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春蕾
(廣州航海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725)
清代,珠江三角洲發(fā)展成為在全國乃至國際上都有著重要影響的經(jīng)濟區(qū)域,為該地區(qū)戲劇藝術的繁榮提供了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戲劇演出活動在城鄉(xiāng)都非常興旺,既滿足了百姓們的精神生活,也促進了雕刻、繪畫、建筑等藝術的發(fā)展?;泟〕蔀閺V東人地域族群認同和文化藝術交流的重要媒介,深受本地居民的喜愛和歡迎。但這種根植于民間的文藝活動也曾在個別鄉(xiāng)縣遭禁,特別是當?shù)乇l(fā)了一場以粵劇名演員李文茂為首的藝人起義,使得珠三角戲劇演出一度遭遇朝廷的全面禁演。禁戲?qū)χ槿菓騽⊙莩龊突泟〉陌l(fā)展起了很大的阻礙作用,但是粵劇憑借自身的魅力和頑強的生命力生存了下來并得以發(fā)展。本文對清代官府如何在珠三角地區(qū)禁戲進行梳理,并分析官府禁戲的原因。
官府禁戲早在明代就已經(jīng)有之。在明嘉靖初,廣東提學副使魏校為興社學以正風俗,曾頒發(fā)了諭民文:“……倡優(yōu)隸卒之家,子弟不許妄送社學……不許造唱淫曲,搬演歷代帝王,訕謗古今,違者拿問……”[1]在清代,官府對珠三角的戲劇演出并沒有統(tǒng)一的禁戲政策,是否禁戲,如何禁止,視官員個人的思想、好惡、觀點、能力而異。
清代廣東較早禁戲的官員是康熙二十六年的知縣賈雒英,在他所訂定的康熙二十九年《新會縣志》就有記載:“鄉(xiāng)俗子弟多不守常業(yè),惟事戲劇度日,至喪良心,日就放蕩或興斗訟或事賭博,犯刑憲而喪家產(chǎn)者,往往有之,甚可惜也。古者四民各專一業(yè),今不分上、中、下戶,子弟項有今業(yè),非士則農(nóng),勿事戲劇,違者鄉(xiāng)老糾之?!保?]乾隆年間,新會縣令王植在他的《崇德堂集》中也記載了他是如何禁戲以及為什么禁戲。
本署縣蒞茲,已三載,愧無正教良策,可以實益于民,然亦不敢少有耗民之事,使窮民益重其困?!缪輵蛞皇拢呢敒樯?,而鑼鼓之聲,無日不聞,街僻之巷,無地不有,不知汝民何處得此多財,為此無益之舉?如云敬神,神佑善人,不在演戲;……凡利人濟物,實在善事,此愿能酬,必有厚福。若演戲,有何可愿,何須必酬。且每見養(yǎng)戲之家,多非安分之人,財物竭于倡優(yōu),子侄易于浮蕩,亦何不從農(nóng)功貿(mào)易求本業(yè),而甘為男優(yōu)女倡之領袖乎?本署縣每聞喧唱之聲,即有糜財滋事之懼,觸耳心惻,實不樂聞。為此示論縣屬民人等,……倘再為首糾錢演戲者,除不時查處外,許地保鄉(xiāng)里及凡受派累之人,報名具稟拘究,雖有謂本署不順民情者,不恤也。[3]
當然這樣的禁戲在康乾時期只不過是暫時的,且也只是囿于新會這樣的一個小縣城,珠三角的其他地方演戲還是照常進行,但此后禁戲范圍逐步有擴大之趨勢。
道光年間,程含章在任廣東巡撫時所編撰的《嶺南續(xù)集》,記載了當時由于演戲帶來賭博現(xiàn)象而對戲班采取驅(qū)逐的辦法:“各屬鄉(xiāng)村每于晚稻登場后即有無賴之徒,為酬神之說斂錢搭臺唱戲聚賭,抽頭供其飲博十日半月不散,大為風俗之害,著地方官嚴行禁止,如有犯者即鎖拿為首之人,枷責示眾,并將戲班驅(qū)逐出境?!保?]
