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潮
柳灣的河間很開闊,由北向南的河流清可見底。河間有兩排柳樹,夏天的時候,柳樹綠油油的頭非常茂密,活像柳灣那些毛小子們的頭。
那是知了鳴叫的午后,正在河邊洗衣服的吳四奶奶說:“以后這里怕是洗不成衣服了?!?/p>
吳四奶奶的話在柳灣是非常有分量的。不管什么事,一旦從她嘴里說出來,味道就不一樣了。吳四奶奶的意思絕對不是河間不可以洗衣服了,而是河間洗了幾十年衣服的這塊風水寶地,可能要被火車軌道占去的。
早些時候,鐵路要經(jīng)過柳灣就像一陣風一樣。過去了,又來了,沒見一點動靜。早些的消息老舊了,但這股風一直在刮?,F(xiàn)在,確切的消息是,鐵路真的要過柳灣了。
吳四奶奶從記事起就在柳灣的河間洗衣服。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嫁在這里,給祖孫六輩人,娘家婆家的幾十號子人洗了一輩子衣服。不管以后鐵道怎么建,聽吳四奶奶這么一說,大家還是有些惆悵,以后柳灣的河間不會安靜了。
可以設(shè)想一下,工人們師傅們要在這里施工,那得多久?他們操著天南海北的口音,嘰里呱啦。
還是一個下午,太陽落得早。六點多,太陽就掠過柳灣,悄然滑落進了西山坳。前來測量的工人師傅們看見一大群婦女在柳灣的河間洗衣服。深秋的天氣里,河水一片冰涼,正是二八月亂穿衣的時候??墒橇鵀车倪@些婦女們好像并不在意河水的溫度,嘰嘰喳喳甚是熱鬧。
終究,四根粗大的水泥柱子矗立在柳灣的河間,鐵道要擱在河間的頭上,一直通往遠處的麥田地。人們似乎放下了心,不管怎樣,依舊可以在這里洗衣服。
工人師傅們一天天和柳灣的人熟悉了,給柳灣的孩子們講山外的事情。以后有了火車,外面的世界就被打開了,門開了,消息就會嘩啦啦涌進來。
轉(zhuǎn)眼是臘月時節(jié),吳四奶奶就開始做年茶飯了。油饃饃,炸年糕,小米稠酒。然而,讓孩子們垂涎三尺的,卻是吳四奶奶自制米醋時候的醋冰。柳灣的孩子們排隊站在吳四奶奶家的院子里,吳四奶奶挨著給每個孩子嘴里塞一塊醋冰。即使在冷冷的冬天,即使腮幫子都被酸倒了,還是開心地沖著吳四奶奶笑。這醋冰,真是太刺激胃口了。
慶功是柳灣的木匠,常年在外給人家打家具和門窗,到臘月才回到柳灣。臘月再怎么忙也要回家,跑門外的事來年繼續(xù)吧。慶功買回來的年畫花花綠綠貼滿了墻壁,孩子們都來慶功家看年畫。慶功的兒子成成,心里別提多得意了。
可是正月一過,慶功砍幾背柴禾后,扛起工具就出去了。
年畫上有打仗的硝煙,有被炸飛的身影。識字不多的成成一遍遍看,心里莫名地害怕起來。還是一個暖陽的午后,吳四奶奶停下搓麻繩的手,對成成講打仗的故事。吳四奶奶說:“打仗要死人的,人死以后,就被埋在地下了。你看看四奶奶我,黃土埋脖子了?!?/p>
吳四奶奶詭秘一笑,下巴向著山上翹翹,說:“咱們柳灣死了的人,都埋在山上了。”
成成為此害怕了幾天,夜里會驚醒。吳四奶奶懊悔不已,對慶功媳婦愛菊說:“我啊,老憨了喲,怎么對娃娃說這些,該死的!”
為此,吳四奶奶給成成送來三顆煮雞蛋。她還端著一只放了幾顆小米的水碗,讓成成蒙住頭,嘴里念念有詞。成成知道是送祟,蒙住頭嗤嗤笑。吳四奶奶要愛菊把燒過黃裱紙的水倒在十字路口,問成成:“你臭小子,聽見我說啥了,笑?”
