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章鋌題畫詞析論

蘭石洪

（貴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18）

謝章鋌（1820—1903）作為晚清樸學(xué)大師、重要詞論家和著名詞人，“其詞話，議論精辟，聲律字句，金針度與”[1]151，“其詞大多與時事關(guān)聯(lián)，而又能不質(zhì)直無文”[2]，其詞“豪放激昂處極似蘇、辛，而纏綿悱惻、嫵媚多姿之語亦殊不鮮”[3]，為清詞史上追蘇、辛詞風(fēng)，在浙、常二派之外別開詞境的重要詞人。謝章鋌存世詞521首，其中題畫48首①據(jù)《謝章鋌集》統(tǒng)計，謝章鋌《酒邊詞》405首，其中題畫37首；《聚紅榭雅集詞》85首，其中題畫4首；《賭棋山莊余集》3首，其中題畫1首；《賭棋山莊佚詞》28首，其中題畫6首（含殘句詞1首，聯(lián)句詞2首）。陳慶元、陳昌強、陳煒點校：《謝章鋌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出版。。謝氏題畫詞，多在其詞序標(biāo)明，易于辨識，但也有未標(biāo)明者，如《滿江紅·菁城話別諸作》六首詞序云：“友仁精舍在菁城北門外，余招諸同志敘別其中，酒酣，聯(lián)句題壁。既歸，文樵疊韻送余行，余亦和答。又?jǐn)?shù)日，適逢重九登高，復(fù)疊前韻，所作愈多。文樵圖為長卷，且命余敘其首，余亦謄為副本，真一時勝概也。茲錄余作，其聯(lián)句并諸君和作，則已載《友仁精舍雅集錄》矣?！盵4]435可知此六詞亦題于長卷圖上。謝氏題畫詞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成就，在題畫詞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謝章鋌題畫詞的內(nèi)涵

謝章鋌認(rèn)為“性情”是風(fēng)雅的本源，是決定文學(xué)作品成敗的根本性因素。他說：“總要性情耳。自古來、韓蘇李杜，所爭止此。試把藝文時一閱，姓氏紛紛難紀(jì)。正法眼、何曾有幾。風(fēng)雅本原都不講，只描頭、畫角真堪鄙。覆醬瓿，誰料理。”（《金縷曲·談藝視芑川》）[4]427由此可見，謝氏的創(chuàng)作觀源于“性情說”?！靶郧檎f”對中國抒情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謝章鋌深得“性情說”之妙，他在題畫詞的創(chuàng)作上融入了豐富而濃烈的思想情感，展現(xiàn)了他真實而復(fù)雜的心靈世界。

（一）才士不遇

謝章鋌大半生困頓場屋，47歲中舉，58歲中進(jìn)士，欲為國效力，卻長期淪落不偶，因此，“天壤憐才能幾輩，便相憐、未必真知己”[5]3326的才士不遇成為其題畫詞的重要表現(xiàn)主題。如其《消息·題芑川小照作掛劍欲拔狀》詞，借題詠痛快淋漓地抒發(fā)了詞人久積心頭的牢落不偶之情：

獨立秋風(fēng)，雙眸如電，蕭疏華發(fā)。七尺安歸，千金自買，萬感心頭發(fā)。拔難見穎，藏還苦蝕，真把尊拳惱煞。無如何、張華去矣，光采幾人能說。 君方惆悵，我更蒼茫，第一情根難割。半世狂歌，幾番醉舞，斫地皆成血。無多瘦骨，無端熱淚，拚與風(fēng)塵摧折。怎忍道、健兒意氣，殺人寸鐵。[4]419

