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詩史的幾個發(fā)展階段:孔孟荀至兩漢、建安風骨、陶潛及唐代杜韓,說明詩的流變——內(nèi)容和形式與儒學有內(nèi)在聯(lián)系。上述詩之特殊面貌的出現(xiàn),內(nèi)在原因皆由于儒學之變化??鬃訉υ娮髁俗杂X反思,肯定抒情詩對生活的重要性,指出生活詩意化的方向。孟荀讓詩轉(zhuǎn)向政治化史詩化,導致建安風骨的建立,直接影響盛唐。陶潛田園詩乃生活詩意化的實現(xiàn),開出詩之清新自然之抒情新流派。陶詩之自然乃孔門“風于舞雩,詠而歸”之自由和愉情懷,非莊子“不與世俗處”之山林自然?!安涣x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君子憂道不憂貧”,乃陶詩之精神風骨。已出文學史多歸陶于莊,實大謬不然。評詩乃對詩的詮釋,與評詩者之精神學養(yǎng)密切相關。
[關鍵詞]孔子;漢代;建安風骨; 陶潛;生話的詩化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21)01—0015—09
Abstract:This article uses several development stages of the history of poetry: Confucius, Mencius and Xunzi to the Han Dynasty, Jian'an Style, Tao Qian, and Du Fu, Han Yu in the Tang Dynasty to illustrate the evolution of poetry—its content and form are inherently related to Confucianism. The internal reasons for the emergence of the special features of the above poems are all due to the changes in Confucianism. Confucius made a conscious reflection on poetry, affirmed the importance of lyric poetry to life, and pointed out the direction of poetic life. Mencius and Xunzi turned poetry into politicized and epic, which led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Jian'an style, which directly affected the prosperous Tang. Tao Qian's pastoral poetry makes life poetic realization, and opens up a new genre of fresh and natural lyric poetry. The nature of Tao's poetry is the freedom and joy of Confucianism, which is"enjoy the breeze among the rain altars, and return home singing", not the mountain and forest nature of Zhuangzi. "Unrighteous and rich and noble, like a cloud to me." "A gentleman is worried about the ethics but not about the poor" is the spiritual character of Tao Qian's poems. Most of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has been attributed to Tao Qian in Zhuangzi, which is wrong. Commenting on poetry is the interpretation of poetr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piritual cultivation of the critics.
Key words: Confucius; Han Dynasty; Jian'an Style; Tao Qian; poeticization of life
不少著名中國文學史論中國詩詞,都如一個展覽館,分館陳列?!对娊?jīng)》《屈賦》《漢賦》《唐詩》《宋詞》等,不見其內(nèi)在發(fā)展演變脈落及其與儒學之關系。本文試圖作一補充論述。
一?孔子對詩的反思
中華文化自古有兩大瑰寶享譽世界,這就是歷史與詩??鬃咏虒W生,居于首位的是詩與史,謂:“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毖?,高級典雅之謂。他教詩的教材是《詩三百篇》,就是現(xiàn)在的《詩經(jīng)》。它基本是抒情的, 每首詩情景合一、情理合一、天人合一湯一介:《論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真善美問題》,《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湯一介卷》,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21-522頁。,是現(xiàn)實的、世間的, 又是情趣高雅、 超乎低俗的。也歌頌武人大將、開國干城、先王偉業(yè), 有如英雄史詩,但抒情詩是主要的。這些詩孔子以前已集結(jié)為書,供貴族學習,但并未有人對它的意義、特點及它對人生的作用進行反思??鬃邮堑谝粋€對之進行自覺反思的人。經(jīng)過反思,《詩經(jīng)》就變成“為我”的存在了。
孔子的反思可歸納為三點:一是肯定它的抒情的性質(zhì),指出它對人生的意義;二是指出它對文學的意義;三是指出評詩的標準。
關于第一點,孔子說:“《詩》三百, 一言以蔽之, 曰‘思無邪!”
