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孫泊浮和千蟄幫柳陰隱瞞了已找到寶藏的事情,草玄對此極度不滿,只好嚴刑逼供那個神秘的女人,卻一無所獲。失望的草玄帶領(lǐng)眾少年擊敗了女人,一伙人剛要放下心來回山門,誰知千蟄竟被這詐死逃生的女人偷襲……
厚厚的烏云在天上疊了幾層,轟隆隆的悶雷聲又密了幾分,天空中尋不到月亮的蹤跡,淅瀝瀝的雨密密麻麻地下了起來。
茶芽師兄有些急躁地蹲在殿外柴火邊打著火石,火星激起,引燃腳下柴薪,幾縷青煙冒起復又熄滅了火頭,雨下得愈發(fā)急了。
“千蟄師弟,快生火啦?!?/p>
茶芽師兄急慌慌地朝著殿內(nèi)喊著,眼看著火勢愈發(fā)難以引燃了。
沒有回應(yīng),坍塌的大殿一片死寂。
孫泊浮坐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解下一條綁腿用盡各種辦法包裹著那只丟掉鞋子的腳,回山的路很遠,他不太想光著一只腳板一蹦一跳地拐回山門,既然草玄師兄說這是一場勝利,那總該體面地表現(xiàn)出一些勝利者的姿態(tài)。
茶芽的呼喊聲很快打亂了院外的平靜,水葫蘆的鼾聲小了一些,紅閃師兄彎腰半伏在地上雙手按在腰后,這是一個老練刺客臨敵的下意識反應(yīng)。草玄師兄身后的影子猛地收束成了一團,柳陰師兄和文燭師兄近乎同時皺了皺眉頭。
少年們一齊發(fā)現(xiàn)了異樣——千蟄進入大殿的時間著實有些長了。
“傻瓜,點把火回家了。”
孫泊浮極力讓自己表現(xiàn)出一副鎮(zhèn)定的樣子沖著大殿內(nèi)喊道,良久之后,回應(yīng)聲從大殿中傳來。
“是啊,該回家了呢。”
似乎是千蟄的聲音,可又并不太像。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從大殿中走出來,似乎是千蟄的樣子,并不太高的個子,像大多數(shù)刺客一樣瘦削的身材,可是似乎還是總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孫泊浮從地上站起來,沒來得及拍掉屁股上的泥土,把手探向后背的山水雙劍。
身影的步態(tài)有些踉蹌,身體怪異地搖晃著,缺少了刺客們一貫的敏捷,更有一點……妖嬈的味道。
“傻瓜,生把火也這么慢吞吞的嗎?”
背后握著劍柄的手又攥得更緊了一分,孫泊浮依然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試探著。
真的有些不太一樣。
“是啊,該回家了呢?!惫铝懔愕纳碛坝职l(fā)出怪腔怪調(diào)的聲音,說出答非所問的話,“只是在回家前,一定要殺光你們這些武當?shù)男‰s種!”
聲音在一瞬間變得狠戾,帶著凄厲的殺意與惡毒的詛咒,細雨迷蒙的夜晚,小蓮峰的少年刺客就這樣奇怪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這是千蟄,卻又不是。
這明明是千蟄的樣子,可是此時猙獰的面貌讓少年如此陌生,他的聲音有些尖銳,這是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似乎是千蟄原本的聲音與什么奇怪的混雜在了一起。
孫泊浮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水劍緩緩抽出,因為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樣的原因。
細細的沙,從千蟄的全身上下不斷滑落滲透而后落在地上,像此時跌宕山的山雨從天空落下,綿綿密密無休無止,一道長長的沙痕從坍塌的大殿中一直拖到千蟄身后。
更多的沙覆蓋在千蟄身上,像一層薄薄的沙殼,更像金黃色盔甲,只是盔甲維持鮮亮的時間似乎比預想的要短一些,雨繼續(xù)下著,落在沙層上,于是盔甲開始潰敗黏稠,變成一團團黑乎乎的爛泥巴,慢慢從身上不斷滑落、掉下……
沙層在雨水的浸潤中變?yōu)槟鄨F,于是千蟄很快被這團厚厚的泥團包裹住了全身,遮掩住了面容。
“閣下是?”
孫泊浮面對著一團泥巴,皺眉沉聲問道,他很難將眼前的這團奇怪東西與那個單純明朗的小蓮峰刺客聯(lián)系在一起,黏黏糊糊似乎理不出頭緒。
“我本就是個苦命人啊……”
今晚聽了無數(shù)遍的該死的詛咒再次從面前這堆泥團里念出來,孫泊浮甚至懷疑腦袋在下一瞬間就要爆炸,他實在理解不了這個詭異的女人到底是怎樣在水葫蘆狂暴的拳腳下活了下來,可好在他現(xiàn)在終于搞清楚了一個事實。
女人還活著,附著在了千蟄的身上,一個小蓮峰的刺客,一個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古怪東西,就這般黏黏糊糊地湊在了一起。
“妖孽,還敢作祟!”
草玄師兄的斷喝聲從身后傳來,隱有殺意。
孫泊浮詫異地回頭,清晰地看到草玄師兄身后的影子在一瞬間收束成細細的一團,而后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脫離了地面,近乎是在同時,草玄師兄向后伸手,影子輕飄飄落入草玄師兄手中,而后化為劍,劍尖指向千蟄。
“草玄師兄,那是千蟄!”
孫泊浮慌忙伸出水劍格擋,劍與劍的觸碰并沒有想象中的堅硬感,手掌中傳來空落落的感覺,影劍在孫泊浮的一擋之下渙散,而后卻又重新收束,無聲無息間將水劍包裹吞噬,化為一團模糊的黑色劍影。
這是孫泊浮自入跌宕山來第三次看到草玄師兄的六丁陰神影祟法,如影隨形隨心所欲。孫泊浮的后背隱隱滲出一層冷汗,他甚至隱約有些明白山門中為何要將這古怪的術(shù)法設(shè)為禁術(shù),或許這本就不像山門中的術(shù)法。
巍巍武當,包容千萬,可這條古怪的影子,卻毫無山門的氣息。
“他被妖孽附身了?!?/p>
草玄師兄冷冰冰的語氣中透露著事情本就如此的冷酷,這是孫泊浮討厭的語氣,似乎所有聰明人都喜歡用這樣的口吻解釋。
“可他是千蟄?!?/p>
孫泊浮死死攥著早已看不見鋒芒的水劍,另一只手悄悄伸向后背的山劍,水劍輕靈可待變,山劍如磐定勢,孫泊浮沒有信心再擋住影劍的下次一次攻擊。
“泊浮師弟,他被妖孽附身了?!?/p>
草玄師兄的聲音更大了一點,語氣更重點了一點,孫泊浮相信,當他抽回水劍后,草玄師兄的影劍將會毫不遲疑地刺向千蟄。
草玄師兄在這個夜晚尋不到一絲掌控全局游刃有余的感覺,這個并不美好的夜晚已經(jīng)被這個亂糟糟的似乎永遠都死不掉的東西搞得一團亂麻,所以在草玄師兄冷酷的態(tài)度中,孫泊浮尋找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草玄師兄總是想偽裝出一副權(quán)謀者的樣子,卻又總是并不太成功,過于驕傲的他總是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時缺乏一點應(yīng)有的耐心。
“可他也是千蟄,來自小蓮峰的千蟄!”
孫泊浮咬了咬牙,狠狠說出小蓮峰三個字,試圖讓草玄師兄意識到小蓮峰與朝天宮、清微宮一樣,同是山門中的一方道場??蓪O泊浮知道這依然只是徒勞的吼叫,小蓮峰就是小蓮峰,一個偏支里近乎無人提及的小道場,無關(guān)緊要,即便他將聲音再提高數(shù)倍,依然無關(guān)緊要。
“怪物要跑啦。”
是紅閃師兄急慌慌的聲音。
被雨浸潤的爛泥團……不,這是千蟄!孫泊浮提醒著自己。
千蟄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突然啟動,這個被爛泥團包裹住的刺客用從未見過的速度突然沖過孫泊浮與草玄身邊,兩個兵刃糾纏在一起的少年甚至沒有機會反應(yīng),孫泊浮依稀聞到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然后泥團繼續(xù)向著孫泊浮和草玄的身后沖去。
“把住大門!”
孫泊浮向著靠近門邊的文燭與柳陰吼道,聰明的策士們總是可以很快洞悉,柳陰師兄邁出大步向著千蟄沖去,他想為身后的文燭爭取一點時間,文燭轉(zhuǎn)身向后跑到小院門邊,青色大袖中撲簌簌一陣抖動,一團碩大的鴉群從衣袖中飛出,烏丫丫像一團碩大的黑色墨跡,封堵住了紅色的院門。
并沒有預想中的沖突。
泥團一樣的千蟄在即將撞向柳陰的一剎那突然改變了奔跑的方向,他突然向左沖去。
“殺光你們這些武當雜種!”
泥團發(fā)出吼叫,這完全不是千蟄的聲音,是女人凄厲的詛咒。
孫泊浮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一次倉皇而逃,這是一次有預謀的攻擊,那里躺著依然昏迷的水葫蘆。
“茶芽師兄!紅閃師兄!”
