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婚，一種解決辦法
2021-03-12 03:34:34施晶晶
南風窗 2021年2期
施晶晶
欒昊和張靜是一對杭州夫妻，兩人都是獨生子女，生有一兒一女。姐姐跟媽媽姓張，弟弟跟爸爸姓欒，戶口分兩邊上。
周一到周五，姐姐和爸爸媽媽一起睡，弟弟跟爺爺奶奶睡。周末，一家四口住在姐弟倆的外公外婆家，這些時候，弟弟就和爸爸媽媽睡，姐姐和外公外婆一起睡。兩家人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行動路線。
不過在姐弟倆的概念里，已經(jīng)沒有外公外婆的稱呼，兩邊都是“爺爺奶奶”，區(qū)別只在，他們喊爸爸這邊的叫dia dia和nia nia，這是當?shù)胤窖詫Α盃敔斈棠獭钡慕蟹?，管外公外婆叫普通話里的“爺爺奶奶”?/p>
2015年，欒昊和張靜領(lǐng)證結(jié)了婚，兩邊親家不談嫁，也不說娶，這意味著張靜的父母不收男方家彩禮錢，娘家這邊也不隨嫁妝。
舉辦婚宴時，按當?shù)亓曀?，男方不到女方家中吃酒，但在欒昊這邊舉辦婚宴過后約10天，張靜家中邀請欒昊親屬過去，擺了酒席，把好些婚禮儀式再張羅了一次。
這是杭州城郊一個“兩頭婚”家庭的基本面貌：結(jié)婚不談嫁娶、不收禮金嫁妝、兩家輪流住、孩子兩頭姓、不稱外公外婆。
在超過1億獨生子女家庭中，“兩頭婚”“并家婚”的婚姻形式被諸多戀愛男女效仿，并在近日躍入公眾視線，引發(fā)好奇、討論和爭議。
它既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以男方為主導(dǎo)的“嫁娶”，又不同于女方更強勢的“入贅”“上門女婿”，這種“年輕”的婚姻形式尤以嘉興、湖州、杭州、蘇州等浙北和蘇南地區(qū)的城郊、鄉(xiāng)村最為典型。
“這很新奇嗎？”杭州郊外民豐村的一個媳婦語氣平淡，對記者的詢問不以為然。即便不是“兩頭婚”當事家庭，當?shù)厝艘擦曇詾槌?。上世紀90年代，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張樂天就在浙北陳家場觀察到一對1988年結(jié)婚的獨生子女夫婦采用了兩頭安家的婚姻形式，當?shù)厝朔Q之為“夜夫妻”。
南風窗記者發(fā)現(xiàn)，類似婚育形式在福建、安徽、湖北等地也有不少案例，只是以“兩家拼拼”“兩頭顧”等十余個稱謂或不成名詞的形式，存在于人們的婚育實踐當中。
“不想說把女兒嫁出去了，老夫妻兩個人孤孤零零的，就感覺好像你不回來了，有點舍不得?！?/blockquote>獨女戶家庭的婚育選擇
童琪，嘉興人，是家中獨女，成年后，在找對象這件事上，她的父母給她打了一個預(yù)防針：“找對象不能太遠，最多接受省內(nèi)，遠了不同意。”童琪對南風窗記者轉(zhuǎn)述道。
目睹一位親戚遠嫁，父母哭著看女兒結(jié)婚后，童琪和父親達成一致，堅定了她“找對象不能遠”的想法：“第一件事就是問他哪里的，遠了就不會開始，不耽誤人家?！?/p>
童琪理解父親的想法：“不想說把女兒嫁出去了，老夫妻兩個人孤孤零零的，就感覺好像你不回來了，有點舍不得?！碑吘?，童琪也需要獨自履行贍養(yǎng)父母的現(xiàn)實義務(wù)，遠嫁則讓這份孝心鞭長莫及。于是，在訂婚時，她向男方家明確提出，希望結(jié)“兩頭婚”，對方家庭尊重并同意。
訂婚時，童琪的爸媽沒有收男方家的彩禮，也不隨嫁妝，一來是避免帶有“賣女兒”的意味，二來，用另一位結(jié)“兩頭婚”的媳婦的話說就是“女方家根本就不缺你男方家這點東西”。
“方便照顧老人”，基于這樣的情感和義務(wù)，“父母在，不遠游”成了獨生子女們的一項重點考量，由此帶來了兩頭婚的第一個特征：多發(fā)生在本地人之間，或是距離較近的鄰縣市，以減少來回的麻煩。
童琪和高中同學(xué)自由戀愛，大學(xué)畢業(yè)后結(jié)了婚，兩家分屬嘉興市下的兩個縣級行政區(qū)，相距70公里，大約1小時車程。