《論語·為政》:(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1頁。 “無邪”不是合乎禮,而是“直”的意思。“思”指情思、思念,認為《詩經(jīng)》每一篇都表達了情感的真實,是好的,沒有一篇不是如此。
孔子對孔鯉的教育,有兩次見于《論語》,都是要他學詩。一次說:“不學詩, 無以言?!?/p>
《論語·季氏》,第363頁。另一次說:“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
《論語·陽貨》,第375頁?!罢龎γ娑ⅰ辈皇乔懊鏌o路可走,而是“面壁”, 如達摩面壁九年, 直如一木頭人?!盀椤钡囊馑际遣粌H要讀, 且要做到,要作像《周南》《召南》之詩那樣有情有禮之人。
《周南》《召南》之詩, 如《關雎》:“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如《漢廣》:“漢有游女, 不可求思”,等等, 確是情思綿綿,有情有禮的。《魯說》解《漢廣》,說:“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漢之湄, 逢鄭交甫。鄭見而悅之……求女之佩。女與之, 稍后視佩, 空懷無物, 二女亦不見。”上博簡《孔子詩論》說:“《漢廣》不求不可得, 不攻不可能, 不亦智(恒)乎?” 這并非謂事實上不可得, 不可能, 乃必然不可得。所以如此, 則因二女為神女也?!陡瘃分v“歸寧父母”,《卷耳》講懷念遠征丈夫, 《桃夭》表現(xiàn)出嫁的喜悅,《汝墳》講夫妻情深,《野有死麕》講“有女懷春, 吉士誘之”(類如苗族山洞定親)。抒情之濃而有禮,在《詩經(jīng)》中莫如《周南》《召南》了。這樣的抒情佳作在十五“國風”中很多,如:《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痹诋敃r的東方與西方,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美的抒情詩了。全詩意境飄逸,神韻悠長。姚際恒稱贊說:“遂覺點睛欲飛,入神之筆。全詩不著一個思字、愁字,然而讀者卻可以體會到詩人那種深深的企慕和求之不得的惆悵?!背炭∮?,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 北京:中華中局,2019年,第268頁。
《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王夫之《姜齋詩話》說,這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 北京:中華中局,2019年,第357頁。,遂成為千古名句。
《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鄭風·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薄囤L·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逼渲杏兄祆渌^“男女淫奔之詩”,孔子都說“思無邪”,因為直抒胸臆,不事雕飾, 其情乃是生活的正當,人生之真情。
孔子說:“興于詩, 立于禮, 成于樂。”
《論語·泰伯》,第160頁。季札春秋末年到魯國參訪聽詩,每詩都以弦歌表演,都是樂曲。這種詩教可以說是人文精神之落實于人格, 落實于生活。由孔子的指點和倡導, 中國文化早早地把生活詩意化了金春峰:《弘揚孔子的詩教傳統(tǒng)》, 《中華讀書報》2010年1月5日及《孔子的詩論——詩的心靈》,原載《孔子研究》2011年第2期,收入《中國文化書院八秩導師文集(金春峰卷)》,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
關于第二點,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薄把浴辈恢皇侵竿饨晦o令,還指所有的文學體裁?!对娊?jīng)》是“言”的主要代表,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 都是詩;但不止于此,中國的小說如《金瓶梅詞話》《聊齋志異》《紅樓夢》等, 皆是“言”的載體。按孔子的說法,其內(nèi)在精神全在于抒情,而非人物性格之完整發(fā)展與情節(jié)之曲折展現(xiàn)。如《紅樓夢》,其故事情節(jié)多為抒情而設。林黛玉多愁善感,身世悲凄,自出場至終結(jié),形象和性格就是如此,留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葬花詩”。概括言之,中國的各種表達“言”的文學體裁,包括史書,按孔子所說,都應經(jīng)過《詩》的薰陶,詩的洗禮。即便是畫,亦“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故中國畫作自古即與西方之透視寫實有別。書法亦如此,其神品、逸品、精品, 亦是字中有詩有畫。故“不學詩無以言”實實抓住了中國文學的根本特點與精神同上。。
關于第三點,詩的評價理論,這見于孔子下列論述:
“詩可以興, 可以觀, 可以群, 可以怨。”(《論語·陽貨》)
“興”不只指“賦、比、興”之作詩方法,也指人生情感之“興起”。“觀”,觀風俗民情與政治得失,觀典型模范人物之垂范。“群”,團結(jié)人群、群體。如“呦呦鹿鳴”“伐木丁丁”等?!霸埂?,反映民生疾苦哀怨。興、觀、群、怨是孔子對“三百篇”內(nèi)容與社會功能的分類,亦成為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指導原則與評論標準。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矣?!?/p>
