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詩圣一起去“登高”

辛衛(wèi)華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倍鸥Φ倪@首《登高》歷來頗受推崇。楊倫稱其“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胡應(yīng)麟則說“此詩自當為古今七律第一”。你或許會好奇——真的有那么好嗎？且讓我們與詩圣為伴，一起“登高”覽勝。

一、辨韻識律，因聲求氣

自帶“七律第一”的光環(huán)，聲律美自然是《登高》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讀律詩，同學大都知道要關(guān)注音韻，找找韻腳，對對平仄，繼而高聲朗誦或是恬吟密詠，在瑯瑯聲韻中自得一份快意。但你知道嗎？除了和諧聲律的功能外，這些音韻中還藏著豐富的情感密碼。

誦讀《登高》，不難發(fā)現(xiàn)這首詩押ai 韻，根據(jù)十三韻轍，ai 韻屬懷來轍，此轍發(fā)音開口度較小，聲音柔和，適合表現(xiàn)深沉的情感。根據(jù)韻腳的發(fā)音特點，我們很容易捕捉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大家還記得被稱為杜甫“生平第一快詩”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押什么韻嗎？對，押ang 韻，屬江陽轍。同學們讀一讀，對比一下，顯然ang 韻比ai 韻的開口度大，聲音更洪亮，更適合用來表現(xiàn)詩人聽聞之時的驚喜欲狂。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的韻腳與表達的情感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大家知道律詩通常是中間兩聯(lián)對仗，《登高》卻是八句皆對，這種嚴謹工整的特色也是品讀的重點。首聯(lián)不僅上下句對仗，而且句中自對，物象畢現(xiàn)，層層渲染，讀來節(jié)奏鮮明，極富韻律感。頷聯(lián)從大處著眼，渾然一體。因峽口風急，山林落木紛紛，疊字“蕭蕭”畢肖千山落葉之聲；因峽口險窄江流湍急，“滾滾”一詞極盡江水洶涌之勢。蕭蕭落木已觸動“悲秋”傷時之情，滾滾長江又引發(fā)“百年”孤獨之慨?！盁o邊”和“不盡”又使目力所及的有限的山林江水不斷擴展到“萬里”，讓濃濃的秋之悲涼蕩漾漫漶開來，充溢無限的宇宙之中。

格律詩為了滿足平仄和諧、合轍押韻、對仗工整的要求，詩歌意義的表達往往會受到限制，可以說是戴著鐐銬跳舞。李白就很少寫格律詩，奔放不羈的詩仙受不了那么多的束縛，而杜甫則在格律詩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冠絕古今的巨大成就。通過誦讀，我們體驗到《登高》詩歌形式與內(nèi)容的完美統(tǒng)一，全詩嚴守格律，卻又渾然天成，令人似乎清晰地聽到一位老人哀時憫世的深沉喟嘆和孤愁漂泊的無奈心聲。

二、還原意象，思接千載

“聆聽”《登高》平平仄仄的聲韻后，我們還要用心去“看”，把詩中的意象還原成自己的內(nèi)心視像。詩的前兩聯(lián)描繪秋景，融情景中，后兩聯(lián)抒寫情懷，深切感人。“哀”“悲”“獨”“恨”四個大字突兀而立，沉痛壓抑，情感悲催。更兼密集的意象撲面而來，令人應(yīng)接不暇：秋風疾，天高迥，猿嘯哀凄；洲渚清，岸沙白，飛鳥回旋……首聯(lián)從細處著筆，精心擷取六種特征鮮明的景物，風、天、猿、渚、沙、鳥巧妙組合，帥之以情，天高地迥更顯人之渺小，風急猿嘯、渚清沙白又襯景之慘淡。重陽之際蒼穹也愈發(fā)顯其“高”遠，江邊峽口風大，年老多病的詩人更嫌“風急”；夔州自古以猿多而著稱，猿嘯聲聲，“哀”滿空谷。

為了讓內(nèi)心視像更具體更清晰，我們可以由此及彼地橫向聯(lián)系，比如“猿嘯哀”，初中學過的《三峽》中就有這樣的內(nèi)容。再比如“鳥飛回”，是表現(xiàn)鳥飛翔的狀態(tài)?！蹲砦掏び洝分杏小胺寤芈忿D(zhuǎn)”，《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有“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這幾個“回”字看似平常，細加咀嚼品鑒，會發(fā)現(xiàn)有著很強的畫面感。“回”是象形字，本義為“回旋、旋轉(zhuǎn)”，甲骨文象淵水回旋之形。

