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上的一張羊皮

王族

圖瓦人說，鳥兒高興的地方在天空中，牛和羊高興的地方在長滿綠草的山坡上，人高興的地方在結婚的房子里。

圖瓦人結婚的時候，羊皮是最重要的一種東西。到了一對青年男女結婚的時候，雙方的家長都要早早地備一張羊皮。迎親那天，男方到了女方家，女方便拿出一張羊皮讓男方來迎親的人爭搶，眾人各抓羊皮的一角奮力往自己的懷里扯，羊皮的韌性好，所以眾人只是放心地扯，不擔心羊皮會被扯破。慢慢地，便有人因力氣不支或意志不夠堅定，手腕一酸就脫了手。只要手一離開羊皮，就不能再去搶了。搶羊皮只是為了點綴婚慶的氣氛，搶得者并不將羊皮拿回家，而是獻給在場的長者。將新娘迎回男方家后，男方也要拿出一張羊皮讓女方送親的人搶，同樣，得羊皮的人也要將羊皮送給長者。

要是選擇在冬天結婚，搶羊皮便有好看的一幕。兩個人扯著羊皮搶來搶去，有時候會摔倒在雪地里，雪把兩個人弄得面目全非，但誰也不會松手。最后，兩個人變成了雪人，手中的皮子變成了白色，圍觀的人發(fā)出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但他們就是不松手。到了最后，兩個人拼的就是狠勁，其中的一個人迅猛用勁，皮子就到手了。圍觀的人對勝利者報以熱烈的掌聲，他既贏了對方，又得到了人們的贊賞，他是雙重勝利者。待婚禮結束，總有兩位長者腋夾羊皮興高采烈地回家去。村里人很快都會將羊皮賣出去，不在家里長時間存放。若不賣，便掛在門前。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參加婚禮的長者們?yōu)榱讼矐c，要將得來的羊皮在門前掛更多的日子。這是長者對年輕人的一種祝福。

有一年，有一對年輕夫婦殺了兩只羊，因為沒有人來收羊皮，羊皮便在門前掛了很長時間。有一天，夫妻二人外出時鎖上了門。那天村里有人殺羊，羊肉煮好后，便按村里的規(guī)矩給每戶端一碗羊肉，端到他們家后，見門前掛了兩張羊皮，以為他們家有兩位老人參加別人的婚禮了，便回去又端來一碗放在門口。晚上，夫妻二人回來，見門口有兩碗羊肉，樂不可支地倒進鍋里一熱，美美地吃了一頓。我曾在村子里見過一位婦女賣羊皮的情景。收羊皮的人騎摩托車在村子里駛過，她將他喊住，進屋去拿了羊皮出來。那張羊皮不知有多大，被她折成幾疊，方方正正地挾在腋下。她不出院門，走到柵欄邊“唰”的一聲將羊皮抖開，對收羊皮的人說，好皮子，五十塊。收羊皮的人與她討價：四十塊，今年阿勒泰的皮子多，不好賣。她二話不說，拿起皮子就走。收皮子的人忙把她叫住，遞過來五十塊錢，收走了那張皮子。后來才知道，圖瓦人視羊為上天之賜，從不將羊皮從大門里拿出去，有人來買，也是從柵欄上遞出，這樣，就好像羊仍在家里一樣。

我在村子里也遇到了一場婚禮。那天，人們經過了男女雙方爭搶羊皮后，將新娘迎進新房。男方為婚慶殺了十幾只羊，羊肉已經煮好，院子里飄滿羊肉的香味。新娘剛進院子，便要舉行一個儀式：新郎將宰殺的第一只羊的耳朵從鍋中撈出遞給新娘，新娘用雙手接住認認真真地吃下。圖瓦人和哈薩克族人一樣，對吃羊耳朵頗為講究。家里來客人了，將羊耳朵遞給客人中年齡最小的一位，意即你年齡最小，要聽話。新娘剛入家門，讓她吃羊耳朵，也有讓她聽話，好好做媳婦的意思。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經歷。我已經到了這年齡，幾年前居然有幸在一群客人中當過一回年齡最小的客人，吃了兩只羊耳朵。羊耳朵吃起來細脆，非常香。

那天，我被人們熱情挽留參加晚上的鬧洞房。圖瓦人鬧洞房和漢族人大相徑庭。天剛黑，有人吆喝一聲，鬧洞房便開始了?；椟S的油燈不夠亮，有人便點起了“松亮子”。松亮子是火把的一種，是從有油的松樹上直接劈下來的，綁在一起，點著便可燃起熊熊火焰。屋內燈光綽約，人們因為已經喝了一天的酒，此時都帶著酒氣。而正因為飲了酒，人們便都很興奮，一聲聲高喊著什么把新郎新娘推來搡去，頗為熱鬧。有人還備了樹枝，啪啪地直抽新郎新娘，每抽一下便有一聲痛叫響起。我剛擠進人群，想看一眼漂亮的新娘，只見一個人像是飛也似的撞了過來，我雙手一擋，這個人才沒有倒下。待我仔細一看，是新娘，她盡管因為出嫁好好打扮了一番，但此時滿臉痛苦狀。我看見她穿了很厚的衣服，大概是為了防枝條抽打，但怎么能防得住呢？此時的抽打已經變成了喜慶不可少的東西，所以，即使再疼，她也得忍著。

我一扭頭看見了新郎的父親，此時他才有時間吃飯。鍋內的羊肉已經所剩無幾，他用勺子撈了半天才撈了半碗，一個人蹲在那兒急急吃了起來。一個圖瓦男人到了這時候，才像所有的父親一樣閑了下來。從結婚生子，到養(yǎng)子成人，再到為兒子張羅著娶媳婦，一忙就是幾十年，而在閑下來的這一刻，卻只有半碗羊肉等著他，不知他能否填飽饑餓了一天的肚子。

洞房仍熱熱鬧鬧地在鬧。我與他聊天，他說，哪怕自己吃不上一口羊肉，也要讓村里人熱鬧起來，如果人們不鬧，不把羊肉吃光，反而是一件沒面子的事情。

后來，我又聽說了村里的一件事。有一年一家人娶媳婦，先是羊皮顯得小，沒有人去搶，后又因為羊肉太少，大家沒吃飽，喜慶的氣氛一下子便冷了下來。到了晚上，人們不約而同地散去，沒有誰去鬧洞房。新郎新娘雖然沒有挨打，卻比挨了打還難受。新娘覺得是男方小氣，慢待了村里人，一氣之下跑回娘家去了。娘家人見女兒回來，便向男方提出了退婚。

一張羊皮，一頓羊肉，就這樣把一對夫妻給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