《論語·八佾》,第48-49頁。三句詩翻譯出來是:“笑得甜甜的,秋波流連,天生麗質(zhì),光彩照人。”“素以為絢”指“素”本身即是“絢”。孔子就此點出, 天然美是第一位的,“繪”是第二位的。子夏領悟了, 說:“評論詩, 也是禮在后吧?”孔子說:“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矣!”也就是說,評論詩第一要看表達的內(nèi)容——情和志,第二才是藝術(shù)形式。
黑格爾論抒情詩, 說:“一縱即逝的情調(diào), 內(nèi)心的歡呼, 閃電似的無憂無慮的謔浪笑傲, 悵惘、愁怨和哀嘆, 總之, 情感生活的全部濃淡色調(diào), 瞬息萬變的動態(tài)或是由極不同的對象所引起的零星的飄忽的感想, 都可以被抒情詩凝定下來, 通過表現(xiàn)而變成耐久的藝術(shù)作品?!薄笆闱樵姷倪@方面的樂趣, 有時是來自心情的一陣清香, 有時由于新奇的觀照方式和出人意外的妙想和雋語?!敝旃鉂撟g,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92頁??鬃又畯娬{(diào)“言詩”以“素”(情感、內(nèi)容)為先,正是對抒情詩之內(nèi)在本質(zhì)之深刻體會和把握。
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比收咭娚街帜臼[郁,生機盎然,會有詩興產(chǎn)生而歌之。智者見水之清澈透明,流變?nèi)f方,會為詩以贊之。這昭示,山水本身并無自在的美,它的美是與審美主體之美感相聯(lián)系的。有如金圣嘆所謂:“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耳。……夫詩之有章有文也,此固儒者之所矜為獨能也。若其原本,不過只是人人心頭舌尖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則固非儒者之所得矜為獨能也。”《尺牘新鈔》第一集卷五《與家伯長文昌》.http://news.lcjq.net,2020-05-27.以上孔子對詩的反思,對后世有深遠影響,為中國詩學的自覺發(fā)展奠定了根基。
二?孔門詩論的變化與漢代之詩教
孔子以后,孟子對詩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這有兩個方面:一是他把《詩》與《春秋》相提并論,“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p>
《孟子·離婁章句下》,(清)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38頁。 把《詩》與《春秋》等同,這就把詩的歷史記事和政治作用突顯了出來,抒情和美化心靈的作用被退居次要地位了。二是“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
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孟子·萬章章句上》,(清)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77頁。。突顯了志和意對于詩的主導作用?!睹献印分幸姌O多,如“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yǎng),養(yǎng)之至也?!对姟吩唬骸姥孕⑺迹⑺嘉﹦t,此之謂也?!睌嗾氯×x,以詩為解釋道義、道德服務。故《詩經(jīng)》的性質(zhì)與功能作用,至孟子而發(fā)生了一大轉(zhuǎn)變。
荀子繼承了孟子,說:“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
《荀子·勸學》,(清)王先謙:《荀子集解》,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7頁。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 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对姟费允牵渲疽?,《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畢是矣。鄉(xiāng)是者臧,倍是者亡;鄉(xiāng)是如不臧,倍是如不亡者,自古及今,未嘗有也。”
《荀子·儒效》,(清)王先謙:《荀子集解》,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95頁。詩完全為“道理”為政治服務,失去其獨立性與抒情的本質(zhì)特性。
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公羊春秋》居于政治首位,《詩》成了“五經(jīng)”之“經(jīng)”,孟子、荀子關于詩的觀點在漢代占據(jù)了支配主導地位。于是,一方面《詩經(jīng)》大為普及了,詩的地位極大提升了;另一方面,“以三百篇作諫書”,政治史詩和其道德教化作用成為關注的中心。
成帝時,外家王氏專權(quán),劉向上書進諫,通篇都是引詩(漢)班固:《漢書·楚元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500-1526頁。,《春秋》以前之《詩》都被提出作為政治盛衰的諷諫。這無意中也成了士人學詩的樣板,直接影響到建安風骨的產(chǎn)生。
為了諷諫,《詩經(jīng)》那樣的四言短篇不能滿足要求了,于是長篇鋪陳、場面宏闊、敘事為主的漢賦產(chǎn)生了。
