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杰
宋元時代的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梯航萬國”,經濟發(fā)達,對外貿易繁榮,以“刺桐城”(Zaiton)之名遠播世界。發(fā)展至元朝末年,與泉州有商貿聯系的國家和地區(qū)已達到數十個之多。大量外國人沿著商路來到泉州從事商貿活動,繼而在泉州定居生活,繁衍生息。因為外國人來華也首選從泉州登陸,泉州又成為外國人前往中國內地,如杭州、揚州乃至北京的始發(fā)地。所以,宋元時期,泉州的外國人數量非常多,財富積聚,極負盛名。宋人周必大贊稱道:“泉南地大民眾,為七閩一都會,加以蠻夷慕義航海日至,富商大賈寶貨聚焉?!盵1]
在泉州的外國人,一般被中國政府當局稱為“蕃人”“蕃商”。這些外國人大多是來自西亞、中東地區(qū)的穆斯林,尤以波斯人、阿拉伯人較多,此外還有為數眾多的亞美尼亞人、印度人、東南亞人、日本人、高麗人及歐洲人。他們在泉州形成的聚居地,被稱為“蕃坊”“蕃人巷”。宋元泉州府城的城南是各種“蕃坊”所在地,所謂“一城要地,莫盛于南關,四海舶商,諸蕃琛貢,皆于是乎集”[2]。宋元政府對于這些外國人給予一些自治權利,并尊重其民族、宗教習慣,這使得在蕃坊中定居的外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國家、民族或宗教信仰,形成不同的社區(qū)。在各自的社區(qū)中,外國人一般都會形成若干自治組織。在宋代,蕃坊的管理者被稱為“蕃長”,他們一般都是從來華外商的卓異者中選任的,但同時要由中國官府任命,這說明當時外國人在華的自治權利是以中國國家主權為主導的。
在泉州的外僑社區(qū)極大地提高了宋元泉州的國際化程度,也為泉州增添了許多異域風情,使之成為13至14世紀中國乃至世界最具國際開放性的都市,這種情況在元朝末年達到極致。據史籍資料的記載及現代學者的考證,元末的泉州城有六至七座伊斯蘭教清真寺,至少三座天主教堂或修道院,此外還有至少三座印度教寺,一座景教(基督教聶斯脫利派)教堂,一座摩尼教寺,等等。
因此,宋元時期泉州外僑社區(qū)中的外國人基本保留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們從事商貿活動,聯結中外,給當時的中國帶來了多元文化。同時,隨著在華時間的延長,他們也逐漸接受了中國文化。今天泉州遺留下來很多宋元時代的碑銘刻石多有中西結合的印跡。更有很多外國人在中國娶妻生子,數代之后,從文化到血統(tǒng)都實現了中國化。
如前所述,宋元時期來泉州定居的外國人一般都保留著各自的宗教信仰,故而宋元泉州的宗教氛圍相對濃厚,并且呈現多元宗教文化并存共生的局面,這使得對泉州外橋社區(qū)的管理必須借助宗教治理的進路。事實上,宋元時代的中國政府也曾采取過相應的措施,對泉州的外國人進行有效治理。通過對殘留的史料與考古證據的梳理,總結出當時采取的措施如下:
首先,宋元政府準許外國人在自己的社區(qū)興建宗教場所。在這方面最早形成規(guī)模的是宋代來泉州的穆斯林群體。自唐代以來,泉州一直有大量的穆斯林生活。入宋以后,泉州逐漸取代廣州,成為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也因此成為外商在華最大的聚居地。因此,大量的穆斯林富商遷居泉州,這其中就有著名的阿拉伯富商蒲氏家族,該家族大約于南宋嘉定十年(1217)從廣州舉家遷往泉州定居。外國富商的遷入,極大地促進了泉州穆斯林社區(qū)的發(fā)展。在他們的資助和支持下,諸多清真寺得以興建。而諸如清真寺這樣的宗教場所,又能夠很好地團結和凝聚本宗教的信徒,從而形成穩(wěn)定的社區(qū)生活。至元代,泉州的穆斯林社區(qū)已經非常繁榮。此外,泉州的基督教社區(qū)也有很好的發(fā)展。1289年,羅馬教皇尼古拉四世(Nicolas IV)派遣喬萬尼·達·孟高維諾(Giovanni da Montecorvino)走海路通使中國。孟高維諾使團從泉州登陸,而后前往大都。在受到元朝廷的承認與支持后,孟高維諾在大都建立天主教主教區(qū),而泉州也建立起教區(qū),接受大都主教區(qū)的節(jié)制。1318年,時任泉州教區(qū)主教的裴萊格林(Peregrine of Castello)在一封信中提到:“我們在刺桐城(泉州)內有完備教堂一所,此乃一位亞美尼亞婦人留予我們的,她還為我們及其他來人配給生活必需品?!盵3]由此可見,元代泉州的天主教社區(qū)已經形成規(guī)模,生活優(yōu)裕。天主教之外,景教在泉州也有很好的發(fā)展。20世紀以來,泉州已發(fā)現宋元時代基督教石刻30多方,其中屬于景教的就有23多方。這說明泉州景教社區(qū)的規(guī)??赡艹^天主教,具有更大的影響力。