孫泊浮大聲提醒著距離水葫蘆最近的兩位刺客,而刺客們的反應(yīng)足夠敏銳。
茶芽在雨中高高躍起,而后奮力揮動著雙臂,無數(shù)暗器從半空中密密麻麻地擲下,孫泊浮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暗器在一息之間撒出,像密密麻麻的星子鋪散而下,亮晃晃的一片幾乎晃到了眼睛,他甚至懷疑茶芽師兄是否在這一息之間徹底掏空了自己沉甸甸的腰囊。他還想到了暗器盡數(shù)打在千蟄身上的模樣,大概血水會瞬間殷紅爛泥團,又或許不會,今晚雨連綿不斷,會很快沖刷掉血跡,可無論怎樣結(jié)果依然糟糕透頂,來自小蓮峰的刺客在躲掉草玄師兄的影劍后,卻要喪命于茶芽師兄的暗器之下。
朝天宮的少年們在面對這個小蓮峰的刺客時,似乎總能做出最決斷的選擇,沒有一絲顧忌。
可是,沒有聲音。
暗器密密麻麻地盡數(shù)打在了爛泥團似的千蟄身上,無一落空,卻又無一命中,黏糊糊的爛泥團吞沒了所有暗器,鐵蒺藜、金錢鏢、梅花針、飛蝗石、如意珠……
一件件暗器打入厚厚的泥團中,而后一塊塊泥團包裹著一件件暗器慢慢地掉落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發(fā)出丁丁當當?shù)膼偠曧懀U就這般在雨中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卻又在孫泊浮尚未看清之時再次被金黃色的細沙覆蓋了全身,而后細沙在雨中浸潤,千蟄再次被包裹進一團新的爛泥中。
該死的沙似乎總是無休無止。
紅閃師兄沖向雨幕中的千蟄,敏捷的身法在雨中不斷留下幾道身影,在虛假的身影未曾泯滅前,真實的紅閃突然出現(xiàn)在千蟄身后,兩把短小的匕首同時刺向千蟄脖頸,可同樣無聲無息。
匕首在刺入爛泥團后迅速被吞噬,爛泥團似有生命一般沿著匕首的鋒刃繼續(xù)吞噬著,沒過刀柄,在即將包裹住紅閃的雙手前,紅閃果斷放棄了兵刃,閃身后躍回撤,靈巧的身形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半伏的姿勢方便紅閃的下一次攻擊,同樣制式的兩柄匕首從腳踝間抽出。
老練的刺客們總是不會讓自己處于山窮水盡的被動境地,可孫泊浮知道,紅閃師兄不會有下一次攻擊了,因為孫泊浮在紅閃師兄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恐懼。
沒有人再試圖與這團古怪的爛泥短兵相接,少年們警惕地站在原地,于是爛泥團再次在雨中奔跑,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泥痕,然后泥團翻墻而去,帶著小蓮峰的刺客千蟄。
“我本就是個苦命人啊……”
墻外傳來該死的聲音,隱約飄向遠方。
空落落的院中沉寂了良久,長到孫泊浮誤以為時間也像那團黏糊糊的爛泥團一樣黏糊糊地停滯掉了。
是草玄師兄先打破了尷尬的寂靜,他輕輕抖了抖手腕,手中影劍靈活地脫離掉與水劍的糾纏,而后脫離了手掌,變回一條影子的模樣,悄無聲息回到了草玄師兄身后,貼在了地上,雨中的跌宕山少了明朗的光亮,可草玄師兄的影乎無時無刻總是那般清晰。
剛剛不愉快的爭執(zhí)似乎只是一場夢境。
“山雨未消,此地不宜久留。”雨還在下著,似乎更密了一些,草玄師兄仰頭看著烏沉沉的天際,露出同樣烏沉沉的神色,“我們現(xiàn)在回山,即刻動身?!?/p>
依然是那般冷酷到毫無商量的語氣,說出事情本該如此的話語。
回山?
孫泊浮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轉(zhuǎn)身看向草玄師兄,他甚至忘記了水劍依然拿在手中,劍尖隨著身體的轉(zhuǎn)動再一次指向了草玄師兄,這無意的動作魯莽而缺乏必要的敬意。
“可千蟄還沒找回來!”
孫泊浮狠狠踩著腳下的泥痕,沒了鞋子的一只腳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泥濘,他試圖用這個動作提醒著草玄以及院中的同伴們。
沒有回應(yīng),院中的少年們沉默地收拾起行囊,文燭師兄揮了揮衣袖,遮擋在小院門口的群鴉收回了袖中。茶芽在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上來回奔波著,他在收集剛剛散落在地上的暗器,干癟的腰囊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舉動。紅閃將兩把匕首重新插入靴子內(nèi)側(cè),而后背起依然在沉睡的水葫蘆。山門路遠,想來這個小胖子怕是要睡上整整一路。柳陰師兄似有猶豫,他在院中不斷反復踱著步子,像唐門里一件上滿了發(fā)條的機關(guān)傀儡,從左至右而后從右向左,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重復單調(diào)的踱步之后,這個聰明的腦袋輕輕嘆了一口氣,而后選擇了沉默。
所有人都沒有了留下去的理由,草玄師兄拿到了驪龍內(nèi)丹,柳陰師兄得到了海通寶藏,小隊的少年們還都活著。
“可是,千蟄還沒有找回來。”
只有孫泊浮一個人在強調(diào)著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我們放火燒掉了藏匿妖孽的雷音水月寺……千蟄師弟因縱火不慎,誤傷于大火之中?!?/p>
草玄師兄看著陰暗天幕下的雷音水月寺,繼續(xù)用冷冰冰的語氣說著。坍塌的大殿被雨水浸泡著,未曾燃起的柴堆里浸滿了雨水,這里明明沒有一絲生火的痕跡,草玄師兄如此自然地捏造了一個謊言。
“這里沒有火?!?/p>
雨水打濕了孫泊浮的臉頰,孫泊浮注視著草玄師兄毫無溫度的雙眸,一字一句地說著眼前的事實。
“泊浮師弟,任務(wù)結(jié)束了,我們該回家了,大家都想回家了,不要成為那個被大家厭惡之人?!辈菪熜窒蚯白吡艘徊?,他微微向前佝僂了一下身子,貼在孫泊浮身邊,刻意壓低聲音小聲說道。
他說的“我們”,顯然未包括千蟄。
“任務(wù)沒有結(jié)束?!?/p>
孫泊浮以同樣沒有溫度的語氣回答著草玄師兄的“好心”提點,他討厭這樣的私下里悄咪咪的勾兌,于是他刻意把自己的聲音提高了數(shù)倍。
“我是第三小隊哨探隊長,我的任務(wù)是入跌宕山監(jiān)視天盛德動向,而后帶著小隊全員回山,我的同伴有朝天宮拳士水葫蘆、清微宮策士文燭和小蓮峰刺客千蟄,現(xiàn)在我的同伴少了一個,所以我要尋回我丟失的同伴。我的小隊必須全員回山,一個都不能少?!?/p>
這顯然是一次違背了孫泊浮本性的爭執(zhí),他本可以乖巧地做回草玄師兄所說的“我們”,可他厭惡這樣的乖巧。
“師父常說,為了朋友總要做些傻事?!?/p>
“泊浮師兄,我們是朋友嗎?”
“它叫天碎牙,是師父用小蓮峰下環(huán)繞溪邊的一方澗石混以生鐵打磨三年而成,泊浮師兄喜歡盡管使用便是,師父說好東西總要給朋友分享的?!?/p>
……
千蟄的聲音在腦海中反復回響,那個傻乎乎的刺客說出的傻乎乎的話,似乎總是帶著莫名其妙的溫暖,讓孫泊浮在這個山雨彌漫的凄冷夜晚不至于太過寒冷。
“這是我從紫霄宮中領(lǐng)到的云紋令,尋到千蟄后我會回山交令,或許今晚的雷音水月寺里燃起了大火,可是我沒有看到?!?/p>
云紋令拿在手中,向草玄師兄眼前遞了一下,以方便這位總喜愛以掌教為尊的師兄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這枚權(quán)柄,此時此刻云紋令的“盡命”二字似乎格外刺眼。
于是草玄終于沉默下來,孫泊浮開始俯身收拾裝備。
“茶芽師兄,請將暗器借我一用?!?/p>
干癟的腰囊里空空如也,如意珠早已損失殆盡,奇怪的女人實在難纏,他需要更多的暗器,于是孫泊浮的腳下響起了丁丁當當?shù)穆曇?,鐵蒺藜、金錢鏢、梅花針、飛蝗石、如意珠……
“都拿去,那東西麻煩得很。”
茶芽師兄慷慨地把腰囊中的暗器倒在地上任由孫泊浮挑選,而后重重拍了拍孫泊浮的肩膀。
“柳陰師兄,請將一字玄言符借我一用?!?/p>
這是今晚孫泊浮唯一可以對抗古怪女人的小手段,不致命卻足以為自己贏得喘息之機,于是柳陰師兄從腰囊中掏出一堆雜七雜八的符咒一股腦塞進了孫泊浮的腰囊中,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孫泊浮兩眼,又是一聲嘆息。
“草玄師兄,請將輿圖借我一用。”
需要追趕的路一定很遙遠,他早早看到了草玄師兄的輿圖,想必那是下山時自山門所領(lǐng),自己的輿圖早已破舊不堪,為了盡快追趕千蟄,他不能走錯方向。
于是輿圖輕飄飄地從頭頂落下,掉落在孫泊浮身前地上,孫泊浮抬頭想要道一聲謝,草玄師兄冷漠地將頭扭開。
收起云紋令,將輿圖揣入懷中,暗器與符咒盡數(shù)收入腰囊,緊了緊身后綁縛著山水雙劍的背帶,而后向著眼前的少年們告別。
“各位師兄,等我找回千蟄,咱們山門再見?!?/p>
孫泊浮用一種極其恭謹?shù)膽B(tài)度向大家雙手抱拳行禮,說是再見,不知此次一去是否還會再見。
而后孫泊浮轉(zhuǎn)身,像貓一般敏捷地躥過院內(nèi)青石小路,攀上墻頭,扭身消失在跌宕山茫茫的雨夜中……
雨似乎更大了。
孫泊浮潛伏在一棵大樹下,蔓延的枝葉依然不能遮擋雨勢,豆大的雨滴鉆過樹枝間的縫隙噼里啪啦地打下來。下山的路很是崎嶇不平,這對丟失了一只鞋子的孫泊浮來說顯然是一個難題。纏在腳上的綁腿已經(jīng)被尖利的碎石割裂成布片,勉強包裹著腳板,孫泊浮試圖通過星辰辨別方向,可天空昏沉沉的一片,尋不到一顆星星的影子。
“泊浮師弟?!?/p>
似有喊聲在身后傳來,是熟悉的聲音,一個瘦弱的身影由遠及近而來,寬大的黑色長袍上頂著一方同樣漆黑的兜帽,兜帽完全覆蓋了來著的面容,可孫泊浮依然辨認出了來者。
“柳陰師兄?”
