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捷
冷月高懸,森林呈現(xiàn)出蜂蜜的色澤。各種形狀的風把禿木拍打得咯吱作響,幾處水洼活像死魚肚皮,潮土的腥味十分濃郁。太陽掛在另一邊的大樹上空,在一個疙瘩頂著灰色大腦的雨云中間搖搖晃晃。我習慣了太陽在森林里的小氣樣。不過,這片森林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可怕、腐朽和幽閉。
鐵軌在歌唱,媽媽睡著了。我和旅途的陌生人信誓旦旦的時候,火車鉆出長長的隧道,紅黃色的太陽光戳進車廂。那人把行李抱在懷里,準備下車了。
“如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她說。
我笑了一聲,向她表明換作任何人都會這樣做??伤€是用嚴肅的表情重復道:“真的不多了?!?/p>
火車緩緩減速,??吭谝粋€小站。那人穿過股道,穿過枝蔓橫生的泥濘小路,投身森林。媽媽仍在沉睡,這次沒人填充空出的座位。
火車進入下個小站時,我想到了曾經的一個同事。她曾把一兜鈔票扔在我面前,對我說:“我們不能總是這樣窮下去?!彼脑捄芏?,我想了好久,發(fā)現(xiàn)同樣的話爸爸也說過,說給媽媽聽的。
我現(xiàn)在叫媽媽的人,和我沒有血緣關系。
“媽媽,睡得好嗎?”
“我不記得以前嗜睡過。我現(xiàn)在太老了。”
“還遠得很吶?!?/p>
“你再靠窗坐坐。你看起來漂亮極了,小寶。”
“媽媽,你又在開玩笑了?!?/p>
“不要再害怕我了小寶,我已經老了?!?/p>
“媽媽,不要再胡說了?!?/p>
“我的女兒——”她臉上出現(xiàn)了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我記得她以前總喜歡在要說的事情前加一個“喔”好讓自己接下來的話毋庸置疑。如今她的確溫和多了,我只能妄自猜測,那個長長的語氣詞被這新的神情取代了。“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p>
“媽媽,我們太久沒見了?!?/p>
“好像有一百年那么久了。哎喲……”
媽媽仍在喋喋不休。頭頂兩綹灰發(fā),一如被鐵軌一分為二的森林。我喜歡她絮聒的樣子。她沉默時的皺紋比惡言惡語更可怕。衰老會讓人死死抓住手里的東西不放,這讓我感到絕望。
我一直過著工廠式的生活。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化工廠做工,也許無關。每當黎明時我走出操作間,走過眉塢大道,依舊毫無怯意拒絕平息的霓虹燈海洋,回到我在首善街的宿舍,我都會想,假如當年我獨自回到了那個白房子,那么如今我也能過上賺起錢來毫不費力的生活。我的宿舍總是一副畏畏縮縮的小氣樣,令人聯(lián)想到烈日也無法到訪的林莽地帶。那一刻,它仿佛品評我似的散發(fā)出讓人不安的沉默。這是我一天中最緊張的時刻,我必須等待都市抖擻著,將睡眼惺忪的身姿抖落在地,發(fā)出血液循環(huán)順暢的低吼,才能閉目合眼。
有天早上我夢見一棵蛻皮樹,它裸露著白色骨肉在灌木叢中歌唱。它告訴我它本來自世界上最原始的森林,在那里最高大結實,沐浴最多的陽光。突然有一天有一個東西比它更能唱,于是森林不允許有樹再歌唱?;疖嚻褎澠屏宋业穆?lián)想,然后我聽見了鐵軌在歌唱。
傍晚,當我疊好被子,走進一日之始前,我會把頭擱在窗臺上。最后盯著瞧一會兒,雖然疲憊但仍遵循自身原理運轉的街區(qū)。這時都市尚未成為活物,筑成它的生命體獨一無二。我能看清每張路過的人臉。我知道這樣做純屬自我慰藉。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于是我潛沉在內心深處那個又黑又狹的小屋子中。于是我的雙眼無法正確分辨外部世界。于是我的眼睛被取代,讓我看到許多明明沒有見過的事物。我想正因為此,我才把好多事情搞混了。
媽媽又出現(xiàn)了嶄新的神情。旅途持續(xù)了兩個小時,距我們要下車的地方還有兩個半鐘頭。我投去詢問的目光,媽媽立刻躲過了。不安的空氣把我擋在了一邊,長期獨居讓我們習慣了沉默寡言。另一邊窗戶傳來了一聲高音和一連串低音,我看到那個喜歡把頭塞出車窗外的男孩被這聲音按在了座位上。媽媽總算不端著了,她把一只腳放在車廂旁的暖氣裝置上,抱起胳膊后仰下去。
“小寶,”她疲倦地說道,“有人在打架嗎?”
