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青虹
一
這個少女把京城的貴氣鋪陳在臉上,厚厚的粉底是從眾多植物和昆蟲中提取出來的一張精致的臉皮。我與她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把所有的記憶在桌子上攤開來,也沒能從中找到一個與她有關的畫面。
她把自己裝扮得格外精致。面容精致,撇開昂貴的化妝品,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瑕疵;衣著精致,那些衣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地將她的身體包裹得凹凸有致,就連個子的矮小也顯得恰如其分;內(nèi)在也精致,一個完完全全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一點當然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卻對我產(chǎn)生了無法抗拒的誘惑,我甚至在夢里剝開過她的身體,就像剝開一顆包裝精美而層次豐富的糖果。
撇開這具令人不飲自醉的身體,她的交際手段恐怕是令我難以脫身泥淖的原因。我去過一次京城,似乎所有人到了那里都變成了交際高手,話里話外都流露出令人琢磨的意味,這些弦外音從她的口里說出來變成了一種裹滿蜜糖的靡靡之音。
下次有機會再見。在咖啡廳這半個小時的獨處時間過得格外快,少女說罷起身穿好外套便要推門而出,她起身的動作和語氣如同失足女向令她生惡的嫖客道別。
“下次有機會再見”?恐怕是再沒機會見還差不多,在京城的半個月經(jīng)驗讓我琢磨出了這言外之意。但我更多的是將她的決定歸咎于我的出身,一個出身貧寒且一事無成的落魄者,靠著一點點稀薄的文藝情懷自詡清高的流浪者,和街上那些流浪漢、乞討者唯一的區(qū)別恐怕是我還能在內(nèi)心安慰自己——你是一個獨立的文藝愛好者,你只是還沒寫出內(nèi)心真正想寫的那篇作品來。
我半瞇著眼又在座位上坐了半個小時,仿佛這杯咖啡比老家的土灶酒還要烈無數(shù)倍,經(jīng)過半個小時的醞釀,它已經(jīng)令我徹底成了一個醉漢,推開門的時候,一塊板磚——紅土燒制的那種——將我絆了一個踉蹌。
或者我是一個熬夜熬到恍惚的精神病患者,我能看見的事物都帶著重影。一輛車變成了很多輛,車頭接著車尾不斷駛過;一個人變成了很多人,越來越多的人使街道變得擁擠,攢動的人頭站滿了廣場、大廈,從平原蔓延至丘陵、山地乃至高原,不停分裂的人影將這個世界染成了黑色;一個聲音分裂成兩個聲音,三個聲音……越來越多的聲音不斷出現(xiàn),最后聚集在一起又湮滅下去。大樓開始消失,山峰開始塌陷,車輛化為石堆,我不知道人類出現(xiàn)之前地球是什么樣子,但是此刻,鼎沸的人聲消失,他們的頭顱將他們制造的一切淹沒,世界原本的樣子或許就是如此。
二
睡夢中,我感覺到一茬茬堅硬的植物——就像春天荒坡上生長的青草一樣——將我的皮膚硬生生地擠開。等我醒來的時候,之前的荒涼景象已然不見蹤影。大海開始消退,高樓大廈從大地的皮膚上兀然地生長出來,就像我的胡須一樣。街道從人頭的淹沒中重新顯露,就像一根根大大小小的血管支撐著這個世界的存在,黃色的血液——燈光——在街道上肆無忌憚地流動著,那些車輛把一些人運向另一些人,把丈夫運向妻子,或者把面容蒼白耗盡生命的人運回心臟——大地——重新生長。
我感到有什么不屬于我——至少之前還不屬于我——的東西在我的臉上扎根了,我伸手摸了摸這些荒亂的雜草,它們粗獷、堅韌,甚至有些扎手。隨后我又使勁扯了一下,沒能扯下來,反倒把自己的嘴巴扯得一咧一咧的。它們定然不會是一夜之間(或者說是一覺之間)便能扎根得如此穩(wěn)當?shù)模@決然是蓄謀已久,至少是從我出生起便在我的體內(nèi)開始謀劃了。
我起身順著河堤往家走,路過寺廟的時候,一家五口橫著越過斑馬線向我走來。在沒有了親人以后,那個租來的小隔間或許可以稱之為家了,但是我的家人究竟是什么時候死去的?為何突然之間他們都如同約好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