孫泊浮有些意外地喊出來者的名字,黑色身影有些狼狽地鉆入樹下,而后將濕漉漉的兜帽一把掀開,露出柳陰那副熟悉的面孔。
“這該死的雨?!绷帋熜趾币姷刂淞R了一聲,旋即換上一副笑容,對于這個時常面無表情的策士來說,微笑是件奢侈的事情,“泊浮師弟,我就知道你跑不快,我腳力雖然不如你,可好在沒有迷路。”
被柳陰師兄戳破了迷路的尷尬,孫泊浮現(xiàn)出不自然的笑容。
“不要責怪草玄師兄,他只是想帶著大家安全回家??礃幼咏裢碛瓴粫A恕!?/p>
從雷音水月寺追趕至此的柳陰師兄有些異樣,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有些令人困惑的閑言碎語,卻又始終躲閃著孫泊浮的疑惑目光。疑惑是因為聰明的策士們很少說出這樣毫無邏輯的閑言碎語,而此時顯然不是一個聊天的好時機。
“柳陰師兄……”
孫泊浮想要打斷柳陰師兄的話頭,可柳陰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唔,對了,穿上鞋子。”
一雙鞋子從柳陰師兄的懷里掏出來,即便自己已經(jīng)被山雨淋成濕漉漉的一團,可鞋子依舊干爽,只是鞋底依稀帶些土渣,似有穿過的痕跡,孫泊浮有些詫異地看向柳陰師兄的腳底,赤裸的腳板上沾滿了跌宕山泥濘的污泥。
柳陰師兄便是這樣脫下了自己的鞋子,小心地抱在懷里一路從山巔的寺院中追了下來。
“可是……”
看著柳陰師兄赤裸的雙腳,孫泊浮欲言又止。
“光著腳可很難走那么遠的路,如果想救回你的朋友,那就穿好鞋子?!?/p>
很難向一個不想回答問題的聰明策士提出問題,也同樣很難拒絕一個聰明策士的要求,柳陰師兄果斷打斷了話頭,說出了一個令孫泊浮無法拒絕的理由,于是孫泊浮俯身換上柳陰師兄的鞋子。
孫泊浮不明白這個在寺院中看起來如此冷漠的師兄為何要冒著山雨為他送來一雙自己的鞋子,他很難相信這僅僅是為了照顧一下孫泊浮的腳板,聰明的策士們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每一件事的背后總有明確的邏輯,可現(xiàn)在孫泊浮找不到此種緣由,而柳陰師兄依然在說著虛無縹緲的閑話。
“泊浮師弟你或許并不知道吧,我總是很討厭雨天,帝都的雨天同樣令人煩躁?!?/p>
柳陰師兄抬頭,透過枝蔓間的縫隙看著陰沉沉的天幕中不斷布下的雨線,而后是片刻的沉默。
“柳陰師兄到過帝都?”
孫泊浮試著提出疑問,這次柳陰并沒有打斷孫泊浮的話,孫泊浮并不知道柳陰師兄上山前的故事,他十歲入山門拜入朝天宮林春門下,入門之時柳陰師兄便已在師門多年。山門之中似乎總有一些無人明說卻總是存在的禁令,不探問身邊之人入山門前的往事便是其中一條,孫泊浮不知道山門為何會有這樣一條禁令,可卻很喜歡這條禁令帶來的便利,這樣少了許多頗費口舌的麻煩。
于是,在跌宕山的這個雨夜中,孫泊浮難得地知道了柳陰師兄的一點點往事,這個聰明的策士來自帝都,那個遙遠北方最大的都市。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柳陰師兄把手攏在肩后,身體后傾索性靠在了粗粗的樹干上,這是一個表示要長談的姿勢。
“帝都很大嗎?”
于是問題之后是另一個問題。
“比山門要大許多?!?/p>
在此時略顯靜寂的跌宕山中,柳陰師兄似乎有了出奇的耐心。
“帝都也經(jīng)常下雨嗎?”
“密密麻麻的雨,如果下雨,我便總?cè)ゲ怀赏?。?/p>
“書局是什么?”
“可以看許多書,可以買許多書的地方?!?/p>
“比你在朝天宮后山小院二樓書閣的書還要多嗎?”
“怎么可以比,那可是天下間最大的書局?!?/p>
孫泊浮似乎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于是柳陰師兄再一次難得地笑了。
“同福書局的下午茶總是很好喝,我喜歡碧螺春配紫丁香。碧螺春鮮爽,紫丁香濃郁,兩種味道激蕩沖突間別有風味,說起來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喝到過了。”
說到此處的柳陰師兄抿了抿嘴角,似乎很是懷念的意味,可嘴角只有從枝蔓縫隙間滴落在臉上的雨滴,不咸不淡的雨水味道沖淡了柳陰師兄的回憶,于是柳陰師兄繼續(xù)說著。
“那里總是有多貓,二層的書總比一層有意思許多。一層都是無趣的經(jīng)史子集,那是為博取功名的讀書人們準備的功名之書,二層卻有許多話本小說,那是功名之人眼中的無趣之人浪費時間創(chuàng)出的無趣故事。可在我看來,小說家們大多可愛,人們總是喜歡接受事情本該如此的樣子,而小說家們總是樂于拓寬事情的或許并非如此的可能,唔,說起以前的事情,話總是變多了呢……”
幾滴雨水落在柳陰師兄的臉上,讓這個侃侃而談的策士打斷了有些飛出邊際的話頭,他現(xiàn)出一絲含有抱歉意味的笑容,而后很快將話頭扯回到了正題上。
“那天與現(xiàn)在一樣,同樣下著雨,密密麻麻的雨讓道路變得同樣泥濘,母親不許我在雨天外出,可我還是央求著管家悄悄備好了馬車,就在那天,我來到同福書局二樓,遇到了一個和尚。”
有管家……有車馬,似乎柳陰師兄出生在一戶富裕人家。還有,一個……和尚?
孫泊浮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起來,他很清楚這個聰明的策士在把故事引向最關(guān)鍵的地方。
“我們同樣把手放在一本話本上,我至今還記得話本的名字,《西廂翻墻記》,作者名叫諾皋山人,這是一個擁有奇怪筆名的作者,講述了一個奇妙的故事,故事講一個名叫張生的落泊書生與一個名叫崔鶯鶯的大家閨秀最終終成眷屬的故事……”
陷入回憶的柳陰師兄總是比往常溫柔許多,絮絮叨叨的言語同樣比往常多了許多。
“他年紀比我大,個子比我高,他明明已經(jīng)拿到了那本書,可他依然很有禮貌地問我是否可以謙讓于他。他古怪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于是那天下午,我們在同福書局二樓一起讀完了那本《西廂翻墻記》,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讓我們很高興,大和尚嘴咧得很大,甚至發(fā)出了響亮的笑聲,我請他喝了配紫丁香的碧螺春茶,他告訴我他叫海通,來自少林?!?/p>
海通。
一個今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從草玄師兄進入雷音水月寺,到今晚柳陰師兄在那間暗室中做出的一切詭異舉動都是為了這個名叫海通的僧人,甚至孫泊浮有理由相信,此時此刻山雨之夜的長談,也是為了這個自己素未謀面的僧人海通——少林寺近百年來最有佛性的男人。
“后來呢?”
“后來我們成了朋友?!?/p>
這是一個在孫泊浮看來本就理所應(yīng)當?shù)拇鸢?,只有朋友才會有更多的故事?/p>
“后來呢?”
“再后來我來到了山門,我們以書信相聯(lián)。”
于是幾封書信從柳陰師兄的腰囊中被拿出來,微微卷起的泛著黃邊的紙張昭示這些信件的年份實在有些太過久遠,書信中的某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于是又有新的字跡填涂在模糊的地方,那是柳陰師兄的筆跡,朝天宮中數(shù)年的朝夕相處讓孫泊浮可以輕易辨認出來,保存者柳陰師兄似乎在盡力讓這些信件保持原有的樣子,起碼要勉強留存著信件上的字跡。
“我可以看看嗎?”
這明明是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可孫泊浮依然還是問了出來,這是一個同伴對另一個同伴私人邊界的尊重。
“當然可以?!?/p>
爽利的回復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柳陰將一沓信件毫無保留地塞到孫泊浮手中,昏沉沉的天空沒有光亮,孫泊浮試圖引燃一道火源,柳陰用眼神阻止了孫泊浮的舉動,于是孫泊浮只能摸黑看著實在有些模糊的信件,好在海通的字跡還算工整。
柳陰小哥安好:
昨日之約錯過屬實遺憾,聽書局老板福先生說你昨日下午來過,我卻今日才到,希望下次可以巧遇。最近我一直在想著《西廂翻墻記》的故事,書生很好,鶯鶯同樣很好,只是我常常在想,或許世間的悲劇永遠要多于故事中的喜劇,如若我們是張生,我們是否會遇見自己的紅娘?我們是否也會進京高中狀元?我想這般過于美好的事不會太多發(fā)生在一個普通人身上,這更像是一個虛妄的夢境,當然,有夢總不是一伴壞事,可對普通人來說,有夢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故事依然極好,鶯鶯若是會烙蔥花大餅,那更是極好的極好。
蔥花大餅……
孫泊浮在一封陳舊的信件中再次看到今晚從奇怪女人口中聽到無數(shù)遍的詞匯,只是在海通的敘述中對蔥花大餅四個字充滿著淡淡的美好的眷戀,少了女人一刻不停的哀怨,這種奇妙的聯(lián)系讓孫泊浮產(chǎn)生了一個奇妙的聯(lián)想,只是這個聯(lián)想如此不可思議,以至于他在露出一個古怪表情后選擇了沉默……
柳陰小哥安好:
今天又是錯過,聞聽福先生說你昨天來過,今日發(fā)現(xiàn)話本一冊《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我喜歡這個故事大于《西廂翻墻記》,這個更像普通人的故事,雖然有夢的痕跡卻并不太重,是兩個普通人依靠自己的力量與寬容將故事推向美好的結(jié)局。這樣很好,不會讓人墜入虛妄的夢境。興哥很好,興哥的夫人同樣好,當然若是興哥的夫人會烙蔥花大餅,那實在是好上加好。對了你上次問我蔥花大餅,那自然是我家鄉(xiāng)的食物。我認識一個很會烙蔥花大餅的女孩,若是有緣你能去我的家鄉(xiāng),我請她做給你吃。我將話本放置在二樓西間書架第三層,方便你查找。
又有蔥花大餅的敘述,于是孫泊浮的表情更加古怪了幾分,他帶著欲言又止的神色沉默地打開第三封信件,那似乎比前兩封信件間隔更久的一封。
柳陰小哥安好:
能得到你的消息真的太好了,人生總是處處充滿意外。聽聞你入了江湖去了武當,我對你這樣的選擇保留意見,聰明人不應(yīng)該主動讓自己陷入麻煩中去,而顯然江湖是個大麻煩。你既然不想說原因,我想你自然有你的苦衷,好在我也有武當?shù)呐笥眩恢@封信多久可以寄到,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消息你又在何處,我又在何地。沒有消息的日子里,這個世界似乎變得更加不好,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越來越多的龍出現(xiàn)在各個地方。今天寺中也有龍來訪,這是一只狡猾的東西,化作講經(jīng)堂內(nèi)石刻壁畫中的一條,意圖在早課中刺殺住持大人。羅漢堂的巡守們在此地經(jīng)過幾萬遍,卻沒有發(fā)現(xiàn)石刻圖中多了一條陌生的龍。我以金剛怒目逼它現(xiàn)形將其擒獲,說實話我實在不喜歡這些繁瑣無趣的事情,可繁瑣無趣的事卻總要找上我來。今天住持命我入帝都奉皇族征召,聽說那里的龍已經(jīng)布滿了天空,尚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我總覺得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帝都少了些許排場,畢竟現(xiàn)在我是號稱少林寺百年來最有佛性的僧人。這同樣是個麻煩的稱呼,因為江湖規(guī)矩,名號越大似乎要管的事情總是越多。最近我時常夢到家鄉(xiāng),時常夢到她做的蔥花大餅,不知道少林寺百年來最有佛性的僧人經(jīng)常做夢是否恰當。你瞧,有了更大的名號,就連做夢也要小心翼翼起來……
又是蔥花大餅……
柳陰小哥安好:
那么快收到你的信件著實令我驚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制犼的法子,我已依你所言去了三個地方尋找三個死有不甘之人,只是跌宕山的當麻烘爐著實有些麻煩,他被切得太碎了,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時間才將他縫補得像個人形。這些門派們總是這樣,說著最好聽的言語下著最狠的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有人叫我佛祖,因為傳說佛祖曾騎犼與惡龍搏斗,騰空上下,鷙猛異常,常食龍腦,每與龍斗,口中噴火數(shù)丈,龍不可勝。這樣的傳言我從未聽過,大災之世似乎人們總喜歡幻想出救世主的模樣,什么少林寺百年來最有佛性的僧人這種古怪稱號已經(jīng)讓我煩躁不堪,若是再加上這樣一個該死的稱呼,能看書的日子會越來越少。帝都的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此刻我在奔赴南海的路上,似乎有些暈船,我若真是佛祖又怎會暈船呢。對了,我遇見了你們山門的斷弦衣,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厲害的劍客,只是似乎有點古怪。我不喜歡他的兵器,好像叫鳳凰七律,日后你若遇見,定要當心。最近我依然在夢到家鄉(xiāng),夢到她和她做的蔥花大餅,只是她的樣子與蔥花大餅的味道越來越模糊……
依然有蔥花大餅……
柳陰小哥安好:
我自南海歸來,本以為就要死在那個永遠見不到光的海底,好在我運氣不錯,重新點燃了龍火,相信這個世界很快會太平一段時間吧,這樣很好?;蛟S我們還會有機會在同福書店二樓相見,這樣美妙的時刻總是令人期待,可美好的事情總伴隨著糟糕的事情發(fā)生,現(xiàn)在糟糕的是所有人都開始堅定不移地確信我就是那個該死的救世主。昨天住持召我入講經(jīng)堂,親自將后山藏經(jīng)閣中的鑰匙傳授給我,這是住持才需掌管之物,此刻卻到了我的手中。你明白我的恐懼嗎?在我看來這不是一把鑰匙,而是將要束縛住我一生的鎖鏈。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南海海底點燃龍火的那一刻,我從幽藍色的龍火中看到了她正在烙蔥花大餅,我甚至能看到油鍋里嗞嗞冒出的油花和她撒下的每一點鹽巴,我高聲叫著她的名字,可她回頭面對我的時候,面貌卻如此模糊……
柳陰小哥:
我似乎在忘記越來越多的事情。
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我記不起蔥花大餅的味道,我記不起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我記不起我們在帝都同福書局二樓看到了哪些故事,我每天都在努力想著,可我越是拼命去想,忘記的東西便越多,我甚至在忘記你現(xiàn)在身處何地,唔,嶺南道武當山門朝天宮,希望我沒有記錯這個地址。
事情越來越糟糕了……
柳陰: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結(jié)束這糟糕的一切!
我不能再忘記更多東西了!
聽著,下面講到的事情我只能寫下一遍,我不確定在發(fā)出這封信后還會記得多少,我獲得了三粒魂珠,這是我自南海龍宮中得到的奇妙珠子,它可以保存住我的三段記憶,我認為這是目前唯一可以讓事情變好的辦法,我將人生中最重要的三段記憶存入魂珠之中,將它們分置于三個地方以便保存,當一切變好之后希望你能幫我取回魂珠,找回我的記憶。不要責怪我為你找了一個大麻煩,因為說起來,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存放魂珠的地點我已經(jīng)選好。
一顆放置在蜀中,大渡河、岷江、青衣江的三江交匯之地。
一顆放置在跌宕山的雷音水月寺中。
還有一顆我放在……
還有一顆在哪里!
還有一顆放在了哪里!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柳陰: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我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在事情更糟糕以前快來阻止我!
找到我,救救我!
最后一封信件甚至沒有了工整的格式,潦草的字跡中顯露出書寫者的恐慌,大大的六個字占據(jù)了整整一張紙箋。
今晚的光線實在有些過于暗淡,在柳陰師兄禁止燃起火光的要求下,孫泊浮堅持著看完了所有信件,從最初的字跡工整、邏輯清晰到最后幾封近乎囈語般的求救,似乎可以看出寫信人海通在經(jīng)受著巨大的困擾。
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伸了伸有些疲憊的懶腰,孫泊浮抬頭透過大樹的枝蔓看了看天空,雨似乎小了一些,天邊的盡頭隱隱出現(xiàn)一道晨曦,不知不覺間,竟是山中一夜就此過去。
現(xiàn)在,孫泊浮明白了許多秘密。
孫泊浮終于明白了這位聰明的策士,為何在朝天宮時,時常翻起那本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怪僧錄》,因為那是一個朋友對另一個朋友的想念。
世間的傳說總是虛假多一些,就像海通的突然消失并非頓悟佛法成了正果,而是遭遇了失控般的困擾后讓這位天才僧人被迫消失,這讓草玄師兄初入雷云水月寺中的虔誠羨慕看起來如此可笑。
而柳陰師兄進入雷音水月寺后詭計般的圖謀并不為傳說中的寶藏,僅僅是為了拿回存放著海通記憶的魂珠,那本就是海通留給他的東西。
“那么,存著海通記憶的珠子,你拿到了?”
柳陰近乎將一切秘密展現(xiàn)在孫泊浮面前,他無法再裝糊涂,于是只好明知故問。
“兩顆,今晚雷音水月寺一枚,蜀中三江交匯處大佛之中一處,這個傻瓜藏東西總是別出心裁?!?/p>
說起海通,柳陰師兄再次露出了笑容,就像孫泊浮想到千蟄時一樣的表情,而后柳陰師兄發(fā)出了突兀的邀請。
“想不想看一下這個傻瓜存在珠子里的東西?”
親手結(jié)束了千龍之亂的海通,同樣被他稱為傻瓜,就像孫泊浮對千蟄的稱呼一樣。
“當然?!?/p>
孫泊浮疲憊地按著眉頭,嘴里說著當然,臉上卻無欣喜的神色,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今晚的長談后,他似乎被這位聰明的山門策士一步一步引入到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中,他相信柳陰師兄很快會透露出他的意圖,而策士們的交易往往并不等價,甚至有些貴重。
于是孫泊浮感覺腳下的鞋子似乎有些不再好穿。
兩顆同樣暗淡而毫無光澤的珠子從柳陰師兄的腰囊中拿出來,很難相信這外表平平無奇的東西來自南海海底,珠子被柳陰以一個極其刁鉆而又詭奇的角度擲出,于是兩枚珠子在空中飛速旋轉(zhuǎn)而起,綻放出五彩光芒,光芒之中,海通在跌宕山的晨曦中展映而出。
幽藍色的南海海底,當麻烘爐站在白衣和尚的身后,嘶吼著面對十二條巨龍。白衣和尚一步一步走向海底懸崖,他的掌中燃燒著一團碧綠色的火焰,那是熄滅七年之久的龍火即將在海底再次點燃……
矮矮的鄉(xiāng)間小屋中,一個腰身粗壯的少女正對著油鍋里的蔥花大餅撒下鹽巴,她高聲叫著屋外的少年,少女的聲音像她的腰身一般粗壯。
大明白,來吃大餅啦。
這似乎是海通禪師的俗家姓名,一個充滿了泥土芬芳的名字,令孫泊浮啞然失笑。
“那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孫泊浮看著半空中逐漸縹緲消失的記憶,向柳陰師兄問道,他不想再做明知故問的拖延,今晚耽擱的時間實在有些太久了,久到跌宕山的雨徹底停了下來,他實在有些擔心千蟄。
“入奪目城,找回你的朋友千蟄,也幫我找回我的朋友海通,或者也叫……大明白?!?/p>
柳陰師兄看著孫泊浮,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中不留一點騰挪躲閃的痕跡。
奪目城。
在新雨之后的跌宕山中,柳陰師兄講完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坦誠地說出了奪目城的名字。
用坦誠交換坦誠,這是一個合格的談判者的優(yōu)秀技巧,這樣的方式實在讓孫泊浮難以拒絕。
孫泊浮打開來自草玄師兄的輿圖,試圖在輿圖中搜尋這個名叫奪目城的城池,可他將目光從輿圖的中心瞄向每一個邊緣,卻依然沒有搜尋到奪目城的名字。
這個新近幾年間拔地而起的城池,嶄新到山門的輿圖都未曾記載,就像本就不曾出現(xiàn)過一般。
“不用找了,怕是再詳盡的輿圖也畫不清現(xiàn)在亂糟糟的時代?!?/p>
柳陰師兄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煩躁。
這確實是個亂糟糟的時代,被詛咒的帝王被禁錮在北方那座古老的城池中,天下間的豪強們享受著沒有王的自由,三五天便有新的城池在帝都之外的廣袤土地上拔地而起,一方強將商賈巨富們坐城而擁,甚至村莊的流氓們都會聚在一起建起一座城池,給自己扣上一通狗屁不通的封號。
大大小小的城池,亂七八糟的封號,整個中州迸裂成令人頭痛的碎片。
“出了跌宕山向北走,你會看到那座城池?!绷帋熜值哪抗怙h向北方,為迷路的孫泊浮指明了方向。
新雨散盡,霧氣縹緲,極目遠去的北方看不見道路。
“嶺南道的盡頭不會再有第二座那般奪目的城池,看見它的人第一眼便會分辨出來?!?/p>
柳陰看到了孫泊浮眼中的迷茫,如此解釋道。
于是孫泊浮放棄了過多的追問,他相信這個聰明的師兄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時間不多了,漫長的談話耗費了半夜的時間,追趕的路程怕是又要急迫許多。
孫泊浮緊了緊背后的山水雙劍,將沒有標注奪目城的輿圖收入囊中,將綁腿重新打系好,新鞋子還算合腳,一切準備妥當。
“等等,你需要幫手。”
柳陰從腰間解下一袋裝有泥土的腰囊,熟悉的來自朝天宮的泥土清香在陌生的跌宕山中如此清晰,而后柳陰師兄掏出一張空白的黃色符紙,咬破食指在黃色符紙上快速畫下一串繁雜而又難以辨認的符號,然后將裝有泥土的腰囊與滿是血漬的符紙一同塞給孫泊浮,于是泥土的清香與淡淡的血腥氣混雜在了一起。
真是古怪的臨別贈禮。
孫泊浮認識這堆擁有詭異效果的泥土,在雷音水月寺地下漆黑的暗室中,柳陰便是從這堆土壤中召喚出了那五個怪里怪氣的老頭兒。
“有這五個聒噪東西在,總能解決一些問題?!?/p>
柳陰將腰囊系在孫泊浮腰間,把畫好的黃色符紙一起塞進腰囊中,而后拍了拍沉甸甸的腰囊,滿意地擦拭掉指尖血漬。
“可是……”
孫泊浮略有猶豫。
當麻烘爐死前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號稱擁有攝魂之術(shù)的古怪老頭們一起吸食掉當麻烘爐的魂魄,孫泊浮至今還記得老頭兒們面對一縷如危燈般的幽魂時露出怎樣兇惡貪婪的面目,去往奪目城的路還很長,孫泊浮實在不想與這樣的五個兇神惡煞之物為伴。
“泊浮師弟不必顧慮,世間之事哪有這般黑白分明,兇器亦可為善,善心亦可行惡,莫要被善惡兩字蒙昧了眼睛。”
柳陰師兄似乎總是這般聰明,察言觀色間便可一語說中孫泊浮的心事。
“此物已入我禁制,你可安心驅(qū)使,若是露了兇性,你便提起朝天宮后山雷神洞,當可保你平安?!?/p>
孫泊浮當然知道那間破落的無人問津的四合廟宇,坐落在朝天宮的后山,蒙昧著塵土的牌匾上已經(jīng)無法辨識“雷神洞”三字,閉合的廟門上,透過破舊的窗楹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昏暗,那里像朝天宮的一個秘境。
“柳陰師兄,雷神洞中到底有什么?”
