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郭成良,西寧市湟中區(qū)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獲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類散文優(yōu)秀獎。有《青海民風鄉(xiāng)俗及工藝》《千戶營高臺》《高臺》三部著作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麻雀麻雀嘰丟丟,我倆看你的姐姐走;沒拿頭,拿上兩個大石頭?!泵慨斎藗兞钠鹇槿?,我就想起這首小時候流傳在河湟農(nóng)村有關(guān)麻雀的歌謠。麻雀在河湟地區(qū)有“家啦啦”和“鉆天溜”(云雀)之分。麻雀最顯眼的特征是小小身軀身披麻灰大氅,似破衣爛衫,一種不入流的裝束,難以和畫眉、野雉、鴛鴦放在一起觀賞,就是和身邊的鄰居花喜鵲、家鴿也難有一拼,再加上其性格聒噪,多嘴多舌,更加惹人們不屑。
“家啦啦”也稱家雀兒,雖不是村里人家有意豢養(yǎng),但千百年來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土莊廓的房梁下?!凹依怖病毕踩壕樱滋旒墼谝黄?,烏壓壓一大群,在這家的青楊樹梢上聒噪一陣,忽而飛起,又像一把巨大而灰色的折扇忽悠悠從左至右落于那家屋面或是院子里,那里有攤開晾曬的青稞或小麥,它們警惕地轉(zhuǎn)動著小腦袋,跳躍啄食,或跳上雞圈食槽與家禽爭搶食物。被這家里任何一個人瞥見,不管這個人正在干什么活兒,眼睛也不看,都會騰出手來拍手揚臂驅(qū)趕,口中發(fā)出一連串的“失失”聲。只聽得“轟——”一聲響,一團烏云霎時飛掛在不遠處的樹梢上,又開始大聲喧嘩。麻雀居高臨下,窺視著院子里的動靜,伺機而動。主人看得緊,不停地擺動著什么東西,或在屋面上直接立個稻草人,大放寬心去做別的事兒。過不了多久,麻雀就會識破天機,“呼啦啦”又一次蜂擁而下,啁啁啾啾,或大快朵頤,或挑挑揀揀。主人回來揚一揚手,嘴里嘮叨一句:這群不勞而獲的扁毛。
秋天的原野,一片枯黃,田地里還有未運完的麥捆排長隊靜立在那里,麥茬已經(jīng)翻過了,露出黝黑新鮮的泥土,一些提早脫殼而出的種子已經(jīng)落地發(fā)芽,長出一兩寸的苗子,放眼望去,竟也綠意盈然,似春天悄然來臨。麥捆已倒過一次,就是把外面干餳面轉(zhuǎn)到里面。父親在排麥捆的時候,有意將麥捆腰把子相擰的一面排在外面,猶如一個個人雙臂交叉面朝里站立在那里,俗稱“背搭手”,盡量減少麥穗暴露在外,主要就是防止“家啦啦”麻雀成群結(jié)隊飛到田野里打牙祭,偷吃麥腰把上的麥穗。倒麥捆排子的時候,父親還向遠處望了一陣,尋思著村子里已經(jīng)碾了好幾場,麥子收倉前需要晾曬,攤曬在屋面和院子里的新麥把鳥雀吸引走了。田野里仍有一些麻雀飽食終日,在田地里飛來飛去嬉戲著,對它們的存在,父親已經(jīng)不是太在意了。
“鉆天溜”麻雀生活在野外,外形瘦弱,喙比“家啦啦”麻雀的略長,以草屑蚊蟲為食,在田埂草叢中筑巢,養(yǎng)兒育女,據(jù)說是益鳥。“鉆天溜”麻雀的數(shù)量比“家啦啦”麻雀少多了。春日里,父親犁完一架地,坐在田埂上抽旱煙,老牛喘著粗氣在旁邊靜默著。這時有一兩只“鉆天溜”旋在半空,伸展的翼翅顫動不已,支持著身子保持不動,“犁溝里尋,犁溝里尋”地叫個不休,突然間像受到驚嚇似的,“倏”一聲,直竄云霄。
在人們眼里,麻雀卑微甚至多余,比不得馴養(yǎng)在家里的鴿子。對瓦藍色的鴿子,人們會在屋檐底下安裝一個笸籃或紙箱,期盼它們能夠生兒育女,童謠唱:“鴿嘟啰鴿,一年能抱十二窩?!边@種有“飛鴿傳書”功績的鳥雀常被人們收留訓養(yǎng),把玩于掌股之中,用薄鐵皮做成鴿哨,綁縛在鴿子尾羽中間,會借助風力長鳴不休,引起人們仰頭觀望,或者帶出去很遠,拋向天空,它們也會經(jīng)歷千辛萬苦飛回鴿巢,貪戀那一杯鴿舍里的食糧,它們的忠實至少能使主人充滿一種成就感。而麻雀生性多疑,野性十足,歌喉尖利而不圓潤,灰褐色的喙發(fā)出的鳴叫也如罵人話語一般,它們常常遭到人們嫌棄和驅(qū)趕。
有趣的是這樣一種鳥雀,千百年來,卻不即不離生活在人們身邊,人們尋找各種理由解釋這種存在。