小隔間的院子里有一棵櫻花樹,每逢雨夜我都會習慣性地坐在小隔間的陽臺上,向它彈出一枚又一枚煙蒂。它們總是來不及掛穩(wěn)便被雨水帶向地面,然后靜靜地等待腐爛。
我正想掏出鑰匙將房門打開,卻發(fā)現(xiàn)房門已經(jīng)開了一條縫,透過細小的門縫我看到一個女人,中等個子,身材一般,穿著黑色的緊身衣服顯出幾分干練。聽見我推門的聲音,她停下翻找的動作,如受驚的貓一般轉身面朝向我,攥著的手迅速背到背后。她自以為隱秘的動作在我看來有些滑稽。
我不是來偷東西的,我是你隔壁的。未待我開口,女子便解釋道。
我的東西可能落在你這里了,我只是來找,時間很緊,我又找不到你,只好撬開門進來了。在感到自己解釋得足夠令我相信她不是一個小偷的時候,女子的神情變得自然一些了。
你……有東西可能遺落在我這里?可我這個房間從來沒有來過女人。我雙手一攤。這個房間怎么可能會有女人愿意跟我來,你也看到了,這個屋子里沒有一樣是值得女人來參觀的。
上次我喝多了酒,在河邊想自殺,剛好遇到你,是你把我拽回來然后弄到你這里的。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你早就不在屋里了,我餓得胃疼,還把你冰箱里的雞蛋煮了吃,最后一個雞蛋。女人替我回憶道。
上次?什么時候?我一臉蒙圈,怎么也記不得什么時候帶回過這樣一個女人。
我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但是我記得是你把我從河邊拽回來的,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個屋里。
三
整整一個月,每天都是陰暗的天氣,霧霾死氣沉沉地壓在頭頂。我穿著睡衣在小隔間里踱來踱去,早飯不想吃,直接一點說是懶,懶得做,也懶得吃。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響孤獨地在這個不大不小的隔間里游蕩著。隔壁房間的租客早已經(jīng)洗漱好出門上班去了。我正躺在床上努力回想昨夜做了什么夢,但是直到鄰居關門的聲音透過墻壁或者從窗戶的某個縫隙中鉆進我的耳朵,我也沒想起來。
這么久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這個鄰居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年紀不會太大,至少不是一個白發(fā)蒼蒼腿腳不便的老太或者老頭。我每天能聽到兩次他的門被打開或者關上的聲音,早上六點他會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洗漱聲后關門而去,晚上大概十一點的樣子門又會被打開然后關上。
這樣干凈明了的生活節(jié)奏足夠證明他是一個上班族,而且一定在心中藏著一個——至少一個——讓他為之急于賺錢的秘密。不然他決然不會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我甚至從來沒聽見過他在家放一首歌或者哼一首曲子來緩解日常工作帶來的肌肉酸痛感。興許他是為了一個重病待治急需大量金錢求醫(yī)的親人,又或者是為了他未出生的兒子?第二個猜想被我第一時間否決了,因為從日常聽到的聲響中,我能判斷出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決然沒有嬰兒或者他的配偶。隨后我又將這個假設重新拿出來進行懷疑,他的配偶和子女也可能在別的地方,這個外地人獨自在這個沉悶的城市沉悶地打拼著。
假設是他的家人得了不治之癥,會是他的父親還是母親,抑或是配偶或子女?他們得了癌癥,還是某種類似于不至死但也無法安生地活著還需要大量金錢來求得藥物維持這樣一具半身埋在土里的身體?這些都不得而知。
