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一
公元1791年,已經名滿歐洲的莫扎特,前往布拉格參加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劇演出之前,在家里接待了一位身披灰色斗篷的神秘使者,他代表匿名委托人請莫扎特創(chuàng)作一部《安魂曲》。
12月5日凌晨,莫扎特撒手塵世,作品只完成了大半,他的學生、助手緒斯邁爾在莫扎特妻子的請求下,續(xù)寫完了老師的作品。關于《安魂曲》原作與續(xù)作的質疑爭論,專業(yè)研究與離奇故事交織著,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這劇情,是多么的熟悉。
很少人會想到,這劇情相似的兩個故事,開始于同一個冬天。
1791年12月,乾隆五十六年辛亥,《紅樓夢》也被修補完整,作為一部書的形式,付印了。
此時的北京,前兩年為慶?;噬习耸髩圻M京的四大徽班,在京城扎下根來,作為“花部”的代表,與昆曲代表的“雅部”展開競爭——“花雅之爭”的結果,是“百戲之祖”昆曲成了命若懸絲險些滅絕的文化物種。而因“俗”上位的京劇,實在也想不到兩百年兜兜轉轉,自己會躋身了“國粹”之列。
遠在英倫島上的馬戛爾尼伯爵,正在向人請教,該如何選擇送給乾隆皇帝的禮物,幾個月后,他將登上獅子號軍艦,前往遙遠的東方。
這個東方帝國的皇城里,萬壽節(jié)的喜氣還未散盡,乾隆又接到了捷報——清軍擊退入侵西藏的廓爾喀,兵臨加德滿都城下。而這位率軍越過喜馬拉雅山打到尼泊爾的將軍,正是讓富察明義想起來就心下黯然的堂弟??蛋?。
京城里的明義,則繼續(xù)著他的靜好歲月,偶爾和那位遠在南京小倉山的袁大才子以詩代書,往來唱和,祝賀袁枚八十歲生日時,又提醒他:“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在詩的結尾明義頗有分寸地加了一行小字注:“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舊址。”
這里的“新出”,指的是三四年間,已風行南北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
二
兩個人一起完成了把《紅樓夢》排印成書這件事。
這兩位就是程偉元與高鶚。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程先生。
程偉元,蘇州人,字小泉,大約生于乾隆十年或十二年,卒于嘉慶二十三年前后——我們的資料只能推斷至此,無法確定程先生的生卒年。他是讀書人,但沒有關于他得過功名的記載。除了他留在《紅樓夢》印本前的兩篇文字之外,他還為宗室晉昌的詩集寫過一篇跋。
晉昌出任盛京將軍期間,延聘程偉元做他的幕僚,想必這位程先生是有些文名和才干的。我們看不到程偉元的詩了,但晉昌與他次韻唱和的詩還在,他說程偉元“文章妙手稱君最,我早聞名信不虛”。
程偉元去做晉昌的幕僚,是嘉慶五年,那是在他刊印完《紅樓夢》之后的事情。他在幫晉昌佐理案牘——也就是處理工作文件的同時,記錄下了百余首晉昌的詩作,編輯成為《且住草堂詩稿》。
記錄編輯都是程偉元自己做的,晉昌幾乎要把詩稿搶過來燒掉,他說自己不善于作詩,不過“感時而鳴”——有感觸了隨便說兩句,若變成詩集,是要被那些“大雅”——真正的詩人——嘲笑的。程偉元說:“詩以道性情,性情得真,章句自在”,他之所以要留下這些詩,“不為詞句之妙,而為性情之宜”。
從這些文字來看,幕賓東主之間,頗為契合。晉昌回北京之后,帶著《且住草堂詩稿》去見了自己的姑父。他姑姑嫁的就是那位富察明義,于是在程偉元的跋后面,又多了一篇明義寫的跋。
程先生到底是何等樣人,我們也實在不好妄斷,但他顯然很喜歡《紅樓夢》,而且結識了不少頗有些相同愛好的同人。
他帶給我們的關于《紅樓夢》的故事,留在他刊印的第一部書前面的序言里,如下: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shù)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shù)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繙閱,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全書始至是告成。書成,因并志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
小泉程偉元識
這時候距離永忠“掩卷哭曹侯”,過去二三十年了。這期間,那個也被叫作《石頭記》的《紅樓夢》,成為了說部中的限量款奢侈品,越來越吸引人,但它顯然還沒有大范圍流行,畢竟抄書不易,很花錢,拿普通人家一兩年的生活費去買這個沒有結尾的故事,也不是一般人會去做的事情。
四十多歲的程偉元,在京城里竭盡全力搜羅了他能看到的所有《紅樓夢》抄本,自稱是“全部”的也只有八十回,而程偉元知道原目錄是一百二十回,他幾年間從藏書家和“故紙堆”——應該是販售古籍舊書的書店、古玩店之類的地方,畢竟當時也沒有公共圖書資料館——又搜羅積累了二十幾回的殘稿,后來偶然從鼓擔——收售古籍舊書的流動攤販——重金購得了十幾回,非常高興地發(fā)現(xiàn)故事是連續(xù)的,于是就請朋友一起來整理文稿內容,刊印成書。
程偉元的這段自述,兩百年來被當作“供詞”嚴加審核。有人信他說了實話,有人說他在編“神話”,說謊話。我不打算給任何一方當辯護律師,是否相信程先生的話,“法官”和“陪審團”可自行斟酌。