成成出了一身汗,頭放出來,說:“一家大人娃娃都要好……”
開春了,工人師傅們繁忙有序,沉寂多年的柳灣熱鬧起來。連樹上的鳥兒們都格外開心,使勁叫著,嘰嘰喳喳?;疖嚲鸵?jīng)過柳灣了,這是一件多么讓人開心的事情?。拈_始的疑惑,到現(xiàn)在的喜悅,用春風拂面來說一點都不過分。其實最開心的,要數(shù)吳四奶奶的孫女梅子了。因為修鐵路,梅子和技術(shù)員小李戀愛了。
柳灣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現(xiàn)在提倡自由戀愛,何況梅子是念過書的姑娘。人們在這一點上對梅子是寬容的。梅子自己卻不好意思起來,成天紅著臉,內(nèi)心里覺得自己給柳灣帶來了不好的風氣。小李飛鴿牌自行車的后座上載著春風一樣的姑娘梅子,帥氣的長發(fā)向后甩去。小李在自行車下坡的時候,會敞開自己的嗓子唱道:“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小李雖然累得汗水淋漓,可是他和柳灣的后生們不一樣。他身上有一股火,熱辣辣地點燃了輟學回家的梅子。只有這個小伙子,才符合梅子擇偶的標準。梅子能歌善舞,可是學習成績不怎么樣,終究高考沒考上,回到了柳灣。梅子心灰意冷,哪里也不想去。學來的樂譜一文不值,只好待字閨中?,F(xiàn)在,梅子遇見了自己的白馬王子,音樂派上了用場。
成成的病還不見好轉(zhuǎn),愛菊決定去山外那個年年正月轉(zhuǎn)九曲的村莊給成成求祖師爺保佑,求祖師爺舍藥給成成。這天成成發(fā)燒,昏昏沉沉躺在向陽的院外。吳四奶奶給照顧著,愛菊拉了梅子一起去了山外的祖師爺廟。想盡了辦法不見效果,成成換了個人。吳四奶奶責怪自己給成成說了不該說的話,偷偷抹眼淚。
成成鬧肚子,臉色不好看。愛菊憂心忡忡,只好捎話給門外的慶功。慶功放下木器活,急匆匆回到柳灣,決定帶成成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鎮(zhèn)上的張大夫最是一個喜氣的人,聽診器放在成成的肚皮上。成成感到一陣涼,想笑。
張大夫說:“黃疸肝炎,鎮(zhèn)上治不了,去城里醫(yī)院吧?!?/p>
慶功還是出去了,手中的活放不下。愛菊帶著成成來到了城里的醫(yī)院。成成被城里醫(yī)院的大夫安排到了傳染病房。成成的病床之前的患者也是個孩子,據(jù)說比成成還小些,也是肝炎。不幸的是,他死了,才死了不久。
成成一聽,即刻想到了吳四奶奶關(guān)于死人的話,心里灰塌塌的。城里人很熱情,都給成成遞零食。愛菊特別小心,不讓成成吃。愛菊怕城里人多心,只是用眼睛看著別人遞來的東西。成成會意,悄悄把東西拿出去塞進垃圾箱。
一時間,成成覺得城里很好,醫(yī)院很好,因為生病很受寵。成成病不見好,愛菊一夜間兩鬢都白了,從早到晚給成成換洗衣服,生怕成成染上其它病。成成住了一個禮拜的院,回到了柳灣。回來后一切都變了,沒有人再愿意搭理他。
愛菊跑去給吳四奶奶解釋,成成得的是黃疸肝炎,鎮(zhèn)上和城里的大夫都這么說,不是被你嚇著了。吳四奶奶還是抹一把眼淚,替成成難過。成成見小伙伴們不理他了,灰心了幾天,便一個人自娛自樂。過了一個月,漸漸的,大人們覺得成成沒什么問題,才讓伙伴們和他玩。
愛菊忙的時候,叫成成:
“成成,成成啊,幫我看看被子曬干沒?”
“成成,成成啊,幫我看看豬食完了嗎?”