我點了一支煙坐在陽臺邊像偵探一樣仔細設想著每一種可能,但是直到我把煙盒里僅剩的幾支煙全部消滅后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甚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后來我的思維到底飄到了哪里去了。根本與這件事情無關的各種思維片段像城里偶爾飄起的雪花一樣落在我的手掌上,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得干干凈凈。
樓下的清潔工剛把昨夜或者清晨落下的樹葉掃進垃圾鏟,又有一些樹葉悄無聲息地落在她身后。見到地上躺著的煙頭,清潔工罵罵咧咧的聲音順著樹枝爬到我跟前。我對著他稍顯佝僂的背影攤了攤手,又拿起煙盒想要從中取出一支點上,才發(fā)現(xiàn)盒子里空空蕩蕩,院子里也變得空空蕩蕩。
我把剛才剩的一枚較長的煙頭拿過來點上,然后猛咂了兩口。劇烈的咳嗽聲從陽臺跌向了空蕩蕩的院子。
四
晚上十點半,我把寫著“雨夜聽科恩之必要”的紙條對折三次后裝進一個黃色的信封,再將信封對折之后塞進左邊口袋。為了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這封只有八個字的簡短信件,之前我還特意把左邊的口袋騰空,從中掏出了一張五元、兩張一元的紙幣,一支唇膏和一個打火機。
我推開門之前再次理了理套在頭上的連衣帽。走廊上的第三個門口堆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這家住戶是一個離婚獨居的青年男子,靠著沙石廠的生意賺來的錢成天渾渾噩噩地活著。那種成天宅在家打游戲連自己起居都難以照料好的日子,至少在我看來是有些渾渾噩噩了。這些涉及他個人的事情,若非他上次滿臉歉意地敲開我的門問我借筷子,我是絕不會去刻意了解的。
數(shù)天前的一個上午,我剛吃過早飯坐在凳子上抽煙,一陣當當當?shù)那瞄T聲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來。當當當,又是三下禮貌的敲門聲,我確定是我的門在響以后才起身開了門。門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短發(fā),衛(wèi)衣,褲管稍微有點短的牛仔褲,一雙和身上著裝不太搭配——簡直是糟蹋這身裝扮的人字拖,如果不是他離開時那拖鞋吧嗒吧嗒地砸在走廊上的聲音,我完全注意不到這樣一個穿著周正且潮流的男子,居然穿著一雙人字拖。
他向我借了一雙筷子,我便從廚房里找來了一雙竹筷遞給他。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不承想第二天他又特意買來一雙新的還給我,我便欠身請他進屋坐了坐。閑談間才發(fā)現(xiàn)這個本以為還未婚的青年早已成家且有一子。不但如此,他還因為他沒有說出的原因離了婚,現(xiàn)在獨居在此。
男子的生活并不像隔壁這個疑似我初戀女友的人生活那么規(guī)律,他的門從來都是不定時地開關,所以我要特別注意這個人,他極有可能成為破壞我行動的壞分子。為此我特意走到他的門口,把耳朵連帶所有注意力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才放心地走回我隔壁鄰居——也就是那個疑似我初戀女友的門前,伸手從左邊衣兜里順利地拿出那封信并迅速從門下的縫隙里塞了進去,然后兩步走進我的房間關上了門。
我背靠著門掏出手機點亮屏幕。十點五十分。謝天謝地,一切都在計劃中。隨后我像一個偷了蜜的幼熊一樣走進緊鄰她臥室的那面墻。墻上的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有些斑駁,從膩子稀薄的地方隱隱能看見黑色的水泥墻面。我早已擺放好一張簡易的電腦桌,一臺除了簡單的視聽播放和文檔操作其他什么也干不了的二手臺式電腦,還有一對那天從隔壁屋里看到那張照片以后才買的廉價音響,音響出音的那面正對著墻體。