我們還可以發(fā)揮想象，通過追問讓內(nèi)心視像更生動更豐富。比如“鳥”，是什么鳥？顏色？形態(tài)？是一只還是一群？在《旅夜書懷》中，杜甫說自己“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在此“飛回”的，如果是一只鳥，固然和詩人一樣孤獨；如果是一群鳥，映襯之下，形單影只的詩人豈不更加孤獨？

還原詩歌意象，我們內(nèi)心的視像就會隨著吟詠的詩句一幀幀地呈現(xiàn)在眼前：一位頹然老者，拖著羸弱疲憊之軀獨自艱難地攀爬，氣喘吁吁地三步一歇，他佇立江畔高崖，眺望無邊無際的山林和亙古奔流的長江，枯黃的樹葉紛紛落下，奔騰的江水滾滾東去，耳畔似乎混合交響著落葉聲和江濤聲……在這樣宏闊悠遠的天地中，詩人萬千憂愁涌上心頭，一字一句地吟出這首沉郁頓挫、格調(diào)悲涼的千古名篇。

三、知人論世，以意逆志

要想更好地理解詩歌，同學們還應(yīng)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及其生平資料。

56 歲的杜甫寫這首《登高》，時值大歷二年（767年）重陽，距他在湘江孤舟中逝世只有3年。從安史叛軍攻陷長安起，他已經(jīng)在兵荒馬亂中度過了11 個春秋，攜家?guī)Ь燧氜D(zhuǎn)遷徙陜西、甘肅、四川、湖北多地，飽嘗離亂之苦和貧困之艱，一直過著仰人接濟、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他已是極端困窘，常常衣食無著，還患有肺病、風痹等多種疾病。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頹勢未改，朝政愈發(fā)混亂，內(nèi)外戰(zhàn)禍頻仍，民不聊生。邦國多難，人生維艱，杜甫年輕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徹底破滅，“干戈衰謝兩相催”，當年豪情萬丈“一覽眾山小”的青春少年已是殘年衰朽的垂垂老者?！爸仃柂氉帽芯?，抱病起登江上臺”“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兩流”，時節(jié)的濃濃秋涼無情地增添了暮年詩人生命之秋的凄愴。

觀天地之悠悠蒼茫，聽江水之萬古滔滔，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豈能不悲不愁？從《登高》中，我們不難讀出，雖然詩人心懷天下，胸中格局很大，詩歌的境界也不失雄渾壯闊，但其內(nèi)心厚重的悲哀凄涼還是不可抑止地噴涌而出。

四、懷古追遠，思慕先賢

秋寒風急，多病纏身的詩圣為什么還要出門登高呢？遠古時代，先民在大自然中匍匐而行艱難求生，對巍巍大山滿懷敬畏和崇拜之情?！俺纭弊郑瑥纳?，宗聲，從其字形構(gòu)造就能透露出一些端倪。作為一種文化，登高在我國古代有著特殊的意義。

重陽登山祈福的習俗，早在春秋時期就有了。登高賦詩抒發(fā)情懷乃是君子仁人之風。后來登高宴飲、吟詩作賦成為文人鐘愛的風雅之事，儼然一種行為藝術(shù)。

在登高宴飲詩文唱和中，文人雅士登高舒嘯，臨風把酒，胸中郁結(jié)之塊壘化作詩文一吐為快，傳達身世之痛家國之恨，以及對人生和歷史的沉思。陳子昂就有名篇《登幽州臺歌》。登臨高處，視野遼闊，空間的闊大和個體的渺小形成強烈的反差，引發(fā)對人生過往和朝代更迭的思考，個體生命有限和宇宙歷史無限的對比讓人頓生悲感，難怪你會發(fā)現(xiàn)登高之作大都具有愁苦感傷的審美傾向。登高傷悲往往是古代文人的心理共性，命途多舛的杜甫更是其儔的典型代表。詩人仰觀高天，俯察沙渚，感受宇宙的無限和永恒，意識到人生之短暫與無常，宏闊曠遠的空間愈發(fā)反襯自身的渺小與孤單，怎能不生發(fā)出對人生終極思考的深長喟嘆？

本單元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念奴嬌·赤壁懷古》《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以及第一單元的當代詩歌《峨日朵雪峰之側(cè)》，都是登高之作，我們可以進行聯(lián)讀比較，以更為寬廣的現(xiàn)代視野考察登高文化的內(nèi)涵及其傳承變化。

以上，我們從借助誦讀感受音律，到還原意象體味悲涼，從走進詩圣的內(nèi)心世界，到結(jié)識登高抒懷的文人士大夫群體，愿這次短暫的“登高”之旅，能讓同學們探尋到詩歌鑒賞的有效路徑。愿大家在“登高”覽勝的旅途中能夠不畏艱難，不斷地發(fā)現(xiàn)美，用心地感受美，大膽地創(chuàng)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