這里面最為確定的事實是,程偉元邀請了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起把《紅樓夢》從“抄本”變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說,并且印刷了出來。
這位朋友,就是高鶚。
對于高先生,我們了解的資料略微多一些,畢竟他出身內務府鑲黃旗包衣,是有旗籍的漢人,而且有功名。他乾隆五十三年戊申鄉(xiāng)試中舉,乾隆六十年乙卯中進士,三甲第一名,那一年,他三十八歲。
鄉(xiāng)試之后,殿試之前,他被程偉元邀去參加《紅樓夢》出版工程。在第一次的印本前,程偉元的序言之后,他也寫了一篇“敘”,如下: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余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shù)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識端末,以告閱者。
時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鐵嶺高鶚敘并書
高鶚說他聽人說《紅樓夢》很好,也差不多二十多年了,但是沒有完整的、確定的本子。他以前從朋友那兒借來看過,那種感覺就像把手朝人家鍋里蘸蘸,舔舔手指,嘗了味道,卻并沒能真的吃痛快別人口中的“膾”和“炙”。
下面的故事就和程偉元的相同了,但多了條出版工程啟動的時間,是辛亥年的春天,完成的時候已然是冬至后五日了。兩位都說啟動這項工程的目的是為了“公同好”,換做今天的話說,就是社區(qū)同人分享。
高鶚略帶解釋意味地說了一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雖然是通俗作品,不登大雅之堂,但還沒有違背核心價值觀——不是小黃文——我有時間,它有意思,我樂意干這差事。
鐵嶺是高鶚他們家入旗之前的原籍,他履歷上填“鑲黃旗滿洲都統(tǒng)內府漢軍”,那是國家人事檔案,詩文后署名加原籍,是文化認同。高鶚,字云士,號秋甫,別號蘭墅,他還有一枚小?。骸凹t樓外史”。
程偉元先生數(shù)年苦心,高鶚先生一年辛勞,萃文書屋活字排版印刷,一百二十回的《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三
這毫無疑問是《紅樓夢》演化史上最為重要的時刻。
仿佛“謎”是這部書命中注定的“人設”似的,無法解釋的戲劇性事件發(fā)生了。僅僅七十二天之后,程先生和高先生又印了一部《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
書名一樣,繡像一樣,他們在序之后,增加了一篇引言,總共七條: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謬。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識者諒之。
二、書中前八十回鈔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shù)字處,意在便于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三、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后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xié)者,取為定本。
四、書中后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厘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五、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鉅卿賞鑒。但創(chuàng)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
六、向來奇書小說,題序署名,多出名家。是書開卷略志數(shù)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
七、是書刷印,原為同好傳玩起見,后因坊間再四乞兌,爰公議定值,以備工料之費,非謂奇貨可居也。
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蘭墅又識
程先生與高先生也實在是不易,完成一項了不起的文化工程,卻要滿懷歉意地向人解釋:
對不起,上回因為你們急著看,我們的編輯工作不到位,發(fā)現(xiàn)了很多錯漏的地方,這回我們改了。
對不起,前八十回實在是因為各家抄本都不一樣,我們就是為了您讀起來方便,才改了些句子,不是想顯擺自己比人家能。我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們也只能按照正常人的理解,選定合情合理的那種了。
對不起,后四十回實在是沒有可以對照的抄本,我們手里的稿子也是散的,我們盡量讓前后呼應,沒有矛盾,我們可沒有擅自改動原文啊。只希望以后能找到好本子,我們再改回來——我們可不想掩蓋這本書的原來面目啊!