我打開電腦找到了今晚準備的音樂界面,鼠標的光標停在播放按鈕上。坐在桌子前又點了一支煙,一口煙吐出后我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十點五十九分。差不多了,我正在心里說著的時候,隔壁的門應聲而響,開門,關門。又等了兩分鐘,我猜測她差不多準備好享受今天的音樂SPA的時候,果斷地點了一下鼠標。今天的是《So long,Marianne》。
浪子——我是這么稱呼他的——萊昂納德·科恩低沉而深情的聲音隨著簡單的吉他伴奏緩緩流淌著。
五
我把一杯劣質炒青泡了三遍,味道已經(jīng)逐漸淡下去了,只有剩下的一點點橙黃色的茶葉能證明這是一杯茶。我已確定隔壁住的是一個女性。昨天我無意間看到她的陽臺上晾曬著一條三角短褲,我想在我周邊幾乎是不存在那種有穿異性內(nèi)衣的特殊癖好者,所以粉色的三角短褲足以證明一切。
按下電源鍵后,大約等了一分鐘,這臺從電腦維修店淘來的二手電腦才慢慢打開。如果不出所料,今天又將是毫無所獲的一天,我想要的那個作品始終沒有找到我。我總是等待著,希望它能順著光纖同我進行一次面對面的交談,通過我面前這臺破電腦有些許神跡一般的預示或者言語。
在意料之中的無望中等待了三個小時后,窗外的樹枝開始向右邊擺動,并且越來越猛烈。死氣沉沉的天開始向下壓來,一整塊漆黑的云或者霧霾死死地壓在房頂上,把我所有望向更高處的視線完全遮擋。一根樹枝應著咆哮一般的風聲斷裂,玻璃窗扇在窗框上來回拍打著,我趕緊關上所有的窗戶, 我可沒閑錢浪費在這樣不必要的維修上。
我走到陽臺上將晾曬的衣物一件件收回,不想一條褲子被風吹走了。我趕緊走到樓下去撿,結果這條褲子掛在了樹枝上,又剛好掛在一個我的身高加上撐衣桿的長度都夠不著的高度。我又找來一個高凳才勉強夠得著。正當我將要把這條褲子取下的時候,又一陣風吹來,褲子被吹到隔壁的陽臺上。
總共才兩條牛仔褲,我不想過得像流浪漢一樣一條褲子不換洗穿到下一個季節(jié),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浪費錢買一條新褲子。我從保安室借來一把梯子,雜木材質的。我將梯子搭在隔壁陽臺的護欄上,然后順著梯子爬向了鄰居的陽臺。等我撇開幾根遮擋住我的樹枝即將爬到我想要的高度的時候,一條粉色的三角短褲在我眼前晃悠著?!霸瓉硎且粋€女生啊,怪不得這么自律?!蔽倚南?。
把牛仔褲取到手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鄰居家的客廳之豪華:掛在墻上的液晶電視機,米色的茶幾擺放在一組材質不錯的沙發(fā)前,茶幾上放著一個果籃——一小堆砂糖橘上面擺放著兩個蘋果,果籃旁放著一掛香蕉(大約有四五根)。電視機下面是一個暗紅色電視柜。她平常并不怎么看電視,因為遙控板放在電視柜上,并不是像經(jīng)??措娨暤娜四菢影堰b控板放在茶幾或者沙發(fā)上。
離我最近的家具是一張和整個房間并不協(xié)調(diào)的老式木桌,上面擺放著一個孤零零的相框。那相框像一個背對著我坐著的少女。該死的偷窺欲和好奇心驅使我爬下梯子拿來撐衣桿,透過開著的窗戶將相框翻轉過來,我想要看看這個女子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我并沒有成功,幾經(jīng)嘗試之后,這個相框倒了下去。
再次嘗試了幾下,依舊沒能看到我這個鄰居的照片。“好了沒?我需要用一下梯子?!遍T衛(wèi)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我只好悻悻地放棄了。
六
我很明確,最近的心思全部被那張背對著我的照片偷走了,我費盡心思地想要一睹芳容。我期待大風再一次來臨,將我的衣物吹至隔壁的陽臺上,懸掛如一盞指路明燈。風遲遲不來,我猶如一只螞蟻在熾熱的鐵板上翻來覆去,失眠如附骨之疽,而且非常明確的一點是,正是隔壁那張米色木制相框偷走了我近段時間的睡眠。
在這樣的煎熬中,我度過了三天。這三天里,我不停地將衣柜中那些陳舊的衣服輪番拿出來晾曬,卻始終沒有等到風的來臨。為了方便它們能有一兩件飄向隔壁的陽臺,我先是把夏天的短袖、短褲和襯衫掛在陽臺上,接著是秋天的長袖,最后連冬天的棉服和羽絨服也搬了出來,期間我還發(fā)現(xiàn)不少平常沒怎么穿過的衣服。