咸豐、同治年間,曾歷任新會、石城、南雄諸州縣令的聶耳康可以說是禁演戲劇最為積極者。他在同治年間曾編撰過《岡州公牘》,詳細記載了對新會各鄉(xiāng)的演戲禁令,尤其是迎神賽會或是酬神演戲。
禁止某鄉(xiāng)演戲示
為出示禁止事,照得上古不聞有戲事神。惟感以誠,后世乃以奉神無戲,即謂非敬。不知人之酬神演戲,原祈保佑乎地方。神若以戲苛人,應即降祥于黎庶,何以鼓舞之會,未見叢庥。偏于熱鬧之場,常聞罹患,往歲省城學院前之慘禍,近年本邑帝臨堂之奇災,尤屬昭彰,為明鑒。即如兩鄉(xiāng)本年演戲亦有陳炳芳誤斃擺攤客人之事,偶然踏折竹片遽而跌觸致傷。如果神若生歡,自當默為呵護,即使客該死難,亦應稍緩須臾,何以不后不先,正值來饗之候。可見時恫時怨,顯示謟瀆之非,此猶小著之靈,特以示儆。如再不知悛改,定重其殃。本縣實切隱憂,用特出示嚴禁,為此示諭,該鄉(xiāng)襟耆士民人等知悉。爾等須知戲本昏淫者所為,藉以耽聲而悅色。神乃圣賢所正位,豈亦同流而合污?蓋惟德是馨,早惡奢靡之習,則非理相饗自乖正直之懷……后凡遇酬神不得再行唱戲,三牲酒醴足達誠心,一柱清香亦昭敬意。何苦不惜資費作,此無益事為?……[5]269-270
在聶爾康心中,最理想的狀況是:百姓們都聽從禁示不再演戲,并把演戲的錢用來組織團練,這樣,地方社會就安定了,正如他在另一份迎神賽會演戲的告示中所稱:
事莫要于保護地方,則團練難綏,事莫急于捍衛(wèi)災患。則防御宜先,況爾之祈神,亦無非以保護為念,神之庇爾,亦不過以捍衛(wèi)為心,則亦何不以簽提之資(按,結(jié)合整份“禁示”來看,“簽題之資”系指眾人集資演戲之費)移作團練之用,何苦必以艱難之費,浪充靡麗之需,果能相恤相周,不失去黨鄰之義。同心同力,先敦守望之情,則已協(xié)乎神心,自可邀乎神佑。何必妄作反致招尤,例載裝扮神像迎神賽會為首者杖枷……地方從此賴安?!保?]267-268
1854 年(咸豐四年),清末粵劇名演員李文茂在太平天國的號召下,在廣州北郊組織藝人起義,聶爾康的禁令已不只限于某鄉(xiāng),而是推廣到了新會全境。
禁止城鄉(xiāng)各處演戲告示
為出示嚴禁事。照得演戲酬神,例原有所不禁,然而聚眾醸禍事,亦當為嚴防,況今當有事之秋,尤非前時可比。西北股匪日圖竄擾,下游東南連逃亦多潛歸。本里正守備戒嚴之日,豈雍容鼓舞之時,是即查察緊嚴,尤恐其窺伺而竊發(fā),何反興場作鬧。明示以間隙之可乘,況且密布葵棚,每罹火患,擁擠打架易滋事端。事機雖屬細微,流禍實難悉數(shù)?,F(xiàn)當嚴查保甲,正欲使內(nèi)匪無可存身,自宜肅清閭閻,必先使外匪無由混跡。豈可因此細事,妄貽不測深憂,合及出示禁止,為此示諭各處廟宇首事及更保人等知悉倘有廟宇定下戲班未開唱者,著即趕緊退回,已開唱者亦即登時,停止,三牲醴酒皆可酬神,一柱清香亦昭敬意,須知神道降殃降佑原惟善惡為憑。然則爾民祈福祈年豈在舞歌之美……本縣惟知維持大局,不能曲市小恩定將該首事及更保戲班人等一并嚴拿,究懲決不稍為姑容……[5]273-275
粵劇藝人的起義,使得珠三角地區(qū)官員們更加積極地禁戲,因為演戲已經(jīng)與社會動亂關聯(lián),并引起了朝廷的注意。1855 年(咸豐五年)清政府下令禁演粵劇,于是粵劇遭遇了從地方官的禁戲而上升到了朝廷的禁戲,從個別鄉(xiāng)縣波及整個珠三角地區(qū)?;泟〉男袝M織瓊花會館被毀,被株連和被殺害的粵劇藝人和民眾數(shù)以千計?!盎浟顭o所歸,抗令演劇既不能、輟業(yè)又勢淪為餓殍;思搭串于外江班,而所習又殊流派,非旦夕所能改弦易轍,逼不得已,乃分別冒險演街頭劇,以延殘喘。一遇官差隸役,便即狼狽飛逃……”[6]155