對不起,因為工作量太大了,就不加評點了——反正明眼人肯定能看懂。
對不起,本來這種書的序和前言,該找大咖來寫,我們只是好不容易編完了這部書,太興奮了,我們寫的這可不是什么弁言,只是想記錄下來這一刻!
對不起,這本書本來是同人分享,但出版社死乞白賴地要公開發(fā)行,大家就商量出了個定價,印書也有成本呀——不是我們要賣高價??!
對于這份引言,后世的《紅樓夢》專業(yè)研究者和業(yè)余愛好者有各種各樣的解讀,對連出兩版《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感到困惑,有各種猜想,誅心說陰謀論都有,若有興趣可自行搜索來看。
我對這份引言的感覺很樸素,就是在向讀到這部書的人解釋,七條都是有針對性的回應。我的猜想是也許冬天那版書出來之后,程高兩位收到了不少反饋意見:八十回內容如何取舍的?后四十回內容來自哪里?書稿上的評點去哪兒了?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這本書編校出版的具體情境如何,工作量到底有多大,有沒有班底和團隊,資金從何而來……我們都一無所知。
真正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最后一條,“坊間”出現(xiàn)了,這不再只是同人之間的小游戲——《紅樓夢》“破圈兒”了。
四
萃文書屋活字排印的這兩版《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確定了我們看到這部書的基本面貌。蒙胡適先生賜名,今天我們把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冬日后印的那版稱為“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后印的那版稱為“程乙本”。
當然,這一稱呼要到二十世紀才出現(xiàn),在乾嘉年間,這兩個版本應該不會被閱讀者嚴格予以區(qū)別對待。
這兩個版本之間有兩萬多字的差別,是分散于各個章節(jié)的,專業(yè)研究者已經把研究精確到每頁每個字,還涉及到清代木活字印刷的各種專業(yè)技術問題,是否壓邊框,分割線的情況,活字的異同……委實用心良苦。
我這里只引用涉及到異文的一些數(shù)字資料:程甲本共1571頁,程乙本1575頁;完全沒有變化的頁數(shù)只有56頁;前八十回改動15537字,后四十回改動5967字。這些數(shù)字說明這是一次深入全面的??薄⒏膭?,難怪后人質疑程高是如何在兩月間完成的。我也很想知道,那個壬子年的新年,他們是如何過的……
萃文書屋應該是很快且不斷在重印這兩個版。二十世紀中,不斷發(fā)現(xiàn)萃文書屋的印本,又有研究者比對之下,發(fā)現(xiàn)了不同排版的異文,于是“程丙本”“程丁本”都出現(xiàn)了,甲乙丙丁鬧了一通,也沒什么結果,最為主流的判斷還是將其歸為程甲本的異文本,或者是程乙本的異文本。
程甲本與程乙本的優(yōu)劣問題,直到今天都還有人在爭論,除了少數(shù)以此為業(yè)的人,這樣的爭論,原本不必傳到普通閱讀者耳朵里去的。若你聽到了,就該想到,一定是“坊間”的力量加入了。
不只萃文書屋在重印,全中國的“出版社”都在拿著他們的版本印。一位遠在江南的學者周春,治經學史學文字聲韻,著作頗豐,后來還寫了本《閱紅樓夢隨筆》。他乾隆五十五年才從親戚那里聽說了《紅樓夢》這部書,沒有看過,他說,“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p>
“苕估”,指的是書販。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北京萃文書屋活字排印,當年冬天,周春就已經聽說蘇州的書坊已經在做雕版準備刻印了。等到書販給他帶來新刻本,他才完完整整地看了這本書。
