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

賴雨冰

大地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下，蕩起柔軟的漣漪，我眼前金黃的稻田也像海浪一樣起伏。這是個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梯田里稻谷散發(fā)著特殊的香氣，每吸一口都讓人陶醉。

艾輝光著膀子走過來，他一定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在田野勞作的時候一到秋天，我就很容易分心，常常不自覺地忘記了勞作，艾輝知道我這種季節(jié)性的失態(tài)。其實(shí)我們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勞作，接受大地的賞賜，接受陽光雨露的祝福，但秋天的田野依然讓我著迷。

艾輝的臂膀很有力，他可以扛起整袋糧食在田野上健步如飛。這一點(diǎn)，他跟村莊所有的男勞力一樣，不同的是，他的心思更細(xì)，對我總是呵護(hù)備至，像我害怕秋天會很快消失一樣害怕我會突然消失。

他見我坐在田埂上發(fā)呆，就從草叢里扯了一棵狗尾巴草撓我的脖子。于是，我的視線從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看向他的手臂，那里汗水無聲地流淌著，像小溪流過黑色土地，帶給人無窮的希望和力量。

我抓住艾輝的臂膀，把頭靠了過去。一陣風(fēng)從稻田上空劃過，跟狗尾巴草一樣在我脖子上制造出麻酥酥的感覺。

艾輝只讓我靠了三秒鐘，就把胳膊抽了回去?！澳阏媸莻€懶婆娘，你說我娶你圖的是啥呢？”艾輝一邊收攏我割好的稻谷，一邊說道。他的口氣泛著秋陽，照得人泥土似的松軟。我不作聲，繼續(xù)欣賞眼前金黃的稻田。我享受他的這種語氣，喜歡他叫我婆娘。北方漢子對愛人的稱呼，簡單直接，我喜歡這種霸道。不過，當(dāng)我把目光投向西邊的天時，還是趕緊揮動手里的鐮刀。西邊的天已經(jīng)燃起了一堆又一堆晚霞，那是太陽要落山，天空不舍的煙火。夜幕很快就會降臨，我們必須盡快把眼前的稻谷收割完。艾輝答應(yīng)明天帶我上山挖野菊花。

收割完最后一把稻谷，天已經(jīng)黑了，山里的露水像蒸汽一樣彌漫過來。它們在草尖、禾葉間跳舞，帶給我們清秋真實(shí)的觸感。我和艾輝收拾好稻谷，這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我們不像村莊的人那樣天一黑就著急回家。鄰居三嬸說，我們是把月亮當(dāng)成火把了，總是在月亮出來后才肯回家。是的，我們熱愛田野，迷戀田野，想把田野當(dāng)成真正的歸宿。艾輝說，這里的田野就是一幅畫，怎么看都看不夠。

我跟艾輝恩愛地生活在這片尚未開發(fā)的土地上。一切都保持著純真的模樣，我們所在的村莊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因?yàn)榻煌ú槐悖@里還保留著非常原始的農(nóng)耕文化。每天村莊鳥語花香，雞犬相聞，猶如世外桃源。

這樣的日子很容易讓人忘記一切，事實(shí)上，我確實(shí)忘記了我是誰?！叭说囊簧傆邢胩与x現(xiàn)實(shí)，忘記自己是誰的時候，但實(shí)際上誰都做不到。”桐花婆婆說。

需要說明的是，我還有另一重身份，當(dāng)然，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這是后話了。真正的我住在這座城市最老式的房子里，旁邊是可以通往世界各地的火車站。雖然坐車很方便，但其實(shí)我哪里也沒去過。我是一名鐵路工人，做著最普通的維修工作，領(lǐng)著最普通的薪水。工作倒班制，有一柜子書，還有一個正在讀初二的女兒。此外，一無所有。