柳陰師兄似乎總是知曉著無窮無盡的秘密。
“若是師父在此,聽你問起雷神洞,泊浮師弟怕是又要被責罵啦?!?/p>
柳陰俏皮地眨眨眼睛,意味深長地一笑,難得的面部表情如此豐富。
難道,雷神洞是……師父的心病?
孫泊浮在柳陰師兄過于豐富的面部表情中推測出一個頗為意外的結(jié)論。
可在孫泊浮的印象中,師父總是很少提起后山那座破敗不堪的小小廟宇,偶有興致時也僅僅只是來到雷神洞的廟門前,彎下胖胖的身軀隔著細小的門縫朝著里頭匆匆瞥上一眼而后匆匆走掉,即便數(shù)次嚷嚷著要修繕一下,可話說了多日卻再也無了音信。
“泊浮師弟,你知道為何師祖收徒九人,可偏偏只把師父放在了這冷冷清清的朝天宮?”
孫泊浮意識到這是一段極其私密的對話,因為此時此地,兩個同樣出身朝天宮的少年在交談中使用了一個極其敏感的字眼。
師祖。
柳陰師兄說的是師祖,而不是武當掌教巢明夜,這是一個有著頗多意味的稱呼,昭示著彼此之間與千蟄那類山門旁支的不同,他們是山門近支中的近支,源自掌教巢明夜一脈開枝散葉而來,如此三代。
沾染了掌教大人的名聲,即便在這一脈中僅僅只是兩枚聲名不顯的散葉,卻也多了一層旁人瞧得出卻說不破的便宜。
“因為師父憊懶,師祖素來不喜,念著師徒情誼,才勉強將師父放在這破落的朝天宮中?!?/p>
孫泊浮將山門中的風言風語這樣清楚地講出來,顯然也只有在這四下無人的跌宕山中才這樣如此毫無顧忌。
空山新雨后,當真是一個講悄悄話的好地方,似乎每一句話都與此時被雨水洗滌過的跌宕山一般敞亮。
“泊浮師弟,山門風言不可盡信,難道師父在你眼中當真只是憊懶之人嗎?”
柳陰師兄搖搖頭,對孫泊浮講出的道聽途說之言不以為意。
師父難道不是憊懶之人?
孫泊浮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在孫泊浮印象中,胖胖的師父是朝天宮中最悠閑之人,清晨的早課與夜間的晚課從未見過師父出現(xiàn),師兄弟們的課業(yè)全由大師兄白鴉督導,朝天宮內(nèi)的吃穿用度亦由著白鴉師兄打理。白鴉師兄承擔起了師父大部分責任,朝天宮中處處留存著白鴉師兄忙碌的身影,而師父卻總是理直氣壯地說這本就是師門首徒應(yīng)盡的本分。
可落在孫泊浮眼中,這首徒的本分實在有些多得過了邊界,孫泊浮甚至想著若是哪天胖胖的師父躺在那把躺椅上一睡不起,怕是朝天宮的掌宮之位簡直不必有一天虛席,白鴉師兄下一刻便可接了掌宮之位,將宮中內(nèi)外打理得妥妥帖帖。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孫泊浮從未說過,即便在這空蕩蕩的跌宕山中。
可師父的過分悠閑實在讓人惱火。
師父林春總是在日上三竿時醒來,揉著蒙眬的睡眼喝上一杯纖手師姐泡好的養(yǎng)心茶,準時在飯點起床出現(xiàn)在餐桌上,囫圇地吞下大部分肉菜,卻又對著徒弟們教導一番食素清心之道,而后摸摸嘴巴上的油花再次挪回到庭院外的那把躺椅上,片刻工夫定會響起震耳欲聾的呼聲,直到日頭落下,師父的大肚腩再次準時出現(xiàn)在餐桌邊上……
如果這不算憊懶,那天下實在沒有懶惰之人了。
“朝天宮是山門不可追問之地,雷神洞是師祖半生心結(jié),如此糟糕的地方,自然只有把師祖最心愛的弟子放在這里守著朝天宮、瞧著雷神洞,師祖才可安心做他的山門掌教。師父心中自有天地,可半生全做了師祖的遮掩。師父自有苦衷,泊浮師弟莫要再聽信山門風言啦?!?/p>
柳陰師兄沉下臉來一字一句地如此說道,嚴肅的表情讓孫泊浮相信這并不是柳陰師兄講出的玩笑話。
山門不可追問之地?
真是一個古怪的稱呼。
師父犧牲半生光景卻成了師祖的遮掩?
貴為武當掌教的巢明夜也會有需要遮掩之事么。
師父是師祖最愛的弟子?
師父心中自有天地?
就那個朝天宮中睡得最久吃地最多的胖子?
“可是……”
孫泊浮還想追問,柳陰師兄陡然變了臉色,猛地向著孫泊浮撲來,孫泊浮未曾預料這般變故,身子一個趔趄與柳陰師兄一起滾落入樹下的草叢中,山間野草堆總是旺盛,高大的草叢遮瞬間住了兩人的身影。
“泊浮師弟,莫要聲張,有聲音?!?/p>
柳陰師兄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警惕的眼睛注視著來路,極小的聲音緩緩飄入孫泊浮耳中,孫泊浮同樣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因為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來路之上,似有響動。
是腳步聲。
輕薄的鞋底踩踏著雨后跌宕山的松軟泥土,傳來并不輕便的細微泥濘聲,孫泊浮的警惕神色在一瞬間卸下,換上一副疑惑的面孔,因為只有山門制式的薄底布鞋踩踏過泥濘的路面后才會發(fā)出這樣并不爽利的聲音。
來人與自己穿著同樣的鞋子。
孫泊浮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抱怨過這種一味追求輕便而放棄了對外部環(huán)境適應(yīng)力的山門制式鞋子,雷音水月寺地道中,便是這種不跟腳的倒霉鞋子險些耽誤了自己艱難覓得的一線生機。
柳陰師兄卻說,道法自然,山門用物皆以隨心感受為重,適應(yīng)外物為輕。
山門信奉道學,喜歡處處以道言事,可在孫泊浮看來這蹩腳的鞋子和道學簡直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想來定是山門中掌管物資的師叔們在這鞋子中搜刮了不少利好。
這樣大逆不道的推測孫泊浮同樣未曾對任何人講起,在山門之中道場千萬人事繁雜,少言慎行總是最好的生存法則,即便是對歷來關(guān)系最好的柳陰師兄亦是如此。
“奇怪,尋著腳印追來怎的不見了蹤影?!?/p>
一個稚嫩卻又熟悉的聲音。
是茶芽師兄!
孫泊浮試圖從草堆中站起來,卻又被柳陰狠狠摁下,柳陰師兄臉上的戒備神色未褪,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腳印在此中斷,想來未曾走遠。”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紅閃師兄,孫泊浮同樣辨別出來,可柳陰師兄依然潛伏在草叢中,毫無起身的跡象。
柳陰似乎……在防備著什么。
可這明明僅僅是茶芽與紅閃。
“茶芽、紅閃二位師兄請看,腳印雖從此處而斷,可你瞧前方草叢似有碾壓之痕,這草叢怕是有異樣。”
一個帶著斯文氣息的聲音,并不算太過熟悉,卻也并不算陌生,這是文燭師兄,來自清微宮風角殿的年輕策士。
策士們總是擁有有聰明的頭腦,文燭很快發(fā)現(xiàn)了孫泊浮與柳陰的藏身之地,隔著半人高的蓬松雜草,孫泊浮甚至看到了文燭師兄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似乎看破了孫泊浮的謹慎。
“泊浮師弟,快出來吧,草玄師兄命我們前來馳援,咱們速去尋找千蟄師弟?!?/p>
文燭如此說道。
被人看破心思的感覺似乎一點都不美妙,于是柳陰和孫泊浮一起從雜草堆里站了起來,只是柳陰師兄的右手依然放在身后腰間,那里是裝滿了符紙的腰囊。
這依然是一個奇怪的戒備姿態(tài),似乎柳陰師兄對三人的出現(xiàn)并未抱有太多善意。
“柳陰師兄也在呢?!?/p>
文燭的臉上并未現(xiàn)出意外的神情,想來山路間兩人先后走過的腳印早已被他察覺。
“山高路遠,我來為泊浮師弟送雙鞋子?!?/p>
柳陰如此平淡地回復道,伸手指向?qū)O泊浮腳上那雙還算嶄新的鞋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赤裸的泥濘的雙腳,刻意的行為引導著文燭師兄相信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
“柳陰師兄果然心思周到?!?/p>
于是文燭師兄微笑著點頭回應(yīng)著,兩個聰明的策士頗有默契地將談話停止于此。
聰明人的分寸總是拿捏得如此精巧。
“泊浮師弟,可算找到你了,草玄師兄命我等前來馳援,我們一路上循著你的足跡,生怕晚了半步?!?/p>
茶芽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顯然并未發(fā)現(xiàn)柳陰師兄的異樣,這位暗器的天才臉上露出晴朗的笑容,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又伸手夸張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jié)n,似乎想要表現(xiàn)出些許來時的心急,紅閃師兄同樣如此應(yīng)和著。
優(yōu)秀的刺客們總是以沉穩(wěn)犀利著稱,可現(xiàn)在來自朝天宮的兩位刺客師兄有些尷尬的表演讓他們看起來更像兩個犯了過錯的孩子,孫泊浮知道這是兩位師兄在為前夜雷音水月寺中的沉默做出找補。
世間事情總是這樣,錯過之后的補償總帶著幾分拙劣的尷尬,山門行事嚴謹,下山行走當以本隊隊長的抉擇為先,他們恪守著山門的行事準則,本就沒有過錯,孫泊浮無心糾纏這樣的嫌隙,于是向兩位師兄報以了感激的笑容,只是草玄師兄的命令依然有些出乎孫泊浮的意料。
“草玄師兄?”