周春不僅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還留下了一本讀書筆記。當然,這樣做的遠不止他一個人。
《紅樓夢》這部書,在程、高兩位先生的幫助下,終于不再是依賴他人的善意和喜愛獲得容身之所的軟弱殘軀,變成了可以自由行動、自行復制、不斷結合、不斷繁衍、甚至跨族群變身的強大物種。
我有時候想,程、高兩位,很像那些在魔幻故事里釋放了某種神奇生物的“肇事者”,他們開啟的這個故事,參與進來的人越來越多,評價和判斷也越來越多,故事也就越來越不可思議。
他們肯定無法想象有一種做互聯(lián)網的奇怪東西,兩百多年后,一些負載著信息的電磁信號在這張無形的“網”上傳播,翻譯成兩位先生能夠理解的文字,概而言之:程偉元和高鶚是用心險惡篡改《紅樓夢》的千古罪人……這些信息會與另外一些信息碰撞在一起:程偉元高鶚保全《紅樓夢》,卻“蒙冤”九十年……
這些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做了一件滿足自己心愿的事情,程偉元過幾年去給盛京將軍做幕僚了,偶爾繼續(xù)一下編輯出版的業(yè)余愛好;高鶚則要接著去赴他的會試、殿試,走上仕途。在《月小山房遺稿》中,高鶚有一首詩,名為《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題》:
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中日高眠。
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
三十五歲的他,我們今天看,還很年輕,說自己“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蘇軾,也只三十八歲。此處言“老”,況味如何,我不能盡知,但我知道,光明自在,很好。
五
乾隆紀年到六十年止。這位“十全老人”傳位給十五阿哥颙琰,自己要當太上皇了。據說有不在天子腳邊兒的窯口,不知道大年初一京城里發(fā)生的事兒,糊里糊涂地在瓷器題款上寫的還是“乾隆六十一年”。
生活有著巨大慣性,這個國度里所有的人,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既被這慣性裹挾又用自身的重量加劇著慣性,大清帝國依舊是一片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馬戛爾尼使團,來了,又走了,不是什么大事兒;不是乾隆六十一年,而是嘉慶元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兒。
愛新覺羅·裕瑞,豫親王多鐸的五世孫,這段時間心心念念的也是自己的四冊詩集,他把它們寄給了江南的隨園主人。
我一直以為《隨園詩話》只是“詩話”,現(xiàn)在看看,還有點兒“大清文學年鑒”的功能,袁枚顯然是當時的文藝批評權威,“則瑞幸以先生傳,一經品題,便成佳士,誠平生之大愿也?!?/p>
裕瑞顯然很羨慕自己的舅舅們與袁大才子的那些佳話——他的母親是富文之女,明仁、明義都是他的堂舅——渴望和他們一樣通過隨園主人,進入文學史。
彼此都很給面子的事情,袁枚立刻把裕瑞這封信收在了《隨園續(xù)同仁集》里,還在《隨園詩話補遺》中專門寫了一條,價值上得很高:“本朝文運昌明,天皇之裔,皆說禮敦詩。前已載瑤華主人、檀樽世子詩矣。今又接到豫親王世子思元主人詩文四冊,殷殷請益……”袁枚從頭數(shù)了一遍有多少個姓愛新覺羅的給他投過稿,最后錄了裕瑞的兩首詩和幾句“佳句”。
袁大才子固然名重一時,但他的《詩話》《隨筆》錯漏百出,在上條里被點過名的檀樽世子昭楝很不給袁枚面子,在他寫的筆記《嘯亭續(xù)錄》里忍不住問他:“記同時人之事,乃舛錯至此,何也?”
