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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消融時

      2021-03-01 17:53:42聿刀
      花火B(yǎng) 2021年12期
      關鍵詞:連江屏山老師

      聿刀

      作者有話說:在下初雪的日子,去見自己想見的人吧。寫在冬天的一個故事,希望你們喜歡。感謝我的編輯小明一直以來幫我修稿付出的努力,比心。

      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喜歡的女孩多停留一會兒,哪怕一晚也好。

      大雪封山。

      目之所及是一片蒼蒼莽莽的白,雪下得又急又密,遠望如一匹細密雪白的綢緞,覆蓋住連綿起伏的群山脊背。十一月剛入冬,初雪就這樣聲勢浩大,連在鶴屏山里住了幾十年的老人都嘖嘖稱奇,感嘆天有異象。

      積雪截斷了山路,也阻住了麥菡一顆似箭的歸心。

      她就讀的A大有每年組織支教團隊赴偏遠地區(qū)的中小學開展教育幫扶的傳統(tǒng),理論上每個學院的學生都自愿報名,實際上,師范生占到了支教名額的百分之九十五。麥菡則是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她念的是外語學院的法語專業(yè)??烧l讓她攤上了一對在A大任教的父母,軟硬兼施地把女兒勸去報名,報的還是條件最艱苦、最無人問津的鶴屏中學。

      從九月到十一月,按計劃,今天本該是他們這支三人支教小隊圓滿完成任務、打道回府的日子,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困住了他們。

      山里的信號時好時壞,漫天飛雪近似于某種屏障,將山上和山下割裂成兩個世界。不能如約回去,麥菡想給家中報個信,讓爸媽安心。她想著高處的信號或許會好一點,走出教工宿舍,環(huán)顧四周,鶴屏中學只有一排簡陋平房和一塊勉強可以稱之為操場的空地,操場西南角上有一座高高壘起的柴堆,教室里沒有空調,這是冬天用來燒火取暖的。

      麥菡手腳并用地踩著那堆樹枝和秸稈往上爬,快到頂時,手機屏幕頂端小小的白色圖標不確定地閃爍著。腳下枯枝搭建的塔形結構不太穩(wěn)固,她顫巍巍地屈著膝蓋。

      這時,有人在她的背后咳嗽了一聲。

      夜深人靜的時刻,陰風陣陣,背后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嚇得麥菡腿一哆嗦,從柴堆上滑了下去,狼狽地跌坐在雪地里,她扶著腰,憤恨地瞪向身后的“罪魁禍首”:“連江……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被她瞪得退后一步,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自己,一定跟連敏有關:“是敏敏有什么事嗎?”

      連敏是連江的妹妹,也是麥菡的學生。她在鶴屏山教了三個月的書,吃了三個月的苦,這里什么都缺,唯獨不缺成日上躥下跳還屢教不改的調皮鬼,把她折騰得夠嗆。如果非要說鶴屏中學還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就是那個叫敏敏的懂事又勤奮的小姑娘了。

      果然讓她猜中了,連江面露難色:“她知道你們今天要走,從昨晚回去開始就不肯吃飯,已經(jīng)一天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p>

      一天沒吃飯?這還得了。麥菡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大步向校外走,見他沒跟上來,又回頭招呼他:“愣著干嗎?走啊,去你家看看?!?/p>

      山道狹窄而崎嶇,他騎的是一輛老式自行車,除了車鈴,到處都叮當作響。山間的風和雪花刮過他們的臉龐,夜色靜默,樹影森森,路這樣陡峭,仿佛下一秒就要跌下懸崖。麥菡緊緊攥住車后座的橫杠,實在放不下心,摸索著打開了手機電筒,替他照亮前方。

      與來自城市的麥菡不同,連江生于斯長于斯,對這座荒寂的大山熟悉到閉著眼睛都可以走夜路。所以手機電筒的這點光,對他來說可有可無,倒是麥菡,一只手照明,一只手抓著橫杠,車輪胎冷不丁軋過一塊大石頭,差點把她從后座上甩下來。

      他提醒她:“你別照了,自己抓緊?!?/p>

      她像是聽到什么不可思議的驚人之語,一下子拔高了音調:“別照?這烏漆麻黑的,車翻下去怎么辦?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p>