盡管戲劇演出活動在珠三角地區(qū)十分活躍,但清代個別官員似乎并不喜歡戲劇演出,總找各種理由來實施禁演,而戲劇演出中出現(xiàn)的火災、賭博、偷竊、斗毆等治安問題,成為官府禁戲最直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顯然,火災是諸多治安問題中較為引人注目的一種,而戲劇演出過程中發(fā)生的火災一般都與傳統(tǒng)戲劇演出的地點、舞臺情況、看戲設施有一定的關系。
珠三角地區(qū)傳統(tǒng)的演戲地點與設施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水上演戲。水上演戲,戲臺當然就是戲船了。正如《廣州府志》所云:“番禺市橋鳳船之制,用巨艦一首,尾裝如鳳樣,兩翅能舒能戢,中建神座亭,奉天后神,左右飾童孺,為宮嬪畫衣鼓樂,以侍前后,繒船各二,令健蜒操之,系纜引行時,遇使風順流,船行太速,則二繒船倒連如前引,其在鳳船先者,別以巨舸結(jié)蓬,演梨園為水嬉神,船后則彩艇絡繹……”[7]水上演戲大都在江面,水面的環(huán)境使得火災的可能性不大,即便發(fā)生了失火情況也容易迅速撲滅。
另一種是陸地上演戲。陸上演戲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建筑物內(nèi)演戲,如在專門的戲園、會館的戲臺以及大戶人家的家里演戲。一種是在空曠之處搭一戲臺演戲,觀眾或站立或自備坐具,也有的觀眾坐在臨時搭建的戲棚內(nèi)看戲。
專門的戲園在清代珠江三角洲比較少見,在鄉(xiāng)村更加不會有這種專用的演戲建筑,而在城市的會館內(nèi)很多都設有戲臺。傳統(tǒng)的戲園園門一般比較小,這也導致火災時人們難以逃出。正如《申報》所載:“……而各處之官長并不即行厲禁,僅言園門窄小,故致如此,以后再設戲園,務須寬大其門,不致再蹈此等覆轍?!保?]
在會館內(nèi)的演戲也會遇到火災問題。在當時珠三角經(jīng)濟中心廣州、佛山的商人們一般都建立有會館,商人們也經(jīng)常舉行演戲活動。而演戲都在會館內(nèi),有的會館內(nèi)有固定的舞臺。史料上記載了一些會館演戲失火的例子,如“乾隆三十二年(1767),佛山顏料行會館演戲失火斃數(shù)百人……”[9]
戲園、會館的演戲活動都是在建筑物內(nèi)進行,那么,在室外舉行的演戲活動是否也會發(fā)生這種不幸的意外事故呢?答案是肯定的,例如同樣是在佛山,嘉慶十年(1805),安寧里太上廟演戲失火斃二十有二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新填地演戲失火斃二十有五人。
室外演戲為何還有火災發(fā)生并且傷亡慘重?這必須聯(lián)系到當時演戲與觀戲的設施來分析。在珠江三角洲的鄉(xiāng)村,雖然沒有戲園或會館之類,但在寺廟與祠堂附近通常都有一個固定的戲臺,如果沒有,就需要臨時搭建,如《新齊諧》云:“乾隆年間,廣東三水縣前搭臺演戲?!保?0]戲臺前面的空曠之處稱戲場,觀眾們就在這里或站或坐。熱情觀眾們很多時候并不滿足于在露天看戲,所以就會在戲場上修建臨時性的戲棚?!肚灏揞愨n》載:
廣州酬神演劇,婦女雜沓,列棚以觀,曰看臺、又曰子臺……道光己巳四月二十日,城中九曜方演劇,設臺于學政署前,席棚鱗次。一字臺中人以吸水煙遣火,遂而燎原,致焚斃男女一千四百余人。[11]5063