大環(huán)境上，各地因就業(yè)、商貿(mào)往來增加，打破了近地結(jié)婚的局面，越來越多接納外省外地人，但獨生子女因為少子的家庭結(jié)構(gòu)，仍傾向于把“就近找對象”作為首選。
舍遠求近背后，是為了緩解獨女戶家長以情感陪伴為主要需求的養(yǎng)老困境。
獨女戶家庭另一大困境在于延續(xù)香火，這種延續(xù)不只基于血緣，更在于姓氏的傳承，甚至成為一種責任。
“只生一個，男方有姓，女方?jīng)]有姓，如果不再生（二胎）的話，我們（女方）的姓氏就沒有了……”作為“兩頭婚”女方母親的徐英希望姓氏在孫輩這一代往下延續(xù)。
童琪還記得，回家探親時，奶奶好幾次拉著她的手，跟她說“再生一個吧”。原因在于，爺爺奶奶這邊的第四代還沒有姓氏繼承人。當她把自己懷上二胎的消息告訴娘家人，并準備隨自己姓，不只是父母，“我的整個家族都很開心”。
而在那些尤其注重男丁的家族里，女兒往往不會被寫入家譜、族譜，反倒成為別人家譜里的媳婦，成為“外姓之人”，這意味著自家姓氏在獨女這一代就斷了，也成為一些人的心結(jié)。
也因此，女方對“兩頭婚”相對更積極，生二胎的情況多見。尤其，2015年二胎政策放開之后，夫妻若生了兩個孩子，傾向于分開姓氏，各姓一邊，讓兩邊的獨生子女家庭共同延續(xù)香火。
這種延續(xù)通過兩種路徑實現(xiàn)：一部分已經(jīng)突破男丁繼承香火的觀念限制，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是香火的延續(xù)者；另一部分則寄希望于迂回路線，只要女兒生下男孩，姓氏跟隨娘家，香火就能以隔代的方式往下傳。
婚姻不是單純的兩性結(jié)合，費孝通在《生育制度》中寫道：社會完整是個人健全生活的條件，社會完整必須人口的穩(wěn)定，穩(wěn)定人口有賴于社會分子的新陳代謝，因之引起了種族綿續(xù)的結(jié)果。
“健全”的意義還在于，子孫后輩需要承擔相應(yīng)的家族責任，參與和處理家族小社會的事務(wù)。“靠（外姓）人家來處理是處理不好的。”徐英說。
“兩頭婚”是獨女戶家庭的一種婚育選擇，但它的出現(xiàn)和興起，反映出獨女戶家庭在個人養(yǎng)老、社會意義上的姓氏傳承困境，也為化解這種困境提供了一個突破口。
合兩姓之好
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兩頭婚”塑造著新的家庭結(jié)構(gòu)和相處方式。
它的傳導(dǎo)性變化先體現(xiàn)在居住上，產(chǎn)生一種名為“兩家住”的居住形式。
南通人齊佳，夫妻倆跟著還沒上學(xué)的孩子，按周輪流住在公婆家和娘家；嘉興的孟瑤，工作日住在娘家，周末住在婆家；杭州的欒昊則是工作日住自己的小家，爸媽來帶娃，周末舉家住岳母家。
這些“兩頭婚”家庭里，夫妻往返于2～3個家庭，這種類似候鳥遷徙的居住方式，讓夫妻小家的獨立性弱于獨門獨戶，對原生家庭有更高黏性。
社交媒體上，存在一種對“兩頭婚各過各家”的誤解，但事實上，這類家庭同樣注重家庭的完整性。
這些“兩頭婚”家庭里，夫妻往返于2～3個家庭，這種類似候鳥遷徙的居住方式，讓夫妻小家的獨立性弱于獨門獨戶，對原生家庭有更高黏性。“沒見過分開養(yǎng)孩子的”“小兩口始終是住在一起的”，幾位“兩頭婚”當事人表達了自己和身邊“兩頭婚”案例的類似居住狀態(tài)。
“這里住住，親家那里住住，反正房間都有，都裝潢好的，他們喜歡住哪里就住哪里?！焙贾菝褙S村一位許姓村民這樣描述兒子兒媳的婚后居住方式，而他家是一棟占地近200平方米的兩層小洋樓，一整天都能曬到太陽。和記者說完話，他牽過孫女的手進了屋，午睡時間到了。
獨生子女家庭因家中少子，有足夠的居住空間，小夫妻在遷徙居住的同時，盡著陪伴和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wù)和孝心，長輩則分擔著兒女家務(wù)和育兒壓力，也得享兒孫繞膝的天倫樂。