東漢,衛(wèi)宏為《毛詩傳》作《大序》《小序》,每篇詩都作政治道德之史詩解。十五“國風”及《蒹葭》這樣的抒情詩也被說成政治道德史詩;《周南》《召南》成為歌頌后妃道德楷模之作。隨著毛詩的獨存,《詩序》的影響大為增加,詩的創(chuàng)作潛移默化地就往史詩與道德說教的方向流去了,有如黃河幾字灣;東漢末,王綱解體,“建安風骨”就釀造出來,成了詩之發(fā)展的一個承前啟后的新階段。
建安士人直承孔孟的人文傳統(tǒng),恢復了個人的鮮活的有情有義的人生。而因時代的巨變,有如《魯詩》所引幽厲及宣王中興,政治歷史視野和忠義之志,成為建安詩(包括《胡笳十八拍》《古詩十九首》等)的主流和風骨。
三?建安風骨的開創(chuàng)者——曹操
建安風骨的開創(chuàng)者曹操,文武兼?zhèn)?,一世英豪,其詩作對杜甫及后代詩作之巨大影響,前人許多評詩者都盛加贊譽?!妒勒f新語·豪爽篇》載,晉人王敦,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四句,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明人胡應麟說:“(漢)高帝《鴻鵠歌》是‘月明星稀諸篇之祖……氣概橫放,自不可及。后惟孟德‘老驥伏櫪四語,奇絕足當?!?/p>
(明)胡應麟:《詩藪·內(nèi)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王夫之評論說:“孟德樂府,固卓犖驚人,而意抱淵永,動人以聲不以言?!?/p>
(明)王夫之:《古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那么這風骨是如何造成的?究其原因,首先肯定與曹操個人的天賦有關,但更重要的是與曹操手不釋卷、酷愛詩書有關。漢代之詩書,已有《史記》和《漢書》,不僅表彰忠烈,亦且文思飛揚,流光溢彩,曹操自小受到詩書強烈薰陶。曹詩特重恩情,不忘故鄉(xiāng), 憂國憂民, 充滿忠烈義氣,絕非偶然或天生,乃詩書薰陶有以如此。
后人對漢代多有誤解,以為漢代士人天天在講天人感應,災異譴告,實際上他們乃是最能犯顏直諫、直陳君之過失的一群人,大有子思諫魯穆公之遺風。天災不過是提供他們直陳政事過失、民生疾苦之機會而已。像鮑宣那樣的“民有七死七亡”的諫諍之言,后世何嘗有過?從民間士人之精神風貌,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對朝廷桑弘羊等人的批判及東漢末年黨錮之禍的清議人物,可以一睹其風采。曹操就是直承黨錮諸清流之精神、骨氣而起的人物。
漢朝以“三綱”為天授,后世乃認為漢人專制氣息特濃,不知漢代古風未亡,大偽未興。夫妻男女關系,遠較宋代以后自由。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故事及《古詩十九首》之夫妻恩愛貞情,如后世梁祝故事,皆首出于漢代,并非偶然。漢代為臣下者多滿懷忠義與立功創(chuàng)業(yè)豪情。賈誼、董仲舒、魯申公、轅固生、鮑宣、李固、張騫、蘇武、衛(wèi)青、霍去病、班超等均出在漢代,亦非偶然。文化學術(shù)上,漢代亦是極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代,有《公羊春秋學》《漢易學》,有《史記》《漢書》,五言詩亦產(chǎn)生于漢代,古拙質(zhì)樸,情真意厚。建安詩風即乘此而起。
青年曹操是漢代忠義文化的杰出表現(xiàn)者。他鋤豪強,誅殺宦官權(quán)貴,起兵誅董卓,皆個人忠義之氣所為。東漢朝廷,靈帝時已名存實亡,乃引發(fā)戰(zhàn)亂之禍根。對清流大開殺戒,宦官專權(quán),政治黑暗達于極點,人人可得而掃滅之。曹操起兵即非朝廷授命,以后“挾天子以令諸侯”,有策略一面,也有恩義情結(jié)的作用。曹操能寫出許多詩作名篇,突顯史詩的特點,具濃郁忠義之氣,都是漢代正統(tǒng)忠義文化薰陶的結(jié)果。
曹操《度關山》曰:“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車轍馬跡,經(jīng)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于鑠賢圣,總統(tǒng)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獄。有燔丹書,無普赦贖。皋陶甫侯,何有失職?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勞民為君,役賦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國,不及唐堯,采椽不斫。世嘆伯夷,欲以厲俗。侈惡之大,儉為共德。許由推讓,豈有訟曲?兼愛尚同,疏者為戚?!边@乃儒學歷史觀的縮影?!叭藶橘F”是《孝經(jīng)》和董仲舒《春秋繁露》提出的,成為曹操此詩的綱領。詩也兼融了墨子兼愛尚同的思想。以后杜甫詩“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等承繼了此詩思想。
曹操《卻東西門行》曰:“鴻雁出塞北,乃在無人鄉(xiāng)。舉翅萬余里,行止自成行……奈何此征夫,安得驅(qū)四方!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冉冉老將至,何時反故鄉(xiāng)?神龍藏深泉,猛獸步高岡。狐死歸首丘,故鄉(xiāng)安可忘!”“狐死歸首丘”出自《禮記·檀弓》,乃孔門仁學思想的本根,所謂“祖廟所以本仁也”“狐死正首丘,仁也”,非有仁人之心,“誠于中而發(fā)于外”,是不可能寫出這詩的。
《短歌行》云:“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薄盁o枝可依”道出了當時曹操與士人對國事前途、個人出路的憂思與徬徨。