“什么?媽媽?”
媽媽動了動眼皮,但沒有睜開。
這時候被男孩中斷的交談又繼續(xù)了。他們仍在談論過去。坐在男孩一側的人說自己的妻子在工廠工作,他把眉塢稱為外面最繁華的城市。理由是自己能在40℃的高溫下連續(xù)工作十三個小時,收入?yún)s不及妻子的十分之一。沒有人懷疑他的話。于是他接著說,他們村有三十多戶分散在香山腳下,大家一樣窮一樣懶。大山是慷慨的,讓他們共享著煙斗和茶壺就能和睦共處好多年。直到有人突然富得讓所有人感受到了貧窮的滋味,于是風言風語像瘟疫般盛行。人們希望山體滑坡吞噬他奢華的房子,祈禱疾病纏上他和家人的身。他總在夜里被驚醒,有人朝他的家擲石塊。他們砸碎他的玻璃,踢壞他的大門,在他家門前留下屎尿。然而天一亮,大家仍會端著茶缸前來,盡情享用他的茶葉和香煙。
那人繼續(xù)道,某天他有意讓玻璃碴自顧自地待在那里,好像那是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這是他妻子的主意,結果就是,有了傷痕的墻壁和不再散發(fā)得意神情的新家具,讓這伙紅眼睛感到滿意。
我不愿再留意那人的話。這些事情我一點也不陌生。記憶會告訴我后面的事情。我不想回憶,然而根本不可能。我望車窗外干尸般的樹皮,望屹立在枝頭瞪著眼睛的烏鴉,望群山連接處的荒原。我以為這樣就能準確把握實感,但還是看見了我的藥鏟和白色的勞保服,看見了我沒有看見的好多事物。
當我想念某個人的時候,我就會織毛衣。我的毛衣總是織不好。譬如我能憶起某個大腦袋,可是腦袋下的肩膀便模糊了;我還能還原某對瘦腿,但腿的長短又拿不準了。過去的幾年,我總是懷著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日復一日地織著,也總不可避免幾秒鐘內就讓毛衣恢復成毛線。長此以往,我對手握棒針還是藥粉鏟也模糊了。但我依然舞動著銀針,就像每天晚上在操作間揮舞藥粉鏟。不用思考的生活讓我感到輕松。
我終于想起他了。
葉飛那張臉據(jù)說曾嚇得村里的狗叫了一整天。最初說這話的幾個小孩,遭到了大人們的訓斥,但沒過幾天大人們便支持了這一說法。人們喜歡根據(jù)他混雜了的外地腔聯(lián)想媽媽曾到過的地方。我們曾不知疲倦,在鐵道邊把滾燙的臟話沖著飛馳而過的火車拋灑。有一天,一個喜歡打架的男孩率先動了手,然后一群男孩喜歡上了打架。我是眾多觀眾之一,在鐵軌沉默的間隙,目睹一個個拳擊手走上擂臺,輪番挑戰(zhàn)同一對手。那個眾人的對手和我管同一女人叫媽媽。
爸媽曾一心讓我和葉飛結婚。這本是件讓人笑話的事。好多事在我們這里都會被笑話,妻子比丈夫大就是其中之一。媽媽太擔心葉飛找不到媳婦。爸爸則害怕我會追隨生我的人而去??墒侨~飛太小,他似乎永遠長不大。他剛來家時挺聰明,六歲就能分辨很多事物,長大了七年,全模糊了。葉飛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腦袋也不好……幾乎沒怎么遲疑,爸媽便接受了當時流行的說法,在那個春天,將他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幾乎沒有細節(jié)可供討論。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我不愿嫁給他,始終呵護這一秘密。
