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或者天使

□狄 青

之前寫《斯蒂芬·茨威格的困惑》，發(fā)現(xiàn)有人讀后對茨威格困惑與否似乎興趣不大，卻對追隨他殉情而去的綠蒂，以及為帕斯捷爾納克坐穿五年大牢的伊文斯卡婭更感興趣。感興趣的理由倒也不復(fù)雜，無非是因為她們的行為與我們熟悉的現(xiàn)實中的價值取向形成了強烈反差。盡管我始終對作家生活、情感的關(guān)注，要超過對文本“技術(shù)”的拿捏，但說實話，這種反差也頗令我困惑。是啊，我們早已習(xí)慣于對感情精打細算的生活，連誰比誰多付出一些都斤斤計較，遑論誰為誰去殉情？哪個女人會因了一個比自己大幾十歲的老男人這樣那樣的想不開，就跟他一起去“尋短見”？然而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類似這般令我們想不通的“愛情”卻又屢見不鮮。

列夫·托爾斯泰當(dāng)年就曾十分羨慕陀思妥耶夫斯基娶了比其小二十七歲的安娜·斯尼特金娜，羨慕的理由當(dāng)然不是安娜足夠?。ㄍ形痰钠拮铀鞣茓I也比他小很多），而在于彼時正是陀氏人生中最窘困的一段時期——前妻馬麗婭去世不久，他則因欠下巨額賭債被告上法庭，還有，他的癲癇病時常發(fā)作，自卑感強烈的神經(jīng)質(zhì)性格更是喜怒無常，欠下的“稿債”多到難以償還……就在此時，十八歲的安娜卻突然愛上了他！曾經(jīng)，同樣年輕許多的阿波利納里婭對他以身相許，但很快便因無法接受他潦倒的生活以及對她精神上的控制離他而去。他起初以為安娜也會過一段便與他拜拜，卻未料到她竟然從此在他的生活里安營扎寨了。安娜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上的得力助手，更是他生活中溫順的妻子和寬容的母親。我無法確知十八歲的安娜是否真的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華。就像我無法了解年輕的綠蒂是如何義無反顧與茨威格同赴黃泉一樣，我也無法相信伊文斯卡婭會為既不能娶她為妻、亦不能給她帶來半毛錢利益的帕斯捷爾納克，忍受五年牢獄之苦。但我知道，一定有一種東西在冥冥中發(fā)生作用，就像如果沒有安娜來呵護和拯救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很難想象陀氏最終會成為那么偉大的作家！

一直有人說，當(dāng)年托爾斯泰是獨自離家出走的，可事實不是這樣。1910年10月27日，托爾斯泰給妻子索菲婭留下一封信，在雪夜中悄悄搭上一駕馬車，在醫(yī)生和女兒的陪伴下，秘密離家出走。途中一波三折，八十二歲的托翁終于病倒。他只好放棄馬車，匿名改乘火車，最后躺倒在阿斯達波沃火車站的站長室——一座紅房子里。索菲婭得知丈夫離家出走，一度精神失衡，企圖自殺。她帶領(lǐng)其他家人趕到那座火車站，卻被醫(yī)生和女兒拒絕進入站長室，理由是，怕刺激了托爾斯泰。索菲婭只好繞著紅房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敲一下窗子，讓女兒出來，詢問一下丈夫的病情。當(dāng)時的俄羅斯媒體如此寫道：“索菲婭貼著列夫·托爾斯泰在里面休息的房子走來走去，像一只顫抖的小鳥，希望進入它的巢，里面有它的至愛?！敝敝镣形踢M入彌留時刻，已經(jīng)神志不清，憔悴得幾成朽木的老妻才被允許進去。屈指細數(shù)，兩人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

托爾斯泰與妻子的矛盾，主要源于托爾斯泰對家庭財富的處理方式：他要散盡家財，但索菲婭不同意，她不能看著孩子們無著無落，她要堅定地保衛(wèi)自己的家庭。最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證明，托爾斯泰曾經(jīng)在一次醉酒后，將他的大部分財產(chǎn)“遺贈”給一個叫做切爾科夫的鄉(xiāng)間閑漢。當(dāng)這個家伙拿著托爾斯泰寫的字據(jù)來找索菲婭的時候，索菲婭被徹底激怒了，從此她開始“監(jiān)視”托爾斯泰的一舉一動，為此甚至托人從莫斯科買來了一只望遠鏡。托爾斯泰要求離婚，索菲婭說除非讓她死。她后來開始偷看丈夫的日記，她被后人指斥的所謂“神經(jīng)質(zhì)”，不能說沒有托爾斯泰的影響。