7年前，我的婚姻突然就走到了一個死角。毫無征兆，像一朵百合花，原本長著厚實(shí)的花瓣，說枯萎就枯萎了。在那之前，我幻想著這輩子只跟一個人互敬互愛，白頭偕老。當(dāng)年婚禮上，我收到白頭偕老的祝福時，也像所有新娘一樣對婚姻充滿自信，我想世界再復(fù)雜，我也能將婚姻經(jīng)營得像泉水一樣純凈。事實(shí)上，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光憑一個人努力，是沒辦法讓婚姻的水質(zhì)達(dá)到理想純度的。眼看著婚姻由紅亮的顏色變成灰暗，最后染成面目全非的一紙協(xié)議。我哭泣過，試圖用眼淚把它清洗干凈。但婚姻附著太多雜質(zhì)，周圍所有親戚最后都失去了耐心，再也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那時候，我充滿了矛盾心理，既不甘心剛付完首付的房子變成一分為二的殘?jiān)珨啾冢旨庇跀[脫這種讓人窒息的雜質(zhì)?？傊菚r候一時一個想法，上一秒想一離百了，下一秒又充滿恐懼，再過一秒又對眼前茍且的婚姻充滿不屑。不過，矛盾有時候也是帶著主觀想法的肥皂泡，抵不過對方?jīng)Q絕的一個舉動，泡泡就自動破碎了。所以當(dāng)女兒的父親把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眼前時，我居然痛快地簽了字，只是簽完字的那一刻，才感覺到悲傷，無窮無盡的悲傷鋪天蓋地，心仿佛沉入了昏暗的海底。我摔掉簽了名的筆，轉(zhuǎn)身走到狹窄的陽臺，望向窗外的萬家燈火，彼時，天已近黃昏，我知道，巨大的黑暗馬上就要來了。

離婚后，我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一看到別人手牽手在小區(qū)散步，我的眼睛就會劇痛無比，仿佛被蛇咬了。但是很多住在一個小區(qū)的同事見了我，都會走過來安慰我。我閉著眼，在黑暗中拒絕所有安慰，拒絕這個世界能看到的別人的幸福。

然而，我可以閉著眼，在孤獨(dú)中度過殘生，深陷在婚姻倒塌后的余震中，可女兒不行，她還年幼，她長大后的婚姻一定會很美好，一定會跟所愛的人十指緊扣地在小區(qū)、在江邊散步。我想我得振作起來，就當(dāng)失敗的婚姻是癌前病變，割掉了病灶，得想辦法自愈。于是我開始嘗試寫作。每天照顧完孩子，做完家務(wù)，我就坐在電腦前忘我地寫作。電腦桌是女兒的父親當(dāng)年回家辦公的桌子，他總是坐在電腦前忙工作忙到凌晨三點(diǎn)。如今換成我在這里寫文字寫到凌晨三點(diǎn)。想起來，命運(yùn)總是發(fā)生著讓人覺得奇怪且不可思議的雷同。

或許婚姻就是上帝的一扇門，它關(guān)掉后，會打開另外一扇窗。讀書的時候，我就喜歡寫文字。如今重新拾起來，居然有一種耕牛夜里反芻的慣性。世間疾苦通過指尖過濾、篩選，鋪成文字的脈絡(luò)。一篇篇靈動的文字，治愈著我傷痛難忍的心，也治愈著我的眼睛。

在寫了7年散文之后，我決定嘗試寫小說。促使我下這個決心的，是因?yàn)榘x加了我的QQ。他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的QQ號。他說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散文，鼓勵我要更上一層樓?！澳憧梢詫懶≌f，寫小說應(yīng)該更能表達(dá)自己的意愿?！彼f。溫暖的話語總是最能打動人。那一晚，我坐在電腦桌前沒有再寫文字，而是盯著他的頭像看了很久，越看越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

艾輝是我曾經(jīng)在青山站工作的同事。說是同事，也不太準(zhǔn)確，因?yàn)殍F路是一個龐大系統(tǒng)，我跟他履屬兩個單位。他當(dāng)年是一名調(diào)車長，他的開朗和體貼跟女兒的父親形成了強(qiáng)烈對比，就像一杯能讓你感覺甜蜜的奶茶和一杯白開水。如果不是因?yàn)楦『⒌母赣H認(rèn)識在先，我想我很難抵擋得住艾輝甜而暖的魅力。好在，在青山站工作時間不長，時間隔斷了我跟艾輝的一切可能。結(jié)果在時間助紂為虐下永遠(yuǎn)出其意料。