      “那你……你抓住我的腰,”他低聲說,又解釋道,“等會兒上了坡,路更陡?!?/p>

      麥菡嘴硬:“不,省得某人又說我做老師沒個老師的樣子,像個女流氓?!?/p>

      “連某人”被堵得語塞,不再管她。等騎上了坡,如他所說,那段路顛簸得更加厲害,麥菡連手機都快握不住了,敗下陣來,不情不愿地收起手機,別別扭扭地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抱得緊緊的。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依偎著他,因為害怕,手也不自覺地揪住他的衣角。

      他察覺到了,有意放慢了車速,盡力求穩(wěn)。

      雪還未停,風掠過頭頂,細碎潔白的六角冰晶在月下飛舞,落了他們滿頭滿肩。路程太長,麥菡迷迷糊糊的,如置身夢中,原本此時她的飛機應該已經(jīng)落地,迎接她的該是亮如白晝的萬家燈火和熠熠生輝的霓虹夜色,是一片熟悉又華麗的盛景,然而她竟還留在這萬籟俱寂的黑暗里,身處云霧繚繞的山岡間,跟隨他去一個未知的方向。

      連江不是平白無故給麥菡貼上“女流氓”這個標簽的,皆因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就強行扒了他的衣服。

      今年A大赴鶴屏山支教的志愿者一共三人,九月一號開學,麥菡和另一個女生謝昭八月底就來了,為新學年做準備,還有一個叫周景添的男生,說有點私事要處理,開學當天來。

      開學日,麥菡穿了一身白襯衫配黑色闊腿褲,梳著利落的高馬尾,被校長指派到校門口迎新生。她的笑臉大概只維持了十分鐘,就再也掛不住——兩個男孩互相追逐著跑進學校,手里都握著一團泥巴,躍躍欲試地要砸向對方,她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有一方率先攻擊,被攻擊的那個倒很機靈,迅疾地躲到了麥菡身后——她嶄新的白襯衫就這么遭了殃。

      更倒霉的是,麥菡找到公共洗手池,想擦擦身上的泥漬,卻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沒有水龍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橘色的塑膠水管。她拿起水管,擰開水閘。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出水量猛到如泄洪一般,瞬間將她淋成了落湯雞。

      黑褲子看不太出來,白襯衫濕透以后變成了半透明的,緊貼在身上。她簡直要崩潰了,等會兒還得去班里在學生們面前做自我介紹,怎么能以如此不堪的形象初次亮相?

      連江就是在這時候走進了她的視野,如同天降神兵。他穿一件白色棉麻短袖,胸前一排貝殼紐扣,很普通的樣式,甚至有些過時,但因他身形挺拔,肩寬腰窄,顯出一股勁如松柏的少年意氣。今天校園里只有三類人,老師、學生和送學的家長,他這個年紀,麥菡理所當然地把他認成了遲來的校友周景添。

      她一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拼命搖:“同學!這里!幫個忙!”

      男生聽到她的高呼,張望左右,發(fā)現(xiàn)她口中的“同學”是自己,不明所以地走了過去。

      她開門見山:“你里面穿衣服了嗎?”

      “什么?”

      “你這短袖里面穿沒穿衣服?”

      “穿了……怎么了?”

      “太好了!”她眼睛一亮,沖上去就動手解他的衣扣,“借我穿一下。”

      連江大驚失色,不認識的女孩子上來就扒自己衣服算什么,他伸手想把她擋開,沒想到麥菡的手勁不是一般大。她的手速也快,紐扣已經(jīng)解開到一半:“我是麥菡,之前馮老師拉了個群,我們聊過的。幸虧看到你,你來得真巧,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想推開她,可她兩只手光顧著脫他的外套,不再遮擋自己,濕透了的襯衫勾勒出少女胸前的曲線,連江無意撞見,臉一紅,立刻移開了目光,手上抵抗的力氣也隨之卸掉了幾分。

      麥菡得逞,脫下他的短袖給自己穿上,太過寬松,她扯起衣角隨意地在腰間打了個結。而另一邊的連江被扒得只剩一件白背心,袒露著兩條肌肉線條流暢分明的臂膀。

      她要在上課鈴打響之前趕到教室,飛也似的跑遠:“謝啦!等中午放學還你!”