孫泊浮疑惑反問。
“草玄師兄言說,我等皆為山門弟子,千蟄師弟涉險,當全力以赴救援,草玄師兄已帶水葫蘆師弟回山療傷,此間變故定會如實讓掌教知悉,吾等自先去追趕妖孽,相信山門后援很快便到?!?/p>
文燭師兄如此復述著草玄師兄的命令,這倒是像極了草玄師兄的語氣,言必稱掌教,行必稱山門,無論怎樣的轉(zhuǎn)折都能扣著大義講話。
孫泊浮的疑惑并未消散,他依然想不明白為何在一夜之間草玄師兄會有如此轉(zhuǎn)變。
“草玄師兄還說,此次行動一切以泊浮師弟為首,我等三人皆當尊泊浮師弟之命,盡力而為。”
像是示好,又像是獨善其身地撇開,草玄師兄的心思永遠像他腳下的影子,混沌一團,辨不清晰。
隊長的責任眼巴巴地落在自己頭上,可孫泊浮并沒有絲毫的欣喜。
這本應(yīng)是一次魯莽的個人行為,卻在此時詭異的轉(zhuǎn)變之下變?yōu)橐淮涡£牷顒樱瑧阎械脑萍y令本是下山所得,節(jié)制隊中文燭、千蟄、水葫蘆三人,監(jiān)視天盛德入跌宕山動向。如今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命喪雷音水月寺,驪龍內(nèi)丹已得,任務(wù)已完,若在此時再拿出本該交還的云紋令,屬實有些違了山門規(guī)矩。
一令一事,事畢還令。
這是下山行走前持戒堂師兄們反復叮囑過的,孫泊浮實在不想給持戒堂的師兄們留下什么把柄,那些天天戒律清規(guī)掛在嘴邊的怪人們屬實有些難以招惹,若是這次違了規(guī)矩,怕是又有無數(shù)條異議訓導之言塞滿自己的耳朵,若是自己再現(xiàn)出幾分不耐,怕是惱人的懲戒便會緊隨而來,持戒堂的師兄們總是樂于用各種方法讓每一位山門弟子謹記山門清規(guī)。
看了看手中過期的云紋令,又看了看了文燭、紅閃、茶芽。
遠道而來的少年們似乎懷著某些期待,昨晚的沉默屬實違了他們心意,難得草玄師兄改了主意,他們終于等到一個可以補救的時機。
這實在是一個難以開口拒絕的請求。
“泊浮師弟,此行我們定當盡力而為?!?/p>
茶芽與紅閃望著孫泊浮如此說道,孫泊浮相信看向自己的兩雙明亮的眼睛中并沒有藏匿著謊言。
“泊浮師弟,清微宮與朝天宮不同,在清微宮師父總是教導我們,抽身于情緒之外,才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與柳陰師兄一樣,似乎所有優(yōu)秀的策士們總是信奉冷酷的理性。
“我依然認為你的沖動是在情緒下刺激下做出的愚蠢選擇,即便是在此時此刻依然如此認為??墒恰?/p>
文燭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斟酌之后的語氣與用詞。
“小蓮峰也好,朝天宮清微宮也罷,山門總是山門。昨夜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今天我們可以放棄小蓮峰的千蟄,是不是下次便可舍棄清微宮的文燭?如果都可舍棄,棄到最后的是不是便是山門。我們總是想著依山門戒律行事,可戒律之外的事情,或許才是山門的根基。所以這次,我想隨著泊浮師弟,違一次山門戒律?!?/p>
策士的聰明頭腦再次讓孫泊浮印象深刻,相比于兩位刺客尷尬的笨嘴拙舌,策士文燭的言辭邏輯清晰卻又不乏蠱惑之力,一股暖流自孫泊浮心中涌起,即便第一千一次一萬次告誡自己克制冷靜,可面對這樣的說辭,依然難以克制心中的沖動。
孫泊浮微微撇了撇嘴角,自嘲于自己的稚嫩。
“泊浮師弟,昨夜是我們……”
昨夜是我們錯了。
不用等文燭說出來,孫泊浮也已經(jīng)猜到文燭后半句話來,于是孫泊浮狠狠打斷了文燭的話頭,伙伴之間的對話本不應(yīng)講得如此清楚。
“文燭師兄,我明白了?!?/p>
孫泊浮大聲而又快速地打斷了文燭的話,于是他更加快速地做出了抉擇。
“云紋令在此,清微宮文燭,朝天宮紅閃、茶芽聽令!任務(wù)代號,違令之行。任務(wù)內(nèi)容,向北追擊,尋回千蟄師弟。本次行動由我負責,望諸位師兄盡力輔助在下,回山之后若有責罰,孫泊浮亦一人承擔?!?/p>
將過期的云紋令高高舉過頭頂,在跌宕山新雨后的陽光下,云紋令的紋理之間散發(fā)出點點耀眼光芒。
“尊令!”
三聲齊聲回復,嘹亮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山中散發(fā)出陣陣回響。
“泊浮師弟,你又讓自己陷入了險境啊?!?/p>
柳陰像一道黑色的影子,緩緩飄到孫泊浮身邊,幽幽說道。
孫泊浮當然知道自己又做出了一個糟糕的選擇,更甚于昨夜的魯莽與一意孤行,挾云紋令再次小隊行動,這是山門無法容忍的逾越之舉,不管此行是否無恙,回山的懲戒怕是逃脫不掉了。
他知道茶芽、紅閃的跟隨是因為愧疚,文燭的跟隨是因為策士們獨有的思考邏輯,而自己的目的只有一個。
救出千蟄。
因為那是自己的朋友。
于是孫泊浮收好輿圖、云紋令,綁好身后的山水雙劍,整理一下新穿在腳上的鞋子,而后向聰明的柳陰師兄道別,他當然知道似乎比文燭還要理性的柳陰師兄斷然不會加入這樣魯莽的行動,而后辨別向北的方向,出發(fā)!
四道身影先后消失在北方極目之地的道路上,縹緲的身影依稀可以分辨出四人皆是武當梯云縱的輕功身法。
于是柳陰收回了遠眺的目光,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抖了抖胳膊,撩起黑色袖袍,伸出蒼白的手掌,而后亮出掌中一個小小的紙團。
這是文燭與孫泊浮交談時自己從文燭的腰囊中偷偷竊取所得,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在入山門成為優(yōu)秀的策士之前,他曾經(jīng)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偷。
紙團緩緩拆開,露出其中一筆清秀的字跡。
摧毀奪目城。
這是熟悉的字跡,熟悉到柳陰一眼便可分辨出來,字跡來自清微宮掌宮狩清真人。
柳陰將紙條一把塞進口中狠勁咀嚼著,口中新鮮的墨跡味道與潮濕程度讓他足以判斷,這張紙條似乎是在昨日寫出,昨夜送達。
時間大概是在孫泊浮離開雷音水月寺之后。
“泊浮師弟,策士的話萬萬不可盡信哪?!?/p>
柳陰師兄含著紙條的嘴中囫圇著發(fā)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
誰也不知道荒草是從何時開始瘋長,彌漫了官道。
牛筋草見縫插針地在官道上蔓延,將曾經(jīng)的土石路吞噬成綠色的荒原,車前草與小蓬草足有半人多高,不講道理地遮蔽了視線,葎草的針球惱人的扎在衣服上,摘下幾顆又纏上幾顆,好像永遠都清理不掉這惹人討厭的東西。
曾經(jīng)暢通無阻的官道在此刻變得比跌宕山的山路還要難走許多。
孫泊浮不明白負責道路養(yǎng)護的驛站長官們?yōu)楹稳斡芍俚阑氖徬聛恚钡剿麄円宦纷邅砺愤^幾個空落落的驛站,見到幾個混雜在流民堆里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驛丞與雜吏,一切便有了解釋。
同樣誰也說不清附近為何聚起了如此多的流民,就像跌宕山突然空空如也的飄零鎮(zhèn)一般,一路上所見的村落、城鎮(zhèn)同樣空空蕩蕩,本應(yīng)務(wù)農(nóng)的莊稼人荒蕪了田地,本應(yīng)錙銖必較的商人舍棄了生意,守家的婦孺拋棄了家宅,官衙的老爺們?nèi)拥袅擞⌒?,所有人都在官道兩?cè)漫無目的地徘徊,一樣衣衫襤褸,一樣瘦骨嶙峋。
下山前,山門提供的情報中并沒有流民的記載,孫泊浮自山門出發(fā)一路向北進發(fā)飄零鎮(zhèn),在空曠的飄零鎮(zhèn)中并未見到太多的異樣,而后自跌宕山向北,空曠的村莊、城鎮(zhèn)愈來愈多,徘徊在官道的流民愈來愈多。
孫泊浮與文燭做出了許多猜測,可聰明的策士最終也沒有解出一個足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旱災?
可昨晚剛剛下過大雨。
糧荒?