小說構(gòu)思了7天后才決定動筆。寫散文，我一般不構(gòu)思，總覺得文字其實(shí)就是一種傾訴，對方可以是一棵樹，也可以是一粒灰塵，雖然沒有回應(yīng)，但會讓你入睡時變得愉悅變得心安理得。因?yàn)檫@是寫的第一篇小說，也記得艾輝要我更上一層樓的鼓勵，所以我很慎重，并且就人物關(guān)系想了很多。設(shè)想男主角的名字時，我不自覺地在草稿紙上寫下了艾輝的名字。我回憶起剛認(rèn)識艾輝的情景，那一年，我十八歲，到青山站見習(xí)，熟悉沿線通信設(shè)備。生日那天，我意外地接到通知，說見習(xí)結(jié)束。這意味著我正式成為鐵路工人了。這當(dāng)然是一個讓人激動的消息，意味著我從此有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

那一天，青山站的月亮又圓又亮，艾輝端著一盆炒方便面說要為我慶祝，他還采了一把空地上生長的野花。野花五顏六色，在月光下散發(fā)出陣陣幽香，我正準(zhǔn)備伸手接過那束芬芳無比的鮮花，跟艾輝共吃一盆炒方便面時，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師兄在電話里說祝賀我正式成為鐵路工人，“一一，我愛你?！睅熜滞蝗徽f道。我愛你三個字仿佛流星一樣，彈射出強(qiáng)烈光束，直抵心臟。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表白，我恍惚了，也草率了，把流星當(dāng)成了愿景。如今想來，那時的愛情是多么著急和無知，一點(diǎn)細(xì)微的光也當(dāng)成萬千螢火，我遺憾地跟艾輝擦肩而過。

我在回憶的憂傷中飛快地打字，此刻房間里的燈光散發(fā)出淡淡的奶黃色，隔壁房里傳來女兒沉睡的均勻的呼吸聲，一切都在變好。這幾年，在我的精心照顧下，女兒并沒有受到我離婚的影響，當(dāng)然，可能有些影響只是我并不清楚，或者現(xiàn)在還沒有呈現(xiàn)出來，但她的性格很活潑很開朗，我相信這是長大后能擁有美好婚姻的特質(zhì)。但我沒有，我一直很木訥，膽子也特別小。

“艾輝。”我在心里喃喃自語著，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緣分，已被當(dāng)年的電話擋在緣分之外，頓時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這種缺氧的感覺，帶來一絲尖銳的溫暖，我仿佛孤獨(dú)的貓?zhí)蝮聜?，放任自己去思念，去回憶?/p>

同事在我離婚后曾熱心地張羅我再婚的事，介紹各種各樣的男人給我認(rèn)識，他們中有我曾經(jīng)的擇偶理想職業(yè)醫(yī)生，也有老師、單位小負(fù)責(zé)人，等等。但我卻對任何人都沒有興趣。同事奇怪地問我原因，我回答不出來。因?yàn)槟切┠腥嗽诟髯缘男袠I(yè)里都很優(yōu)秀，熱愛鍛煉，身材都不胖，也沒有我厭惡的油膩、懶散的壞特質(zhì)。他們也承諾會好好待我，會愛屋及烏，把我的女兒視如己出。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因，原來，因?yàn)榘x的存在。我在期望什么？還有跟艾輝重新在一起生活的可能嗎？我痛苦地思索著，同時在電腦上打出一行一行的字。當(dāng)我在電腦屏幕上傷感而又鄭重地輸入男主角“艾輝”兩個字的時候，電腦突然死機(jī)了，屏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那時候，房間里呈現(xiàn)出一種山村的夜晚才有的深邃的黑。

離婚后，我越來越怕黑，我家的燈都是從早上亮到晚上，白天我要把所有的燈打開才會心安。我尤其害怕黃昏，所以這么多年來，一到黃昏，我就拼命地看書，或者在廚房里煎荷包蛋，那些金黃色的荷包蛋會讓我聯(lián)想到光明的太陽。我凝視著鍋里，不再望向窗外那種讓人窒息密實(shí)的黃昏，會覺得世間沒有黑暗。但此刻電腦屏幕形成的黑洞，連帶著房間和世界的黑暗并沒有讓我害怕，反而奇怪地覺得親切，我不由自主地循著黑暗深處走去。