      連江立在原地,看著她扎成一束的馬尾辮忽上忽下,像一只活潑矯健的小燕子,他抱著手肘,摸了摸自己被山風吹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胳膊。

      他們三個新來的支教老師一人管一個年級,謝昭管初一,周景添管初二,麥菡管初三。初三一共有十四個學生,十四張朝氣蓬勃的稚嫩面孔分布在斑駁掉漆的舊桌椅間,因為好奇,一上午都向日葵一樣跟著她轉。

      等到中午放學,她里面的襯衫也干了,外衣的主人正在教室門口等著她,她千恩萬謝,一臉誠摯的表情:“太謝謝你了,周同學?!?/p>

      “我不姓周?!?/p>

      嗯?她不解:“那你姓什么?”

      他剛要說出口的名字被一聲興奮的呼喚打斷:“哥!”

      個頭嬌小的連敏插到他們二人中間,熱情地拉著麥菡介紹給連江:“這是我們的新老師,小麥老師?!庇洲D頭對麥菡甜甜地介紹,“小麥老師,這是我哥哥?!?/p>

      麥菡尷尬到當場石化,認錯人不說,還把自己學生家長的衣服給扒了。好在他沒說什么,只是牽過連敏的手,很客氣地對她點了一下頭:“麥老師,我們敏敏麻煩你了?!?/p>

      “不麻煩,不麻煩,應該的?!彼樣樀匦χ?,連連擺手。

      烏龍事件后,她對連江說的那句“不麻煩”是真的,連敏是她所帶班級里最乖的小孩,她聽話、懂事又刻苦。鶴屏山多留守兒童,沒幾個孩子是奔著升學去的,一個個玩心頗重。

      大山里的學校沒有晚自習,天黑得很快,摸黑走山路危險,所以孩子們一般都早早放學,早早回家。連敏是個例外,她家住得遠,連江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所以每天都會來接她回家,但他也不是每天都能卡在準點前來。

      如果連江沒來,連敏會一個人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小身板挺得筆直,筆頭沙沙地在試卷上滑動,神態(tài)無比投入。

      九月中旬接連下了幾場雷暴雨,那天窗外大雨瓢潑,擊打得地面都騰起一片茫茫的白霧。校長擔心暴雨引發(fā)山體滑坡,那天提早宣布了放學,學生們相繼被親屬領走,最后只剩下一個連敏。女孩坐在座位上寫作業(yè),麥菡也不打擾她,搬了椅子坐在教室門口,出神地望著屋檐下連成珠串的雨幕。

      后來,雨幕中慢慢走來一個打著黑傘的人,傘遮住了臉,但他是身高腿長、肩寬腰窄的標準模特身材,穿什么都既醒目又好看,這樣的人,她在鶴屏山只遇到過一個。不過他雖然竭力掩飾,還是沒逃過麥菡的“火眼金睛”,他的右腿微跛,走路有點一高一低,再仔細一看,他右腿的褲管在膝蓋處劃了條口子。

      連江走到近前,她起身擋住他的去路,指了指教室里埋頭寫作業(yè)的連敏,伸出食指壓在嘴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后把他領回了教工宿舍。跟她同住的謝昭還留在自己管的班里,沒有其他人在。她從床底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打開后,里面半箱子都是各類藥品。

      麥菡此時不禁佩服起爸媽的先見之明,她取出一瓶碘酒和一卷紗布,半蹲在坐著的連江面前,伸手就要撩起他的褲腿。連江攔住她的手,面目隱忍不語,她仰臉看著他,輕聲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敏敏那么聰明又心細的小姑娘,你覺得她看不出來?”

      她從未見過連敏的父母,偶然問起,小姑娘便全盤托出。連江大連敏六歲,在連敏五歲的時候,父母雙雙外出打工,每月給親戚寄一些生活費,托他們照顧這對兄妹。等連敏長到十歲,記憶中父母的樣貌逐漸模糊,她沒等來一家團圓,卻等來了父母葬身于一場交通事故的噩耗。彼時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考上鎮(zhèn)里最好的高中的連江,毅然選擇退學,轉去修車行打工掙錢,一聲不吭地承擔起了撫養(yǎng)幼妹的責任。

      “所以,小麥老師,我一個人要學兩個人的份,還有一份是我哥哥的。我要考上鎮(zhèn)里的高中,還要考好大學,找好工作。到那個時候,我哥哥才能輕松一點?!毙〈笕艘粯拥倪B敏如是說道。

      在比自己小了半輪的學生面前,麥菡第一次感到羞愧。她家境優(yōu)渥,父母都是受人敬仰的大學教授,從前她嫌棄父母對自己管教太嚴,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她這點無關痛癢的煩惱,放到連生存都難以維系的破碎家庭面前,才覺出自己的淺薄。

      聽她搬出了連敏,連江不再攔她。他騎自行車趕來學校的路上,雨水將石塊沖下山坡,卡在了車輪下。麥菡捏著棉簽一點點擦掉血痂,再用碘酒消毒,一層層包上紗布。

      紗布纏到最后,她打了一個很丑的蝴蝶結,自己卻不覺得,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愛,得意揚揚地向他邀功:“好看嗎?”