這位從小在克里姆林宮長大的美女，曾生活在皇室的上流社會，為了托爾斯泰，她才第一次來到鄉(xiāng)間，進入一個封閉的只有417公頃土地的領(lǐng)地，她感到迷失。索菲婭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封閉的鄉(xiāng)村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必須直面現(xiàn)實，一絲不茍地盡著妻子和母親的職責(zé)。她為丈夫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忍受了丈夫的種種偏執(zhí)，卻又在他死后多年承擔(dān)了“逼死”托爾斯泰的惡名。

在新婚之夜，三十五歲的托爾斯泰給索菲婭講述了自己的“獵艷史”，包括他跟領(lǐng)地內(nèi)許多女農(nóng)奴的性經(jīng)歷。他對索菲婭說：“我在戰(zhàn)場上殺人，我在決斗時殺人……我和放蕩的女人鬼混，我欺騙男人。我說謊，通奸；我酗酒，打架?！边@些話無疑嚇壞了不足十八歲的索菲婭，她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但這就是她的命運，她是來適應(yīng)這個叫托爾斯泰的偏執(zhí)男人的，而不是來挑剔他的。接下來，托爾斯泰的每一部作品，索菲婭都是第一讀者。她分享著丈夫成功的喜悅，也分擔(dān)著他的焦慮與辛苦。有時抄完稿，她會對作品提出一些意見，他也欣然采納。托爾斯泰寫的字有時自己也不認(rèn)得，就問索菲亞這些字是什么。他的稿子還總是要一遍一遍地修改，有時一張稿紙上改的文字甚至比寫的還多。索菲婭就一遍遍地再抄，直到謄清。她樂此不疲，懷著愉悅的激情一遍遍謄寫。一百多萬字的《戰(zhàn)爭與和平》，她手抄了七遍。有時，某些句子他只寫開頭一兩個字母，她就明白整個句子的意思，謄抄時幫他補足。哪些地方修改最多，哪些地方幾乎沒有修改，她最清楚。不管情緒如何、身體狀況如何、是否疲倦，索菲婭每天晚上都要去取他日間寫下的草稿，抄寫得清楚利落才送回去。第二天上午，他又修改一番，午飯后，她再來取，重新謄寫……而謄抄時，是她最美好的時刻。

索菲婭還把這個大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條。她遏制住自己對文藝的愛好，把自己的全身心奉獻給丈夫和子女。當(dāng)托爾斯泰寫作時，索菲亞不讓任何人前去干擾——這哪是妻子，稱她是大師的保護神都不為過，她的確是上天給托爾斯泰派來的天使。

即使在二人感情出現(xiàn)裂痕后，索菲婭依然為爭取丈夫的利益不遺余力地奔走。她說：“這是我的使命，我的命運，我的目的；換句話說，這是上帝的旨意?！?/p>

托爾斯泰的女兒塔季揚娜說：“父親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他塑造她，他的影響在她身上扎根。是他叫她乘坐頭等車廂，在最好的商店為孩子們定制衣服，現(xiàn)在卻要求她像農(nóng)民一樣生活，為什么？這就是母親提出的問題?！彼緭P娜還說，當(dāng)母親身患重病時，全家都陷入悲傷，只有父親顯得興高采烈。

索菲婭的晚年生活孤寂，忍辱負重。她將托爾斯泰的所有書籍和物品進行了盤點，詳細地做了厚厚的記錄，使絕大部分物件都得以保存至今。

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時，安娜年僅三十五歲，但她并未改嫁。余生三十七年，她把所有心血都獻給了與丈夫有關(guān)的事業(yè)。她致力于整理、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并將與丈夫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記錄了下來，寫成了《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是安娜促成了七次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建立了陀氏“故居博物館”，編輯出版了有關(guān)陀氏生平和社會活動的文章與藝術(shù)作品圖書索引等等?？梢哉f，沒有安娜，就一定沒有享譽世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那些不朽之作。

俄羅斯圣彼得堡納博科夫博物館內(nèi)，有一幅作家納博科夫親手繪制的蝴蝶，上面的簽名是“獻給V，來自V”——“V”便是納博科夫的妻子薇拉。他的確是應(yīng)該感謝薇拉，因為她不僅是他的打字員、書籍整理員、檔案管理員、服裝師，還是他的會計、廚師、發(fā)言人、助教、司機（納博科夫不開車）、保鏢（她的手包里永遠裝著一把手槍），是納博科夫孩子們的母親，和納博科夫遺產(chǎn)的繼承人與保護者。