這些詩曹操于馬上得之,鎧甲得之,轉(zhuǎn)戰(zhàn)四方萬里得之,故雄健渾宏,英氣勃勃,有吞吐山河之勢?!恫匠鱿拈T行》:“東臨碣石,以觀滄?!镲L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薄袄象K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吳喬說:“作四字詩,多受束于《三百篇》句法,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p>
(清)吳喬:《圍爐詩話·卷2》,轉(zhuǎn)引自張作耀:《曹操傳》,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67頁。陳祚明謂:“曹操《龜雖壽》名言激昂,千秋使人慷慨。孟德能于《三百篇》外,獨辟四言聲調(diào),故是絕唱?!?/p>
(清)陳祚明:《采菽堂詩集》卷5,轉(zhuǎn)引自張作耀:《曹操傳》,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69頁。
《苦寒行》云:“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鼻迦藚卿吭凇读x詩定論》中說:“凡詩人寫寒(《苦寒行》),自有一應寫寒事物,大要曰風,曰雪……此詩未寫風雪,先寫太行之險,所謂不存之地,進退兩難,則寒無可避,方是苦也?!睆堊饕骸恫懿賯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69頁。方東樹說:“《苦寒行》不過從軍之作,而取境闊遠,寫景悲壯,用筆沉郁頓挫,比之《小雅》,更促數(shù)噍殺。后來杜公(甫)往往學之。大約武帝詩沉郁直樸,氣真而逐層頓斷,不一順平放,時時提筆換氣換勢,尋其意緒,無不明白;玩其筆勢文法,凝重屈蟠。誦之令人滿意。可謂千古詩人第一之祖。”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2》,轉(zhuǎn)引自張作耀:《曹操傳》,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頁?!犊嗪小纺诵熊娞兄畬崨r,有如凱撒《高廬戰(zhàn)記》,不過曹操以詩為之而已;但充郁其中的則是對處境艱難、戰(zhàn)士困乏、人民逃離的痛心!苦寒者非寫境地時令之寒,乃寫心意心中之苦寒耳!此苦寒乃儒學文化心靈之凝結(jié)。
故“建安風骨”乃漢代忠義文化之結(jié)晶。
四?孔子詩教的生活化——陶潛
孔子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指示的是一種詩意化的生活方式。陶潛是把這種詩意化的生活真正落實、完整體現(xiàn)出來的人。所謂“詩意地棲居”,其典范表現(xiàn)就是陶潛及陶詩。幾十年的農(nóng)村躬耕隱逸生活,都被他化為詩的語言,傳之后世。
陶潛出身名門望族,在官場中混了十幾年,毅然抽身而退,這需要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巨大覺悟和勇氣??鬃印熬又\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示范和教導,無疑是陶潛不折腰的精神力量之所在。這也成為陶詩的風骨。沒有這種風骨作支撐,農(nóng)耕生活會流于平庸,不可能有高雅恬靜的情趣從中產(chǎn)生。
陶潛寫農(nóng)耕生活的著名詩篇,莫如《飲酒詩·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人境”兩字特別傳神,此乃“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之情結(jié)所成。人我一體、民胞物與,情深意厚,所逃避的只是官場之“車馬喧”而已。莊子式的離世,是不可能寫出這兩字的?!靶倪h”亦是由“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之意境所造成。于是農(nóng)村生活,觸景生情,景情結(jié)合,高雅而又平淡的詩情詩意從筆端流淌出來,成為影響后世的巨大的詩的流派?!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悠然”意境,則如神來之筆,乃孔子詩教熏陶的結(jié)果,非一般隱逸及避世傲游、“不與世俗處”者所能有。
《歸去來辭》說:“田園將蕪,胡不歸?……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家室骨肉,父子親情,天倫之樂,躍然紙上。陶潛出身名族,高祖陶侃參與開創(chuàng)東晉,功名顯赫,故陶潛雖為平民,但高潔不群,親情濃郁,忠孝傳家,對一山一水,云林飛鳥,像對待孩子一樣, 親切體貼,欣賞品味,情感傾注于筆端,乃皆從心中自然流出所成。
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陶潛詩下的“自然”不來自老莊,體現(xiàn)的是孔門“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意趣。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薄傍B弄歡新節(jié),冷風送余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薄伴e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詩書敦宿好”,實是陶潛隱居生活的特點?!皻v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詩人意境中之恬淡與“悠然”乃“宿好”“遺烈”所釀成。