我曾在鐵道旁碰見過一個鐵路工人,他在工務段當巡道工。我問他火車穿過森林會到哪兒,他說還有好多好多森林。他的話像截鐵絲勒住我的喉嚨。我看到天上的云撞在一塊,一道帷幕正在下垂。我一直覺得人應該用眼睛說話。如果心上的人兒能看見我的目光,就能知道我最真誠的話語。可是我的眼睛沒鑲寶石。
我沒再見到過那個巡道工。他如此神通廣大,能通過敲擊鐵軌得知軌道壽命??伤幻靼阻F軌和女人命運之間的關系。
當人們談論起我的生母,總樂意聯(lián)想出一條好消息和一條壞消息。好消息無非是她在某個類似世界盡頭的地方再度成家,默默無聞地活著。壞消息當然是她早已死掉了。沒有人在意這些消息是好是壞的差異,也沒人指望看到我的笑臉或者哭相。
車廂倏忽間漆黑,眼睛花了一段時間才捕捉到車頂昏黃的燈光?;疖囥@出隧道,森林隨之稀疏。風在低矮的丘陵上方形成漩渦,一股塵土揚起,被陽光切碎化為塵埃。我記得拐出這個彎道就能看見發(fā)電廠高高的煙囪的身影,遠遠望去——這當兒火車至少向前推進了一公里——仍是時隱時現(xiàn)的森林?;蛟S我記錯了,雖然當年看到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小寶,陽光辣的眼睛疼?!?/p>
我閉上眼睛,學媽媽的樣子,把臉正對太陽。黑暗中,我的眼眶里各有一個太陽。
“太陽也不一樣嗎?”這句話我多半問自己。
“可哪里不一樣呢。哎喲……以前也沒正經望過太陽。”
我應該在森林消失前多和她說些話,應該對她親切點。只是我們之間有段十年的空白,流年早已洗去了恰到時分的話語軌跡。我的支支吾吾讓合適的詞語成了棄嬰,悶死在那片空白中。我抓住她交叉放在桌面上的手背。我得用些力,才能讓那雙手不再抖。
我看到了外部世界的白房子?;疖嚧┻^渭河時它出現(xiàn)在鐵路橋下。我對曾經那位同事的記憶,本該由別的什么關聯(lián)。派工單、剃須刀、葫蘆都沒能引起我對她的聯(lián)想。我的藥鏟是白的,勞保服是白的,操作間的墻壁也是白的。這些白同樣不會讓我產生聯(lián)想。我仍在看白房子。那個白房子如鯁在喉,我沒辦法將它咽下去。
盛夏時節(jié),如果你的眼眶裝不下足夠多的汗水,那么你就很難完成手中的工作。我的眼眶足夠寬闊也足夠堅強,所以,我總是一刻不停。我有時坐在小凳子上,有時圪蹴在地上。每次,當我讓秤顯示合適的數(shù)字,把包裝袋放在封口器上,我暗想,假如我像其他人那樣有個搭檔,那么我現(xiàn)在會封第二個、第四個……我的兩只手能夠獨立工作。當我一只手揮舞藥鏟,另一只手便操作封口器,于是我誤以為那一刻自己有個搭檔。
每當我在操作間雙手開始獨立工作,人們就會談論我的搭檔。有個喜歡自怨自艾的婦女,總是樂此不疲訴說自己的不幸。她患有貧血病,無法長時間坐著。每隔一會兒就要走到窗前望會外面的街燈,然后迂回一圈,把話送進每個人的耳朵。她說丈夫曾答應她,等到退休就不再那么忙,要把剩下的時間統(tǒng)統(tǒng)給她??赡且惶爝€未到來,她的丈夫便為了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拋棄了她。她的話通常都能點燃整個操作間的情緒。大家怒不可遏,把那個奪走她丈夫的女人罵得狗血淋頭。壞脾氣會帶來更多的汗水,所以不會很久,大家都會忘記她的話。等到這一幕重復到無數(shù)次的時候,大家都會齊刷刷望向我,我知道話題總算指向了我的搭檔。