像走了很長的路，四肢的酸痛帶來疲乏的困倦，我合上了眼睛。等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我生活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莊里，旁邊是我在青山站認(rèn)識的艾輝。

艾輝正微笑著看我，跟所有人守在床前等著愛人醒來的神情一樣，眼睛里盛滿了深情。我正疑惑想問我怎么會在這里時，艾輝俯下身，不容分說地吻了我。那充滿了青草味的吻讓我打消了想問的話。管它呢，十八歲那年在青山站遇到他的時候就幻想過這一切，如今他就在身邊，并且用青草味的吻給了答案，這不就是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期待的愛情嗎？

直到金黃色的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艾輝才松開抱著我的手，溫柔地說：“今天是搬進(jìn)這個房子的第二天，所以按村子里的習(xí)俗，我們要請鄉(xiāng)親吃飯。我已經(jīng)委托鄰居老定叔到鎮(zhèn)上買菜了，你今天啥也不用操心，就安心做個漂亮的女人，待客的事情我來安排?！?/p>

那是非常熱鬧的一天。村子里的姑娘媳婦老人小孩都來了，他們站在院子里對著一大片盛開的紅玫瑰，驚嘆著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雅致的院子。”滿院子的紅玫瑰開得像天邊的云彩，而用樹樁圍起來的籬笆墻就像一條褐色的絲帶，把這些云彩都包裹起來了?？粗利惖脑鹤?，想著這就是我跟艾輝的家，我跟他們一樣閉著眼陶醉在眼前的美好里。等再睜開眼睛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我的記憶從青草味的吻開始，其他奇怪地全部清零。但我莫名地覺得這樣很好，人也會像植物一樣重生吧，我想。以后我的世界就只有艾輝和村莊，多么簡單而明了的人生。我不動聲色地沉浸在熱鬧的氣氛中。艾輝忙進(jìn)忙出地招呼客人，他什么事都不讓我插手。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蕩漾著黃酒一樣黏稠的幸福。

賓客直鬧騰到星星出來才散去。等大家走后，艾輝拉著我的手，坐在院子里看滿天星星，黑暗中紅玫瑰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那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艾輝輕聲問我：“喜歡這個院子嗎？”

“喜歡?！蔽乙草p聲說道，唯恐驚嚇了滿院的玫瑰。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這是艾輝請人建的房子，房子很簡單，只有兩間瓦房，但院子很大，那些花都是艾輝種的，為我種的。房子因?yàn)樾陆ú痪茫€彌漫著淡淡的石灰味道。艾輝說，知道我向往到處彌漫著綠色的地方，所以他決定在這里給我一個家。

從那以后，我跟艾輝過起了耕種的生活?，F(xiàn)在耕的田是鄰居三嬸送的，她家男人在廣州工作，田地一直荒著，看我們沒有生活來源，就送給我們種，不收任何租金。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我跟艾輝在這個村莊已經(jīng)生活了三年，我們喂了兩只雞，一只白鵝，養(yǎng)了一院子花。除了紅玫瑰外，也種各種各樣的野花。所以我們的家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每天醒來看到熱情盛開的鮮花，讓我覺得就像生活在百花深處。

我跟艾輝收割完稻谷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七點(diǎn)了。我趕緊到廚房生火做飯。艾輝從木茶幾上倒了一杯水，喝完后，也來到廚房幫忙。廚房沒有開燈，我不喜歡現(xiàn)代文明的一切，我喜歡爐灶散發(fā)出來的自然的光芒，那讓我覺得親切而又溫暖。艾輝忙了一天，他應(yīng)該早就餓了。我趕緊淘米洗菜。爐火溫暖地燃燒著，一屋子都是金黃色的光，艾輝習(xí)慣性地從身后抱住了我，在我耳邊呢喃說：“一一，今天辛苦了?！?/p>

其實(shí)今天最辛苦的是艾輝，他做了種田人所有的苦力活。我把他推到外面的房間，要他好好休息。我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一邊往爐膛里熟練地塞上干木柴，一邊說：“再等二十五分鐘，晚飯就能做好?！卑x喜歡吃我做的飯菜，雖然在山村，菜都是自己栽種的很普通的蔬菜，但艾輝每次都吃得很滿足。