孔子特重音樂,每日必歌,陶潛喜歡彈琴。這是孔子樹立的士人和文人的生活情趣,加上“惟酒無量”,就把魏晉名士的形象勾畫完全了。陶潛亦無日不酒。莊子的生死窮通,天地大化,使這悠然、曠達添加了一份性理的支撐,更加情理結(jié)合,但莊學絕不是陶潛精神風骨之所出,更非主流。
陶潛在詩書中有許多朋友?!吧凵咸镏?,寧似東陵時?!薄胺e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薄爸倮須w大澤,高風始在茲?!薄翱犊毐瑁娖谛艦橘t?!薄奥動刑镒犹?,節(jié)義為士雄?!薄伴e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迸c這些前修高士生活在一起,這成為陶潛不畏窮困、激勵奮進的一大精神支柱。“君子憂道不憂貧”“朝聞道,夕死可矣”則是所有這些前修的精神資源。
陶潛亦有許多官場中的朋友,不少詩是與他們酬唱之作。“乃心在咸陽”,東晉將被篡奪,他悲從中來,節(jié)義情結(jié)十分突出。“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薄扒嗨稍跂|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痹谶@里都化為詩的語言,凝聚為對節(jié)操的珍視。
詩屬于美,乃主體與客體情境互通的產(chǎn)物。主體的學養(yǎng)和文化造詣,轉(zhuǎn)化為特定的藝術(shù)審美情趣,見于景與物才會有特別的詩意。孔子所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德”指性格、性靈。沒有詩人的靈性德性,不可能成為詩人。諸葛亮也隱逸了,但其本性不愛丘山而足智多謀,即便不出山,也不可能成為陶潛。但僅有性靈,是不能產(chǎn)生詩人,特別是陶潛這樣風格的詩人的。黃山谷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p>
《詩人玉屑》,轉(zhuǎn)引自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47頁?!靶刂小本筒恢皇切造`,而是性靈與志意及依仁游藝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袄L事后素”,“素”是性靈,“繪”是性靈與特定文化的結(jié)合。莊子之自然生死觀與飄逸無拘之氣,在這“繪”上更增加了一種達觀的情趣。葉嘉瑩說,陶詩是“一白”,其中包括著“七彩”。這說得很好。但這“七彩”是由特定的文化修養(yǎng)所折射而成的。孔子的“仁”是其根本底蘊。葉先生又說:“唯有淵明的詩,乃是極為‘任性真的,完全以其本色毫無點染地與世人相見。在這一點上,即使大詩人如李白、杜甫,與淵明相形之下,也不免顯得有些夸飾和渣滓……這正是淵明的詩顯得如此真淳的緣故?!保幽么螅┤~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第147頁。但“真淳”并非原始的質(zhì)樸,而是經(jīng)過文學加工了的真淳。這是不能忽略的。
晚年,陶潛饑寒交迫。“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薄梆噥眚?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薄案卟俜撬?,深得固窮節(jié)?!薄安毁嚬谈F節(jié),百世當誰傳!”“斯濫豈彼志,固窮夙所歸?!薄罢l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边@些都由孔子“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而來,乃陶潛精神力量之所自。梁啟超指出:“這種固窮的操守,不僅是出于理性的道德觀念,尤其可貴的乃是出于一種感情與人格的凝聚;不然,則即使能守得住固窮的節(jié)操,也未必能體認到固窮的樂趣。淵明便是不但守住了固窮之節(jié),也體認到了固窮之樂的一個人。我們從他所寫的‘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詠貧士七首》之五)的一些詩句,便可看出他對固窮所表現(xiàn)的從容、甘顏與無懼。知道陶別有所樂,乃最不平凡之處?!保幽么螅┤~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第154頁。這是很深刻的見解。但這份“固窮”的從容、甘愿樂以處之之情操,是由孔子之“道”產(chǎn)生出來的,不是性靈本身所“固有”的。其中,“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也有一份宇宙大化之理的支持。
陶潛《感士不遇賦》謂:“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悲董相之淵致,屢乘危而幸濟。感哲人之無偶,淚淋浪以灑袂。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恒輔善而佑仁?!睂κ坎挥錾钣懈懈牛投偈嬉粯?,以仁義自持是始終不變的信念。
“詩言志”,志是風骨。陶詩是其儒學生活化和詩化的最好表現(xiàn)。朱熹說:“淵明所說者莊老。”《朱子語類》,轉(zhuǎn)引自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第148頁。陳寅恪先生以為:“外儒而內(nèi)道,舍釋迦而宗天師?!标愐。骸短諟Y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轉(zhuǎn)引自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第148頁。