很明顯,這種戲棚并非搭建一個大戲棚來容納所有的觀眾,而是憑各人的力量修建許許多多小戲棚,這些小戲棚往往相隔很近,甚至連在一起,所以才有“席棚鱗次”之說。在新會,知縣聶爾康曾云:“江門……行將賽會迎神,通街俱搭葵棚……”[5]265既然是戲棚臨時性建筑,而且被稱為“棚”、“席棚”、“葵棚”,其修建材料就應該主要是木頭、草料、竹子之類。有些講究些的戲場,或者是出于不能讓人隨意進場的目的,就會把戲場圍起來,《申報》就提到廣東學署附近的戲場“其地原屬寬大”,“有轉(zhuǎn)門之柵欄阻隔”。[8]69無論是戲臺、戲棚還是戲場上的柵欄,其材料都是極易著火的,并且要完全杜絕火源基本上不可能,除了晚上演戲需要燈籠、火把照明外,還有許多觀眾吸煙?;鹪床唤^,一不小心就會失火,燒著草、木、竹搭建的戲棚、柵欄、戲臺,而戲棚往往隔得很近,甚至是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戲棚發(fā)生火災,幾乎就會很快延燒到所有的戲棚。而戲棚“鱗次“,又有柵欄阻隔,既不易于人群的疏散,也容易使火勢更加兇猛。有資料記載在澳門“十三日午時一點一刻鐘,關帝灣戲棚不戒于火,該戲棚全行焚毀?!保?2]這樣我們就容易理解,為什么露天的演戲活動都會難免遭遇火災了。
另外,還有一種人為的情況:不法分子借演戲來恣意放火惹事。例如在番禺,“沙頭康公廟于新秋建醮,搭臺演戲之時,以答神庥。自某年被匪人縱火,此事遂不復舉行。今年好事者忽又重張旗鼓,興高采烈。不意上月十八晚廟中懸長明燈無端火發(fā),時正演劇,男女觀者環(huán)若堵墻,一時東奔西竄,狼狽異常。司事恐有匪徒縱火事情,即令練勇查緝……”[13]
由于戲劇演出時發(fā)生了大火災,一些官員就把防止火災作為禁止演戲的重要理由。前述的聶爾康就以“往歲省城學院前之慘禍”(即指道光年間學署前的火災)和“帝臨堂之奇災”(則是指發(fā)生在新會縣的另一場因演戲而起的火災)為由,禁止戲劇演出。不過,為了讓鄉(xiāng)民們信服,他巧妙地把火災的原因同有違神意聯(lián)系起來。
賭博現(xiàn)象在清代珠三角并地區(qū)不鮮見。在賭博成風的時候,很多賭徒會想方設法借助節(jié)日演戲或者各種演戲活動來進行賭博活動。演戲能聚集到很多戲迷,賭徒們利用演戲帶來的巨大人流量,在人多的地方設賭場,促成了賭博的熱潮。
例如地方志對晚清時期的廣州有這樣的記載:廣州賭風甚熾……光緒十年賭館陋規(guī)四成報效,每年繳銀三十萬元……梨園唱劇至今日而濫觴極矣。無賴棍徒借新年報賽為名開場聚賭,高搭戲臺……縣屬于墟市村落藉口歲時令節(jié)每年定期醵錢民戲賓為滋擾……[14]前面提到的康熙時期知縣賈雒英就因為鄉(xiāng)俗子弟在戲劇演出時聚眾賭博而禁戲。
乾隆三年(1738)的新會縣縣令王植在任職期間曾表達過對戲劇演出時聚眾賭博的擔憂,為此他還采取一些措施來禁戲,鼓勵用戲錢來做正業(yè),且對凡有此作風者就給予獎勵,反之則拿來問官公審。
春祈秋報,偶一為之,亦所勿論。而地保棍徒,動輒斂錢,城市閭閻,不知財物之竭于倡優(yōu),子弟易于淫蕩,賭徒剪竊,乘機而起。余在新會,每公事稍暇,即聞鑼鼓喧鬧,問之城外河下,日有戲船,即出令嚴禁,構(gòu)拿會首拘處。有謂不順民情者,勿之恤它,久之,有以戲錢修橋道者,余出示獎許,此風遂衰,戲船亦去。[15]
道光年間,程含章在任廣東巡撫時所編撰的《嶺南續(xù)集》也有記載了當時借演戲聚賭之風,并要求地方官嚴行禁止,如有犯者即鎖拿為首之人,枷責示眾,并將戲班驅(qū)逐出境?!赌虾?h志》對此則有更詳細的描述:場中演梨園以招集四鄉(xiāng)浪游子弟……近日尤盛,此賭博而兼佚游之風雖上官屢申禁誡,然賭徒恃有護符,此風迄未少息。[16]
演戲活動會聚集較多的觀眾,而人群聚雜之處往往是滋生各種治安問題的土壤,社會上的賭徒或非法分子借此蓄意而為,他們主要的不法活動還有打架、盜竊、勾引婦女等,這些問題的出現(xiàn)也成為官府禁戲的理由。