此詞系謝氏為摯友劉家謀（1813—1853，字芑川）而題，劉氏“掛劍欲拔”小照的命意，融合了李白《行路難》（“拔劍四顧心茫然”）[6]、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7]、辛棄疾《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倚天萬里須長劍”）[8]等詩詞意境，主要表現(xiàn)他感憤時局的牢落不偶情懷。謝氏的題詞亦表達(dá)得慷慨激昂，激情四射。其詞首韻三句，刻畫了一個目光如電、蒼茫四顧的志士形象，其中，“蕭疏華發(fā)”句又袒露了欲有作為和時不我待的矛盾心態(tài)。他在“千金自買”的高度自許中，流露出對當(dāng)局者不識人才的憤懣和才士長期沉淪的抑塞，無情時光竟如“殺人寸鐵”，摧抑著志士的意氣，使詞人產(chǎn)生了不可遏止的憤激之情。詞人將“萬馬齊喑”時代摧抑才士的憤懣情懷寫得何等悲歌慷慨！又如謝氏《賀新涼·為林子魚（直）題〈搔首問天圖〉》詞，詞人高度贊許友人林直（子魚）的卓犖才華，“雄才似汝原堪喜。貫當(dāng)中、元精耿耿，詞章甚美”[4]430，勸慰友人放下“廿載爬搔還欲盡，這疑團(tuán)、不與尋常比”[4]430的人生困惑，希望友人樂天安命，“更愿細(xì)參真宰意，不必牢騷如彼。天豈得、憝憝相示。塵世便無人可問，莫問天、自問差為是。知此者，知天矣”[4]430，實則這種自問自省的勸慰充滿了才士淪落不偶的無可奈何的痛苦。其《金縷曲·夏夜小西湖泛月，并過桂齋，謁林文忠公像》詞表現(xiàn)了詞人對統(tǒng)治者昏聵顢頇、摧抑賢才的不滿。林則徐是晚清較早睜眼看世界的士大夫，在河決魚爛、哀鴻遍野的道咸時期，非常需要像林則徐這樣經(jīng)世濟(jì)時的賢才，然而他們卻得不到朝廷當(dāng)局的信任與重用，更不要說如詞人這樣卑微的才士了。同治九年（1870），51歲的謝氏所作的《百字令·吳季子之〈子劍圖〉，瞿京之（樹鎬）刺史索題》詞還有“寶劍由來須烈士，得此君心應(yīng)快……休彈長鋏，夜來恐有光怪”[4]482之類坎壈不遇的深沉感慨。

（二）憫時傷亂

謝章鋌極為重視詞作的社會意義，批評當(dāng)時詞人“不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5]3423，倡導(dǎo)詞人要寫出堪與杜甫“詩史”并稱的“詞史”來：“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dāng)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惜填詞家只知流連景光，剖析宮調(diào)，鴻題巨制，不敢措手?！盵5]3529

蒿目時艱、憫時傷亂是謝氏題畫詞的重要表現(xiàn)主題，亦是其詞學(xué)理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重要體現(xiàn)。如《賀新涼·為芑川題張亨甫（際亮）〈九曲泛月圖〉》詞：

慷慨張平子。把哀歌、提醒一世，如今已矣。不得見君吾甚恨，得見諒稱知已。想寫此、無聊而已。平日多愁緣底事，卻蒼茫、托興思山水。更何論，畫神理。 劉郎愛汝真無比。抱山陽、千秋舊痛，淚痕未止。殘墨護(hù)持如拱璧，紙尾留題有幾。但九曲、近來何似。蟻賊紛紛為窟宅，聞采茶、聲斷虹橋里?？撮L卷，傷心起。[4]417

福建詩人張際亮（1799—1843）在嘉道年間“負(fù)海內(nèi)重名將三十年”[9]1470，張氏亦是一位“九州無敵吟詩手，異代相憐抗疏才”（《過諫草堂懷張亨甫（際亮）年丈》）[4]282的志士，他不顧病危之軀為抗英有功而被誣入獄的姚瑩奔走申冤，勞瘁而卒。詞人對這位慷慨論事的鄉(xiāng)賢前輩景仰不已，高度贊許張氏“把哀歌、提醒一世”的激濁揚清的文字之功，并將不獲見為憾的張氏引為“得見諒稱”的“知己”，體察張氏報國無門、寄情山水的畫中深意。詞的下闕描寫了劉家謀對友人張氏逝后的“山陽”之痛和對其遺物的珍視，此時，筆鋒一轉(zhuǎn)，想到當(dāng)今九曲山水名區(qū)“蟻賊紛紛為窟宅”的慘痛現(xiàn)實，詞人感懷不已，憫時傷亂的仁者情懷使題畫詞具有了某種“詞史”的深刻意蘊。謝氏《百字令·瓣香堂謁曾南豐像》詞將北宋慶歷年間人才濟(jì)濟(jì)的盛況—“盛矣慶歷人才，閉門覓句，有客瓣香久”[4]473—與太平天國戰(zhàn)爭造成的文化荒涼—“池館蒼涼，風(fēng)流歇絕，烽火連江右”[4]473—進(jìn)行對比，表現(xiàn)出詞人蒿目時艱的憫時傷亂情懷。其《金縷曲·為友人題〈閉戶媚花圖〉》詞表達(dá)了更加深廣的憂憤，蕩氣回腸：