其次,在僑民社區(qū),以宗教事務為限,宋元政府給予信徒一定范圍內的自治權限。元代至正十年(1350)泉州《重立清凈寺碑記》記載,當時泉州穆斯林社區(qū)最重要的管理者被稱為“攝思廉”(Shaikh al-Islām)。他是總管穆斯林事務的長老,在當地穆斯林社區(qū)中擁有極高的影響力。而中國城市中的“攝思廉”在14世紀著名的穆斯林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的游記中也有多次提及。正是在這些長老的領導下,泉州穆斯林在社區(qū)中于宗教生活上實施自治。結合泉州天主教社區(qū)的相關資料,筆者認為,泉州僑民社區(qū)的自治權包括:社區(qū)內生活事務的自主權,涉及諸如生活物資,生產資料的調配、分發(fā)、存儲、登記等權限;社區(qū)內成員的公共福利、宗教慈善及救濟救護等方面事務的決定權;社區(qū)成員之間的民事糾紛解決權。很多記錄都顯示,泉州外橋社區(qū)有自己的“理訟者”,有權裁決的人一般都是社區(qū)中的宗教長老,如“攝思廉”和主教等。
再次,宋元政府扶立外僑中的精英人士充任宗教代理人,間接管理僑民。宗教問題比較復雜,牽涉面廣,極易引起對立情緒乃至暴力沖突。而在華外國人幾乎都有宗教信仰,如果要對其進行有效管理,就必須聯系宗教。面對這個治理難題,宋元政府比較明智地選擇了一條間接的進路,即給予來華僑民中的精英分子官方的身份,再借助其在僑民社區(qū)與相關宗教中的影響力,對僑民/信徒進行管理。僑民社區(qū)的具體庶務,一般民政、社會事務,尤其是宗教事務,政府并不直接加以管理,而是授權給這些精英代理人治理,從而降低行政管理成本。但這些代理人必須對政府負責,政府有權對之陟罰臧否。這種做法在宋代就開始實踐。例如,阿拉伯富商蒲開宗就于嘉泰四年(1204)被南宋政府授予安溪縣主簿的官職;紹定六年(1233),更賜其“承節(jié)郎”官銜,以期其在泉州發(fā)展國際貿易,并代表政府管理在泉州的阿拉伯人社區(qū)。蒲開宗之子蒲壽庚被授予泉州市舶司“制幹”之職[4],后累升遷,直至“提舉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5],成為當之無愧的泉州蕃商領袖。
進入元代以后,政府更重視扶持有宗教背景的外國精英作為代理人。宋元時代有很多印度人來到泉州從事貿易,印度教信仰隨之來到泉州。1956年,在泉州出土的一方泰米爾文石碑記載,一個叫挹伯魯馬爾的南印度人于1281年在泉州建立了一座濕婆神廟。此人曾任泉州“港主”(應該也是一種官方職務),其無疑對當時在泉州的印度人社區(qū)暨印度教信徒擁有巨大的影響力。更有代表性的,泉州還曾出土書有“管領泉州路也里可溫掌教官”“管領江南諸路明教、秦教”的石刻墓碑,這些“管領”和“掌教官”即元代政府任命的宗教管理者。他們本身都是天主教、景教、明教(摩尼教)的宗教領袖,深孚眾望。但同時,他們也是元朝政府任命的官員,代表政府管理各自的信徒。類似的措施在伊斯蘭教中也適用,《重修清凈寺碑記》中提到的“攝思廉”亦有類似“掌教官”的職能。
宋元時代泉州外僑社區(qū)的相關宗教治理經驗,對于新時代中國法治社會的建立、宗教法治的建設乃至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構建都有一定的啟迪意義。
第一,經濟發(fā)展需要堅持對外開放,而對外開放必然涉及對僑民的管理。該問題涉及社會穩(wěn)定的維持與經濟繁榮的增進,也會牽涉國際關系以及民族、宗教情感,必須引起政府的高度重視。宋元政府就非常重視這一點,從現存不多的資料依然可以看出,宋元政府以相當大的誠意與比較高明的手段,積極地對來華僑民及其社區(qū)進行管理,取得了較好的成效。宋元時代這種充滿開放性的思維方式和管理措施,主動地與國際社會和世界多元文化進行交往的策略,與明清之際的閉關鎖國、障目塞聽、消極被動的國際政策形成了鮮明對比,其各自獲得的效果也是殊異的。
第二,宗教治理是社會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效果體現了社會治理的水平。從歷史經驗看,宋元政府善于運用宗教因素,并以之作為社會治理的杠桿,使其在對來華僑民及其社區(qū)的管理中發(fā)揮事半功倍的作用。但也要看到,宋元政府在宗教治理的問題上,是敢于作出相關的制度創(chuàng)新的。從宋代對來華外商的系統(tǒng)性籠絡與體制化管理,到元代廣泛采用宗教代理人代表政府對外僑和宗教進行管控,其政策體系是具有高度敏銳性和靈活性的,其能夠按照具體宗教的具體特點,設置與之相適應的管理體制,細化管理,不作武斷切分,因教制宜,這些成功經驗直到今天都是有借鑒意義的。
第三,對來華外國人及其社區(qū)進行政策優(yōu)待與宗教治理,必須以維護中國國家主權為基本前提。南宋紹興年間,泉州蕃商要興建“層樓”,這可能是一座清真寺。但因其擋住了泉州府學的采光,因此遭到中國士子抗議。在本案中,南宋政府官員不惜動用強制手段,迫使蕃商妥協,“層樓”最終搬出城外。此事非常具有代表性,說明宋元政府雖然大力對外開放,但涉及國家主權、國家尊嚴及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能夠堅持立場,絕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