生活距離之外，“兩頭婚”也彌合了“女兒外嫁”產(chǎn)生的關(guān)系區(qū)隔。
復(fù)旦大學(xué)博士趙春蘭曾在2017—2019年間，圍繞杭州城郊民豐村“兩頭婚”現(xiàn)象進行田野觀察，結(jié)合自身嫁娶結(jié)婚的經(jīng)歷，她對南風窗記者表達了這樣的感受，嫁娶的婚姻會在女兒和娘家之間制造一種明顯的界限感，產(chǎn)生“內(nèi)外有別”的區(qū)隔。
每年清明，買掃墓用品時，母親會問她拿100塊錢?！叭绻撬龓臀野堰@個錢放進去了，那是她盡的那份孝，我的那份就沒有被盡上。（我作為出嫁的）女兒跟她是不一樣的?！壁w春蘭說。在帶孩子這件事上，界限感同樣明顯?！巴夤馄?，他幫我?guī)Ш⒆邮乔榉郑皇秦熑魏土x務(wù)，但是對爺爺奶奶，它就是責任和義務(wù)。”
在趙春蘭看來，“兩頭婚”讓這種界限感變?nèi)趿?，女兒仍是原生家庭的一份子，可以由父母一并履行人情風俗事務(wù)。女方父母內(nèi)化升級為爺爺奶奶，他們幫小夫妻帶孩子，是盡全部的責任和義務(wù)，這就減輕了小夫妻的壓力。
在“兩頭婚”家庭里，普遍不再稱女方父母為外公外婆，代之以爺爺奶奶，這種稱謂之所以消失，源于這樣一種觀念：跟上自己的姓氏，又上了這里的戶口，就被認為是自己的孫子孫女，而非外孫外孫女。但若因為兩個孩子戶口姓氏分兩頭，而對兩邊長輩分開稱呼，也造成不便。
“姐弟倆一個叫外公外婆，一個叫爺爺奶奶，叫不拎清的，干脆都叫爺爺奶奶?！睓桕坏哪赣H對南風窗記者解釋道，兩邊一樣叫，聽起來也更親切。
徐英對“奶奶”的稱呼頗有執(zhí)念“：外孫，是外頭生的。我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輩子，50多歲的人，叫我聲奶奶，我做苦力也愿意?！北M管在戶口本上，女兒生的孩子跟她是外孫關(guān)系，但日?？陬^里，兩個外孫承歡膝下，喊她奶奶。
但這仍有可能帶來另一種麻煩，逢年過節(jié)和兩家爺爺奶奶見面時，如何區(qū)分孩子叫的是哪一位？叫法上，顯示出濃厚的地域特色。
欒昊和張靜家，孩子用方言和普通話區(qū)分，dia dia、nia nia和爺爺奶奶；童琪家則補充地名作區(qū)別，比如爺爺是嘉善人，就叫嘉善爺爺，外公是桐鄉(xiāng)人，就叫桐鄉(xiāng)爺爺；孟瑤的家里，孩子帶上姓氏稱呼“梅奶奶”“軍爺爺”，配合著方言就是“mer nia nia”“juner dia dia”。
“兩頭婚”，女兒不言“嫁”，不再是娘家的“外人”；婚后“兩家住”，養(yǎng)老和育兒在代際協(xié)調(diào)；生育二胎“兩頭姓”，則讓姓氏在兩邊家庭各自傳承，又為了避免關(guān)系分裂作稱呼上的協(xié)調(diào)。
仍需注意的是，同父母卻不同姓，是“兩頭婚”家庭矛盾爆發(fā)的焦點，也引發(fā)了手足過早分裂、兩家區(qū)別對待不利于孩子成長的擔憂，也有為爭男丁的冠姓權(quán)，撕毀婚前約定，最后夫妻離婚的現(xiàn)實案例。
《生育制度》里，費孝通先生有這樣一個觀點：以父母為中心的生育制度是普遍事實。
在生二胎、姓氏、教育等問題上，欒昊的母親表示：“聽孩子們的，我們是隔代了，他們自己決定就好。”即便徐英有了跟自己姓的外孫，她也說，并沒有要求女兒一定要生二胎，“沒有我也不介意……只要他們生活好、物質(zhì)好、什么都好，姓不姓無所謂的”。在更多類似敘述中，生育制度或已逐步向以子女為中心轉(zhuǎn)變。
婚姻、居住、生育、關(guān)系稱謂，以“兩頭婚”為起點，一整套家庭婚育制度也隨之調(diào)整、變動。家的界限在模糊，呈現(xiàn)出合二為一、小家變大家的趨勢，雖仍會與宗族姓氏、男性偏好等傳統(tǒng)觀念狹路相逢，但在子女幸福面前，也沒有什么是不能讓步的，而子女也會回應(yīng)長輩們的期待，實現(xiàn)良性互動。
二胎，生還是不生？
“兩頭婚”面上看是婚姻和家庭，最終指向的是生育。透過它背后的獨生子女家庭，反映的是少子社會和老齡化問題。