新會縣令王植在他的《崇德堂集》就陳述其禁戲的理由。首先,演戲開銷大,實為耗民之財,并無他利。其次,演戲荒廢了時間,使得農(nóng)民不務農(nóng)業(yè),子弟又易于學壞,人心浮蕩,會引發(fā)很多治安問題。第三,演戲時鑼鼓之聲過于喧鬧而影響了海邊環(huán)境。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時持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的士大夫們認為,演戲的內(nèi)容過于“淫蕩”,有傷風敗俗之嫌。例如,光緒年間廣東一個姓方的總督對戲劇采取了非常嚴酷的措施:
光緒中葉,方照軒軍門曜,威震粵中,有謂其過嚴者。其鎮(zhèn)潮州時,嘗觀劇,粵劇向多男女雜演者,適某優(yōu)夫婦飾生旦,同演一淫戲,備極媟狎。方叱下,即于戲臺前斬之。[11]5128
《申報》中也有類似記載:神有誕辰,……必演戲以祈之,臺上……而妖淫之戲、傷風敗俗之事畢現(xiàn)逼肖,……必敬必瞞,漸而觀者紛來……并有勾引婦女作奸犯科者。[17]
演戲過程中出現(xiàn)的火災、賭博、偷竊、斗毆等等社會問題,表面看來,似乎是演戲引起的。但細究起來,諸如賭博、偷竊等社會問題早就存在,也不只是演戲時才出現(xiàn)。從史料來看,清代早期和中期,社會相對安定,斗毆、動亂的事很少發(fā)生,但在清代晚期,因為種種原因,社會較為動亂,戲劇演出中發(fā)生斗毆、打架之事也就相應地較多。所以絕不能認為是演戲?qū)е铝诉@一系列問題的產(chǎn)生,而只能說這些社會問題有時通過演戲這種場合表現(xiàn)了出來。因此,官府以火災、賭博、斗毆等社會問題為由采取的禁戲并不能減少或消除這些社會問題。另外,有些所謂的問題在客觀上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社會問題,而是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問題,例如當時士大夫們大力譴責的“淫戲”,以今人的眼光觀之,無非就是一部正常的愛情戲罷了。
相對于外來劇種,粵劇所受到的禁止更加嚴厲,廣東官府甚至一度對其全面禁演。仔細分析可知,以火災、賭博等治安問題為由禁戲是表象,官府對粵劇特別歧視甚至禁演的深層原因另有其他。
雖然清代珠江三角洲已成為全國經(jīng)濟中心之一,但文化中心無疑仍然是在江浙和北京一帶,當時全國的著名學者、詩人大都聚集在北京和江浙。戲劇在當時看來比經(jīng)學、史學、詩詞等都要低等,相對可稱上品者仍然是昆曲之類的劇種,廣東本地的劇種則被視為粗野。文人雅士們認為粵劇跟京戲相比顯得不夠品味,唱腔技藝也沒有那么細膩、嫻熟,內(nèi)容也較為荒誕。道光年間楊掌生所著《夢華鎖簿》云:
廣州樂部分為二,曰“外江班”,曰“本地班”,外江班皆外來妙選,聲色技藝并皆佳妙。賓筵顧曲,傾耳賞心。錄酒糾觴,各司其職。舞能垂手,錦每纏頭。本地班但工技擊,以人為戲,所演故事類多不可究詰。言既無文事尤不經(jīng)。又每日爆竹煙火,埃塵灑天。城市比屋,回祿可虞。賢宰官視民如傷,久申歷禁。故僅許赴鄉(xiāng)村搬演,鳴金吹角,目眩耳鳴。然其服飾毫侈,每登場金翠迷離,如七寶樓臺,令人不可逼視……[18]