晚上的飯菜很簡單，一盤炒雞蛋，一盤蒜炒西葫蘆。艾輝顯然餓了，他連吃了三大碗米飯，每添一碗飯，他就一臉滿足地仰著頭說：“我家一一真厲害，白米飯都煮出了桂花香呢。”我說他太夸張了，桂花香明明是從村口那棵老桂花樹上吹過來的。艾輝就呵呵地笑，眼睛里都是寵溺。吃完，他搶著去洗碗，我不讓，要他好好休息。

“我不累?！彼棺h似的說。

“怎么能不累呢？稻谷脫粒就已經(jīng)夠辛苦了，那么多稻谷都還是你挑回來的。”我一邊用柴灰刷著碗，一邊心疼地回過頭看著他說。

他擠了一下眼睛，湊近我的耳朵說：“等下，我讓你知道我沒有說謊?！蔽倚呒t了臉，捶了他一拳，他順勢接過我的手握著，又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這才放我去給他打洗澡水。

村里的人都說我們不像結(jié)婚三年的夫妻，鄰居三嬸每次見我們倆一起在田里干活、打鬧，都說水里的小蝌蚪都要被甜死了。我跟艾輝在村里雖然無親無故，但村里的人對我們都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也會端一碗送來，誰家擺喜酒，都把艾輝請上。艾輝也不生疏，好像打小就生長在這里一樣。我有空的時候，也是東家坐坐，西家聊聊，有時候逢上鄰居有新的花種，我都會討來種。

晚上，我們洗漱完畢，早早地鉆進(jìn)了被窩。村莊的夜晚很安靜，晚風(fēng)像是懂得種田人的辛苦，輕柔無聲地吹著。村口的老桂花樹開得正是最好的時候，香氣一陣一陣飄了過來。我們聞著清新的花香，說著心里話。艾輝越來越像一個當(dāng)?shù)厝肆耍伊拇謇锏娜な?，聊明年種地的計劃。農(nóng)村沒有什么娛樂節(jié)目，我家也沒有買電視，艾輝說：“大自然的景色那么漂亮，光是看風(fēng)景就夠了，哪里還用得著看電視里生硬的畫面呢?！碑?dāng)然我們也買不起電視，艾輝把他的積蓄都用完了，這兩年，田里基本沒什么收入。但我一點(diǎn)也不在意有沒有錢，跟著艾輝，再苦也不怕。何況，我是打心里喜歡目前這種簡單平淡的生活。

又一陣風(fēng)吹來，桂花香氣越來越濃，艾輝把我摟在他的懷里，告訴我這棵桂花樹的故事，他說桂花樹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了，當(dāng)初是老定叔的奶奶喜歡桂花，老定叔的爺爺就從外面買回來一棵八月桂，本來是準(zhǔn)備種在他們自家院子里的，但老奶奶說好東西不能獨(dú)享，要種在村口，那樣的話，全村的女人都能聞到，無論是白天干活還是晚上睡在床上，都可以享受到有花香陪伴的日子，花香是女人的香煙，自然就會覺得幸福。艾輝說，這些都是他從三嬸的公公老定叔那里聽來的。

“一一，你知道為什么說花香是女人的香煙嗎？”艾輝故意問?！拔耶?dāng)然懂。”黑暗中，我感受著花香的誘惑。艾輝確實(shí)又恢復(fù)了體力，我們在被子里制造出一陣陣的風(fēng)，把桂花香源源不斷地送到對方心田。

等平靜下來，艾輝說了他的打算，他說稻谷已經(jīng)收割完了，剩下的農(nóng)活也沒什么了，他準(zhǔn)備跟村里阿力他們?nèi)コ抢锎蚬ぁ?/p>

“我知道你喜歡寬大的院子，想在院子里種上很多鮮花。我去掙錢，等有了錢，把房子蓋成四合院，等以后我們生了很多兒女，他們可以從這個房子跑到那個房子，多好啊?！卑x憧憬地說。