那時候我并不了解我的搭檔。面前的藥粉堆積如山,要把它裝進五十克的包裝袋里,當我盯著秤揮舞藥鏟的時候,就無法正確理解別人的話。因為我可以兩只手獨立工作,所以不想聽的話,可以不聽。
我知道我在化工廠為我的搭檔做善事,是因為害怕。盛夏的白天異常漫長。我宿舍的白天不比夜晚的操作間明朗。我總是做奇怪的夢,我無法長時間待在宿舍里,我想回到操作間鏟我的藥粉。
后來一次——只有一次——我問搭檔怎樣才能背著一兜子錢回家。她把那個布篼扔在我面前。沉甸甸的布兜散發(fā)出舊鈔票的汗泥味。布兜上有只鼠的大嘴朝著豆莢張著。這兩個形象用亞麻色粗線縫制而成,讓我想到了一片豆田,豆苗盛開著紫花在盛夏的晨風里搖曳不停。我能聽見每個豆子說話的聲音,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然而,豆子已經很久很久不再開口了。我們的藥粉通常都會運往豆田。我知道它無法殺死害蟲,它沒有這樣的能力。它更像肥料,而且足夠廉價,所以才能源源不斷送出去。正是這一點讓我相信,世界本身就是一片森林。這個森林在人們心上。我決定追隨我的搭檔。
她覺得我應該比看上去更小一點。她讓我站在便池旁,把肥皂水抹在我身上,然后我看見了那把剃須刀?!罢f出來有點難為情?!彼f我的臉要是長得爭氣點,就用不著這樣。
“你要表現(xiàn)得緊張些。”她說,“從現(xiàn)在開始就保持這份緊張?!?/p>
我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她如此健談。也許是她給臉上涂的東西太多,讓我感到她已經成了另一個人。她給我講自己的人生經歷,決定離家的事。講她再次回到家的時候,如何說服自己鉆進旱廁跳進糞坑里的事。我問她為何要跳進糞坑,她說有人要她從自己的家里滾出去。
“先去看看吧。”她說。
我們沿著河堤路走著。她的鞋跟咚咚作響,幾只野狗投來陰郁的目光。遠處湖心的船只上空無一人。靠著碼頭等待游客上船的老人睡眼惺忪地朝我們揮手。他身后高高隆起的假山上,噴水龍頭旋轉著把水花灑向沿路伸展的花圃。一群灰鴿撲棱棱地掠過假山,貼著湖面從視野中消失了。我仰頭望天,西沉的太陽依然猛烈,大片云燒著了,天空一色紅。以往這個時間我應該回化工廠。
路在變窄,最終成了一片砂石,并不好走,她卻一直速度不減。我聞到了一股灰土味,身后的市區(qū)已經看不見了。順著一旁未完工的橋墩走到頭,向左拐進一片竹林。竹子高大濃密,我丟了方向。又向左向右拐了幾次,我看見一扇漆皮脫落的鐵門。
“這是后門?!彼f。
門被推開時嘎吱響了一聲。一排衛(wèi)士般架勢的白房子。她在前面領路,直走到另一頭第一個房子。房間沒有任何裝飾?;野椎膲Ρ?,落了一層黑乎乎粘膩膩污跡的地板。窗簾緊緊遮著窗戶,悠悠的暗給房間制造出陳舊的時光之河??諝鉀鲲`颼的,有好幾種氣味?;旌狭宋矣洃浿杏羞^的全部氣味。沒有鐘表,沒有裝飾品,衣架、桌凳之類的物件也一概沒有。一張單人床靠窗放著,與另一堵墻之間有個一人寬的空隙。頂多三張半床大小的房間一派陰森森的不祥之感。
那張床是拼出來的。兩個小型儲物柜被固定在兩頭,上面蓋一張木板,給木板鋪上毛毯。
“天黑還得一會兒呢?!彼f。
“要一直待在房間里嗎?”