這是不對的。真德秀以為“淵明之學,正自經(jīng)術(shù)中來”真德秀:《跋黃瀛甫擬陶詩》,轉(zhuǎn)引自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第148頁。,這是對的。
五?敘事新路新體——杜甫、韓愈
初唐陳子昂矯六朝詩風之萎靡, 如楊松年《姚瑩〈論詩絕句六十首〉論析》所指出楊松年:《姚瑩〈論詩絕句六十首〉論析》,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后代詩話家即指出是繼承發(fā)揚建安風骨的。至盛唐杜詩,忠君愛民之心出自肺腑,濃烈真摯,郁結(jié)深沉,非同時代人可比,故成就了詩史上巔峰之作。這有家教的薰陶,有經(jīng)史的培育,有前此詩騷的示范,更有“建安風骨”作為先導。杜詩自由多樣,不拘一格,開種種敘事新路新體,皆內(nèi)心之興觀群怨不能不發(fā)為詩詞所使然。不為作詩而為伸張民怨民苦民情,情不自禁,不吐不快,故有如《詩經(jīng)》,意不在作詩,不在開新路,而新路新體自開,典謨自樹。“三吏”“三別”都在記實,如曹操之《苦寒行》,痛徹肺腑,不能不發(fā)而為詩。嚴羽《滄浪詩話》一再說,杜詩沉郁,太白飄逸,此固與兩人之天性天分有關,但兩人詩風之異,乃詩書文化之凝聚不同所致,非原始質(zhì)地之沉郁或飄逸所然也。內(nèi)容決定形式,創(chuàng)造形式,改良形式。杜詩五言七言律詩達于上乘頂峰,新樂府極具特色,皆內(nèi)在情感與志意所使然。杜甫一生艱難苦恨,戰(zhàn)亂流離,居無定所,饑寒交迫,家國苦難凝結(jié)為一,才自然釀成了詩的佳構(gòu)佳句,傳之萬代而不朽。無論寫夫妻情深,寫天倫骨肉親情,寫至真友情,還是寫心憂國家君父、民生疾苦,皆真儒淳儒性情之自然流露,是有意作詩寫詩者所絕不可能寫出的。
繼杜甫而后之韓愈,以文為詩,亦繼承和發(fā)揮建安和杜甫的詩風。韓愈倡道統(tǒng),反迎佛佞佛,文起八代之衰,其所欲言,律詩實已遠遠不能表達,故以文為詩,完全打破詩律限制,亦如杜甫之以敘事為詩,乃自然而然,不刻意為詩而自成一新體式?!霸娧灾尽?,志之所至以詩文隨之,該成何種體裁即成何種體裁。蘇軾所謂“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以老體裁老形式作標準加以非議否定,是錯誤的觀點。楊松年在《韓愈“以文為詩”析評》中力辟其非,是極有見地的。韓愈和杜甫一樣,強毅奮發(fā),傾心于國事民瘼。《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悲壯之極?!犊輼洹罚骸袄蠘錈o枝葉,風霜不復侵。腹穿人可過,皮剝蟻還尋。寄托惟朝菌,依投絕暮禽。猶堪持改火,未肯但空心?!睆娨銏皂g,至老不衰。與孟郊友情,堪與杜李比美?!蹲砹魱|野》:“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并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東野不得官,白首夸龍鐘。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倚長松。低頭拜東野,愿得始終如馬巨蛩。東野不回頭,有如寸筳撞巨鐘。吾愿身為云,東野變?yōu)辇?,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闭嫠^“淳儒有真情”。至宋,律詩束縛思想,朱熹曾予以強烈批評,謂:“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后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保纤危┪簯c之:《詩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朱熹寫詩清新自然,融入民歌,可以說亦經(jīng)過了建安、杜甫、韓愈的洗禮。
詩到唐代而止。
六?詩的評論
詩屬于文學,是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隨時代之變化而變化。東晉以后,宋齊梁陳,詩風趨于萎靡柔弱。唐詩由初唐、盛唐、中唐以至晚唐,亦是如此。這是時代與文化變化所使然。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毙蕾p與評論詩,實乃評詩者對詩的詮釋,是詮釋者與詩人之視域——情感、志趣的交融;故評詩者之風骨、氣質(zhì)不同,對同一家或同一首詩,評論會完全不同。歐陽修謂:“畫之為物尤難識,其精粗真?zhèn)危且谎钥蛇_。得者各以其意,披圖所賞,未必是稟筆之意也。昔梅圣俞作詩,獨以吾為知音,吾亦自謂舉世之人知梅詩者莫吾若也。吾嘗問渠最得意處,渠誦數(shù)句,皆非吾賞者,以此知披圖所賞,未必得秉筆之人本意也?!薄稓W陽文忠公文集》卷一百三十八《唐薛稷書》,上海涵芬樓影印本。這講的就是評詩與原作之不同視域的問題。曹操詩,宋以前評價是很高的;宋以后高揚道德和道統(tǒng),曹操人品被丑化,在朱熹眼中,詩也就被貶抑了。陶潛詩,宋以后得到越來越高的評價,這與政治及道德觀念的變化是有關系的。真德秀看出陶詩與儒學忠義之風骨的關系,評價自然就高了。