終于在第三天下午,起風了。風勢剛起,我就連忙把衣服取下來,掛得稀松,以方便風把它們吹到隔壁陽窗臺上,再給我一次偷窺鄰居照片的機會。風勢漸弱,我便故意用撐衣桿將那件最容易吹走的短褲弄掉,卻不承想它緩緩地掉在了樓下的地上。
與我而言,有些事情需要必要的儀式感,比如我每天要給自己一個足夠的理由才能從床上起來游蕩到廚房做飯;比如我必須有一件衣物落在她家的陽臺上,我才能無法拒絕地再次爬向那個陽臺。
無心插柳柳成蔭,我?guī)缀跻呀?jīng)放棄對那個與我近在咫尺的陌生人的好奇探索了,卻不想在一個掛著萎靡的太陽的下午,一陣風又把我上次那條牛仔褲吹到了她家的陽臺上。
我將梯子借來,順利爬向了她家的陽臺,奇怪的是除了籃子里的水果變少了之外,屋內(nèi)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相框依舊倒在那里,如同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少女,逐漸被灰塵覆蓋。
我伸出撐衣桿。終于,那個相框一點點地對我露出了真容,先是黑色的齊劉海遮住了半個額頭,眉毛粗而齊整,這樣的眉毛幾乎不用刻意修整就很美,眼睛如一顆圓潤的珍珠,眼角有一顆小痣……
當看到嘴角的時候,我赫然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人極其熟悉,但是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我為何會對這樣一個陌生的女人產(chǎn)生這種熟悉感。我沿著記憶往回走,一層一層地剝,如同打開一個陳舊的俄羅斯套娃,我就這樣把記憶一層層地剝開然后攤在窗臺上,那些事情過于久遠、復雜,我無法一時從中準確地找尋出這樣一個身影。
回到房間后,我的苦惱由祈求風吹起來且將我的衣服吹到隔壁的陽臺,變成如何在我復雜而斑駁的記憶里尋找出這個就住在我隔壁的女子的身影。我熟悉她,而且非同一般的認識那么簡單,這是一定的。我已經(jīng)快要抓住她了,但就像我滔滔不絕地對著一個同樣喜歡讀書的人介紹我讀過的優(yōu)秀作家一樣,我總會在關鍵時刻丟失掉對她名字的記憶,就如人們總是在爭吵以后才想起當時最恰當?shù)哪蔷淞R言。我始終無法準確地將那個身影抓住,并把有關于她的記憶全部清晰地回憶起來。
七
讀過的作品記不起作者的時候我可以通過網(wǎng)絡檢索到作者,只言片語的混亂描述也能找到那個人的蛛絲馬跡,但是記憶這個東西沒辦法。如果可能,我真的想把記憶歸納成庫并且安裝上一個搜索引擎,就像谷歌或者雅虎、百度那樣。我不知道Alan Emtage和他的兩個伙伴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發(fā)明了世界上第一個搜索引擎,或許他們乃至所有的人都曾受到過記憶過于復雜而無法準確檢索的困擾。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并沒有人能對人的大腦進行這樣的發(fā)明。
我盯著左手邊的這瓶沙子。它們是從東南沿海的沙灘上隨意被抓起的,至今仍裝在當時撿到的礦泉水瓶里。我之所以能準確而迅速地將它的來歷弄得清清楚楚,歸功于我近期所受的嚴重困擾。我決定將我能整理出來的記憶都整理一下,并祈求以此排除掉與那個女人無關的記憶,縮小范圍像打魚收網(wǎng)一樣將她捕撈。
我把房間里大大小小能看到的事物用一張張說明便箋寫了下來,倘若有不知情的人看見,會以為我是一個提前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或者健忘癥的可憐人。其實不然,我只是想以此將自己混亂的腦袋像整理行李一樣歸納整齊。
事實證明這并不是無用功。關于那個人的一部分記憶逐漸清晰起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極有可能是我的初戀女友。確定這一點后,有關她的一些畫面逐漸浮現(xiàn)出來。