這是三年來，艾輝第一次說要離開我，離開村莊去打工。這一年，村莊時不時有一些外面的人來游玩，他們買走了村莊出產(chǎn)的蔬菜。一些年輕人開始嫌棄種田的辛苦，談?wù)撏饷娴氖澜?。村子里開始有人出門打工。我突然有一種壓抑的感覺，心里像堵了一層棉花，喘不上氣來。那天晚上，我緊緊地依偎著艾輝，像預(yù)感到什么似的，艾輝也緊緊地抱著我。老奶奶的桂花很香，但總有一種讓人惆悵的感覺。直到天快亮了，三嬸家的公雞啼了我們才沉沉睡去。

第三天，艾輝就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阿力是包工頭，他專門在農(nóng)閑時組織村莊里的壯勞力去幫他建房子。

我沒去過縣城，不知道縣城的人是不是都跟我一樣想擁有寬大的院子。應(yīng)該是，要不然，阿力怎么會有建不完的房子？

艾輝走后，我把院子里的地重新整理了一番，在原來種有五角星花的地方又種了一些大麗菊，這菊花是從另一個鄰居桐花婆婆那里討來的。桐花婆婆是這個村莊最有智慧的人，誰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都喜歡找她。她愛種花，小小的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花瓣落了，她就一片一片收起來曬干。去年我還去她那里尋了些太陽花、雞冠花、山杜鵑來種。

桐花婆婆一個人獨(dú)居，聽人說，她年輕的時候愛過老定叔，后來因?yàn)槔隙ㄊ迦⒘巳龐鸬钠牌牛┗ㄆ牌疟阋惠呑記]再嫁。她沒事就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坐在山杜鵑花旁喝著自制的花茶，陽光從花樹上投射下來，村里人看到的桐花婆婆就是年輕時的桐花。聽說，每到杜鵑花開的春天，老定叔會在她的院子外面整夜徘徊?！袄隙ㄊ逡欢ㄊ峭坏裟贻p時的桐花?！贝謇锏睦先藗冋f。但桐花婆婆從沒請他進(jìn)院子。她跟老定叔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偶爾在村莊干活時遇上，也是很快地躲開。跟桐花婆婆熟悉以后，我聊天一樣聊起老定叔，桐花婆婆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那是深愛著一個人時才有的表情。但很快，光就恢復(fù)了原樣。

“桐花婆婆，聽說你是為了老定叔才種花的？因?yàn)槔隙ㄊ迨芩赣H影響從小就喜歡花。”一個下午，艾輝在修水井，我到桐花婆婆家討一些花種，忍不住好奇地問。

“不算是，這個村莊家家戶戶都種花，只不過我種的品種多一些，而杜鵑是我最喜歡的花，它是春天的使者，會帶給人很多希望?！蓖┗ㄆ牌乓贿吔o花鋤著草，一邊細(xì)聲說，仿佛把我也當(dāng)成花了。

“這些年老定叔徘徊在院子外，你就沒想到請他進(jìn)來，跟他重歸于好嗎？他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那么久了。”

“你這姑娘，怎么能這么說，去世了的人也還留在村莊，他們沒有走遠(yuǎn)。何況錯過了就是緣分不夠，何必再去強(qiáng)求呢?！蓖┗ㄆ牌棚@然有些不悅，她慍怒地說。

那天夜里，我依偎在艾輝的臂膀上，說起跟桐花婆婆的聊天，艾輝感慨地說：“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如果得不到，在心里守著就好了?！?/p>

我趁機(jī)問他：“如果，我們因?yàn)槟撤N陰差陽錯沒有在一起生活，你也會在心里守著我嗎？”

“當(dāng)然，如果沒辦法在一起，就放在心里，守著?！焙诎抵?，艾輝的手扣著我的手，十指相扣，永不松開的樣子。淚水從我的眼里無聲地滑落下來。

遠(yuǎn)遠(yuǎn)地，三嬸看我在種花，她走了過來。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單獨(dú)跟我聊天。以往，艾輝都在。她倚在我種花的籬笆墻上：“一一，你種這么多花干嗎？不累嗎？”