閉戶長寂寂。任若輩、紛紛議論，百端交集。奚暇還為身后計，且向眼前愛惜。三十載、腸回未直。何者人生為不朽，看凄風(fēng)、苦雨成朝夕。剩哀怨，一枝筆。 古人未必吾能及。愿古人、低頭一數(shù)，狂奴平日。鳳泊鸞飄無限恨，詎計雪泥鴻跡。揖帝天、對之而泣。閱世不因同調(diào)少，這青衫、肯為琵琶濕。君試想，應(yīng)嗚咽。[4]430

閉戶媚花的沉寂外表下跳動著詞人滾燙的愛國心，詞人三十載“腸回未直”的原因就在于憂國傷時的焦灼，“位卑未敢忘憂國 ”（陸游《病起書懷》）[10]，名位卑微的詞人只能將“逆夷窺于外，群匪肆于內(nèi)”（《東南兵事策咸豐七年作》）[4]12的滿腔憂憤，蒸騰成滿紙的嗚咽哀怨，詞人將愛國傷時的熱忱寫得何等沉痛有力！

（三）報國豪情

謝章鋌身逢亂世，蹭蹬科場，但他兼濟(jì)天下的雄心壯志并不因此衰歇，報國豪情亦是其題畫詞書寫的重要主題。其《羅敷媚·為心梅題〈雁門看月圖〉》詞抒寫了報國壯志落空的悲憤，詞云：

少年頗抱縱橫氣，每想射生。縛袴長征。篳篥安排出塞聲。傭書竟逐秋風(fēng)至，雁影才停。酒夢偏醒。孤負(fù)賀蘭萬點清。[4]480

此詞作于同治六年（1867）九月入都之前，謝氏時年48歲[11]。友人圖畫中的邊塞之地雁門關(guān)，深深地激發(fā)了詞人對少年拏云心事的憶念?！吧渖敝干淙∩铮泼C宗擇善于騎射的人成立殿前射生軍，又有“射生將”之稱，想當(dāng)年詞人裹挾縱橫捭闔的豪氣，夢想在雄壯的篳篥軍樂伴奏中，快馬如飛，左馳右突，射取猛禽，如探囊取物。但少年邊塞建功立業(yè)的宏愿被無情的現(xiàn)實擊碎了，此時的詞人佐幕山西學(xué)使林天齡校閱試卷，以“傭書”為業(yè)，立功邊塞的壯志早已成空，故詞在“孤負(fù)賀蘭萬點清”的感傷中收束。在《百字令·吳季子之〈子劍圖〉，瞿京之（樹鎬）刺史索題》詞中，謝氏甚為仰慕快意恩仇青史留名的烈士，詞人雖命運不濟(jì)，但仍掩抑不住胸中的郁勃之氣，詞人于亂世中萌發(fā)的力挽狂瀾的豪情壯志仍然氣吞如虎：“狂瀾休急。看有柱擎天，中流而立。”（《齊天樂·題補帆中丞〈閩海飛航圖〉》）[4]484謝氏《百字令·為楊雪村（浚）題〈渡江擊楫圖〉》詞更是暢快淋漓地抒發(fā)了詞人的熱血豪情：

蒼茫若此，看昂然意氣，居然奮發(fā)。不見驚濤飛滾滾，萬點英雄熱血。多少扁舟，都如夢寐，骨肉刀頭割。先鞭儻著，雙眸此際應(yīng)豁。才曉攬轡躊躇，得時則駕，一葉休輕撥。須學(xué)將軍橫海去，十萬樓船空闊。掛劍扶桑，煙霞再造，肯伴魚龍活。枕戈待旦，故人自愧華發(fā)。[4]450