在海拔五百米左右的峽谷里有一座縣城,縣城背后是一座長滿了松樹的山,因為它在縣城北面,所以被稱為“北山”。
夏天或者秋天的某個下午,我同這個女孩在半山散步。松針厚厚地鋪在樹林里將道路的邊緣模糊,太陽斜跨在對面的山頭將白日與黑夜的邊界模糊,我坐在石凳上時同她的邊界也變得模糊。那肯定是一個周末,只有周末作為學生的我們才有機會溜出學校約會。
涪江圍繞著縣城畫了一個半圓形的弧,河水阻隔了兩邊的人的交流往來,他們的聲音也被淹沒在河水之中。為了抵達彼岸,我們偶爾會脫掉衣服濕漉漉地爬上岸,但是有些人不想濕漉漉,便修建了橋梁,東橋便是如此。我和她本就在同一個岸邊,并不存在抵達一說,我們從一開始就能夠無所阻隔地對話。我們多次站在東橋的這邊,多次沿著河堤行走,多次在河邊的亂石中親吻和擁抱。但是有一天,并不存在的爭吵使我們產(chǎn)生了分歧,我踏上了橋,而她仍舊站在岸邊并用一種復雜的眼神望著我,令人生憐的眼神里有不甘也有痛苦,而我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對岸。
當夜,我夢見了她。在茶館里我偶然碰到她在打麻將,身邊站著一個小孩,他的眼神里帶著兒子對父親的那種眷戀的同時,也帶著陌生的恨意。我很難相信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的眼神竟然有如此復雜的內(nèi)容。我有些懼怕這個眼神,準確地說是我的內(nèi)心生出了怯意,無法做到同他對視。好在整個茶館里的人都看不見這個孩子,否則我會處于無比尷尬的境地。夢中的我尚且年輕,二十歲出頭,似乎還有親人,還沒有從這個社會中嘗到足夠多的苦味,我忘記了后來的一切,干干凈凈地回到了二十歲。
這樣的描述似乎也不準確,我還記得我已經(jīng)同她分手許久了,此時的她已嫁為人妻,丈夫在婚后不久死于事故,可笑的是我竟然對這個寡婦重新生出了初見之感。此時那個小孩走到我面前非得讓我抱抱,我正猶豫是否向他伸出雙手的時候,一陣救護車的警報聲把我從這個奇怪的夢里拉了出來。
八
竟然是她。這個我費盡心思看到的照片又絞盡腦汁從記憶里撈出的人,居然是那個讓我第一次成為真正的男人的女孩。隔壁的開門聲又響起了,我的心里五味雜陳,我對她應是心懷愧疚的。但是現(xiàn)在,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與她相認是不可能了。自從我的記憶清晰起來后,我便盡量減少出門,以防同她碰面,那種尷尬是我無法妥善化解的。即便非出門不可,我也選擇在她不可能出現(xiàn)的時間段。
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去避免與她迎面相逢,但是每天早上和晚上,隔壁的開門聲總是準時在我耳邊響起。越是刻意回避或者想要忘掉的事情,往往會在刻意的過程中更加深刻,正如我們在教室里讀書時想要忘掉的同學的誦讀聲,正如我們在失眠時想要從腦袋里抹去的那些煩瑣的事情,她就像一場下了六年的雪,雪花將我的青春和我將熟未熟的身體完全包裹。
我得做點什么。我從床上坐起來,把臉埋進手掌里,隨后又低下頭用手指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并非我不想睡,而是我要睡就得把腦袋里的身影和那些刀口一樣的畫面驅逐,才能重新回到夢境的混沌之中。
遺忘。對,我就不該將記憶整理得如此清晰,以至于我無從躲藏。我就像赤裸著奔跑在平原上,更準確一點說是像一只老鼠,抱頭亂竄。我抱著我的頭,已經(jīng)三個月沒剪的頭發(fā)像一捆麻繩,我用手指將它織成一面墻,但仍有風聲撲面而來。
我尋思著將記憶重新打亂,我要將一切都變得混亂,以此尋求一個庇身之所。我起身開燈,來到客廳把之前貼上去的所有標簽全部拆掉了,我需要將它們整體遺忘或者將它們徹底打亂,然后在坍塌的事物中找到一個足夠大的擋住我的視覺和聽覺,或者能有一個足夠密閉的縫隙,我得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讓它尋找到我。我把所有的窗戶關嚴實,隔絕可能傳播氣味的空氣;把所有的燈全部關掉,并戴上眼罩,隔絕我可能看見她的光線。