“三嬸，種花是為了讓心情變得更好，不累?！蔽抑逼鹕碜觼?。

“我就不喜歡種花，我家的花是我公公種的，我沒覺得花能改變什么?！比龐鹫f。

我知道三嬸是那種很務(wù)實(shí)的女人，跟她沒辦法溝通，就低下頭繼續(xù)種我的花。

“一一，艾輝他們走了半個月了，你不想他嗎？你們可是從來沒分開過的?！比龐饹]話找話，但顯然，這個問題刺痛我了。這幾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艾輝，想念他有力的臂膀。

“想?！蔽覍?shí)話實(shí)說。園子里五角星花在怒放，鮮紅的顏色看起來特別喜慶，我情不自禁地摘了兩朵別在馬尾上，艾輝喜歡我戴著花的樣子。

三嬸越靠越前，眼看著我的籬笆墻往一邊歪了，我提醒她，門口有木頭凳。

三嬸搬來凳子，又坐在我跟前?？吹贸鰜?，她很想跟我說話，仿佛很好奇眼前的我。

果然，她問道：“一一，你們是誰？從哪里來？看你們好像從城市里來，但又不像，城市來的人吃不了種地的苦。還有你們結(jié)婚三年了，為什么不生個孩子呢。這三年，也沒有見過親戚來找你們?！?/p>

三嬸像普通農(nóng)村里的人一樣八卦，但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墒菍τ谒膯栴}，我沒有辦法回答。對于以前的記憶，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過得很踏實(shí)，也很幸福，艾輝給了我這些簡單而平靜的生活。

不久后的一天，艾輝回來了，阿力很懂得人情世故，他知道村莊的男人走了，女人會像找不到根的浮萍。

艾輝黑了，也瘦了，但他力氣變得更大了，那天，在桂花最后盛開的香氣里，艾輝一次又一次地讓桂花盛開在我的心底。

因?yàn)橼s工期，艾輝只在家里停留了兩個晚上，他說，再干兩個月，就到了冬天了，下初雪的時候，就回來陪著我，哪里也不去了。

艾輝又一次出發(fā)了，我送他到村口，那天朝霞非常燦爛，仿佛天空中開滿了野花。雖然已經(jīng)到了深秋，但因?yàn)榘x始終牽著我的手，我沒有感覺到一絲涼意。艾輝捏了捏我暖和的手，在我耳邊壞笑著說：“手這么暖，昨晚的熱情還沒消退嗎？”我白了他一眼，很擔(dān)心他的話讓村莊那些送行的女人們聽到。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一些耳朵尖的女人聽到了，她們捂著嘴笑，我想，此時我的臉一定也像天空一樣，盛開著春天的野花。大家陸續(xù)上了阿力的面包車，艾輝最后一個上，他沒來由地突然又折回來把我抱住，并說：“我愛你……”他的動作引來了送行人的調(diào)侃，我只好羞紅著臉揮手。

我跟艾輝之間什么話都說，但他這次回來，我沒有把三嬸留給我的困惑告訴他，關(guān)于我們是誰，從哪里來，為什么會生活在這個村莊的問題，我決定自己先去找答案。

我把瓦房里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我想，我們?nèi)昵皝淼竭@里時，身上一定帶著行李，如果是坐車來的話，也一定會有票據(jù)之類的。然而，我找遍了房子所有的角落，包括床底下、鞋盒里、衣服的口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最奇怪的是，我跟艾輝居然沒有身份證。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大吃一驚：那么，我跟艾輝是誰，我們從哪里來？為什么會在這里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橹闭掖鸢?，還是因?yàn)榘x不在身邊夜里涼著了，我突然生病了，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三嬸著急地找來桐花婆婆，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花可以治我的病。平時，村莊里誰生個小病，一般都不去診所，只找桐花婆婆。因?yàn)樗裁炊级?，還懂得花的藥性。

桐花婆婆摸了摸我發(fā)燙的臉，再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神秘地把三嬸支使開。三嬸走后，桐花婆婆要我回答一些問題。那時候，我的臉已經(jīng)燒得像碳火一樣通紅，但奇怪的是，桐花婆婆一撫摸，我的呼吸突然變得均勻了，臉色也恢復(fù)了正常，只是心慌得無處安放。