“唉唉,人又不見了,跑哪里去了?”
……
無論成成在不在愛菊的視線范圍內(nèi),成成都是個木偶,自顧玩耍,對愛菊的話置若罔聞。愛菊發(fā)現(xiàn)成成玩起來就叫不答應(yīng),就訓成成,可成成羊皮照舊。
柳灣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他們故意逗成成,成成也毫無表情。愛菊覺得成成不聽話,有時候忙了就打他,可成成還是老樣子。打了幾次,愛菊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動不動就打成成。愛菊也明白,自己可從來舍不得打成成啊。沒有人不說成成乖順,但是不知為什么就是說上不聽,沒反應(yīng)。
還是吳四奶奶問愛菊:“慶功家的,成成這孩子,是不是耳朵有問題了,?。俊?/p>
有一個下午,柳灣的王老師把手上的上海牌機械手表摘下來,伸到成成的耳邊。問成成:“聽到什么聲音了嗎?”成成覺得好笑,手表怎么會有聲音呢?
成成還是認真聽了,告訴大家手表是沒有聲音的。王老師又讓成成背過身去,他的聲音從大到小叫成成的名字,測試成成的聽力。
現(xiàn)在,柳灣的人們一致認為,成成聽力的確有問題,問題有多嚴重,他們確定不了。因為成成除了有時候叫上沒反應(yīng),其它的與別的小伙伴沒什么太大區(qū)別。自此以后,柳灣的人們聽見愛菊的聲音特別大,成成變味的聲音也特別大。
成成最后一次聽到的聲音是什么?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話。成成自己忘記了最后聽過的聲音,但是最后一次聽見過的聲音是什么,成成這樣問自己的時候,竟然充滿了好奇。
成成冥思苦想,突然,一個聲音像炸雷一樣,讓成成驚醒過來。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在柳灣河間的天空上,飛過兩行大雁。
伊啊……伊啊!
它們突然一起發(fā)出了伊啊聲,不知是不是在和柳灣的人們打招呼,地上的伙伴們一起伸長了自己的脖頸?,F(xiàn)在,成成確信自己最后一次聽見過的聲音是伊啊,伊啊,伊——?。?/p>
成成做夢了。一只大手將他抓起來,瞬間升到天空上。他感覺自己腳下踩空了一樣,很害怕,閉著眼睛不敢往下看。那是大雁媽媽的手。成成發(fā)出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愛菊,成成的聲音也讓愛菊驚恐萬分。暗夜里,成成的聲音異常尖利。
伊——??!
大雁不是燕子,它們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大雁要是燕子就好了,燕子在屋檐下搭建自己的小窩,燕子成天唱道:“不吃你家米,不喝你家水。讓我在你家抱一窩仔?!?/p>
成成開始想象田野里,山谷間,所有聽過的聲音。成成要和它們重新對話。成成一人來到野地里,學蛐蛐叫,學青蛙叫,可是自己聽不見。使勁,再使勁,嗓子都破了,疼。奇怪的是,只有喊出大雁的叫聲,成成才可以隱約聽見自己的聲音。那么遙遠,就在天空中,不是屬于成成自己。
夏天,為了不讓松鼠糟蹋果子,也不讓鳥兒們糟蹋果子地的莊稼,愛菊就在山坡上的園子里搭了帆布帳篷,自己帶上成成住在帳篷里。有時候,愛菊勞累,睡下就鼾聲如雷。成成聽不見,隱約覺得是以前下大雨發(fā)山水的聲音。成成耳畔響起大雁的叫聲,在愛菊熟睡的時候,一個人起來仰望著夏夜的天空,期待大雁飛過來。
成成獨來獨往,第一天上學也不見愛菊送一下,哪怕照一眼也好。不是愛菊不去送,因為娘倆沒說到一起,壓根兒成成就沒聽見愛菊要送自己。王老師知道成成的情況,不用愛菊安頓,就讓成成坐到了前面。王老師講課的聲音特別大,成成聽力不好,早已自覺養(yǎng)成認真盯著別人口型的意識。
