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山
北盤江南岸
一種久違的安靜,圍攏過來
我們坐在曠野的石頭上,數(shù)星星
月光暗淡,折疊。我們的骨頭里
有野火的溫度和流水的聲音
在北盤江南岸,群山之中
一行五人暫時忘記此行的目的
只是依稀記得,那些被焐暖的石頭
競也沾染著神性
后來有人起身,到更幽僻處
啊,仿佛某種指引,黑暗與空寂如此忍耐
一個人,多像一截塵世的誘餌
群山的象陣
有時是獅群。有時是象陣
更多時候是一群叫不出名
靜臥的猛獸。在黔之西南,藍(lán)天的鋪設(shè)
能讓想象增添一雙翅膀
晝與夜的轉(zhuǎn)換最終將恢復(fù)十萬座山的王位
可以肅立,但不要對峙
可以邀時間作證,但不可隨時間沉降
除了由喀斯特的巖石、土壤、蟲鳥草木組成
也由古老的民居民俗、人與獸的埋骨、山中采藥人
或一只逸鶴之魂組成。草木蔥郁的山頭
和危崖裸露的山頭,仿佛兩種思想的呈現(xiàn)
實(shí)則為一種事物的兩面
群山處變不驚。看塵客如同觀流水
停下來,陪群山坐一會兒,像安靜挨著安靜
頭頂永恒星空。陪群山坐一會兒
活著與死亡,是一對好鄰居
多少年來,陷落于群山中的人
是失散已久的先輩,所以我對群山常懷敬意
我喜歡象陣之足交錯踏地的聲音:似逃亡,更似沖鋒
也喜歡它藏起抽象而鋒利的短牙
有時我用它來驅(qū)逐內(nèi)心的焦慮
有時也讓它替我守住某些微小的秘密
被黑夜捕捉一晚的屋頂
被黑夜捕捉一晚的屋頂。深夜
也有勻稱的呼吸
現(xiàn)在,趁光線尚未豐腴
它留下魚骨形斜剖面的輪廓
鳥啼含混,從喉嚨里吐出一個黎明。后來的白云
在高過屋頂?shù)奶炜?/p>
度過它優(yōu)雅而虛空的一生
流水掌握搬運(yùn)日子的技藝。群山如鄰。記憶中的少年
目光越過高高的不窮于生活的想象的屋頂
再后來風(fēng)停了,樹冠沉睡
屋頂醒來,星辰稀疏
少年的羞澀像接受一次贊揚(yáng)
——秘密的事物,仿佛保持著某種聯(lián)系
坡草地
緩坡上的草松軟而嚴(yán)密。時間富余
讓草地有足夠的信心接納陽光、雨水,流年之野火
以及張開雙臂的夜色。流水去了遠(yuǎn)方
過九曲能否兆示一路平坦
鷹放棄象征。石頭坐下來,不學(xué)思想者,只保持安祥的姿態(tài)
草有時也接納牧馬漢子黝黑臉膛和他內(nèi)心高低起伏的山崗
一陣風(fēng)吹過,命運(yùn)變得如此之輕
在一個黃昏與另一個黃昏的接洽處
大片的坡草地,駐足的人,更多微小而謙卑的事物
各自活著,沒有什么會反對什么
月光下的靜物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像一枚凋敝的
修辭。有時他更傾向于認(rèn)同
似一顆強(qiáng)弩之末般的子彈(雖然這無意暴露他
也曾具有搜尋目標(biāo)的野心)
鑰匙轉(zhuǎn)動
他將自己塞進(jìn)家門
來時的路上。他想象被月光拉長的樹影
如何減輕行人的重負(fù),車輛喧擾、穿梭
猶可修煉成運(yùn)送月光的門徒
啊,月光下的事物多么靜謐
他不是逃亡者。但他需要短暫的平靜
他努力甩掉另一個自己及人群
從平靜的模具中,取出生命的美好
或疼感,取出懦弱的愛與自由……
一棵叫不出名的樹
在野外,一棵叫不出名的樹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腰
唯有奔忙的風(fēng)知道,它用虬曲的根
感恩于這片深情的土地
離它最近的是一棵安靜下來的青杠樹
秋深了,它不能打盹,或許莫測的迷霧
瞬息會阻斷它們之間無聲的交流
它甚至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待大雪封山,它會把離它最近的青杠
想象成一個提著斧頭的人
它愿用多年來的忍耐,換取一次命運(yùn)的砍伐聲
相信石頭
相信石頭的裸露之心,以及
它沾染的星光。在曠野的博物館
時間不過是生銹的鐵鑿子
時間逼退草木,但逼不走石頭
沉默可視作和解,也等同于修行。石頭不持悲喜
不浮于世。那從未抵達(dá)的遠(yuǎn)方,像命運(yùn)的另一扇門
一塊石頭比一片天空更加嚴(yán)肅
在開往沙子小鎮(zhèn)的汽車上
荒郊路旁,我看見一塊被打磨過的石頭
新刻著某人的名字
要相信石頭,也有敞開的胸懷
和從未改變的態(tài)度。那個人一生都在說謊
所以石頭,要替他
每日練習(xí)生死
責(zé)任編輯 余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