      屋里的燈光異常明亮,女孩姣好的面容仿佛與光線融為一體,她皮膚白得幾乎反光,連睫毛尾端也是白的,隨著眨眼的頻率撲簌簌扇動著,像一對漂亮而脆弱的蝶翅。穿堂風吹了進來,將她細碎的劉海呼啦啦吹到兩邊,露出弧度飽滿的額頭。

      他的心也被這陣風隱隱吹動了,盡管聲音低得如同夢囈,他還是回答她:“好看?!?/p>

      他的褲子破了,為了不讓連敏知道哥哥來接她的路上受了傷,麥菡想了一下,跑到隔壁找周景添借了條褲子——他倆的身高和體形差不多。借來褲子,她見坐在椅子上的連江捧著褲子,像捧著一顆定時炸彈,微微蹙起的平眉下是不知所措的眼神。

      她開口問道:“怎么了?你不會不能自己穿褲子吧,要我?guī)湍???/p>

      話音剛落,男生被曬成健康小麥色的臉皮迅速漲紅了,一直紅到耳根:“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哦、哦、哦,”麥菡恍然大悟,剛才她一點避嫌的意識都沒有,旋即轉身出去,帶上門,“我就在門口,你有事叫我?!?/p>

      他穿戴好了推門而出,麥菡圍著他打量了一圈,連江比周景添高一點,褲子短了一點,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腳踝,不過整體是好看的,她很滿意。走廊外雨勢漸小,夕陽墜下遠山,遙遙一片潑墨般幽靜的綠,山脈在暮色中無限延展,霞光初顯,是要放晴的征兆。

      晚風繾綣溫柔,她推著他的背往前走,聲音里是掩不住的愉悅:“走,去接敏敏回家?!?/p>

      除了上課,他們三個支教老師還要負責課后輔導、業(yè)余活動和家訪等。家訪這個環(huán)節(jié),麥菡拍照錄像,周景添撰稿,謝昭提問,分工明確,配合默契。某天放學后,連敏湊過來,看她正在填家訪記錄表,看了一會兒,拉住她的衣角:“小麥老師,你們周末也去我家里家訪好不好?我哥哥做飯很好吃的?!?/p>

      有學生主動要求,麥菡當然滿口應承。

      從學校到連敏家,徒步走要走上一個小時,走到麥菡兩條腿都打戰(zhàn),一種“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悲壯心情油然而生。謝昭還不小心崴了腳,被周景添背到了目的地。

      到了連敏家,麥菡查看謝昭的腳踝,有些紅腫。這種時候本地人的好處就顯現(xiàn)出來了——連江很有經(jīng)驗,只是瞄了一眼,便轉身出去,回來時拿著一條冷水浸過的毛巾和一把新摘的草藥,他將這不知名的草藥搗出濃綠的汁液,涂在謝昭受傷的踝關節(jié)上,再用毛巾冷敷。

      一旁的周景添見縫插針,趁著連江在照料傷患,拿出筆記本,問一些家訪的尋常問題,大部分有關連敏在校和在家的表現(xiàn),以及她的學習方法和未來規(guī)劃等。等他問得差不多了,麥菡撩開門簾走進來,給他看自己剛拍的視頻,有點懊悔地嘆氣:“我應該把我那臺G7X2帶來的,沒有穩(wěn)定器,手持拍攝有點抖?!?/p>