《渡江擊楫圖》表現(xiàn)的是祖逖北伐、中流擊楫的故事。詞運用一系列英雄志士熱血報國的典故，除祖逖之典外，其他如“先鞭儻著”“枕戈待旦”[12]等典故表現(xiàn)了詞人愿與友人警醒共勉的報國宏愿?！暗脮r則駕”①“得時”句暗用《漢書·揚雄傳》“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參見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第3515頁。句則表明了詞人對友人不要在國家危難時刻輕言歸隱的勸慰?！绊殞W(xué)將軍橫海去”句語氣逆轉(zhuǎn)，暗用田橫逃亡海島、守義不辱之典[13]，表現(xiàn)了詞人與友人對英國侵略者的痛恨，以及相互共勉、同仇敵愾的豪情。“煙霞再造”句則表現(xiàn)詞人旋乾轉(zhuǎn)坤使國復(fù)興的理想。詞句悲壯激昂，深得辛棄疾愛國詞大聲鏜鞳、悲歌慷慨的神韻。

（四）詞學(xué)微尚

謝章鋌題畫詞也表現(xiàn)了他的詞學(xué)思想。一方面謝氏認(rèn)為：“夫詞者，性情事也?！保ā丁幢綐窃~〉序》[4]48其題畫詞表現(xiàn)了他以性情為詞的觀點。如《金縷曲·余入都，心梅以詩詞畫贐行。語長心鄭重，賦此答之》詞下闋：

詩詞重疊真蒙愛。只茫茫、百端交集，淚痕難耐。賤子牢騷多熱語，曾把旁觀驚壞。但一片、肝腸猶在。（余昔作《連蜷閣傷春錄》中有云：“人無論賢不肖，愛我者，我為之用；人亦無論貴賤，知我者，我為之死?！迸杂^以其言近游俠，怪之。）況是生平兄事者，問舍君、何處癡呆賣。能不作，靈光待。[4]480

此詞亦作于同治六年九月入都之前，謝氏《題并門話別圖即寄心梅》序云：“昔年余將入都，君窮晝夜，作詩一、詞一、畫四贈余，且曰：‘湘今年六十，子亦將五十，此后相見不可知。然吾決子必千秋，愿子自厚也。’”[4]284詞人困躓科場多年，又喜抒慷慨之熱忱，故備受時輩輕賤，詞人對“詩詞重疊真蒙愛”的知己彭湘（心梅）感激涕零，還說跟友人離別后，再也無法傾訴自己“癡呆賣”的感時熱語了，也袒露了詞人“曾把旁觀驚壞”的“牢騷”“熱語”都是出自“但一片、肝腸猶在”的至性至情，凝聚了詞人“只茫茫、百端交集，淚痕難耐”的深廣憂憤。其《滿江紅·題〈三子談詩圖〉。三子，雪樵、禮堂、江弢叔（湜）也》詞“這一場排遣，滿腔酸楚。各以神行呼欲出，純乎意會難為語”[4]467等句，也可見出謝氏排遣“滿腔酸楚”、直抒胸臆的文學(xué)思想，跟其詞道“性情論”的觀點一致。

另一方面，謝氏題畫詞表現(xiàn)了以立意為本、協(xié)律為末的詞學(xué)觀點。其《與黃子壽論詞書》云：“音節(jié)雖具，神理全非，題目概無關(guān)系，語言絕少性情，未及終篇，廢然思返，豈按呂協(xié)律之作，必為是味同嚼蠟而后可乎？”[4]49謝氏對浙派尤其是吳中詞派諸人持論愈精的審音協(xié)律之說不以為然，如其《揚州慢·姜石帚小像》詞對姜夔精研聲律并不措意，更看重他傷于哀樂的中年情懷：

疏影暗香，小紅低唱，詞仙汝儻歸來?？磁孕悬c拍，遺譜費安排?？栈厥住⑻Ｑ艠?，竹西簫鼓，辜負(fù)清才。更廢池喬木，中年懷抱堪哀。 玉山照處，鬲指聲、恍彿難諧。算五百年余，金風(fēng)亭長，流派重開。蟋蟀西窗人去，長亭樹、黯黯塵埃。問梅溪竹屋，后來知是誰哉。（竹垞云：“吾最愛姜史?！庇衷疲骸耙行侣?、玉田差近?！庇裉镆嗍汩T庭中人）[4]473