事實證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那個身影,那些畫面,如附骨之疽一樣跟隨著我,我沒有辦法將它隔離,它始終在我的內(nèi)部,在我或許已經(jīng)爛掉的肺葉上呼吸,在我透過皮膚隱隱能看見的血管里奔跑,在我的神經(jīng)上搭建了一座橋。她踏上橋,過了河岸,重新走向我。
一直到天亮,我都沒有合過眼。我在想明白之前打開了手機,隨便放著一些平常喜歡聽的音樂。湊巧的是,我在聽到第三聲雞鳴的時候聽到了科恩的歌聲,陳厚的音質吸引我看了一眼歌名《Born In Chains》。我英文不好,特意看了一下翻譯才知道是“生于枷鎖”的意思。我也在枷鎖之中,我被我的記憶綁架,得不到祝福和救贖。
九
一直到第三個夜晚,我才從對回憶的恐懼中解脫出來。我選擇面對,但并不是要同她碰面,而是要同那些隱秘的過去碰面。我知道乞求毫無作用,記憶就像潮水一樣,舊的浪潮尚未過去,新的更加龐大的潮水便已洶涌而至。
決定尚未下定之前,我便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音像店。當我駐足在音像店門口猶豫的時候,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根本不需要決定,因為你已經(jīng)來了,那就去做吧,面對你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
我望了望音像店里的陳設,左邊那面墻被做上了貨架,下三層擺放著電腦主機,往上則是鼠標和鍵盤。準確地說,這并不是一個音像店,而是一個電腦門店。真正的音像店早在十年前便消失了,那時家家戶戶都會購置音響、影碟機、功放機,音像店的生意異常得好。現(xiàn)在,電腦占據(jù)了市場,光碟和磁帶作為一個時代特有的產(chǎn)物隱身于歷史之中。
要買電腦嗎?老板上前一步問道。
隨便看看。我沖他點了一下頭。
哦,那你自己看就是,需要什么跟我說。許是見我沒有利潤可賺,老板禮貌性地回了一句后便坐到他的工具臺前,拆卸著幾個破舊的電腦主機。
我掃了一眼,看到的全是印著炫酷線條或者圖案的電腦主機和電腦設備的包裝殼。正對店門口的也是一個高大貨架,擺滿了拆得七零八散的電腦零件。貨架旁邊是一塊布簾,不時有炒菜的聲音從布簾后面?zhèn)鱽?。貨架前面則是一張擺放著電腦零件的木桌。我的左手邊是一臺組裝好并聯(lián)上了網(wǎng)的電腦,老板的兒子坐在電腦前玩著游戲。
我在進門左手邊的貨架上找到了我想要的音響。
原來兄弟你是來看音響的啊,這套音響是最后一套了,你想要我給你便宜點。我伸手從貨架上拿時,老板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無商不奸,商人總是能從你細微的動作中察覺出你的意圖。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我的確是要買音響,而且我的預算也并不高。在同老板幾輪討價還價后,以我預算中的價格拿到了這套音響。
其實音響對我而言是多余的,而且我那破電腦裝個新音響怎么也覺得有些不搭。但是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我要為她做點什么以彌補我覆蓋著積雪的青春。思來想去,我始終沒想到有什么能為她做的,與她面談絕無可能,至少此時的我還無法接受這樣的唐突決定。
最后我才想到,她每日辛苦地工作,缺乏放松,為她放一些音樂以示安慰吧。我?guī)е繇懟氐郊依?,并把電腦桌搬到離她最近的墻邊安裝好,把音響緊貼著墻壁。當夜,我挑選了一些有特殊意義又不易被察覺用意的歌曲,以便在她回家后入睡前能夠得到放松。
可供選擇的歌曲很多,我瀏覽到科恩的《I Left a Woman Waiting》之時,便再也無法往后選擇了。我查詢了眾多翻譯版本,最喜歡的翻譯是《一個女人對我仍心懷期盼》。我在聽到門響之后將這首歌放了起來,一邊聽一邊把歌詞抄寫了一遍。