冼玉清認為“外江班”與“本地班”并非涇渭分明,也不能將其視為外來劇種與本地劇種毫無彈性的界限。[19]這無疑是有相當?shù)览淼?,但單就本段材料而論,“外江班”與“本地班”在內(nèi)容、形式等方面都有著較大差別,這應該可以理解為劇種的差異了。文化上的邊緣地位使粵劇相對弱勢,而且清代官員的任命采用回避本鄉(xiāng)制度,因此在某地為官者通常都是外地人,甚至外省人。外來的官員自然更加難以欣賞到粵劇的精妙之處。這樣就壓縮了粵劇的生存空間,使其只能到鄉(xiāng)村去演出。
關于粵劇尚武的特點,麥嘯霞所著《廣東戲劇史略》云:
明朝戲劇制度,凡飾胡人、敵人,例拖狐尾,而清時戲劇制度,凡扮胡人必著滿服,紅頂花翎,稱其卒曰巴圖魯,蓋亦指示滿清即胡,亦即敵之意。清時戲劇,多演恢復河山,清除外敵,諸如此類,幾成公式,尤以粵劇為甚,奸相通敵,太子落難,大將勤王,保主回朝,光復河山,幾于千篇一律,而不嫌老套者,蓋以此喚醒民心也。[6]802
麥嘯霞的敘述是有相當根據(jù)的,例如《廣州府志》稱:“增城罕見京戲,所謂本地班者,院本以鏖戰(zhàn)多者為最,犯上作亂,恬不為怪……”[7]
粵劇勝地佛山本身就是一個著名的武術之鄉(xiāng),產(chǎn)生了黃飛鴻這樣的武術大師。從早期的粵劇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見武術與御寇的影子,乾隆《佛山忠義鄉(xiāng)志》云:
相傳黃蕭養(yǎng)寇佛山時,(按:時為明正統(tǒng)十四年)守者令各里雜扮故事,徹夜金鼓震天,賊不敢急攻,俄竟遁去,蓋無智也,后因踵之為美事,不可復禁云。[20]
所謂“雜扮故事”,金鼓震天,以至嚇退來犯之賊,從中不難看到粵劇武打風格。雖然這里講到的是明正統(tǒng)時期的事,但因為史料出自乾隆時期,而且以傳說的形式講述,我們據(jù)此認定這是明代黃蕭養(yǎng)之亂時粵劇的情況,但至少在乾隆時,人們已經(jīng)把粵劇與尚武精神聯(lián)系起來了。道光時期的《嶺南續(xù)集》就有記載:“本地班則好唱亂臣反賊之戲,不顧倫常天理,徒逞豪強,終日跌打,百本一律,而愚民無知,反同聲叫好,是教人以亂也。”[4]粵劇的這一特點與晚清時期的反清活動不無關系,正如《廣東戲劇史略》所稱:
粵劇武技與京戲殊。蓋粵伶武術宗少林派,為至善禪師所傳,至善雖皈依空門,然血性未泯,有志反清復明,深知粵伶愛國,引為同志,乃傳其技以備揭竿之用。至善入粵,三宿紅船中,今粵班絕技六點半棍法,蓋至善所授也。[6]803
晚清時期,清政府的腐敗導致了外國侵略者的入侵。國內(nèi)混亂,一些仁人志士對社會的現(xiàn)狀極度的不滿。大批的愛國者揭竿而起,他們想發(fā)動起義來挽救垂危的政府。
當時佛山地區(qū)在這個大的社會氣候下,經(jīng)濟也在不斷衰退,粵劇藝人的處境每況愈下。[21]粵劇“優(yōu)伶宣傳革命,利在談言微中,借題發(fā)揮。清初新劇如《黨人碑》,如《哭太廟》,如《武穆班師》,如《貞娥刺虎》等等,都具有潛移默化之功,旁敲側(cè)擊之用,惜乎伶人階級卑賤,無政治力量,又缺乏領導人才,無揭竿野心,故潛忍多年,未嘗有所建樹?!保?]802當藝人們在潛意識里有了起義之心時,洪秀全起義于金田,晴天霹靂。洪秀全也是出生于廣州花縣,此時他南下來找接應之人,于是粵劇藝人便隨之呼應。
粵劇的反清思想與尚武精神,在晚清外憂內(nèi)患交織的大背景中,終于釀成了一場較大規(guī)模的事件——粵劇藝人領袖李文茂率粵劇演員起義反清響應洪秀全的太平天國運動。
李文茂,又名李云茂,鶴山縣人,《夢華瑣簿》稱:“李文茂者,優(yōu)人也,素驍勇,善擊刺,日習焉,咸豐四年,競率其黨倡亂。”[18]350關于李文茂怎樣利用演戲來組織反清武裝的情況,《廣東戲劇史略》有詳細記載。[6]803總之,以李文茂為首的藝人起義堪稱中國戲劇史上乃至世界戲劇史上的奇聞,是當時社會背景以及粵劇藝人的地位所導致的必然結(jié)果。
