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孫鐵華
照片中后面的那個人就是我媽媽。不過,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她還不是我的媽媽。原照被我不慎丟失了,這一張就是翻拍版。但我依然記得原照的背面有著浸淫歲月卻已經模糊了的記錄性的文字,讓我能夠充分了解照片的拍攝地與拍照時間:一九四八年十月三十一日攝于燕京。
我媽媽的童年歲月,是在北平城里度過的,那時候的日子過得愜意且幸福。在王府井大街北口兒的八面槽的不遠處,有一家餛飩鋪,也是京城的老字號,外祖父常領著我媽媽去那兒吃早點,一碗餛飩,兩掛褡褳燒餅。吃飽了以后,東安市場正好也開張了。那個時候,東安市場不光賣百貨,還兼營娛樂,有說相聲的、唱大鼓書的、賣雜耍的、捏泥人兒的,應有盡有,玩意兒很多,無一不彰顯著京城的繁華舊影和市井氣象。除了玩意兒,還有許多娛樂項目,釣魚、鉤圈、摸鼻子什么的,主要消費者是小孩子,有獎品刺激著,仨瓜倆棗兒的,雖不豐厚,但吃在嘴里,喜在心上,簡直比發(fā)了大財還高興。還有拉洋片兒的,這才是媽媽的最愛呢,一旦聽到有人招攬,吆喝道:“哎——,快來看,快來瞧——……”媽媽就循聲而去,歡呼雀躍。還有設克朗棋的攤兒的,“克朗棋”的雅稱大概是“康樂棋”,因為打起來發(fā)出的聲音“克朗克朗”,就從俗從眾,叫“克朗棋”了。
外祖父的嗜好甚多,尤其癡迷京劇。受他的熏染,我媽媽也迷。京劇是極具個性化的藝術,張開嘴,一個人一種味道,源遠流長,因襲學習,逐漸形成了流派?!傲髋伞笔撬囆g個性化的固態(tài),也是個性化藝術的極致;是大師們的“場”,也是后進和粉絲仰望與追逐的“泰山”。外祖父喜歡張君秋,迷張派,媽媽也就跟著喜歡,跟著迷。媽媽曾經給我講過,她說張大師除了從梅蘭芳那里悟到的雍榮華貴的唱腔之外,他的聲音特色還堪稱一絕,非常獨特,就是他的“上腭音”,那個位置非常難找,也非常難把握,打不準聲音就發(fā)嘎,張大師卻能找到,而且運用自如,所以,張派的唱腔才極富彈性和回旋力,余音繞梁三日仍不絕于耳。
媽媽一生沒留過長發(fā),最長的時候也不過及頸懸肩,跟長發(fā)差得很遠?,F(xiàn)在有一個流行的說法,頭發(fā)的長或者短跟情感有關。然而我媽媽的短發(fā)與此毫無關系,只是她的一個個人愛好、性格表現(xiàn),颯爽英姿、作風潑辣,才是我的媽媽。
那個時候,她在四野十五兵團直屬南下工作隊,十五兵團直屬隊有一支女子籃球隊,媽媽是隊里的主力隊員,因個子矮,出任組織后衛(wèi),雖然不像中鋒那樣中流砥柱,也不像前鋒那樣插旗拔寨,但長傳短導、輸送彈藥、指前揮后、場面調度,也是勝利必有之保障。
我生在軍營,長在軍營。軍營里,多須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大男子主義。比方說,有一部電影,劇情忘得一干二凈,片名兒卻記得一清二楚——《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我始終覺得女孩子就不該當兵,當了兵也是軍隊的累贅,即使不是累贅,也頂多是個點綴。我的這個思想一暴露,沒等媽媽張口,我的爸爸先把我一頓臭訓:“你懂個屁!仗一打起來,哪有前方后方?哪還分什么男兵女兵?!一樣危險!搞不好,哼!一樣掉腦袋的!”