為什么?首先是因為袁大才子容易想當然,高興起來就信口說。他在《紅樓夢》上鬧過一個著名的笑話,看了明義的《題紅樓夢》,他自己沒讀過抄本也沒看過印本,只為“風月繁華”四個字,想當然地就把“紅樓”當成了“青樓”,把十二釵當成了“十三釵”,雅稱“女校書”。
《隨園詩話》(壬子隨園刻本)卷二第二十二條: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彼嘏c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薄巴x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tài),笑時偏少默時多?!?/p>
后來郭沫若讀到此處嘲笑袁枚:“誠然風物記繁華,非是秦淮舊酒家。詞客英靈當落淚,心中有妓奈何他?!?/p>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時的出版狀況,“盜版”相當普遍,尤其是隨園系列,已然成了當時文青案頭必備之書。袁枚自己在《小倉山房詩集》中有一首題為《余所梓尺牘、詩話被三省翻板近聞倉山全集亦有翻者戲作一首》:“自梓詩文信未真,麻沙翻板各家新。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p>
三省——也許還不止——盜版的過程中,錯漏增刪擅自改動,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現(xiàn)今存世的《隨園詩話》,版本頗為混亂,上面被頻繁引用的“紅樓女校書”那條,異文就有很多種,錯也錯得多姿多彩。
裕瑞若只是那密密麻麻的詩話里普通且無趣的一條,誰又會在意“瑤華主人”“檀樽世子”之后的那個“思元主人”是誰呢?他真正傳名不是因為袁枚,而是因為他自己在十九年之后,寫了一本《棗窗閑筆》,收錄了八篇書評,其中七篇都與《紅樓夢》相關,另外一篇是關于《鏡花緣》的。
這七篇有一個共同的主題,談《紅樓夢》的續(xù)書。
裕瑞把程本當作續(xù)書的一種對待。他說他看到過八十回抄本,與現(xiàn)在的刻本前八十回略有不同,上面有雪芹叔輩人名為“脂硯齋”的批語,而且也看到過八十回后的回目,與現(xiàn)在的“四美釣魚”也不一樣。他講述了自己從家族長輩那里聽來的關于曹雪芹的點滴: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其書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寓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際,一一默寫之,唯非真姓名耳。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嘆息四字,皆諸姑輩也……八十回書后,惟有目錄,未有書文,目錄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蓋雪芹于后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又聞其嘗作戲語云:“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p>
這段話給我們了一個黑胖的大頭曹雪芹,與那個“四十蕭然太瘦生”迥然不同。粽子、湯圓都有“甜黨”和“咸黨”,對于曹雪芹的想象,也有“胖黨”和“瘦黨”。不過似乎“胖黨”一直沒有獲得太大支持,今天看到的曹雪芹的雕像畫像,大多是瘦的。我想也許是審美趣味,黑胖大頭,與一般人悲劇性的想象落差有點兒大。另外裕瑞說得也含混曖昧,聽說,聽誰說的?前輩姻親是誰?舅舅們嗎?舅舅們自己既沒留下白紙黑字,也沒別的佐證,且從舅舅們生卒和裕瑞的年紀推斷,他也似乎沒機會聽他們閑話。
傳說聽聽也好,我私下覺得,這個觸境生春的話癆型黑胖子,顯然比那個“步兵白眼向人斜”的瘦版雪芹,更接近小說家和《紅樓夢》——當然,“我覺得”,沒意義,算不得數(shù),當不得真。
《棗窗閑筆》更大的意義,不在關于雪芹的點滴,甚至不在讓很多二十世紀研究者怦然心動的“脂硯齋”三個字,還有那石破天驚的“叔輩”兩字,而在于它告訴我們:《紅樓夢》“出道”二十年,乘風破浪,或者興風作浪,顯示出了多大的生命力量。
除程高本外,《紅樓夢》刊印之后短短二十年間,就有了至少六種刊印、發(fā)行、產生影響的續(xù)書。而且,“及傳奇、盲詞等雜作,莫不依傍此書創(chuàng)始之善也?!?/p>
傳奇,指的是戲曲舞臺演出劇本,盲詞,是指用以說唱的曲詞鼓詞。改編的出現(xiàn),意味著《紅樓夢》已經擺脫了“文字”這個受限的原生狀態(tài),通過跨物種繁衍,更大程度地提升了自己的生存度。
讀書是需要認字的,但看戲聽書,門檻就大大降低了,《紅樓夢》化身婦孺皆知的國民故事,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時間而已。
六
幾乎就在第一時間,關于《紅樓夢》的“原教旨主義”也誕生了。
“雪芹原意”是其第一要義。
裕瑞是我們可以確認的第一位《紅樓夢》演化史上的“原教旨主義者”。
他首先質疑了程高兩位的“鼓擔”故事:
觀刻本前八十回,雖系其真筆,粗具規(guī)模,其細膩處不及抄本多矣。或為初刪之稿乎?至后四十回迥非一色,誰不了然,而程、高輩謂從鼓擔無意中得者,真耶假耶?