      “我看挺好,像拍紀錄片似的,”周景添探過身子,和她頭挨著頭,一邊看一邊點評,“你的構圖、運鏡還蠻專業(yè)的?!?/p>

      “是嗎?”得到肯定,麥菡笑彎了眼,“說真的,當初要不是我爸媽攔著,我鐵定會報攝影專業(yè)?!?/p>

      他們聊得熱火朝天,謝昭和連敏也加入其中。麥菡把進度條重新拉回,幾分鐘的短視頻,最先入畫的是干涸龜裂的泥地,鏡頭慢慢聚焦到一株從巖縫中向上生長的野草上,根部的葉子泛黃卷邊,頂部卻綻開了兩芽茸茸的嫩綠,然后鏡頭平移,到一排土黃色的磚屋和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再到夕陽余暉籠罩下的蒼郁山巒,和層層紅云鋪展的、湖泊一樣深邃寧靜的天空……

      房間的另一邊,收拾好草藥殘渣的連江悄無聲息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因為腳踝受傷,謝昭不能下地,連江僅有的一輛自行車恰好壞了,周景添也沒力氣一路再把她背回去,所以他們這一晚留宿在了連家。連江做飯的手藝確實好,簡簡單單的家常菜,被幾個人一掃而空。謝昭和周景添拉著連敏在里屋閑聊,麥菡一個人走了出來。

      說是院子,其實土磚砌起的院墻只及她的腰。連江背對著她坐在一張小馬扎上,腳邊的零件鋪散一地,他握著扳手在給自行車換輪胎。麥菡走過去,搬了小板凳坐在他旁邊,然后她摸出一個打火機,啪的一聲,點起一星橘紅,她用手掌護著那簇小小的火焰舉到他面前。

      她總是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舉動,連江一怔:“干嗎?”

      “許愿啊,”她挑了挑眉,“敏敏剛剛告訴我,說今天是你生日,這里也沒有蛋糕,姑且把這個當蠟燭吧?!?/p>

      他啞然失笑:“我不信這個?!?/p>

      麥菡“嘖”了一聲:“心誠則靈,你不信,怎么靈呢?”她催他,“試試嘛,快許一個愿望,我手都舉酸了?!?/p>

      他滿手都是味道刺鼻的鏈條油,衣服和臉上也沾到了一點,很狼狽,但在她的堅持下,還是放下了扳手和螺絲刀,有些別扭地雙手合十,閉上眼,默默許下一個愿望。

      睜開眼,看見她朝自己抬了抬下巴,連江的唇角勾起一個無奈的笑,又乖乖順她的意,煞有介事地吹了下那簇小火苗。

      她極其配合地合起打火機的蓋子,歡欣雀躍地說:“吹滅啦,你的愿望一定能成真。

      “連江,祝你生日快樂?!?/p>

      隔著一星微芒相望,她眼底火光搖曳,像墜進了絢爛而盛大的流星碎片。

      翌日一早,麥菡他們一行人出發(fā)回鶴屏中學。連江的車因為缺少零件沒修好,不過謝昭的腳踝有好轉,就是要慢慢地走,所幸他們時間多,輪換著攙扶謝昭。連敏也跟著他們,說送他們一段路再回去。

      轉過一個山頭,是大片的農田。田埂上有幾個孩子在玩耍,看著比連敏還小一點,卻是麥菡沒在學校里見過的生面孔。這幾個孩子也注意到了他們,注意到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謝昭,一個個排著隊跟在謝昭后面,學她走路的樣子,笑話她是“瘸子”。

      他們是成年人,犯不著跟小孩計較,都當作沒聽到。他們越不理,那幫孩子越猖狂,用麥菡他們幾個外地人聽不懂的方言嘰里咕嚕地說些什么。第一個爆發(fā)的是素來乖巧的連敏,她沖上去狠狠推了那個帶頭的孩子一把:“不許你們這么說我老師!”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另一個男孩就當胸踹了連敏一腳,把她踹倒在路邊,謝昭趕忙去扶,緊張地問她疼不疼。麥菡腦袋一熱,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領,惡狠狠地說:“向她們兩個人道歉!”

      “我不!”

      “你今天不道歉別想走。”任那孩子扭得跟蚯蚓似的,她攥住他衣領的手紋絲不動。

      其他幾個孩子見狀不妙,紛紛溜走。僵持了半晌,遠遠傳來一聲大喝。麥菡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那些溜走的孩子搬來了救兵,應該是在田里干活的家長,兩三個提著鐮刀和鋤頭的壯漢氣勢洶洶地直奔他們而來。

      為首的那個大漢橫眉豎目,粗聲粗氣問:“是誰打我兒子?”