“兩頭婚”是生育政策的產(chǎn)物，又見證了生育政策的轉(zhuǎn)向。從“獨生子女”到“單獨二孩”，再到“全面二孩”，生育的空間在擴大，但生育的意愿并沒有完全跟上。
“兩頭婚”面上看是婚姻和家庭，最終指向的是生育。透過它背后的獨生子女家庭，反映的是少子社會和老齡化問題。全面二孩政策自2016年實施以來，梳理《中國統(tǒng)計年鑒》數(shù)據(jù)，出生人口連續(xù)三年下降。其中，從2017年的1729萬降至2018年的1527萬，下降了200萬，2019年又比2018年減少60萬。
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2019年，中國60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數(shù)達到2.54億，14歲及以下人口為2.34億。
低生育率的問題近年來備受關(guān)注，對所有育齡女性和家庭來說，不只是生娃的問題，還有生不生二胎的選擇。
“還二胎呢，你當獨生子女是神仙呢，兩邊都是獨生子女，上面4個老人，這個年代生活條件好了，爺爺奶奶都健在的，也就是說，上面有8個老人?！泵犀庪m結(jié)了“兩頭婚”，但沉重的家庭負擔讓她要不起第二個孩子。
二胎原本并不在童琪的計劃里，只是大寶7歲后，一個月前，小寶不期而至?！芭囵B(yǎng)一個孩子的成本真的太高了，一個已經(jīng)夠花精力了，一想到我又要再來一遍，就會有壓力。”和她一樣發(fā)愁的還有婆婆，婆媳倆一起帶大寶仍然辛苦，公公不忍心，說道：“你看她頭發(fā)都白了?！痹谡煞颉皝砹司褪蔷壏帧钡陌参肯?，童琪用了半個月才接受這個新成員。
齊佳倒是想生二胎，但丈夫和婆婆擔心她年齡大了，出現(xiàn)意外?！叭f一（我）有個好歹，他們承受不了?！?/p>
據(jù)國家衛(wèi)計委在2017年進行的全國生育狀況抽樣調(diào)查，育齡女性生娃意愿低迷的原因當中，經(jīng)濟負擔重、年齡太大、沒人帶孩子分列前三位。
事實上，這些因素，無論是否生二胎、是否獨生子女“兩頭婚”，都讓生孩子成為一個艱難的選擇。
欒昊和張靜，是高標準的“兩頭婚”，他們家是幸運的，避開了那些困擾育齡家庭的種種原因。
婚后第二年，張靜生下了姐姐，22個月后，弟弟也出生了，在最佳生育年齡里生完了二胎。兩邊家庭又輪流幫著帶孫子孫女，做家務(wù)。3年前，為了照顧孫子，欒昊的父母把開了20年的燈具店關(guān)了，當起了全職爺爺奶奶，兩人都有養(yǎng)老保障和半生積蓄，還有余力給予下一代支持，小夫妻才得以把更多時間精力投入工作，無后顧之憂。
生育從來不只是女性自己的事，它始終需要來自家庭的支持，以及更長遠的對子女教育的社會支持。
只是這些支持，不是每對夫妻都能輕而易舉獲得。
（除趙春蘭外，文中采訪對象皆為化名）
猜你喜歡姓氏從何而來 奇妙博物館(2022年9期)2022-09-28 03:05:00有趣的姓氏 小天使·一年級語數(shù)英綜合(2022年3期)2022-04-16 08:37:17我的爺爺奶奶 讀友·少年文學(xué)(清雅版)(2020年7期)2020-11-26 06:14:12我的爺爺奶奶 快樂語文(2019年9期)2019-06-22 10:00:50向爺爺奶奶致敬 少先隊活動(2018年10期)2018-12-29 12:51:54圖說 遵義(2018年21期)2018-11-19 06:34:56獨生子女可以直接繼承房產(chǎn)嗎? 金橋(2018年1期)2018-09-28 02:24:50我的爺爺奶奶 快樂語文(2018年36期)2018-03-12 00:55:56姓氏拆解 作文世界(小學(xué)版)(2017年8期)2017-09-07 04:14:08獨生子女不能完全繼承父母遺產(chǎn)？ 公民與法治(2016年14期)2016-05-17 04:15: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