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秦風·終南》“紀堂”考為例"/>
唐海艷
隋唐開科取士,以經學為重要選拔標準,《詩經》亦被納入科舉考試科目之中,科舉制度對《詩經》研究有著重要影響。隨著科舉學的發(fā)展,《詩經》研究也有了新的發(fā)展,科舉文獻還對《詩經》字詞的考釋起到了重要作用。現(xiàn)以清代士子陳遹聲科考答卷對《秦風·終南》“紀堂”的考釋為例,探究科舉文獻對《詩經》字詞考釋的作用。
《詩經》因結集時間久遠,又經歷秦火之災,經人們口耳相傳,終有文字之誤。所出古文《詩經》,亦有很多字詞存有疑問,令人費解,如《秦風·終南》中的“紀”與“堂”。
“紀”“堂”在《詩經》中多次出現(xiàn),其意義有同有異。
遍查《詩經》,“紀”共出現(xiàn)了五次。第一處在《秦風·終南》中:“終南何有?有紀有堂。”第二處在《小雅·四月》中:“滔滔江漢,南國之紀?!钡谌幵凇洞笱拧恪分校骸懊忝阄彝酰V紀四方?!钡谒奶幵凇洞笱拧ぜ贅贰分校骸爸V之紀,燕及朋友?!钡谖逄幵凇洞笱拧ぴ茲h》中:“旱既大甚,散無友紀?!?/p>
《詩經》中“紀”之五處,后四處皆指“綱紀”之意,無異義。只是第一處《秦風·終南》“終南何有?有紀有堂”中之“紀”,或說為“基”,或說為“杞”之假借,存有疑問。
再查“堂”字。“堂”在《詩經》中共出現(xiàn)了十次,其中有三次出自同一詩章,屬疊用,故算八次。第一處在《鄘風·定之方中》中:“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钡诙幵凇多嶏L·豐》中:“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钡谌幵凇洱R風·著》中:“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钡谒奶幵凇短骑L·蟋蟀》中:“蟋蟀在堂,歲聿其莫……蟋蟀在堂,歲聿其逝……蟋蟀在堂,役車其休?!钡谖逄幵凇肚仫L·終南》中:“終南何有?有紀有堂?!钡诹幵凇稒u風·羔裘》中:“羔裘翱翔,狐裘在堂?!钡谄咛幵凇夺亠L·七月》中:“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钡诎颂幵凇吨茼灐そz衣》中:“自堂徂基,自羊徂牛。”
“堂”之八處,除《秦風·終南》“終南何有?有紀有堂”中之“堂”外,其他七處的解說也成定論。
也就是說,《詩經》中的“紀”與“堂”,只有《秦風·終南》一首之“紀堂”不得確解。那么,對《秦風·終南》“紀堂”的解說到底有哪些呢?下文將一一分析。
《詩經》中同時出現(xiàn)“紀”與“堂”的僅《秦風·終南》一例,關于《秦風·終南》之“紀堂”的解說,歷來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為“紀,基也;堂,畢道平如堂也”;一種以“紀堂”為“杞棠”,此種解釋盛行于清代之后。
漢代之后,《詩經》學者皆宗《毛傳》,將“紀堂”解釋為“紀,基也;堂,畢道平如堂也”,比如鄭《箋》、郭璞《爾雅注疏》、唐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唐太宗時期孔穎達的《毛詩正義》等。清阮元《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言:
紀,基也。堂,畢道平如堂也。箋云:畢也堂也,亦高大之山所宜有也。畢,終南山之道名,邊如堂之墻然。紀如字,本亦作“屺”,沈音起?!妒琛穫鳌凹o基”至“如堂”?!墩x》曰:案《集注》本作“屺”,定本作“紀”,以下文有堂,故以為基,謂山基也?!夺屒稹吩啤爱?,堂墻?!崩钛苍弧疤脡γ滤铺脡?,曰畢?!惫痹唬骸敖窠K南山道名畢,其邊若堂之墻?!盵1]
可見,從《毛傳》到東漢的鄭《箋》,再到唐代孔穎達的《毛詩正義》等,都是把“紀”解釋為“基”,把“堂”解釋為“畢道平如堂也”,也就是認為“紀堂”為山之一部分。
到了宋代朱熹的《詩集傳》,也作此解:“紀,山之廉角也。堂,山之寬平處也?!盵2]《康熙字典》也秉承這種解釋:“《詩·秦風》:有紀有堂?!秱鳌罚杭o,基也?!妒琛罚荷交?。”“堂,丘之旁邑,又山之寬平處曰堂?!对姟で仫L》:終南何有,有紀有堂?!比绱丝磥?,這種解釋一直占主流。
還有一種解釋是將“紀堂”視為“杞棠”的假借。何人先持此論不可確知,但從引證文獻來看,清代王引之、馬瑞辰都作此解,而且自此后逐漸盛行。
王引之《經義述聞·毛詩上》言:“紀,讀為杞。堂,讀為棠。條、梅、杞、棠,皆木名也。紀、堂,假借字耳。”[3]
稍后于王引之的馬瑞辰與王引之的觀點略同,《毛詩傳箋通釋》言:
