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麥籽曬干,裝進袋子里,天就長毛了。不規(guī)則的云毛茸茸的,鉛灰中團著黑?!坝杏炅?。”爹說著臉上也起了云。爹臉上的云比天空中的云還要暗。爹嘆口氣,說:“我去你黃叔家借車?!?/p>
爹騎著自行車回村。大曬場離村兩里地。爹探身蹬車的身影漸遠,我開始用細麻繩扎袋口。我扎完數(shù)了一下,四十二袋。爹回來了,還是探身蹬車,滿頭汗。爹說:“不巧,你黃叔的拖拉機壞了。”我架著板車把,爹把麥袋子裝板車上。一板車能裝十來袋。爹讓我在曬場看著麥袋,他一個人往家拉。
拉第二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爹的腿有點抖。我說:“爹,我來拉?!钡仡^笑笑,說:“你才十二,力沒長全呢?!蔽彝嚨纳碛奥Вь^看天,幾大塊云又黑又濃,滾了過來。其他沒有云的地方,天出奇地藍。突然,黑云就罩在我頭頂了,天色也黑暗了。一道閃電,一串雷,嘩,雨落下來。我拿起塑料布蓋在麥袋上,望望村口,不見爹,只是水茫茫。我鉆進塑料布里。水漫淌過來,泡著我的腳和麥袋。曬干的麥籽散發(fā)著熱腥的氣味。約莫六七分鐘吧,雨停了。天空瓦藍,夕陽灑下來些淡紅的光。我站在濕乎乎的曬場,抬頭四下看,沒有出現(xiàn)彩虹。
突突突,拖拉機的聲響傳來。黃叔開著拖拉機,他兒子小軍抱著黑狗坐旁邊,黑狗的大腦袋耷拉著。他們從曬場不遠的路上經(jīng)過,往柳屯的方向去。柳屯有個有名氣的獸醫(yī)。
過了一會兒,爹拉著板車回來了。我看見爹,哭起來。爹說:“沒啥大不了,男人的淚比金豆子還貴,就二十幾袋麥,明天再曬曬而已?!蔽铱拗嬖V爹黃叔剛才開著拖拉機經(jīng)過了。爹沒說話,坐在板車上抽煙。抽完一根煙,爹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輝,人家?guī)驮凼乔榉郑粠驮垡彩钦?。?/p>
天快黑時,爹踩踩曬場地面,說:“可以拉了?!蔽壹芎密嚢?,爹把浸了水的麥袋裝板車上。爹拉著,我推著,一起回村。爹還給我講了個什么笑話,我卻沒有心思笑。第二天,爹把這車麥拉去了曬場。攤曬在塑料布上,下午曬干,收了裝袋,用板車拉回來。
這年冬天,我家賣了小麥和棉花、豆子,又去城里二姑家借了錢,買了輛二手拖拉機。
又一年麥季到了。爹開著拖拉機拉著石磙,在我家地頭造了一個曬場。晚上聽到一個消息,黃叔酒后開著拖拉機掉村北溝里了,摔斷了腿,拖拉機的水箱也摔壞了。我興高采烈地向爹說這件事時,爹卻搖頭嘆氣,很不開心。
有了拖拉機,我家的麥季很快結(jié)束了。小秋不讓耬,趁墑,爹開著拖拉機播下了大豆。天剛落黑,我做作業(yè),爹看電視新聞,黃嬸來我家。她說:“夏哥,能不能開著恁家拖拉機幫俺拉拉麥,天都黑了,村東曬場還一堆麥袋子呢,萬一夜里再來場雨……”黃嬸抹眼淚。我暗笑,爹會拿什么借口拒絕呢?最好就說:“不巧,俺家車壞了?!?/p>
“中,”爹爽快答應(yīng)了,說,“我馬上開車去?!钡_著拖拉機去了,我合上作業(yè)本生悶氣。等爹回來,我看他衣裳都被汗水溻透了,猜他不光是拉麥,一定是連裝帶卸。黃小軍比我大一歲,在爹眼里,是沒長全力氣的小孩。我生氣地問:“爹,你忘了去年的事了?”爹想了想,走到我面前,看著我的眼睛,慢慢說:“輝,你記?。嚎匆妱e人遇到難處就要伸手拉一把!”爹很少這樣鄭重嚴肅對我說話。我久久品味著爹的這句話,一直品味到今天呢。
爹幫黃叔家拉完麥的第三天,黃嬸又來我家,拎著兩瓶好酒。爹不收。黃嬸說:“夏哥,恁弟說了,這兩瓶酒你一定收下,要不收他以后沒臉見你了?!钡障铝恕|S叔腿好后,爹宰了只肥雞,燉了,請黃叔喝酒。兩人喝得高興,劃拳聲傳了半個村。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落戶城市,爹身體硬朗,住不慣城里,還在村里住。爹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在村里有威信,誰家紅白事都請爹首席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