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話說西漢末年,外戚王莽專權(quán),獨攬朝政,殘害忠良,奴役百姓,欲篡政劉漢江山。劉秀乃漢室宗親,對王莽篡政存在極大威脅,有一年王莽得知劉秀的存身之處,遂展開追殺,就有了“王莽趕劉秀”的故事。傳說劉秀一路奔逃,到了一片莊稼地邊,疲于奔命的劉秀實在跑不動了,順勢趴在犁溝里一動不動。手執(zhí)利器的王莽追趕而來,突然不見了劉秀,四下里張望尋找。且說劉秀趴到一條犁溝里,驚魂未定,剛剛隱蔽好,正在為自己慶幸,暗道:天助我也!這一情景,被空中飛旋嬉戲的“鉆天溜”麻雀看了個真切,便賣弄自己的嗓音似的高聲唱起來:“犁溝里尋,犁溝里尋……”另一只蹲在樹上的“家啦啦”麻雀拍著翼翅阻止道:“皮夾,皮夾(罵人話,意思是住嘴,不要說)……”這時,一頭歇息的老黃牛踢踏踢踏邁著沉重步子走過來,看到趴在犁溝里的人,低頭“哞”一聲,悄然繞開走了。又一會兒,一頭高大健壯的雄性犏牛急急忙忙跑過來,看到劉秀,狠狠地剜了一蹄子。劉秀倉皇出逃,一路狼狽,口渴難忍,來到一條河邊,正要俯下身子喝水,一只花喜鵲在上游拉了一灘屎,心高氣傲的劉秀罵一聲扁毛畜生,隨之棄河而去……
事后,劉秀得了天下,當了皇帝,憶起當年自己被追趕時的狼狽相,隨封黃牛一輩子有吃有喝,溫順一生,子嗣無群;雄性犏牛如騾子一樣斷子絕孫;口念“犁溝里尋犁溝里尋”的“鉆天溜”露宿荒山野嶺,以草蟲寒露為食,風月星辰為伴;鼓噪“皮夾皮夾”的“家啦啦”,五谷熟了你先吃,蓋上大房你先住,在人家屋檐下壘屋筑巢,繁衍后代;而花喜鵲五黃六月里沒水喝。據(jù)說因劉秀是真命天子,這些分封后來都應(yīng)驗了。
我們聽著神奇的傳說,想著世間萬物都有其淵源,一種田野版的人生哲學教育著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使他們相信因果報應(yīng),賞善罰惡,崇尚善行,道理明白如一,古樸如泥。他們用這樣的故事詮釋著大自然中許多的難解之謎。
然而,在生活困難時期,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家啦啦”與人爭食,引起了人們極大的恐慌。爭奪勞動成果,不勞而獲,成為天下人民嗤之以鼻的卑劣行徑。因此,上綱上線,消滅“四害”,麻雀成了天下共逐之的對象。一場并非虛構(gòu)的“消滅麻雀”大戰(zhàn)曾在河湟谷地上演。湟水下游某縣消滅麻雀,向上級有關(guān)部門匯報戰(zhàn)果:全縣人民齊動員,同心協(xié)力滅麻雀,成績斐然,域內(nèi)麻雀僅剩七只,在全民圍剿下倉惶西逃出境。皮球踢給鄰縣,那你得接招啊!鄰縣迅速做出回應(yīng):逃竄麻雀已消滅四只,剩余三只已逃往上游某縣,請求上游某縣全力以赴,圍追堵截,完成清剿麻雀大業(yè)……
麻雀真的被清除了嗎?那披一身灰褐色衣衫的麻雀在充當了一陣階級敵人后,并沒有從人家的屋檐底下消失,也沒有在田間地頭隱匿了它們的蹤跡。聒噪依舊,羽翼飄飛,在人們棍棒、彈丸及稻草人的威脅恐嚇下還在時聚時散,生生不息。
有關(guān)麻雀的記憶還有幾個特寫鏡頭,一直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正在上初中的我坐在老家屋檐下看書,突然看見這樣一幕情景:一只“家啦啦”麻雀銜著一根羽毛飛過來,快到房檐的時候,不知怎的,羽毛從喙中滑落,白色的羽毛飄飄悠悠往下落,忽然又有一只“家啦啦”麻雀斜飛過來,一個俯沖,準確地銜起羽毛飛走了,在院子上空轉(zhuǎn)了兩圈,飛回來鉆進了屋檐下的椽花縫里。一切皆在瞬間,干凈利落,如夢似幻。我驚呆了,這是一場麻雀表演的接力賽嗎?或許它們是新婚燕爾的一對夫妻,正在筑建新巢,準備生兒育女,是愛的力量完成了這不可思議的完美瞬間嗎?后來,我把這個片斷寫進作文里,老師的批語是想象豐富,但這有可能嗎?我在旁邊認真地注釋: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有年夏天,我和哥哥到村子附近的山里割草,又遇見了更驚人的一幕,讓我久久不能忘懷。那天,天空湛藍,群山含黛,芳草萋萋,清風徐來,我們在半山腰一塊歇地(有意撂荒間歇的土地)里割草,一會兒就割了一大堆,坐在田埂上歇息。