有紀有堂,《傳》:“紀,基也。堂,畢道平如堂也?!比鸪桨矗荷险卵浴坝袟l有梅”,謂山有茂木;以類求之,“紀”當讀為“杞梓”之“杞”,“堂”當為“甘棠”之“棠”,“紀”與“堂”皆假借字。《左氏春秋》桓二年“杞侯來朝”,公、榖并作“紀侯”;三年“公會杞侯于郕”,公羊作“紀侯”;吳夫槩奔楚為棠溪氏,定五年《左傳》作“堂溪”。是皆“杞”與“紀”、“堂”與“棠”古得通借之證。《白帖·終南山類》引《詩》正作“有杞有棠”,蓋本三家《詩》。王尚書《經義述聞》說與予略同,謂《白帖》所引蓋《韓詩》,以唐時齊、魯《詩》皆亡,唯《韓詩》尚存也。[4]
現(xiàn)代的《詩經》譯注也大多解“紀堂”為“杞棠”,如程俊英的《詩經譯注》、李家聲的《詩經全譯全評》、許志剛的《詩經解析》、陳子展的《詩經直解》、周振甫的《詩經譯注》、陳戍國的《詩經校注》、唐莫堯的《詩經新注全譯》和金啟華的《詩經全譯》等。然因體例的關系,譯注類的書籍都沒有明確說明理由,偶有注明出處的,或引自王引之的《經義述聞》,或依據(jù)三家《詩》文本。
王引之與馬瑞辰的解說已經算是比較清晰的,但還存有疑問。比如:何以“以類求之”就得出“紀與堂皆假借字”的結論?所依又為何類?諸如此類問題,尚未得解。直至光緒年間的科舉考生陳遹聲,其在科舉試題答卷中對“紀堂”作了具體詳細的考釋,使得“‘紀堂’為‘杞棠’之假借”的解說更加明晰。
在清光緒十二年(1886)的丙戌科會試中,《詩經》義試題為“終南何有?有紀有堂”[5]265,此題出自《秦風·終南》,題中有“紀”“堂”?!肚宕p卷集成》中錄有及第士子陳遹聲的答卷。
陳遹聲,字駿公,號悔門,又號蓉曙,浙江紹興府諸暨縣優(yōu)廩生。光緒十二年(1886)丙戌科會試科中式第三十七名,殿試第二甲第四十名,賜進士出身,朝考第一等第三名[5]234,欽點翰林院庶吉士。
陳遹聲對《秦風·終南》“紀堂”的解釋繼承王、馬之說,并作進一步說明。他開篇點明主題,“讀《詩》當明小學焉”[5]265,也就是讀《詩經》要通曉小學即語言文字知識。他認為“終南何有?有紀有堂”之句中,應把“紀堂”解釋為“杞棠”,但是《詩經》文本中由于假借的原因把“杞棠”寫作“紀堂”,因此導致詩義不明。所以,陳遹聲明確提出不通曉語言文字知識不能說解《詩經》的觀點。接下來他又展開詳細論述。
陳遹聲先從總體上來說《詩經》的體例是統(tǒng)一的。如果一首詩的首章談了草木,那么次章也會談草木,比如“南山有臺,北山有萊”;如果一首詩的首章談的是山川,那次章也會談山川,比如談到“江漢”“岵屺”等的詩章都是如此。他說《詩經》中從來就沒有首章談草木而次章卻談山形的例子。至于《秦風·終南》這首詩,前面先言“錦衣狐裘”,即先談服飾,后又言“黼衣繡裳”,也就是仍以服飾與之對應。那么按照通例,前面談了“條梅”,即草木,后面應該也要用草木“杞棠”來對應,而不能用山形來對應。所以,“紀堂”應為草木“杞”“棠”的假借,而不是指山形的“紀”“堂”。
陳遹聲再以《爾雅》中的釋詞作為依據(jù),認為將“紀”說解為“基”、將“堂”說解為“畢”者,不是通例。他說既然“堂”“墻”并言,也就是說“堂”即“墻”,因此,說解《詩經》就該說“邊如堂墻”,而不能說“邊如堂之墻”,以此推翻前人“畢,終南之山道名,邊如堂之墻”之論。
陳遹聲又從假借來看,認為古訓中將“杞”“棠”寫作“紀”“堂”較為常見。陳遹聲指出,古書之中多將“杞”寫作“紀”,比如《傳》中將“杞侯”寫作“紀侯”。另外,“棠”字假借為“堂”也是通例,如楚之“棠邑”作“堂邑”與“棠溪”作“堂溪”,齊之“棠君”作“堂君”等。而且,“棠”“堂”二字還經?;榧俳?,比如《論語》云“堂堂乎張也”,本意是言“容貌堂堂”,在金石文字中卻寫作“棠棠容貌”。他進一步指出,《詩經》中也經常用假借字,比如《召南·羔羊》中的“逶迤”就假借為“委蛇”。以此類比,可見“紀堂”為“杞棠”之假借更能令人信服。
最后,陳遹聲指出,一些《詩經》學者把“紀堂”誤作山形,但是“紀”和“堂”在本首詩中是作為草木來解釋的,是“杞”和“棠”的假借。文末再次點明,如果不明假借,不通曉語言文字之學,無法說解《詩經》。
陳遹聲的一份科舉試題答卷,層次分明,正反相證,將“紀堂”義考釋得清清楚楚,《秦風·終南》“紀堂”為草木“杞棠”之假借,不再存疑。由此,似可窺見兩點:第一,科舉考試到清朝末期,并不一定只遵朱熹《詩集傳》。乾嘉以后,《詩經》學有了新的發(fā)展,日益興盛的考據(jù)學漸為科舉所接受。第二,科舉文獻對《詩經》研究有著重要意義,比如對《詩經》字詞的考釋等,可豐富《詩經》研究歷史。隨著科舉文獻的進一步整理,相信將會有更多資料可用于《詩經》考釋乃至整個經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