成成的辨別能力越來越強。
“啊……哦……鵝……”王老師擔心成成聽不見,口張得老大,像要吃人的老虎。
大家都說成成是大舌頭。還說成成唱歌像鴨子叫,給成成起外號唐老鴨。成成一點都不喜歡,米老鼠多可愛啊,唐老鴨聲音不好聽,走路也不好看。即使成成已經(jīng)學會了吹口哨,口哨聲流星一樣投向柳灣的河間,可是仍舊聽不見。成成擔心自己的口哨聲也和唐老鴨一樣,呱呱,和夏夜里河間的蛙聲一樣。
成成自卑極了。從拼音開始,每一個音節(jié),成成學習了一遍又一遍,大舌頭也糾正了許多。這一階段的學習,大多依賴同學,因為要反復(fù)練習,就得麻煩同學一遍一遍地聽,看怎么發(fā)音才是正確的。
他們的示范,成成還是把握不準,只能用排除法,幫成成確定他的口型和舌位氣流。就一個“春”字,成成怎么都不能準確掌握。老把春字讀成吹,只是成成自己并不知道。
愛菊要去轉(zhuǎn)九曲了,放不下成成,吳四奶奶就讓成成留在自己身邊,
“盡管去,慶功家的,成成有我呢?!?/p>
“成成,你要聽四奶奶的話啊?!?/p>
“快去快去,早去早回,別跟出遠門一樣,半夜就回來了嘛?!?/p>
“梅子,梅子呢,快走啊,遲了就擠不進去了。”
要轉(zhuǎn)九曲,還要看電影《白蛇傳》呢。提起這些,梅子就分外開心,一點也不和平時一樣沉默了。愛菊佯裝要擰一把梅子的胳膊,揭梅子的秘密。梅子才覺得自己高興過度了,連害羞都忘了,自己暴露自己的秘密。
小李如今在哪里,他肯定還是修鐵路的技術(shù)員,這一點梅子深信不疑??墒?,他會不會到另一個地方耐不住寂寞,在另一個地方遇上和自己一樣癡癡的姑娘呢?會的,梅子說出這句話,自言自語,眼淚流下來。
即使公認被甩了的姑娘梅子,仍舊因為俊美而遠近聞名,提親的絡(luò)繹不絕,可是梅子一下子封閉了自己。
成成自己偷偷練習唱歌,被梅子發(fā)現(xiàn)了。梅子的吉他很簡陋,可是聲音卻不錯。梅子教成成和弦,梅子說:“只有學會和弦,吉他才有可能,跨不過和弦這一步,最多只能是彈兩只老虎的水平了?!?/p>
梅子的價值體現(xiàn)出來了,成成出乎意料地學會了和弦。梅子很開心,好像一下子忘記了自己不愉快的戀愛經(jīng)歷。
成成喜歡讀書,因為書最友好,最有耐心,信息接收也最完整??墒钦麄€柳灣的人家也沒幾本書,準確來說沒有可以讀的書。所有能看到的書大家都給了成成。愛看書的孩子最討人喜歡。成成還和梅子學會了簡譜,學會了吹口琴。成成覺得自己唱得不好,可是學會器樂,也照樣可以發(fā)美妙的聲音。成成聽力不好,所以特別能靜下來,也有韌勁。吉他彈得呱呱叫,簡單的演奏也會了,只要會唱的歌,基本都能彈出來。
每次走上鐵道旁,火車來去并不多,兩邊安安靜靜,成成就肆無忌憚放聲吊嗓子。成成努力嘗試著把自己的聲音放開,把歌唱好,堅決不當唐老鴨。唱歌的成成,仰望著柳灣的天空,期待兩行大雁飛過來,發(fā)出成成渴望聽見的聲音。
伊啊……
梅子和電影放映員經(jīng)歷的這一次戀愛,也失敗了。雖然人們善意地說那都是命運,但也有人說梅子是自嘗苦果。畢竟自己的條件不行,嫁給有工作的人那基本不可能。如果梅子也有工作,那么能娶梅子的人,恐怕太難了,一般人攀不上梅子。
問題是,所有的事情都沒法假設(shè)啊。畢竟梅子沒有工作是事實。王老師是個現(xiàn)實的人,從來不假設(shè)梅子有工作就會怎么樣的話。
和電影放映員的戀愛夭折后,梅子和第一次失戀不一樣,時而癡癡發(fā)笑,時而哭泣,很不安靜。前一次梅子只有沉默,嘴唇被咬破也不哭。要梅子重新振作起來的人還是愛菊。她要帶梅子去城里燙頭發(fā),要梅子自信起來。
梅子的愛情峰回路轉(zhuǎn),她要嫁到一個遙遠又富庶的地方去。因為梅子的美貌,也因為梅子的品質(zhì),所以終究還是如愿以償。梅子自己也想不到,愛情來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