莊家地里滿是熟透了無人采摘的糧食。
他試圖拉住幾個流民詢問,可枯瘦的流民們?nèi)螒{孫泊浮怎樣交涉,只是呆滯地在嘴中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這些呆滯的流民讓孫泊浮想起去年下山時曾經(jīng)執(zhí)行過的一次任務(wù)。
那是山門接到的委托任務(wù),雇主是一位江南西道的富商,言說家中兒子受到邪魅蠱惑,近來變得喜食活物,起初只是偷偷吞噬家中的鳥雀魚蟲,被發(fā)現(xiàn)后干脆點起菜譜,一頓飯要吃上一只活雞,若是不遂心愿便沒日沒夜在府中暴走嘶吼。
江南西道在嶺南道北,越過云夢澤便可入境,境內(nèi)本有龍虎山一脈,富商起先請了龍虎山天師做法,天師一番做法后兒子總會好上幾天,而后便又變成了那般生吃活物的瘋癲樣子,幾次三番之后,富商對龍虎山的天師心灰意冷,索性將請托發(fā)到了嶺南道的山門,此次委托花了重金。
山門總是會毫不嫌棄地接下這種報酬豐厚的委托,于是慨然應(yīng)下,點了孫泊浮與柳陰二人下山入江南西道富商家中驅(qū)魔。
孫泊浮一直不明白為何此次任務(wù)點了自己的名字,可若是按柳陰師兄昨夜所說,師父林春本為掌教巢明夜最心腹的弟子,那么這次點將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釋。
重金之下,本要用得力之人。
于是孫泊浮與柳陰一同入了江南西道富商家中,那是一次奇怪的驅(qū)魔儀式,柳陰師兄并未攜帶任何與驅(qū)魔工具,他只是兩手空空地來到府中,見到富商的兒子,耐心地向其問出幾個問題,比如最近胃口怎么樣,今天吃飽了沒有……
富商的兒子只是呆滯地來回搖晃著身體,而后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嘶吼聲,而后柳陰師兄很認真地告訴富商,他的兒子被餓鬼附身,每日需食生牛一頭,一連七日,可解餓鬼附身之災。
孫泊浮在富商兒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恐懼。
于是富商開始收購宰殺活牛,在午餐之時準時擺上了餐桌。
于是柳陰師兄親自將一根血淋淋的牛腿塞到了富商兒子嘴里,于是富商兒子只能囫圇吞咽著看起來并不美味的生牛腿。富商兒子幾次想要抽身而走,又被柳陰師兄狠狠按回餐桌上,繼續(xù)啃食著面前小山一樣的生牛肉,直到富商兒子不堪折磨,哭著變回一個可以正常用語言交流的悲傷之人。
原因僅僅是富商的兒子深陷賭債,迫于老父親家威,于是與龍虎山的天師偷偷勾結(jié),佯裝被妖物上身,騙取富商豐厚的驅(qū)魔報酬,而后兩人偷偷將錢財平分。
案子在富商兒子吃掉半根牛腿后不解自破,那是孫泊浮歷次下山來最輕松的一次任務(wù),孫泊浮依然記得富商兒子裝神弄鬼時發(fā)出的嗚嗚咽咽的嘶吼聲,像極了此時此刻流民們嘴中發(fā)出的聲音。
事后,柳陰師兄說,人與邪祟的距離,大抵只在一念之間。
這樣意味深長的話至今仍讓孫泊浮記憶深刻。
孫泊浮有些心痛地抽出山劍不斷劈砍著眼前不講道理的混亂植物,他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走錯了道路,好在幾處路牌并未被野草完全吞噬,依稀可見并不清晰的指引路標,向北的箭頭上方是一座房子標志,那意味著向北有城。
混亂到一團糟的地方,有序的指引多少能讓人找到一絲安心的感覺。
于是孫泊浮順便多看了幾眼路牌,路牌的木質(zhì)似乎并不陳舊,埋入地下時刨起的泥土依然帶著幾分嶄新的色澤,路牌的圖案下方甚至還有一行甚是醒目的大字。
天下奪目之地。
孫泊浮幾乎不用想也知道,能在這樣亂糟糟的地方還有心思埋下嶄新的路牌,似乎也只有北方不遠處那座新城——奪目城的主人才有這樣的閑情。
這位城主似乎像極了一位暴發(fā)戶,在一切可見的地方炫耀著自己一手營建的城池。
或許柳陰師兄這次要失望了吧,這樣一位帶著暴發(fā)戶氣質(zhì)的城主,怎么會是海通那樣一手結(jié)束了千龍亂世浩劫的英雄大能。
聰明的策士也總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想著柳陰師兄在昨夜講起的故事,孫泊浮在心中如此猜測著。
于是孫泊浮繼續(xù)悶頭開路,鋒利的山劍切過眼前的雜草就像切紙片兒一樣容易,飛起的斷枝殘葉撲簌簌落在腳下。他有些心疼如此使用山劍,白白浪費自己兵器的鋒刃,可他又實在不想對身后的茶芽、紅閃、文燭三人發(fā)出開路的命令,再次的組隊行動后,孫泊浮少了初入飄零鎮(zhèn)時的冷靜,多了幾分親力親為的刻意。
這本就是一次逾越職權(quán)的擅自行動,孫泊浮實在不想再對自發(fā)而來的三位師兄發(fā)出有上下之別的命令。
吧唧吧唧——
似有響動。
是咀嚼聲伴著奇怪的嘶吼。
是活物的聲響。
孫泊浮順著聲音輕輕走去,小心扒拉開遮擋在身前的雜草,透過雜草間細小的縫隙看去,兩只野狗圍攏在官道上,正在低頭啃食著什么,野狗進食的姿態(tài)似乎很是從容,尾巴伴隨緩慢而富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一起左右搖擺著。
孫泊浮眨了眨眼睛,試圖辨別野狗嘴下的食物。
襤褸的衣衫,嶙峋的枯骨,是流民。
亂糟糟的時代,野狗食人都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孫泊浮狠狠踢了一腳腳下碎石子,石子迸飛,打在不遠處兩只野狗身上,正在搶食的兩只野狗嗷嗚兩聲怪叫,驚慌而走,舍棄地上半具沒了血肉的嶙峋枯骨。
“又是餓死的?!?/p>
茶芽師兄試圖向前查看,被紅閃阻止,淡淡的血腥味飄散在鼻息之間,想來地上的流民已經(jīng)被野狗啃食過半,眾人無心細看這般慘狀,悶頭繼續(xù)前行。
出了跌宕山后向北,再也不會迷路,因為腳下只有一條官道。
他們一路自跌宕山而來,這樣的尸骨不知已經(jīng)見了多少,大多遺棄在官道附近,想來這便是丟失了神志的流民們的最終結(jié)局吧,在徘徊到力氣將盡之時癱倒在路邊,而后慢慢消逝掉身體內(nèi)的最后一絲生機。
孫泊浮揮舞著山劍,試圖繼續(xù)開路前行,他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腳下的流民,他打心里有些畏懼直面如此慘狀。
“呼嗬——”
地上傳來輕微的響聲,一直枯瘦嶙峋的手艱難舉起來。
似乎……還沒死。
孫泊浮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低頭看向腳下的流民。
這實在難以稱之為人,干癟的皮膚包裹著干枯的身軀,襤褸的衣衫套在身上顯得異常寬大,血肉模糊的腹部,并不太多的血液模糊掉了傷口,空洞的眼中難覓一絲生機。
他死定了。
孫泊浮在心里想著,可他還想做些什么。
“水?!?/p>
孫泊浮俯下身子,向身后的茶芽說道。茶芽將水壺遞給孫泊浮,孫泊浮搖了搖水壺,水壺中發(fā)出并不滿的聲響。
幾滴水滴從水壺中流出,滴落在流民的唇間,流民吐出暗紅色的舌頭,貪婪地吮吸著唇間水滴,痛苦的神情并未緩和太多。
“下輩子投胎找個好世道吧?!?/p>
孫泊浮本不相信生死輪回之說,可此時似乎只有這樣的言辭才能或多或少提供一點聊勝于無的安慰,他能做的僅僅只有這些,孫泊浮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呼嗬——”
又是一聲艱難的呼喚,將死的流民緩慢地舉起手,似乎是在挽留,于是孫泊浮再次停下腳步。
“有沒有減緩痛苦的法子?”
孫泊浮扭頭看向身后的茶芽、紅閃、文燭。
茶芽、紅閃搖了搖頭,刺客們精擅一擊必殺,實在沒有處理將死未死之人的經(jīng)驗。
“泊浮師弟,你又要為自己找麻煩?!?/p>
文燭嘆了口氣,似他乎并不喜歡孫泊浮此刻的選擇。
“總該做些什么?!?/p>
孫泊浮看著腳下的流民,小聲說道。
“草玄師兄說,在朝天宮里你是出了名的外冷內(nèi)熱,當年斷弦衣斷師叔欲要征召草玄師兄入遇真劍宮,林春師叔不許,草玄師兄慪氣絕食,是你每日偷偷溜到思過室隔著窗戶扔進兩只雞腿,然后一聲不吭地溜掉。你不愿做授人予恩之事,可不知每人氣息不同,草玄師兄聞息識人,早已知你行蹤。”看到孫泊浮臉上的疑惑,文燭善意一笑,多了一句解釋,“是昨夜在雷音水月寺中草玄師兄講與我聽的?!?/p>
原來笨手拙腳的自己終究沒能逃過草玄師兄法眼,心思難測的草玄師兄還記得這件瑣事,這著實讓孫泊浮感到有些意外。
“也罷,你是隊長,再聽你一次便是?!?/p>
語氣中依然帶著些許不認同,可文燭還是俯下身子,打開腰囊,好一陣摸索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冰片似的東西。
是龍腦香。
孫泊浮已經(jīng)在昨夜見過這種奇怪的東西,號稱清微宮的至寶。
千龍亂世之時狩清真人曾斬殺蜃龍之后,擊破蜃龍頭顱,獲取蜃龍腦髓,風干而制龍腦香,少量可緩解各種傷痛,過量攝入可亂人心智。
孫泊浮猶記得昨夜草玄師兄不斷向文燭師兄索要此物,文燭師兄只是推脫已經(jīng)用盡,此時卻又拿了出來,想來這位清微宮的策士依然為自己留了后手。
沒人追究這位策士的小心思。
此物用在此處,實在再恰當不過。
于是紅閃伶俐地掏出火石,割下幾簇腳下的荒草,干枯的草枝輕易被火頭被引燃,火焰烘烤幾下龍腦香,很快空氣中散發(fā)出淡淡幽香,文燭將龍腦香放到流民的鼻息間來回擺動,任由著龍腦香的幽香被流民緩緩吸食。
痛苦的神色在流民臉上很快消失,空洞的眼睛顯露出迷茫的目光,干癟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光澤,喉嚨中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動,龍腦香的香氣似乎緩解了傷勢。
“安息吧?!?/p>
文燭熄滅火頭,收起龍腦香,向著傷重的流民如此說道,他們做了所有可以做到的事情,卻僅僅只是緩解一下痛苦,死亡終將如期而至。
事盡與此,他們只能繼續(xù)前行。
于是孫泊浮繼續(xù)揮動山劍,繼續(xù)奢侈的用山劍鋒刃劈砍掉面前雜草,繼續(xù)向北走去。
“咕嚕,咕?!?/p>
身后的流民再次發(fā)出聲響,龍腦香激發(fā)的最后一絲生機。
“呼嗬——”
喉嚨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似乎是在挽留孫泊浮。
“真的救不活你,抱歉?!?/p>
孫泊浮悶頭向前走著,低聲自言自語,他甚至加快了步子試圖逃離此地,無能為力的挫敗感讓他感覺有些沮喪。
“龍——腦——香——”
身后傳來一聲干枯的聲音,可每一個字卻又講得如此清晰。
孫泊浮猛然回身,詫異地看向文燭,可同時發(fā)現(xiàn)文燭在詫異地看向自己。
這不是文燭發(fā)出的聲音。
“龍——腦——香——”
又是一聲清晰的嘶吼,這次清晰地探查到聲音來源,這是來自地上流民的低聲嘶吼。
文燭的臉色在一瞬間冷峻下來,因為這本是清微宮中向來不輕易示人的秘寶,卻被這神志不清的將死流民一語道破。
“龍——腦——香——”
將死的流民再次艱難舉起手臂,這是向文燭招手呼喊。
“你怎的識得此物?”