然后裕瑞進行了文本細讀,認為人物性格邏輯不對,情節(jié)大不合理,讀來“味同嚼蠟”,“妙玉走火入魔”“瀟湘鬼哭”皆“大煞風景”,最后斷定是“補著無疑”。
裕瑞還發(fā)現(xiàn)有人照方抓藥:《后紅樓夢》的作者,甚至偽造了雪芹媽媽的信,來證明自己重金購得的三十回是“雪芹原編”,手法拙劣,行文更非“雪芹原意”。
但手段拙劣者,欺人也淺,更何況人家還怯怯地加了個“后”字,別的要么在“紅樓夢”前寫上“續(xù)”,要么變成“圓夢”“復夢”,不像程、高,大咧咧就說是《紅樓夢》,生生把《紅樓夢》弄成了《莊子》內外篇,贗鼎冒充珍璧,裕瑞氣憤填膺,叫苦連天:
嗚呼!此謂為雪芹原書,其誰欺哉?四十回中似此惡劣者,多不勝指,余偶摘一二則論之而已。且其中又無若前八十回中佳趣令人愛不釋手處,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備具之物,乃用之濫竽于雪芹原書,苦哉、苦哉!
說這是雪芹的原書,你騙誰呢?
裕瑞不會孤單,他的后來人很多,當然,反對者也很多。熱熱鬧鬧的真?zhèn)位ニ哼B臺本戲還有兩百多年要演呢,這不過才起了個頭兒。
從永忠、明義,到程偉元、高鶚,他們對《紅樓夢》,依然是面對“愛物”的態(tài)度,是心頭好,珍之寶之,但也只是把此一玩,即便程、高兩位付出心力,兩度排印刊行,也是為了方便“同好傳玩”。
二三十年過去了,到了裕瑞,《紅樓夢》依然是因為“佳趣令人愛不釋手”,但微妙的態(tài)度轉化還是發(fā)生了,他不只是“玩”,他還要界定“玩”的原則與規(guī)矩——他選擇了些“沒規(guī)矩”的壞典型,挨個兒批評。
我的態(tài)度比裕瑞先生柔和多了。
我覺得,那些續(xù)寫《紅樓夢》的人,文字差強人意不必苛責,動機目的也不必妄加揣測?;蛉缢麄兯f,因為程高本的結局讓他們“含恨”,為了解恨把黛玉晴雯都從地府召回陽間,團圓一番,自己才心滿意足;哪怕他們就是為了追名逐利——《紅樓夢》暢銷,續(xù)書跟著也暢銷——這些都沒關系。
對于《紅樓夢》來說,這一切都是自身生命能量越來越強的標志。
僅靠著“有意思”,《紅樓夢》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時間,就“傾國傾城”了。接下去的一百年,“世界”闖到了中國面前,在“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紅樓夢》開始變得越來越“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