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琦楨
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與V.S.奈保爾、薩爾曼·魯西迪并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杰”,他于201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長崎,六歲隨父親工作調動舉家移居英國,從小接受英國教育,這獨特的出身給予了石黑不同于一般東方作家或西方作家的單向文化視野,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天然帶有“跨文化”的特質。石黑一雄的處女座《遠山淡影》正是他“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畢業(yè)作業(yè)。發(fā)表于1982年的《遠山淡影》一登上文壇便一炮走紅?!哆h山淡影》與石黑的第二部作品《浮世畫家》均以二戰(zhàn)后的日本為背景,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出“戰(zhàn)后日本”這一獨特時空中獨特的個人認知[1]。石黑一雄曾在獲諾獎演講時回憶自己初期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當時,石黑認為書寫日本是自己寫作的迫切需要。
但此后石黑的創(chuàng)作再無涉及日本。當他的創(chuàng)作再次涉及東方,要等到2000年出版的《上海孤兒》,這部作品以20世紀30年代上海租界為背景,以主人公班克斯追尋自身身世與找尋失蹤雙親為行文線索[2]。石黑的“上海想象”源于他祖父早年的經(jīng)歷。在小說中,石黑一雄描寫了許多以上海為背景的“中國形象”,這些獨具特色的“中國形象”既是小說主要情節(jié)發(fā)生的故事背景,同樣也是反映作品主題的意象[3]。法國學者讓—馬克·莫哈在其《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中提出所謂“異國形象”有兩種功能:“凡按本社會模式、完全使用本社會話語重塑出的異國形象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而用離心的、符合一個作者(或一個群體)對相異性獨特看法的話語塑造出的異國形象則是烏托邦的?!盵4]由此看來,塑造“異國形象”的背后,離不開兩種矛盾的話語權力沖突。在《上海孤兒》的文本當中便纏繞著這一對矛盾,石黑一雄筆下的“上海租界”形象是傳統(tǒng)“西方中心論”視野下“東方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延展。
石黑一雄對《上海孤兒》這部作品自我評價并不高,但縱觀石黑的創(chuàng)作歷程,《上海孤兒》卻是一部難以忽略的作品,甚至可以看作是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在《上海孤兒》之前,石黑的小說繞不開 “身份認同”這一主題,但《上海孤兒》之后的作品,“身份認同”主題不再是小說的敘事矛盾重心。事實上,《上海孤兒》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日裔作家石黑一雄對長久以來困擾他的“身份認同”問題的答卷[5]。自認為“國際主義作家”的石黑一雄,將他對自己“身份”的思考,凝聚于《上海孤兒》這部作品中出現(xiàn)的諸多形象之中。
石黑一雄的WhenWeWereOrphans在中國大陸目前有兩種譯本,分別是2002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譯名為《上海孤兒》的陳小慰譯本和2018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名為《我輩孤雄》的林為正譯本。在小說文本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形象便是“上海租界”,小說原文中寫為“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在2002年的陳譯本當中將這個單詞單純譯為“外國租界”,在2018年的林譯本中更是縮略譯為“租界”[6]。實際上,在20世紀30年代的語境中,上海的租界主要由公共租界(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和法租界(French Concession)構成。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場景實際上就是由英國統(tǒng)轄的“公共租界”而并未提到另外的法租界,這單一視角便是一種遮蔽。從小說文本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班克斯·克利斯托夫將幼時生活的租界看作心目中的“故鄉(xiāng)”和“烏托邦”,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成為班克斯內心的財富與支柱。石黑在小說中只言說秩序井然的“公共租界”,忽略藏污納垢的法租界和中國人居住的廣大非租界區(qū)域,這背后無疑暗示著唯有“公共租界”才是理想之地。這種“理想化”的想象,更多體現(xiàn)出英國殖民者行為背后的“西方中心論”。