      “沒有人打他,是他先出言不遜,我們只是要個道歉……”周景添試圖和他們講道理。

      那個男人輕蔑地掃了周景添一眼,大手一揮,把他推得一踉蹌:“你誰???”這幫人威脅似的晃著手中的農具,一副無賴樣。麥菡是膽大氣盛、據(jù)理力爭的性格,她跨上前,整個人擋在周景添面前,寸步不讓。雙方鬧到矛盾一觸即發(fā),男人手中的鋤頭已經(jīng)舉起,而麥菡眼睛都沒眨一下:“你有本事你來??!”

      那鋤頭最終沒有落下來,麥菡的下場也沒好到哪里去。連敏也回去搬了救兵,連江及時趕到,避免了一場爭端。事后,校長把連江叫進辦公室,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等老校長踏出門檻,這件事被定了性。

      麥菡不服氣:“怎么就都成我的錯了?是他們先罵的人,也是他們動的手,要一個道歉有什么問題?”

      他們原定于十一月中旬結束支教,結果剛邁進十一月,麥菡就因此事件,被勒令停止了一切課外活動,相當于被變相禁閉于學校內。

      鶴屏山歷年沒有一場初雪來得這樣早而猛烈,且恰好下在他們離開的前一晚。

      連江冒著大雪騎車,載著麥菡翻過山頭,載到家中,又做了一碗面讓她送進去。連敏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麥菡端著面敲門:“敏敏,是我,開門好不好?”

      連敏最聽她的話,開了門,吃了面。晚上,兩個女孩肩并肩躺在床上,說私房話。

      “小麥老師,你還生我的氣嗎?”

      她忽地笑了:“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從來沒生過你的氣呀。”

      “那你生哥哥的氣嗎?”

      她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老實說,一開始是有點,尤其是校長告訴我,你哥哥說我做老師沒個老師的樣子的時候。但后來我靜下心一想,確實是我太沖動,你看謝老師,溫柔又大度。我之前一直認為不講理的人欺軟怕硬,所以我要比他們更強硬才行,可也許有些人就是吃軟不吃硬呢。你哥哥他也沒說錯,我這樣的人如果真做了老師,一定會麻煩不斷。把你交到我手上,他肯定很不放心吧?!?/p>

      連敏急了:“不是的,哥哥他不是不放心我,他只是……”

      麥菡翻過身,伸手將女孩摟進懷里,輕聲打斷她:“敏敏,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小姑娘,能教出你這么好的妹妹,他這個哥哥也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連敏靠在她懷里,帶了點哭腔:“小麥老師,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的老師。我們以后還能再見嗎?”

      “一定會的,”她說得很篤定,“世界雖大,想見到的人,總會再相遇?!?/p>

      夜深,連敏睡著了,麥菡還醒著。她披上外套,去了院中。月上中天,雪意外地停了,還有極細小的雪片在月光中飄浮,她伸手去抓,掌心空空,即使捉到一點也轉瞬融化,像是生命中某些逝去而不可再回溯的東西。

      院中不止她一個,男生坐在廊下的臺階上,把玩著一只打火機,開開合合,一點橘紅色的火光若隱若現(xiàn),映著他淡漠的臉龐。

      她走過去:“你也睡不著?”

      他微微一驚,把打火機收進口袋:“嗯?!?/p>

      兩個人好像也沒什么話講,她站了一會兒,覺得冷,想回到屋里,才走兩步,連江突然喊出她的名字。他之前從未連名帶姓喊過她,一直叫她“麥老師”,盡管她說過他可以不用這么客氣。

      她停住腳,沒轉身。

      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沉在水底,隔著厚厚的冰層傳出來:“謝謝你,還有,對不起?!?/p>

      麥菡下意識想說“不客氣”和“沒關系”,過了過腦,又覺得這種客套話實在沒必要。她腳下一動,側過身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卻正好與他對上,有那么一瞬,她看見他的眼底似乎有水光閃過。山間的月色清白靜美,混著一點幽幽的藍,像溫柔的海水包裹他們。他對她笑了一下,是那種豁達、釋然又溫和的笑。

      剛才一定是看錯了,她想。

      A大開學日,大學門口寬闊的林蔭道被私家車和拖著行李箱的行人堵得水泄不通。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拎著皮箱從公交車上擠下來,她抹平自己的裙角,望著眼前大氣漂亮的建筑,連聲驚嘆,興奮地回頭招手:“哥!你快來看??!”

