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

賈平凹

我常常想，城市是什么，是一堆水泥和擁擠的人群。當我們是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時，我們反感著那些私家車和出租車呼嘯來呼嘯去地常開在自行車的道上，而當我們有了錢能搭乘出租車，甚或有了私家車，又總是討厭騎自行車的人擋住了車的去路。幾乎人人都在抱怨著城市的擁擠、吵鬧和空氣污濁，但誰也不愿自己搬離城市。大白天里，車水馬龍，人多如蟻，可到了夜里，街燈在冷冷地照著路面，清潔工抱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動，偶爾見到夜市上歸來的相互扶著的醉漢，你無法想象，人都到哪兒去了呢？為什么竟沒有一個走錯了家門呢？西安的街巷布置是整齊的“井”字形，威嚴而古板。店鋪的字號，使你身處在現(xiàn)代卻要時時提醒起古老的過去，尤其那些穿著黃的藍灰的長袍的僧人，就得將思緒墜入遙遠的歲月，那漢唐的街上，脖子上系著鈴鐺，緩緩地拉著木轱轆大車經(jīng)過，該是一種何等的威風呢？城墻上旌旗獵獵，穿著兵卒字樣軍服的士兵立于城門兩側(cè)，而絞索咯吱吱地降下城門外護城河上的板橋，該又是一種何等的氣派呢？青龍寺的鐘聲中哪一聲揉進了鑒真和尚的經(jīng)誦？葫蘆頭泡饃館門首懸掛的葫蘆里哪一味調(diào)料是孫思邈配制？朱雀門外的舊貨市場上的老式床椅是輾轉(zhuǎn)過韓干的身肢還是浸潤過王九思的汗油？上千年的風雨里，這個城市竟呼呼啦啦敗落下來，后來雖積極地重新建設，但種子種久了退化，田地耕久了板結(jié)，它已實在難以恢復王氣。畢竟如今的城市規(guī)模小，城外而來的汽車和人流將泥土直接可以帶到市中心，又因為城市的經(jīng)濟能力有限，眾多的失業(yè)者得有生存的營生而導致街巷行人道上有了地攤，賣小雜碎和飲食，所以，西安的塵土永遠難以清除，一年數(shù)日里的昏天灰地令人窒息，皮鞋晌晌得擦，落小雨落下來是泥點，下大雨路面積潭，車漂如船。深秋天氣，法桐的花絨便起飛了，整個城市不寒而雪，到了冬季，雪下起來又難以久駐，雪與塵土和成污泥又凍成疙瘩，街面上隨處有跌倒的行人，最難堪的是一輛自行車啪地一倒，三輛四輛、十輛八輛啪啪啪地倒一大片。一旦夏天來臨呢，大天白日，小伙子們?nèi)懔松仙?，脖子上搭一條濕而臟的毛巾。入夜的街道兩旁，鋼絲床、竹躺椅、涼席擺滿，白花花一躺一片如晾在了岸灘上的魚。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特點，如果說以那一句“你不像上海人”來評價上海人好的話是對上海的不恭，那么，說西安就不該是“城”，他們甚至更愿意保留下舊城重新在別處再建一個新的西安！

我一直有個看法，評價歷史上任何人物是不是偉大的，就看他能不能帶給后人福澤。因此，秦始皇是偉大的，武則天是偉大的，釋迦牟尼偉大，老子也偉大，還有霍去病、司馬遷。只要到臨潼的秦兵馬俑館、乾陵、法門寺、樓觀臺、黃陵和延安去看看，不要說這些人物給中國的發(fā)展作出了多大貢獻，為中國增加了多少威望，也不要說參觀門票一日能收入多少，單旅游點四周連鎖而起的住宿、餐飲、娛樂的生意繁華，就足以使你感慨萬千了。一個城市的形成，有其人口、建筑、交通、通訊、產(chǎn)業(yè)、商業(yè)、金融、法律、管理諸多基本要素，但人的精神湖泊里的動靜聚散卻是仍需教化導向的，宗教就這樣從天而降，寺廟也由此順天而建。西安之所以是西安，就是因為它有帝王的陵墓和宗教寺廟，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氤氳著這座古城。據(jù)史料記載，唐長安城坊佛寺有一百四十四座，道觀有四十一座，至今保存的名剎古寺有大興善寺、大莊嚴寺、青龍寺、凈業(yè)寺、仙游寺、圣壽寺、感業(yè)寺、華嚴寺、慈恩寺、西明寺、薦福寺、罔積寺、香積寺、草堂寺、臥龍寺、法門寺、樓觀臺、重陽宮、八仙庵、東岳廟、西安清真大寺等等。中國佛教的十大宗派，除天臺宗和禪宗外，其他八派都發(fā)祥于長安。富麗堂皇的殿宇內(nèi)，壁畫萬象紛呈，慈恩寺塔西曾有尉遲乙僧畫的濕耳獅子趺心花“精妙之極”，資圣寺東廊韓干的散馬“如將嘶蹀”，王維在薦福寺作輞川圖“山谷郁盤，云水飛動”，吳道子在菩提寺畫的禮佛仙人“天衣飛揚，滿壁風動”，而趙景公寺內(nèi)有幅“地獄變”陰森可怖，凡是看過都“懼罪修善”，致使當年東西兩市的魚肉都賣不出去。名剎古寺里多有離奇的故事傳誦，唐觀中便有天女降臨來觀賞玉蕊花的事，連劉禹錫也寫下了“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摯枝弄雪時回首，驚怪人間日易斜”。

俗言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城市何嘗不是這樣，尤其像西安這樣的城。因看過國外的一份研究資料，說凡是在城市待三代人以上的男人一般是不長胡須的，為了證實，我調(diào)查了數(shù)量相當?shù)淖?，意外地發(fā)現(xiàn)，真正屬于五代以上的老西安戶實在罕見。毛澤東有一句軍事戰(zhàn)略上的術語“農(nóng)村包圍城市”，而西安的人口結(jié)構就是農(nóng)村人進駐城市成為市民，幾代后這些人就會以種種原因又離開了城市，而新的農(nóng)村人又進駐城市，如此反復不已。但現(xiàn)在是居住在城里的市民，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意識里就產(chǎn)生了偏見，他們瞧不起鄉(xiāng)下人，以至今日，兒子或女兒到了戀愛時期，差不多仍是反對找在城里工作但原籍在鄉(xiāng)下的對象，認為這些老家還有父母兄妹的人將來負擔太重，而且這些親戚將會沒完沒了地來打擾。即使是父母俱在城里的，又看不起北門外鐵道沿線的河南人和說話鼻音濃重的已是城籍的陜北人，認為他們性情強悍、散漫，家庭責任心不強。其實，河南人在西安起源于黃河泛濫而來的難民，現(xiàn)已成為西安極重要的市民一部分。陜北人源于解放初期大量革命干部南下，這兩個地區(qū)的人勤勞、精明，生存能力和政治活動能力極強。西安基本上是關中人的集中地，大平原的意識使他們有著排外的思想，這也是西安趨于保守的一個原因。

自一九七二年進入西安城市以來，我已經(jīng)無法離開西安，它歷史太古老了，沒有上海年輕有朝氣，沒有深圳新移民的特點。我贊美和咒罵過它，期望和失望過它，但我可能今生將不得離開西安，成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墻上的一塊磚，街道上的一塊路牌。當雜亂零碎地寫下關于老西安的這部文字，我最后要說的，仍然是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我愛我的西安。

（摘自中國社會出版社《老西安》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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