在小說后半部分中,班克斯對自身的身世調查逐步深入,發(fā)現(xiàn)母親當年的失蹤實際上是被綁架了。而尋找兒時父母失蹤的真相,也是班克斯在小說中的“使命”。但這核心沖突——班克斯父母的“失蹤”也帶有“套話”的影子。葛桂錄教授曾指出,在俚語中,Shanghai可作為動詞用,表示:(1)用麻醉劑或烈性酒使(男子)失去知覺后將男子綁架去當水手,如be Shanghaied onto aoreign ship,即表示“被劫持到外國船上當水手”;(2)用武力或武力威脅強行拘留、誘騙或強迫某人做某事,如 Shanghai sb. into doing sth。與之相關連的名詞“Shanghai”,展示的意象亦有兩個:(1)神秘(美國水手跑進酒吧間——誘惑);(2)恐懼(在大街小巷被人抓住,被服毒迷昏或綁架到船上——不安全感)。這些有關上海的英文俚語背后同樣隱藏著英語世界對“上海”這一東方空間的偏見。這些事件可能只是偶發(fā)事件,但西方人卻選擇將這種表達固定下來,從而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這種“刻板印象”背后暗藏著這樣的心理:身為“東方空間”的上海是危險的。石黑在小說中所寫班克斯父母“失蹤”事件可以看作是俚語Shanghai所代表的“刻板印象”的延伸。
在《上海孤兒》文本中對“上?!焙汀爸袊边M行言說的話語權力,正是19世紀以來英國文學為了維護殖民帝國而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的延伸。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言說中,身為東方的“中國”既恐怖又神秘,“中國人”既陰險又愚蠢、骯臟?;ハ嗝艿脑捳Z體系之所以能夠成立,源于西方對話語權的牢牢掌控,形成了一種單方面的“意識形態(tài)”輸出。西方通過單方面的話語壟斷形成對“他者”的“中國”的隔離與凈化。通過抹黑丑化“他者”來形成文化隔離,拒絕理解與對話。盡管身為一名東方人,石黑一雄自小在英國長大,身上帶有濃厚的西方烙印,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很容易受到影響,不自覺地成為文化偏見的傳播者。《上海孤兒》這部小說最為吊詭之處便在于此——身為東方人的石黑一雄卻反而選擇使用大量受西方影響產(chǎn)生的“刻板印象”與“套話”來塑造身為東方空間的“上?!薄?/p>
在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橋段:班克斯參加了幾次英國上層階級舉辦的宴會,但在宴會中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班克斯在倫敦被同學引薦參加聚會時,他內心覺得“我有十足資格鄙視身邊的這些人:他們大部分都貪婪而自私自利,心中沒有半點理想抱負或是對大眾的責任感”。到達戰(zhàn)火紛飛的上海之后,班克斯目睹租界中的英國人歌舞升平,對僅僅一水之隔的戰(zhàn)事抱有享樂的心態(tài)隔岸觀火。對此,班克斯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怒。他覺得這些人“在這個可能吞噬整個文明世界的大漩渦里,大家在心照不宣中無恥可悲地集體否認現(xiàn)實,否認自身責任”[7]。在血緣上,班克斯理應歸屬“英國人”;但在文化上,自小在上海長大的班克斯卻與英國文化有著疏離。但無論怎樣歸屬,他都無法將自己歸類為“中國人”。面對這種兩難境界,班克斯只得陷入對自身身份的懷疑之中。小說標題中的“孤兒”也正有這層隱喻義。班克斯恰是生理和文化意義上的雙重“孤兒”。但對班克斯而言,唯一可以確證的是——他是一個“上海人”。因此,“上?!本筒粏沃皇切≌f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還是主人公獲得身份認同的重要場域。但如前文所言,班克斯所生長的“上?!背錆M了西方人對東方的偏見與規(guī)訓。班克斯只得轉而去尋求一個自己的“上?!?,也就是小說中的“公共租界”(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在班克斯眼里,“租界”包羅萬象,不同出身背景的人都生活在一起,如同人類文化的萬花筒一般[8]。在班克斯心中,這幅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人們在同一個空間中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美好圖景,才是他真正的“故鄉(xiāng)”。
班克斯自身身份認同的疑惑實則是石黑一雄自身疑惑的投射。在諾貝爾獎獲獎感言中,石黑一雄承認自身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困境:“我進了主日學校,很快就加入了唱詩班;到我十歲時,我成了吉爾福德的首位日裔唱詩班領唱。我上了本地的小學——我是學校里唯一的外國學生,或許也是該校有史以來的唯一的一位;到我十一歲時,我開始坐火車去上鄰鎮(zhèn)的一所文法學校,每天早上都會和許許多多穿著細條紋西裝,戴著圓頂禮帽,趕往倫敦的辦公室上班的男人們共享一節(jié)車廂……家中,我面對的是另一套規(guī)矩,另一種要求,另一種語言[9]。我父母最初的打算是,我們一年后就回日本,或者兩年。事實上,我們在英國度過的頭十一年里,我們永遠都在準備著‘明年’回國。因此,我父母的心態(tài)一直都是把自己看作旅居者而非移民?!痹谛≌f中,石黑借對秋良一家住所的描寫,暗示了他自身的身份認同。他寫道:“兩個房間的門格外有意思:從外面看,‘西式’的這面,是橡木門板配上磨亮的銅制手把;從里面看,‘和式’的那面,是細致的紙配上漆木格框?!倍嘣纳矸菡J同既是對自身文化歸屬的確證,也是對單方面“東方學”話語反抗與批判的立場的印證[10]。洋和兼收的文化背景使得石黑一雄對“東方學”的套話不僅限于單方面接收傳播,也可以作為“東方”的使者來言說“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