“看旁行點拍”二句表明謝氏對學(xué)者珍為秘笈的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一些詞旁注的工尺遺譜并不滿意，“辜負(fù)清才”謂姜氏精研音律實則有負(fù)于他的才華，“鬲指聲、恍彿難諧”則謂姜氏流傳的遺譜已是無人辨識的天書，浙西詞派欲以審音協(xié)律來恢復(fù)宋詞音律的行為實在不可取，他更看重姜夔“廢池喬木，中年懷抱堪哀”之類感懷家國和身世的詞作。謝氏《金縷曲·書〈竹西按拍圖〉》詞上闋亦表明謝氏這樣的觀點：“粲者無名氏。算了然、弦邊刌，歌邊條理。蟬鬢燕釵空中語，累煞多情暗記。且莫泫、花前清淚?？捎袖N魂真?zhèn)€日，但知音、合解愁滋味。拈紅豆，串成字。”[4]508《竹西按拍圖》中的無名氏校律度弦，了然有得，但這對“蟬鬢燕釵空中語”的詞體來說，畢竟是“累煞多情暗記”的無益之舉，審音（“知音”）必須跟抒情（“合解愁滋味”）結(jié)合起來，才能創(chuàng)作出聲情并茂、感動讀者的佳作。同時，作為一代大儒，謝氏題畫詞亦表明了他推尊詞體的觀點。其《菩薩蠻慢·陳恭甫先生〈戀云圖〉》詞序云：“章鋌敬觀《滌筆》、《戀云》諸圖，題者古今各體俱備，而尚缺長短句，故作此以補之。昔先生掌教清源，陳頌?zāi)辖o諫在門下。自述請業(yè)：請益經(jīng)史詩文之外，及于萬紅友《詞律》。乃知先生固未嘗鄙填詞為不足道也?！盵4]488《戀云圖》主要表現(xiàn)一代經(jīng)師陳壽祺（1771—1834，字恭甫）對亡母的懷思，“算難得、滿眼慈輝”[4]488，詞人題詠此類圖畫自然多用更加莊重得體的詩文題詠，詞人卻認(rèn)為“詞淵源于三百篇”（《葉辰溪〈我聞室詞〉敘》）[4]7，陳壽祺以《詞律》教授請業(yè)弟子，并不鄙薄填詞為小道，故其選擇詞體來題詠，這個細(xì)節(jié)亦可見出詞人對詞體的推尊和重視。

二、謝章鋌題畫詞的藝術(shù)特色

謝章鋌題畫詞以性情為詞，亦注重藝術(shù)上的精雕細(xì)琢，喜用慷慨的詞調(diào)表達(dá)豪情，善用惝恍其詞的手法表現(xiàn)詞體的藝術(shù)美感。

（一）善于擇調(diào)

謝氏說：“填詞亦宜選調(diào)，能為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辭筆兼美，雖難拘以一律，然此亦倚聲家一作巧處也。其他《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啼序》之繁重，儻非興至，當(dāng)勿強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冗也。然俗調(diào)比拗調(diào)，涉筆尤須斟酌?！盵5]3360從謝氏題畫詞的用調(diào)情況來看，基本實踐了其詞學(xué)觀點。