“你想四處走走?附近有家私人經營的農莊,你可以看葫蘆,他們有上百種葫蘆?!?/p>
我們沿來時的路返回竹林。穿過竹林站在空地往回看才發(fā)現(xiàn),白房子和莊園只有一林之隔。園子里什么都有。噴泉、泳池、餐廳、各種各樣的原色花圃、爬藤植物,四處覓食的土雞、鑲進地面的蓊里的金魚、赤裸著上身正在修剪草坪的工人。她一言不發(fā)只是朝前走。
她在葫蘆架前停下。那是個長長的露天走廊,藤蔓濃密遮蔽了天空,葫蘆從天而降。她讓熟悉的工作人員送來了啤酒。冰冷的液體滑過喉管,我聽見頭部血管怦怦跳動的聲音。
天還未暗,但是篝火的硝煙已經爬上天空。有一家人在旁邊的草坪上準備自助燒烤。父親在籠火,母親照看著一對雙胞胎男孩來回奔跑。
“你為什么不回家?”她雙眼濕潤,兩個臉蛋像熟透的桃子,邊喝邊以眼睛追逐那兩個男孩打滾的身影。
“除了一個聯(lián)系不上的媽媽。我沒有親人了?!?/p>
“我有丈夫,還有兒子。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我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人。”她說。
這時候草坪迎來了短暫的沉默。夜色以肉眼可見的步子正朝大地走過來,兇猛的火苗吐著長長的舌頭舔舐著圓木,沒有風,纜繩樣的煙帶仍在爬升。
“我童年時常聽人說,希望我生母死掉。希望她以悲慘的方式死去。我那時候不到十歲?!?/p>
“這種話怎么會讓你聽到。”
“聽不見更難。最希望我親生母親下地獄的人是我的親生父親。結果他自己死的倒挺慘烈。賭博染上了高利貸,被人抓住過一次。那以后就喜歡鉆深山。不巧有一次捅了蜂窩,被人頭蜂要了命?!?/p>
她咯咯地笑出了聲?!罢骖B固?!?/p>
“村子里出去了那么多女人,只有我生母沒回來?!?/p>
她“哦”了一聲,把易拉罐捏癟。
“你現(xiàn)在不恨她了吧?!?/p>
“不了?!蔽掖蛄藗€嗝,感到胸腔暢快起來,“要是我的生母能聽見,她會怎么想?!?/p>
“不好說?!?/p>
“我那時候太小?!?/p>
“那你很幸運?!?/p>
“我還有個繼母。是爸爸從牌場上帶回來的。那女人比爸爸大十歲,還帶著一個男孩。據(jù)說在很多地方生活過,她的前半生就像個生育機器,但她沒給爸爸生孩子,至今卻仍生活在爸爸那里。要說幸運,我繼母算得上吧?!?/p>
“現(xiàn)在不相信了?”
“我的神啊,你相信嗎?”
她又咯咯地笑起來。
“不過和你這么一說,好像又相信了。就像每次都讓人失望,卻總是樂此不疲的猜火車游戲。”
“猜火車?”
“也許還有別的叫法?!禄疖囀俏疫@樣叫來著。那時候我們每天都要趴在火車站的墻頭上,望著從大張著嘴的山嶺一路跑過來的鐵軌。每當火車經過,我們就把從老人口中學來的毒語——你能想象的最惡毒的咒語——攆著火車罵。山嶺廣袤幽深,這些話會從各個方向傳回來,飄蕩好一會兒?!?/p>
“真?zhèn)€厲害?!?/p>
“那個年紀記住的事情,很難忘記?!?/p>
“指望什么呢?”
“我們希望火車停下來。每個像我一樣的孩子都無比希望著。知道嗎?只有我的火車沒有停下來,從未為我停下來。也許它在哪里停下了,可我不知道是哪趟車,開往了哪里。”
“這是個有趣的游戲?!彼χf,“你可要……最好堅持下去?!?/p>
“你很擅長說這些話么。”
她把易拉罐吹得嗡嗡作響。
“你還可以嗎?”
“還行的?!蔽艺f。
“這園子太漂亮?!?/p>
“是啊。像個世外桃源?!?/p>
“太漂亮了?!彼貜偷馈?/p>
為什么要下車?我無法理解。想下車的念頭像洪水一樣搖晃著媽媽。
“如果我醉了,你能找到回去的路?”
我緊握著媽媽的手,指尖摳進那層軟肉,如同用刀尖撬記憶的積層。
“你弄疼我了,小寶。”
“小寶?!眿寢尯傲艘宦?,大開的眼眶充滿了愧疚的眼神。我被這古老又鋒利的目光嚇住了。
“我聽你的話,小寶。”媽媽用另一只手試圖把我拉向她那邊,“我不會下車的?!?/p>
過了幾秒鐘,我回到了肉眼可見感覺卻不真實的場所。
“好的,媽媽?!蔽艺f。
鐵軌重新開始了歌唱。我想到了我的生母,想到了世界上所有的火車??康慕K點站,想到了所有上車下車的旅客。想到了葉飛,想到了即使活在世上也屬于哪里也不存在的人們。然后我想到了一個時間在那里并不重要的場所,在那里一輪圓圓的太陽正朝大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