直到后來,我學習了歷史,掌握了一些資料,才逐漸改變了觀念,并開始仰望我的媽媽。當開始仰望媽媽的時候,我忽然恐懼地想到:如果在某一次戰(zhàn)斗中,要是哪顆不長眼睛的子彈打中了媽媽,我就沒有媽媽了,世間也將不會有我。母子之間是一種宿命的緣分,飲啄已由前生定好。
我有一個兒時的玩伴少小從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基層連隊當指導員。結婚的時候他按家里的意思,打算就只在院里給叔叔伯伯們發(fā)發(fā)糖,自己家里吃頓飯,然后出去旅旅游,替他們到各地去看一看老戰(zhàn)友,這婚就算完事了。但沒想到連里的戰(zhàn)士們不干,我的哥們兒只好把婚禮辦到連上。當兵的都很刁鉆,想出的鬧婚的鬼點子也別出心裁,比方說,其中一個節(jié)目叫“公雞踩蛋”,就是讓新娘子站在摞起來的岌岌可危的兩把椅子上面,新郎館就扮成一只公雞,一手佯作翅膀拍著大腿,嘴里“咕咕咕”地怪叫,圍著“母雞”轉圈。哈!一場婚禮下來,再看咱們的指導員吧,兩條大腿外側淤血,一個禮拜都頭昏腦漲的。
軍人的婚禮,相當于軍營里的一次節(jié)日,戰(zhàn)友們搞出來的小節(jié)目,令人回味。
我父母的婚禮恐怕更簡易——首長講講話,同志慶賀慶賀,關系親近的送個筆記本,祝愿兩個人“共同進步”……兩個人就把背包往一個屋里(在朝鮮也許是坑道里)一放,就大功告成了。
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年,除了星期天之外,我們幾乎是見不到媽媽的:清晨,我們都沒起床,她就已經上班走了;晚上,我們已沉入夢鄉(xiāng),她卻仍未下班……
我有一道算術題,相信只要會加減法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解得了,即1985減去1949等于多少?是的,等于36。在36的后面加上一個單位“年”,便成為“36年”!36年,是我媽媽為了自己的信仰和政治生命努力追求與奮斗的歲月!自一九四九年參加革命以來,至一九八五年離休前夕,媽媽一直要求進步,申請入黨,追索了36個春秋,夙愿終得以償……試問:人生幾多三六?如果以“青春”而論,恒等于一個人的三輩子,三個人的一輩子的青春呵!值得嗎?媽媽說:值!信仰是人類發(fā)展的希望所在,理想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極致和最高境界。一個有覺悟的人,為了他們而生而死,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媽媽病了。她患上了腔隙性腦栓塞,而且因為小腦鈣化和栓塞壓迫神經,又并發(fā)為老年癡呆。媽媽臨終前,姐姐從北京趕來探望,看見媽媽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己經脫了相,淚如泉涌,一再地問,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
媽媽生病以后,我就開始迷信了。因為,有些事情橫豎都無法解釋。媽媽發(fā)病的前一天下午,我的午覺睡得頭昏腦漲,迷里麻胡的。打開電視欲解憂,趕上的是一個地方臺正播著一部臺灣的片子,是張艾嘉主演的,她飾演一個臺灣的下層婦女,終日為生計勞碌奔波,還要奉養(yǎng)年邁的老父親,趕巧不巧,雪上加霜,老父親又患上了老年癡呆,張艾嘉不得不為父親尋找價格相宜、條件相當?shù)木蠢显骸娪翱吹梦液軅校纯次易约?,想想已經古稀之年的老娘,我不但不能贍養(yǎng)她,還要她養(yǎng)活我和我的女兒,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很苦澀。但我沒往其他方面想?,F(xiàn)在看來,就算機緣巧合,事發(fā)偶然,也會在潛意識中理解為這是一個暗示,一種預兆。
媽媽得病以后醫(yī)生告訴我們,這種病是不可逆的,發(fā)作一次就嚴重一成,而且是階梯式的,身體狀況會越來越差,治療的最大效果就是維持現(xiàn)狀,不讓病情惡化。但病這個玩意兒生出來就是要跟人過不去,鬧別扭。每逢冬春之交、秋冬之交,媽媽的病總會發(fā)作;每發(fā)作一次,老年癡呆的癥狀就嚴重一次,最明顯的就是人物的辨識和偏盲。后來幾年,我扶她上馬路,她總是逆道而行,專走左側,那是因為她右側的視神經被壓迫了。我的小表弟去醫(yī)院護理她,她告訴室友說他是她的同事。除此之外,幾乎所有的親人都對不上號。
而我卻是特殊的。她總記得我,總惦記著我,每天都讓我哥哥從醫(yī)院給我打電話,那時候,她的耳朵也背得厲害,我說什么她也聽不清,但她也不在意聽不聽得清,她只是“喂,喂”,聽到我的聲音,知道我平安,她就放心了。我到醫(yī)院去探視她,一個病室的幾位阿姨都搶著告訴我,你媽媽最惦記你呀!一睜眼就是“小鐵華,小鐵華……”那一年我已經整整五十歲了!俗話說:七歲有個家,八十歲有個媽。歌里唱道: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我身有殘疾,又下了崗,還有一個正上大學的女兒,媽媽惦記我的正是這一點。她知道,一旦失去了她這個靠山,我真的沒法兒生活。其實,早在幾年前,她的病情就已經相當嚴重了,器官、臟器都已經退化甚至衰竭,但為了我,她不敢死,她堅持著,一直堅持到我女兒大學畢業(yè),找到了安定的工作,可以贍養(yǎng)我了,她——我的媽媽,才閉上了眼睛……
媽媽臨終前一個月,我曾去醫(yī)院護理了她一段時間,那個時候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了,要求對她施行二級護理,營養(yǎng)補充除了輸液就靠鼻飼,她腸胃功能也早己衰竭,鼻飼又從嘴里嘔出,我看了難過,就哭了,她難得清醒了一會兒,便下了女軍人一生的最后一道命令:回家哭去!
藏起來舔自己的傷口,然后拭干血跡,直面人生,正視現(xiàn)實,不畏艱難,繼續(xù)前行,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寶貴的精神!
這個人就是媽!我手中有她從十八歲到八十歲的照片,它們是片段的,但我的思緒和懷念能夠把它們串連起來,讓它們活起來,動起來,讓它們像電影一樣在我的心里一遍遍地播放,循環(huán),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