就在這時,只見前面遙遠的天幕上,無數(shù)小黑點時聚時散,像烏云一樣正向我們這邊移過來。隨即耳畔傳來一陣陣低沉地轟鳴聲,夾雜著聲聲鳥雀的尖叫。聲音由小變大,是無數(shù)“嘰嘰喳喳”重疊交叉在一起的混響,“是一大群麻雀??!”我興奮地喊起來。鳥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還伴隨著扇動翅膀的呼呼風聲。我倆驚恐地望著群鳥。只見密密麻麻的鳥群如一陣狂風一樣,一眨眼就到了我們眼前,在湛藍的天空中,上下翻飛,時左時右,如一個巨大的風箏拖著無數(shù)條長長的尾巴,在風急天高的空間里,被一條看不見的細繩牽拽著,在強風作用下,只想脫韁而去,脫韁而去!又像小時候玩磁鐵一樣,磁鐵在一張白紙下面快速游走,紙片上面無數(shù)細碎的鐵屑云集在一起,以齊整的陣容左沖右突;又像成群的卡丁魚無拘無束游弋在深藍色的海洋里。只幾分鐘,群鳥飄飄搖搖,呼啦啦似一陣陣暴風驟雨掠過山巔,消失在遠方,噪雜的鳥鳴和羽翼扇動的呼呼風聲亦隨之遠去,山野恢復了靜寂。
好大一群麻雀!
上世紀末,人們突然覺得眼前少了什么,耳畔缺了什么?哦,終于想起來了,是麻雀!那種灰不溜秋,不停轉(zhuǎn)動著小腦袋,身披灰褐色衣氅的麻雀似乎從人們眼前蒸發(fā)了,清晨聽不到麻雀的聒噪,白天看不見麻雀的飛翔。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是杏樹李樹下?lián)焓啊叭竷菏骸钡睦夏棠虇幔坎皇?,她們已?jīng)擁有了上好的香皂,再也用不著用“雀兒屎”拌“豬胰子”,在石板上砸呀砸的土法制作“香皂”了。那是老大爺發(fā)現(xiàn)的嗎?秋陽下,他們戴著草帽坐在攤曬的糧食旁邊,目光搜尋著天空,天空干凈得不見一絲云彩,大半天也沒等來一只偷嘴的麻雀。那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麻雀不見的呢?我想,一定是那些光腚孩子們!他們的皮筋彈弓沒有了靶子,調(diào)皮的男孩沒有了可炫耀的資本,沒有了聚在一起大侃神吹的經(jīng)歷。孩子們第一個沮喪了,麻雀到哪里去了?那些年全民動員消滅都沒有滅絕的麻雀哪里去了?沒有了蹤影的還有喜鵲等鳥雀,我們在幼年時期曾多次的念叨著歌謠:“喜鵲喜鵲喳喳喳,我們家里來親家。親家親家你坐下,吃個煙了再說話?!闭f只要早上聽到喜鵲叫,這天不是親戚來,就是有好事,因為它是報喜鳥?。《茵B(yǎng)的鴿群依然還在天空中甩下一聲悠長的哨聲。
后來,人們終于明白了其中的緣由。老漢們一語道破麻雀減少的真正原因,幾十年來,人們種地時普遍使用殺蟲農(nóng)藥,鳥雀吃了拌過農(nóng)藥的浮種,再也展不開羽翅,飛不上天空;人家里用劇毒消滅老鼠,據(jù)說三步斃命。食物鏈里那些以鳥雀為食的高端食肉者,一環(huán)環(huán)也未能幸免。
再有農(nóng)家磚混結(jié)構(gòu)房屋的改造,打破了麻雀固有的生活習性,迫使幸存下來的麻雀向新的環(huán)境遷移。有一個流傳在民間的神奇版本,說河湟地區(qū)的麻雀趴在西去的列車頂上,順車去了新疆,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如何,不得而知。這也許是人們看不見這些“見不得也離不開”的麻雀后的一種無奈的調(diào)侃罷了!
令人欣慰的是,在綠化面積日益增多,居住環(huán)境日益園林化的城市里,麻雀越來越多。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跳躍在城市的草坪上、綠蔭里,上下翻飛,“嘰嘰喳喳”,證實著它們的存在。
最近幾年,農(nóng)村糧食及果蔬種植無節(jié)制使用農(nóng)藥情況已得到遏制,市場上再也買不到“三步倒”“聞到死”這些慘烈的鼠藥了,花喜鵲又在莊廓四周的老青楊樹上銜枝壘巢,撫育幼仔了。清晨,人們聽著花喜鵲“加加加”的鳴叫聲,想起小時候念過的一首兒歌:
“喜鵲喜鵲喳喳喳,我們家里來親家;親家親家你坐下,吃個煙了再說話。”預測著今天是否有親戚來,是否有好事要發(fā)生?
風中的麻雀,生態(tài)的晴雨表,歸去來兮,你們何時才能返回自己的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