“姑娘，我知道你愛艾輝，但是你知道他的過去嗎？”桐花婆婆看著我說。

于是，我在腦海里搜尋著有關(guān)艾輝的一切。但很遺憾，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能記起的，只是這三年來，艾輝對我的好，還有我們形影不離耕種的日常?？次掖_實(shí)想不起來。桐花婆婆從隨身帶來的布口袋里掏出一把看不出形狀的粉色花瓣，兌了水讓我喝下，她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她已經(jīng)猜到我生病的原因，但沒找到證據(jù)之前，不敢貿(mào)然下藥。

那粉色花瓣兌成的水真好看，仿佛下雨后的彩虹，在白瓷碗里發(fā)出燦爛的光芒，并且散發(fā)出一陣陣奇異的香氣。我迫切地想把這彩虹喝下去，沒等桐花婆婆交代，我已經(jīng)搶著喝完了花瓣水?；ò晁畮е幕ㄏ?，奇怪地在我腦海里形成了一條色彩斑斕的小路。我順著那條小路往前走。桐花婆婆鼓勵我把看到的事情說出來。

我看到十八歲的我，坐在離開青山站的綠皮火車上，站臺上是艾輝追著火車奔跑的身影。接著我看到了擁擠的火車站。那里有很多人手牽手走出車站，他們自然地往城市的四面八方走去，去尋找他們的歸宿。我像下班回家一樣也沿著火車站的方向走進(jìn)一棟老舊的建筑，那里有一間房子，小小的房間里有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正坐在電腦前寫著什么，但很顯然，我比她年輕。我想，這得感謝艾輝對我的照顧，家里的重活，他從來舍不得讓我干。等等，我在電腦屏幕上發(fā)現(xiàn)了艾輝的名字。他的名字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女人為何一邊打字，一邊流淚。她想起什么傷心的事了嗎？我突然像在村莊有霧的時節(jié)，起早干農(nóng)活找不到方向一樣迷茫起來。

“你看看她寫的文章?！蓖┗ㄆ牌旁谝贿吿嵝阎２恢劳┗ㄆ牌攀窃趺纯吹轿已劾锍尸F(xiàn)的一切的。我把腦袋湊近電腦，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文章里就是我跟艾輝現(xiàn)在的生活故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頭開始劇烈地疼痛，我腦袋里彩色的小路突然消失了。我回到了村莊，桐花婆婆在一邊焦急地看著我。

“一一，你現(xiàn)在知道你是誰了吧？知道為什么會生活在這個村莊了吧？”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

“其實(shí)她才是你，由于時空的錯位，你來到了這個村莊，并且跟你愛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你實(shí)現(xiàn)了很多人都想要的生活。畢竟誰都想逃離現(xiàn)實(shí)，想忘記自己是誰。但既然你現(xiàn)在又想知道自己是誰，并且也知道了答案，那就意味著你要離開我們的村莊了?！?/p>

桐花婆婆接著說：“一個人不可能真正逃離現(xiàn)實(shí)，生而為人，沒有理想的生活。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一輩子，看懂了很多問題。如果你看不明白前方的時候，就種種山杜鵑吧，這種花會帶給你希望和力量。希望你記得這個綠色的村莊?！?/p>

“可是，艾輝怎么辦？”我像是問桐花婆婆，其實(shí)更是問自己。

“忘了告訴你了，阿力打電話說，他們在縣城火車站干活時，艾輝突然登上一輛綠皮火車，那是從縣城開往青山站的火車，我想，或許艾輝也得到了命運(yùn)的啟發(fā)，回他該回的地方了?！?/p>

我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慢慢恢復(fù)平靜的。從未有過的踏實(shí)感讓我異常安寧，伴隨著桐花婆婆給的山杜鵑，我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世界。

此刻我知道我是誰。我擱下手中春意盎然的山杜鵑，祝福著另一個城市的艾輝，“錯過，就放在心里?！蔽矣浀盟f過這話。

時鐘又指向凌晨三點(diǎn)，不知從哪里傳來公雞的啼叫聲，一時間，我分不清生活在村莊還是城市，但我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書上說，“我是誰”是一個永恒的哲學(xué)話題，它沒有準(zhǔn)確的答案，時間和經(jīng)歷會隨時改變一個人的自我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