文燭飛快地跑回流民身邊,俯下身子急慌慌地問道。
“龍——腦——香——”
沒有回答,只有繼續(xù)毫無意思的吼叫。
而后,無窮無盡的回聲在官道兩側(cè)開始回蕩。
“龍——腦——香——”
“龍——腦——香——”
似乎像是開啟了某種神秘咒語,官道兩側(cè)的流民們突然抬起頭來,一起低聲嘶吼起來,無數(shù)同樣干枯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像一聲聲悶雷在耳邊炸響,而后所有流民的目光一齊轉(zhuǎn)向官道上的孫泊浮諸人。
文燭意外地向后退了兩步,驚駭?shù)纳裆淘诹四樕希麑嵲谙氩幻靼壮鲎郧逦m的秘寶為何會在這條荒蕪的官道上成為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
“龍——腦——香——”
流民們再次發(fā)出一聲悶雷般的呼喝,而后所有人突然啟動,向著孫泊浮四人以異常飛快的速度奔跑圍攏而來,像一道洶涌的暗黑色潮水,將他們包裹其中。
在一瞬間成為主角的感覺似乎并不太美好,尤其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包圍在流民之中。
“龍——腦——香——”
無數(shù)呆滯的流民發(fā)出無數(shù)聲低低的嘶吼,呆滯的雙目中現(xiàn)出瘋狂的猩紅,孫泊浮果斷再抽出水劍,山水雙劍架在身前畫出一道十字遮擋,后背與茶芽、紅閃、文燭三人互相倚靠,四人分別戒備著四個不同方向。
“似乎清微宮的秘寶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呢?!?/p>
茶芽將雙手插入裝滿暗器的腰囊中,再掏出來時十指間的縫隙中塞滿了蓄勢待發(fā)的暗器,在忙碌的間隙依然不忘記調(diào)侃一下身邊來自清微宮的策士伙伴。
“看好你的前面。”
紅閃雙手架出兩把短小的匕首,聲音有些嚴肅,防御本就不是刺客們的強項,流民的圍困讓紅閃倍感壓力。
“怎么會是這樣?!?/p>
文燭的身前繚繞著幾只墨鴉,疑惑的神情依然凝固在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可是留給策士思考的時間不多了,幾個流民試圖從不同的方向沖進四人的防御圈。
于是茶芽果斷的甩出右手,兩發(fā)袖箭精確的扎入面前一個流民的雙膝上,紅閃化為一道殘影,再出現(xiàn)時已在幾名流民身后,雙手匕首旋轉(zhuǎn)著劃刺而出,輕輕抹在幾名流民的腳腕上,流民像失去倚靠般栽倒在地上,而后紅閃再度化為一道殘影,眨眼間回到防御圈內(nèi)。
刺客們的防御很是克制,對眼前的流民留足了分寸感,在他們眼中,這依然只是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之人。
可是下一刻,孫泊浮和他的伙伴們改變了自己可笑的想法。
刺客們的出手并沒有讓流民們感到畏懼,更多的流民向著防御圈沖來,只是這次的目標并不再是孫泊浮四人。
人群撲向四人腳下,那里躺著那位即將死去的流民,吸食過龍腦香的效果似乎還未曾退散,將死的流民現(xiàn)出迷幻般的笑容,然后笑容永遠停留在了那張干癟的臉上。
瘋狂的人群撲在地上,瘋狂的嗅著將死流民身上殘留的龍腦香香氣,而后在暴躁的嘶吼聲中,人群開始躁動,襤褸的衣衫被,枯瘦的身體在無數(shù)雙手的來回撕扯中化為一塊塊碎裂的血肉,而后血肉被塞在鼻息間反復嗅著,瘋狂的人們似乎還在尋找龍腦香的香氣,可在一無所獲后憤怒地扔掉手中肉塊。
眨眼之間,將死的流民化為一堆碎裂的血肉,散碎在荒草蔓延的官道上。
“這……”
茶芽握著暗器的手在微微顫抖,想要說出的話梗在了喉嚨間。
“這真的還是人嗎?”
紅閃替茶芽說出了未講出的后半句話。
孫泊浮沉默著。
因為他也不知道眼前瘋狂的流民們到底為何變成這幅樣子,而且他此時實在無心再去糾纏這樣瑣碎的問題,因為孫泊浮突然發(fā)現(xiàn),流民們再次把目光移了自己四人身上。
“龍——腦——香——”
“龍——腦——香——”
流民們嘶吼著逐漸縮小著包圍圈。
孫泊浮感到有些窒息,他甚至有一瞬間在懷疑是不是今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這個鬼地方。
“文燭師兄,怎么辦?”
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大聲向身后的文燭問道,試圖從策士聰明的道理里找到一個逃生的答案。
“你是隊長,你做抉擇。”
身后傳來文燭冷冰冰的回復。
該死的策士!
孫泊浮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
明明已到了生死之間,理性的策士還在遵循著該死的山門行動規(guī)則。
冷靜。
孫泊浮在心里告訴自己。
他試圖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可洶涌的人潮阻擋了他的視線,于是他踮起腳尖試圖極目遠眺,可該死的荒原上,除了黑壓壓的人潮還是人潮,不,不對!
似乎……
有樹!
越過陰沉沉的人潮,在左側(cè)方向兩百歩的距離,一棵孤零零的大樹橫亙在荒原上,茂盛的枝葉覆蓋了大半粗壯的樹干,碧綠色的葉子沉甸甸的覆蓋了一層又一層,似乎要壓斷每一條樹枝。
孫泊浮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對一棵平平無奇的大樹感到如此熱愛,敏銳的嗅覺讓他意識到,生機便在此處。
“左側(cè),兩百歩,有樹?!?/p>
孫泊浮大聲喊著,不用過多的解釋,刺客與策士們同樣洞悉了孫泊浮的意圖,于是四個少年心有靈犀地背靠背向著左側(cè)緩緩移動,可是洶涌的人潮始終圍攏在身邊,烏壓壓的喊聲持續(xù)塞滿每一只耳朵。
似乎……無法突圍。
“文燭師兄,扔掉你的龍腦香!”
孫泊浮向身后喊道。
“此物為清微宮至……”
文燭似乎在猶豫著。
“活著最重要!他媽的我是隊長,聽我命令!”
孫泊浮粗暴地打斷了文燭的話頭,附上了一句粗口,于是文燭果斷地解下裝有龍腦香的腰囊,將腰囊高高舉過頭頂甩了幾圈,狠狠扔向右側(cè)遠方。
效果似乎立竿見影般的好。
瘋狂的流民們開始放棄對少年們的圍攻,洶涌的人潮如潮水一般涌向右側(cè)不遠處的腰囊,幾個最先趕到的流民爭搶著腰囊,不斷的撕扯中腰囊破裂,露出一塊如冰雪般潔白的龍腦香,流民們在嘶吼中爭搶著龍腦香,一層層的人潮撲相繼撲倒在另一層人潮上,流民們彼此擠壓踩踏著,撲倒在地的干枯肉體很快被無數(shù)只同樣干枯的腳踩踏成肉泥,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官道兩側(cè)彌漫開來。
沒有時間做出驚駭?shù)谋砬?,孫泊浮率先向著大樹飛速跑去,紅閃、茶芽緊隨其后,文燭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被壓在層層人潮之下的龍腦香,跟在眾人身后朝著大樹跑去。
二百步的距離,近乎一息便到。
眼前的大樹看起來似乎比方才遠瞧的還要粗壯,繁茂的枝葉像一頂厚厚的蓋子倒扣在粗壯的樹干上,遮蔽了天日。
這果然是一處極佳的藏身之地。
孫泊浮暗自為自己的抉擇感到慶幸,暫且藏匿于此,待到晚間,想必定有脫身之策,他在心里如此想著。
四個少年體內(nèi)氣機同時流轉(zhuǎn),顯露出近乎相同的身法,腳尖幾下輕點樹干,然后矯捷地攀上樹枝,同時收起氣息,一起無聲地潛伏進大樹之中。
“喂……”
似有輕微的聲響從頭頂傳來。
孫泊浮有些疑惑地抬頭向上看去,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遮蔽住了天空,暗綠色的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清楚。
“笨蛋,在這里!”
又是那個奇怪的刻意壓低的聲音,聲音似乎是從左上方傳來,于是孫泊浮極其別扭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脖頸,向著左上方的樹枝間看去。
一個明眸皓齒的紅衣少女擎著一把大紅傘悄咪咪地站在左上方的樹枝間。
此樹有人?
孫泊浮警惕地瞇起了眼睛,右手悄悄探向身后。
“四個武當?shù)谋康?,別把那些東西往這里引?。〉⒄`了本姑娘打劫,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似乎并不在孫泊浮的敵意,少女繼續(xù)小聲怒罵著,順便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沖著孫泊浮揮了揮潔白的拳頭……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本以為危機已然解除,不料千蟄又被女人蠱惑,他會有生命危險嗎?柳陰和草玄各自有著自己的算計,眼前的謎團太多,孫泊浮該何去何從?他們又能順利回到武當嗎?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