      時光在彈指一揮間匆匆溜走,當年那個雙耳不聞雨聲,獨自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等哥哥來接的小女孩,如愿已成為A大新聞系的一名新生。

      這幾年,她和麥菡一直有書信往來。在為填報志愿苦惱時,麥菡幫她出了不少主意,她身上這條白色雪紡裙就是麥菡送她的入學禮物。

      連敏被學姐領去了宿舍,同行的連江落了單,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閑逛。A市屬于亞熱帶濕潤性氣候,夏季高溫多雨,比植被覆蓋的鶴屏山熱得多,太陽像懸在頭頂?shù)幕鹎颉?/p>

      穿過宿舍區(qū),通往圖書館的路上有一條爬滿藤蘿的長廊,長廊兩側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幅宣傳畫,介紹著大學的發(fā)展歷史和建筑環(huán)境,還有歷任校長和知名校友,他的腳步倏然停下。

      亮晶晶的玻璃櫥窗里,有一張他熟悉的面孔。擁有千萬粉絲的網(wǎng)紅博主麥菡,四年前靠一系列在大山支教的vlog(視頻日志),漲粉飛速,也為鶴屏山的教育拉去不少公益捐款。出了大山,她沒有再當老師,卻在更適合自己的領域閃閃發(fā)著光。

      連江并不驚訝,早在她粉絲數(shù)寥寥無幾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默默關注她了。他知道她還有一個經(jīng)營得很好的賬號,叫“麥子的添水日記”,記錄的是她和男友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賬號的撰稿者,是麥菡眾所周知的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新人作家周景添。

      他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自虐式地去讀那些文字。

      周景添寫:

      我和麥麥初識于鶴屏山,開學第一天,她就把別人錯認成我,借了件上衣。沒隔多久,她又跑來宿舍跟我借褲子。我一直等著她哪天來同我借鞋子,好湊成一套。昨晚,麥小姐的高跟鞋光榮犧牲于馬路邊的下水道蓋板上,故借我的皮鞋一穿,你們若在媒體放出的活動照上看見她裙擺之下藏著一雙不倫不類的皮鞋,莫要見怪。我與麥麥,總算圓滿。

      他還寫道:

      經(jīng)常有人問,是不是麥麥追的我,本人在此嚴正聲明,絕對是我先動的心,我先告的白。我們支教時曾遇到過一次很危險的事故,麥麥挺身而出,護我在身后。我從未見過比她更勇敢、更正直的女孩,所以我先下手為強,斬斷她一切桃花。

      我和她一起,見過鶴屏山潑天的大雨和皚皚的白雪,曾被大雪圍困山中,也曾在備課時聽雨水敲窗,我們在萬尺高空看過金色的朝陽從浮云中噴薄而出,一起踏上歸途。

      ……

      周景添寫的戀愛日記里,他所占據(jù)到的篇幅,從頭到尾只有區(qū)區(qū)兩個字——“別人”。

      明明這一幕幕里,都曾有過他的身影。敏敏那段時間肉眼可見的開心,回到家總跟他說新來的小麥老師超厲害,會講一口流利的法語,還會用十一種語言說“我愛你”。她說小麥老師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總是被不認真的同學氣個半死,但還是有問必答,同一道題教了一遍又一遍。

      對敏敏而言,她是最好的老師。

      他之所以對校長說出那些話,不是不放心敏敏,而是不放心她。她是溫室里長大的花朵,被呵護得太好,不知道人心險惡,讓她待在學校里是對她的保護,他也只能做到如此。

      她從進入他的世界那天起,就是以一種倒計時的形式,緩慢地抽離著。他每心動一分,心里的絕望就深一分。

      這種明知結局不可能卻仍然深陷的絕望,在她舉著打火機祝他“生日快樂”的時候,達到了一個極值。幼時他曾在生日的零點許愿爸媽能早點回家,這個愿望破滅后,他再未向上天懇切地祈求過什么。但是她說心誠則靈,他就信了。

      他唯一一個靈驗的愿望,是那年鶴屏山鋪天蓋地、積余三尺的初雪。

      女孩用手掌護著小小的火苗,他與她隔著一星微芒相望,于是他閉上眼許愿,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喜歡的女孩多停留一會兒,哪怕一晚也好。

      而他更多更深的心事,終究隱沒在山間無言的月下,隱沒在那個夢想成真的大雪天里。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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