清朝統(tǒng)治者們很難設想,這些在戲劇演出中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不端思想最終會在晚清珠江三角洲復雜的社會政治背景中付諸實踐,演變成一場聲勢浩大的藝人起義,甚至威脅到統(tǒng)治政權。粵劇藝人的這次起義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對粵劇采取了嚴厲的禁演措施,“當事者乃潴其館,曰梨園者嚴禁本地班,不許演唱……”[20]
從新會縣令聶爾康在禁戲告示中不厭其煩地指出“西北股匪”、“東南逋逃”之威脅,要“嚴查保甲”等等來看,說明其禁戲的理由已經(jīng)不僅限于火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認為演戲與社會動亂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禁止江門演戲的告示中,聶爾康又重申了這個觀點,“江門人煙稠密,商賈紛紜,宵小最易潛藏,寇盜常憂竊發(fā)。前經(jīng)諄諭,團練近復設添卡房,方謂緊守慎防,尚慮患生不測,況復興場作鬧,反先示以可乘?!保?]265
粵劇從偶爾的個別地方的禁戲而上升為全面的朝廷的禁戲,其根源在于晚清之際粵劇藝人越來越流露出反清思想直至參加農(nóng)民起義,直接對抗朝廷。
官府禁戲并沒有使以粵劇為代表的珠江三角洲戲劇演出從此銷聲匿跡,畢竟不是每個時期的官員都同聶爾康那樣積極禁戲,因此禁戲并沒有收到官府預期的效果?;泟”唤麛?shù)年之后,廣州吉慶公所建立。吉慶公所實際上就是粵劇藝人聚會的地方,直到后來的粵劇組織八和會館的建立。當時的南??h令杜鳳治在同治年間回任南??h令時曾經(jīng)在日記里面寫道:同治十二年正月十八日,將普豐年移入上房演唱?!刑锰幌部础百F華外江班”。十八日又請中堂太太去看廣東班。五月十三日,預備第一班“普豐年”,第二班“周天樂”,該兩班適在肇慶清遠等處,將“堯天樂”(第三班)又名“普堯天”班留住。五月十二日,在豫章會館演掛衣班。我們兩縣……共送本地戲班,演戲四日。[22]
由此看來,官府、朝廷的禁戲都沒有阻止粵劇的發(fā)展。以粵劇為代表的珠三角戲劇演出憑著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在官府的打壓中生存了下來,在此之前所有看低粵劇的想法都不復存在了?;泟碓从趲X南人民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實踐,孕育于民間,成長于民間,繁盛于民間,享譽海內(nèi)外,體現(xiàn)了嶺南人民所特有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思想道德觀念和藝術審美風格,并且不斷地接受改進和發(fā)展,成為珠三角一帶具有區(qū)域代表性的傳統(tǒng)文化。研究珠三角地區(qū)粵劇這一寶貴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對于繼承與發(fā)展珠三角地區(qū)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和推進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化建設具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