許多詩話專從藝術(shù)形式上評論詩詞,離開內(nèi)容,離開作者之志意所在,不能不流為主觀,以至空洞、詞藻堆積。如《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興趣”兩字很好,是針對苦吟和有意為詩者而言的,亦針對嚴羽所見的詩風流弊。杜甫、李白、王維等都不是為作詩而苦吟,乃興之所至,自然成篇??鬃又^“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杜甫等寫詩可謂“樂之者”——以“興趣”而為詩,但僅用這兩字概括,還是太簡單了。又提出貴在“妙悟”,意思是詩當見境興情,由情達意,由意抒志,一出于直覺,自然成篇;但借用禪宗語以明之,也太簡單空泛,以后遂引起種種誤解和批評!楊松年:《中國文學評論史編寫問題論析》,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王國維《人間詞話》享有盛名,有許多精辟見解,但所提“境界”——“有我無我”“以物觀物”等實皆前人如邵雍等所已言。邵雍說:“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者焉,蓋其間情累都忘去爾。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然而雖曰未忘,其實亦若忘之矣。何者?謂其所作異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應形,如鐘之應聲。其或經(jīng)道之余,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fā)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是故哀而未嘗傷,樂而未嘗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邵子全書·伊川擊壤集序》,郭彧點校,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年。王國維所謂“以物觀物”當出于此。但邵雍的說法清楚明白,王取而用之,不加解說,就讓人難于理解。布顏圖說:“山水不出筆墨、情景,情景者,境界也。古云:‘境能奪人。又云:‘筆能奪境。終不如筆、境兼奪為上。蓋筆既精工,墨既煥彩,而境界無情,何以暢觀者之懷?境界入情,而筆墨庸弱,何以供高雅之賞鑒?”方士庶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薄度碎g詞話》所有關于境界之說皆不外乎此論。王謂“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何謂大???鐘書瑤解為“壯美”與“優(yōu)美”;熟悉西方美學史者對此才能稍得真切之了解。又謂:“‘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詞,神秀也?!焙沃^骨秀與神秀?鐘書瑤解釋謂:溫庭筠之詞,極盡雕琢,辭藻華麗優(yōu)美,但往往浮于表面,有好句而無好詞。韋莊之詞,雖亦曲盡纏綿,然而清秀活潑。李煜之詞,尤其是亡國后所作,由于表達感情真摯強烈,深刻抒發(fā)了其亡國之痛,所以后人廣為傳唱。從“句秀”到“骨秀”,到“神秀”,境界一步步深入鐘書瑤編,王國維著:《人間詞話》,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8年,第31頁。。實際上談不上步步深入。以“神秀”形容李煜詞亦不貼切,還是流于空洞。
詩的欣賞與欣賞主體之心情性格及文化修養(yǎng)密切相關。文天祥忠義壯烈,被俘囚禁,寧死不屈,在《集杜詩·自序》中說:“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詩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數(shù)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張忠綱,孫微編選:《杜甫集前言》,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0頁。這是深刻透徹的見解。
關于李煜的詞,馮友蘭先生說:“1937年中國軍隊退出北京以后……,我們二人(吳正之)就一同往長沙去找清華了。到了長沙,我住在朋友家中的一個小樓上,經(jīng)常憑欄遠望,看見欄下有一棵臘梅花,忽然想起李后主的幾句詩:‘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我覺得這幾句話寫亡國之痛深刻極了,沉痛極了。我也寫了首詩,其中有一句說:‘憑欄只見臘梅花。‘只見臘梅花而已,至于廣大北方的無限江山,那就‘別時容易見時難了?!瘪T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56頁。讀詩,有同樣的處境,同樣的心情,才能真領略其意境。
中國詩話極多,多憑主觀喜好發(fā)表意見,確切分析之論太少,更很少與詩人之文化修養(yǎng)相聯(lián)系。楊松年指出:“率多叢碎蕪雜,欠缺系統(tǒng)?!睏钏赡辏骸吨袊膶W評論史編寫問題論析》,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265頁。以王夫之評詩所用“情”字為例,楊先生指出:“至少包括了十三種以上的意義:一、宇宙本體之變化;二、天地萬物人類事理所具有之共同共通之性質(zhì);三、人類獨具而有別于禽獸之內(nèi)心活動;四、人心活動之合乎肯定之道德標準者;五、不合乎肯定道德標準之人心活動;六、與外物觀照交融之文思活動;七、作品完成后,由作品之組成成分如文字、聲律、形象等表露之情感;八、文學作品之內(nèi)容;九、流露于語言、文字以外之韻味;十、詩人稟具之才能……十三、指人、物之內(nèi)在本質(zhì)。”陳煒舜:《花雨晴天落,松風終日來——楊松年教授訪談錄》,《百家》,2013年第12期。如此多而不同的意義,王夫之皆用一個“情”字表達,這不能不造成混淆。這是王夫之論詩評詩的弊病,亦是許多此類著作的通病,也是“國學”論文評詩的通病,這是值得我們深思而加以改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