藍色伏爾加小轎車上下來的人和柳灣的人明顯不一樣,他們干凈得就像柳灣的天空,身上也透出一股柳灣河間溪水的清澈。藍色伏爾加小轎車再一次開到柳灣的時候,梅子真要出嫁了。梅子把吉他留給了成成。
“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p>
梅子走前,成成給梅子彈唱了大雁聽過我的歌,不過成成沒唱好。成成唱著唱著就哭了,索性放下了吉他。梅子也哭,抱住成成的頭。成成已經(jīng)長高了,基本都到了梅子的脖頸。
慶功回來買了一本365夜的故事,這是成成自己擁有的第一本新書。成成愛看這本書,漸漸的書都翻爛了。在柳灣的河間,成成坐在大柳樹下給伙伴們講故事。慢慢的,成成的表達能力,語言組織能力都得到了鍛煉。
聽力越來越差,正常聊天,都不太方便了,大家都開始特大聲和成成說話。成成就挺不好意思了,也覺得著急。慶功專門帶成成去省城的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論是,神經(jīng)性耳聾,聽力已經(jīng)下降到七十分貝了。
大醫(yī)院的專家很友好,問慶功:“孩子是怎么聾的?”慶功很羞赧,自己都說不清楚。后來經(jīng)過回憶分析,專家說:“可能是以前生病打過慶大霉素,用不對就會致聾,有一部分位聽神經(jīng)細胞已經(jīng)壞死。”
慶功不知道是哪次用過慶大霉素,總之慶功只有自責,覺得對不起成成。可是沒有好的治療辦法,只是開了中成藥,保守治療,還配了耳康丸。那個藥吃了好幾個月,復(fù)查的時候,提高了五六分貝,見效甚微。
慶功出去得少了,兩口子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只要是夏天,或者上火的時候,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成成聽力就會很差,有的時候還會耳鳴。慶功沉默,愛菊也沉默,偶爾用袖子揩一把眼淚。
成成喜歡一個人在黃昏下行走,太陽落下去,最后的影子就像一個天地之間的巨人,一彎腰就瞬間消失了。成成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掉隊的大雁,伙伴們都不理他了。習慣成自然,除了溝通不太方便,成成喜歡安靜地獨自待在一個角落看書。
平常的日子里,成成會在柳灣的河間,彈起那首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期待兩行大雁飛過柳灣的上空,飛過火車呼嘯而過的鐵道。成成唱起這首歌,吳四奶奶就忍不住淚眼婆娑。
五月杏黃的時節(jié),成成仿佛聽到了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他也隱約聽到了同伴們的聲音,很久遠很陌生,但又很熟悉很親切。成成發(fā)出了伊啊聲,分明聽到了。伊啊聲也被自己一遍遍糾正,越來越動聽。成成調(diào)皮地尖叫起來,跑回去告訴愛菊。愛菊不相信,罵一句成成,以為成成聽不見,又期待成成能聽見。成成毫不遲疑學一句愛菊罵他的話。
愛菊又喜又驚,激動地涌出眼淚,捶打一下成成已經(jīng)堅實的肩膀。成成再次喊著伊啊,跑出門外。成成就是一只大雁,他期待秋天的柳灣上空,真的有大雁飛過。此時此刻,成成覺得大雁飛過時候的叫聲異常清晰!
伊??!
大雁張開雙臂,飛過田野,飛到天際,——心向北方家鄉(xiāng)。
成成呢,——成成也想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