么不合規(guī)定的費用都能報銷;如果他們雞蛋里找骨頭,再光明正大的支出也過不了他們的審計關(guān)。那么,戶部的態(tài)度是由什么決定的呢?視“部費”也就是“好處費”多少而定。報銷前,曾國藩托李鴻章打聽一下戶部打算要多少“部費”,李鴻章回信說:“報銷一節(jié)……托人探詢,則部吏所欲甚奢。雖一厘三毫無可再減?!钐K兩局前后數(shù)年用餉約三千萬,則須銀近四十萬。如何籌措,亦殊不值細(xì)繹?!糨呌郑骐y厭也?!币簿褪钦f,李鴻章托人去找戶部的書吏,探探他們的口風(fēng)。反饋回來的消息說,書吏們要一厘三毫的回扣,也就是1.3%。曾國藩需要報銷的軍費總額是三千多萬兩銀子,按1.3% 算,“部費”需要四十萬兩。
四十萬之巨,無論如何是不能答應(yīng)的。怎么辦呢?只有繼續(xù)公關(guān)。曾國藩命江寧(南京)布政使李宗羲托人,李又托了一個人出面和戶部書吏接洽,做了大量工作,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是給八萬兩,顯然書吏作了極大讓步。
恰好在這時,中樞的批復(fù)到了。出于對他們平定太平天國、捻軍的卓越功勛,皇帝(實際是太后)同意他們免于報銷。按理說,皇帝發(fā)了話,這八萬兩就可以省下了。不過,曾國藩卻說,這說好的八萬兩銀子“部費”還是照給。因為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畢竟以后他還需要和戶部打交道。
那么,以上這些開支,錢都是從哪來的呢?
原來,曾國藩在自己的財政司中建有一個“小金庫”??偠降钠骄?guī)收入一年會有十八萬兩,那么曾國藩不許下屬給他送貴重禮物,不收現(xiàn)金,這樣就少了一大塊。此外,他還不收各州縣送的陋規(guī)。但是鹽運司送的“緝私經(jīng)費”,上海海關(guān)、淮北海關(guān)等幾個海關(guān)送的“公費”,就是曾國藩這個“小金庫”的金錢來源。
小金庫主要供曾國藩官場應(yīng)酬打點之用。曾國藩同治七年底進京,一路路費和生活費,在京中送禮所用,再加上帶到直隸總督府的兩千兩零花錢,全系“小金庫”中的錢,并沒有動用自己的“養(yǎng)廉銀”。曾國藩的“養(yǎng)廉銀”則存放在布政使衙門,主要供自己家庭開支所用。
在曾國藩北上就任直隸總督之際,“后路糧臺”的“小金庫”共存了三萬兩左右。這三萬兩小金庫在北京只花掉了兩萬,還剩下一萬怎么辦呢?按官場慣例,這一萬多,曾國藩完全可以攜歸家里。不過他卻不想這樣做。在同治七年十一月初八的信中,曾國藩對紀(jì)澤說:“其下余若干(爾臨北上時查明確數(shù))姑存臺中,將來如實窘迫,亦可取用。否則散去可也(凡散財最忌有名)?!本褪钦f,家里實在需要花錢,可以用一些。否則,臨全家北上時,想辦法捐掉。曾國藩要求“散掉”時不可為人所知,“凡散財最忌有名”,這是因為“一有名便有許多窒礙”。他還說:“余生平以享大名為憂,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p>
這是解讀曾國藩為官風(fēng)格最關(guān)鍵的兩句話。一方面,曾國藩確實是一個清官。他的“清”貨真價實,問心無愧。在現(xiàn)存資料中,我們找不到曾國藩把任何一分公款裝入自己腰包的記錄。但另一方面,曾國藩也接受官場潛規(guī)則,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場生存者。如果給清官分類的話,曾國藩應(yīng)該歸入“非典型類清官”。也就是說,內(nèi)清而外濁,內(nèi)方而外圓,只要清官之實,不要清官之名。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曾國藩的志向,不是“當(dāng)清官”,而是“做大事”。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