十
我又一次坐在電腦前等待作品尋找我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把手上的煙頭掐滅,接通了電話。
兄弟,在干嗎呢?阿文用蹩生生的外地口音說道。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口音,并且在逐漸相處過程中逐漸學會了一些他的家鄉(xiāng)話。
坐著呢,等美女找我,哈哈。我說話的時候身體正了正,保持先前的姿勢已經(jīng)很久了,久到令我的身體感到僵硬,挪一挪或許能緩解一下那種僵硬的趨勢。
你妹,別胡扯。對了,跟你說個正事。阿文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莫名的怪異。
少來,啥事?我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他又要坑我。
找你喝酒啊。阿文語氣中的那絲怪異仍舊沒有消散。
喝酒就喝酒,還正兒八經(jīng)地說是正事。說吧,還有什么事?我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
那個……阿文有些遲疑。
趕緊說。我換了只手拿手機,撓了撓頭,心想我該洗頭了。
瞞不過你,確實有一件事,過幾天有個朋友要從京城過來,我那幾天剛好不在,你幫我接待一下唄。
看來喝酒不是主要目的,你又要我?guī)湍惚冲伿前伞?/p>
那不能,咱們兄弟怎么可能坑你。這次我發(fā)誓,絕對是真的。
得了,你少來這些,酒喝了再說吧。
行,那晚上見。
還沒等我掛電話,聽筒里就傳來嘟嘟的聲音。唉……我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下午阿文帶著一瓶酒來敲門了。得了,吃人嘴軟,我就再幫你一次,下次就別再找我了。阿文是外地人,在本地讀的大學,和我同一個寢室,再后來就順勢留在這里工作了。
我還能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別給我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我接過阿文手里的酒。
人艱不拆,人艱不拆。阿文還是那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得了,讀書的時候你都沒少禍害那些姑娘,現(xiàn)在越來越出息了,都禍害到京城去了。
當天我和阿文把他帶來的一瓶酒喝光后,我又從超市買了半斤酒和他分飲。直到凌晨,見他實在沒辦法再喝了,我好說歹說才把他送上了車。
送走阿文后,我的酒勁似乎也被他一并帶走了。我沿著河堤散步,一陣陣風迎著我的面吹動,鼻孔呼出的帶著酒味的熱氣全部吹到我的胡子上,胡須像一面旗幟飄動著。
當我走到離橋還有十來米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影子傾斜著撲入了河里。我本以為那只是酒醉的幻覺或者重影,但是一大圈波浪的抵達讓我確定那的確是一個人,我遲疑了一下便把手機放在草坪上跳進了河里。
一個中等個子的女人被我從河里濕漉漉地撈了起來。我甩掉頭上的水,問她怎么樣。這個女人一直不說話,只是啜泣。不一會兒她停下了啜泣,不停地嘔吐著。嘔吐物并不是水,而是一堆帶著濃烈酒味的尚未消化的食物殘渣。
喝多了就別亂跑,趕緊回家去吧。我說完便轉身準備離開。
虛弱的聲音報出了和我一樣的小區(qū)門號后便突然沒了聲響。這個女人居然睡著了。
得,算我倒霉。我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一棟,又是大半夜的,只好把她帶回我的出租屋。把她打理好睡到床上已經(jīng)五點四十了。我換了身干衣服,坐到電腦前,店鋪的卷簾門被拉起的聲音不斷響起,但是直到八點我都沒有聽到往常準時在六點響起的隔壁開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