青年時期的納博科夫很窮，且相貌平平，而薇拉則出身于富裕家庭，漂亮迷人。納博科夫多次說：“是我讓薇拉的頭發(fā)早早就變白了?！?/p>

1923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在德國柏林，俄國僑民募捐假面晚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和年輕的納博科夫搭檔的，是一個戴黑色狼面具的女孩。女孩一邊跳舞，一邊娓娓評述著納博科夫的作品。這個女孩就是俄羅斯著名出版商斯洛尼姆的女兒薇拉。從這場蒙面舞會開始，兩個年輕人相愛了。

薇拉的父母不同意女兒與窮困的納博科夫交往，盡管納博科夫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出色的文學(xué)才華。就在納博科夫也決定擺脫這段情感時，薇拉提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他的門口。沒等納博科夫開口，她就掏出一把手槍，說如果他不接受她，自己就沒了去處；她打算打死納博科夫，然后自殺。原來，薇拉為愛和父親鬧翻了，她決定離家出走。從此，納博科夫的生活和寫作上的一切，都由薇拉打理。薇拉安排納博科夫的一日三餐，決定他每天穿什么樣的衣服；納博科夫完成的每一部書稿，都是先由薇拉打印出來并參與修改，然后再通過她聯(lián)系雜志社、出版商。

《洛麗塔》完成后，納博科夫幾次以“這是一個骯臟的精靈”為由，要焚燒掉書稿。薇拉搶回書稿，瞞著他四處聯(lián)系出版商。著名的《紐約客》雜志和維京出版社都以這是一本“黃書”為由，拒絕發(fā)表、出版。一連串的打擊，令納博科夫痛不欲生，卻激起了薇拉的斗志。她把自己親手制作的樣書，寄給了英國文學(xué)泰斗格雷厄姆·格林。格林看后大加贊賞，不僅推薦出版，還親自在《周日泰晤士報》上撰文評論，讓《洛麗塔》走進了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行列。

而納博科夫的一次出軌，則為世界文學(xué)史留下了一段經(jīng)典故事——

誠實的納博科夫向薇拉坦白了自己的新戀情——他愛上了一個叫做伊琳娜的美麗姑娘。薇拉問：“她也愛你嗎？”納博科夫回答：“是的，她非常非常愛我。”薇拉聽后傷心不已，卻跟納博科夫不打不鬧。她找到了伊琳娜，要和伊琳娜像古代騎士一樣進行決斗。伊琳娜接受了戰(zhàn)書，答應(yīng)如果她在較量中失敗，就不再去糾纏納博科夫；而如果薇拉戰(zhàn)敗，則必須在一個月內(nèi)和納博科夫離婚。決斗的日子選在6月12日，地點定在了象征浪漫愛情的巴黎埃菲爾鐵塔。

這天，薇拉給納博科夫留下了一封信和離婚協(xié)議書。她在信中告訴納博科夫，如果她晚上六點之前還沒有回來，就不用再等她了，他則可以拿著離婚協(xié)議書，單獨去辦理離婚手續(xù)。在埃菲爾鐵塔下，薇拉和伊琳娜開始了唇槍舌劍。薇拉指責(zé)伊琳娜鳩占鵲巢，而伊琳娜則指責(zé)薇拉事無巨細的所謂關(guān)愛讓納博科夫失去了人身自由。兩人同時舉起了手槍。就在這時，納博科夫趕到了，他帶著哭腔勸說愛他的兩個女人不要這樣。

薇拉忽然把槍口對準(zhǔn)了納博科夫，旋即扣動了扳機。伊琳娜尖叫起來，納博科夫卻安然無恙。原來，薇拉的槍膛里并沒有真的子彈，她并不想真的殺死伊琳娜，更不會對納博科夫下手，只是想告訴納博科夫，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成全他。伊琳娜震驚了，選擇了獨自離開。

薇拉的一生幾乎都是在家里幫納博科夫打字、翻譯、給讀者回信和處理各種雜務(wù)。納博科夫去學(xué)校授課時，她必以助理的身份，坐在教室第一排。如果后面有學(xué)生交頭接耳，她必站起來維護秩序。每當(dāng)納博科夫在外面搞講座，薇拉都是提詞員和擦黑板員。夫唱婦隨到如此地步，怕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再難尋見。

都說每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個偉大女人，這話確乎有道理。當(dāng)然，并非每一個女人都是天使，但好在，有限的天使名額都分配給了這世上真正的天才。表面上看，是她們在忍辱負重，可誰說得準(zhǔn)她們不是帶著使命來到我們凡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