謝氏題畫詞48首，其中長調(diào)使用40次，具體為：《滿江紅》13次、《賀新涼（賀新郎）》12次、《百字令（念奴嬌）》8次、《齊天樂》2次，《揚州慢》《西子妝》《菩薩蠻慢》《沁園春》《消息（永遇樂）》各1次；短調(diào)使用8次，具體為：《羅敷媚（采桑子）》《憶秦娥》各2次，《滴滴金》《感皇恩》《歸去來》《浣溪沙》各1次。從統(tǒng)計可見，謝氏題畫詞創(chuàng)作以長調(diào)為主，占83.3%。長調(diào)中，《滿江紅》《賀新涼》《百字令》三調(diào)使用33次，占據(jù)了68.8%?！昂婪排稍~常用《滿江紅》、《水調(diào)歌頭》、《賀新郎》之類激越奔放、慷慨悲涼之調(diào)”[14]，“《念奴嬌》、《永遇樂》、《水龍吟》、《滿江紅》、《賀新郎》等五曲，世人恒用以抒寫豪壯之情”[15]202，謝氏主導(dǎo)的“聚紅詞社”就以填《滿江紅》調(diào)命名，“蘇辛抗手見君來”（符兆倫《浣溪沙·剪雪裁云艷此才》）[16]135的謝氏自然喜用慷慨悲涼的詞調(diào)題詠。在謝氏使用的6個短調(diào)中，《羅敷媚》《浣溪沙》3首詞葉平韻，其余5首均葉仄韻，跟“悽音之調(diào)，每多用上、去韻”[15]206的原理相符。謝氏還說：“長調(diào)要轉(zhuǎn)折矯變，短調(diào)要詞意惝怳?！盵5]3337長調(diào)“轉(zhuǎn)折矯變”，應(yīng)如龍榆生所云：“至《念奴嬌》、《滿江紅》、《賀新郎》三調(diào)，例以入聲韻為準(zhǔn)，取入聲之逼側(cè)，以盡情發(fā)泄壯烈之懷抱。其有改用上、去韻者，則雖作壯語，往往郁而不宣，無裂石之奇聲，而有沉抑之情態(tài)?！盵15]204謝氏題畫詞中，《滿江紅》葉入聲韻者10首，葉上、去韻者2首；《百字令》葉入聲韻者2首，葉上去韻者6首；《金縷曲》葉入聲韻者1首，葉上去韻者9首，或壯懷激烈，或沉郁悲涼，極盡長調(diào)“轉(zhuǎn)折矯變”的美感。在謝章鋌的題畫短調(diào)詞中，《羅敷媚》《浣溪沙》二調(diào)屬于“并用五、七言律、絕句法，錯綜變化而成”的令詞[15]191，李白《憶秦娥》詞“于落日蒼茫之境界中，寫出心中極凄悲之情感，沉雄豪宕”[17]，故謝氏此三調(diào)5首題畫詞亦近于詩之豪宕的風(fēng)格，如《憶秦娥·端午同文樵話別蓮花庵》二詞（題寫在《東山話別圖》上），均葉入韻，其二云：

長途別。相逢難解相思結(jié)。相思結(jié)。一天殘照，亂鴉明滅。 平生好冷嫌人熱。滿腔都抱英雄血。英雄血。我歌汝哭，琵琶欲裂。[4]440

詞極寫盡亂世中知音惜別的惺惺相惜之情，裂石奇聲和沉抑幽咽之聲兼而有之，可謂深得太白《憶秦娥》詞之神韻。另外，謝氏短調(diào)《滴滴金》《感皇恩》《歸去來》三詞均為題詠《美人撾鼓圖》而作，此三調(diào)用韻較密，于繁聲促節(jié)中摹擬圖畫中美人撾鼓的急促鼓點，聲情跟詞情高度契合。要之，謝氏題畫詞無論長調(diào)或短調(diào)，都體現(xiàn)了他“各取其與題相稱”的擇調(diào)體情之功。

（二）意內(nèi)言外

謝氏認(rèn)為詞具有跟詩、曲不同的用語綺靡、述情纏綿、托興深遠(yuǎn)的意內(nèi)言外特點?！霸~雖小道，難言矣。與詩同志，而竟詩焉，則亢；與曲同音，而竟曲焉，則狎。其文綺靡，其情柔曼，其稱物近而托興遠(yuǎn)，且微驟，聆之若惝恍纏綿不自持，而敦?fù)床坏靡阎茧[焉。是則所謂意內(nèi)言外者歟？”（《葉辰溪〈我聞室詞〉敘》）[4]7（按：原文斷句不當(dāng)，應(yīng)為“其稱物近而托興遠(yuǎn)且微，驟聆之，若惝恍纏綿不自持”。）意內(nèi)言外亦是謝氏題畫詞的重要表現(xiàn)手法，這與他對詞體制特點的把握有關(guān)，也與晚清“萬馬齊喑”的強勢文化專制有關(guān)。比謝氏年輩稍早的李祖陶（1776—1858）在《與楊蓉渚明府書》中說：“今人之文，一涉筆惟恐觸礙于天下國家，此非功令實然，皆人情望風(fēng)覘景，畏避太甚?！盵18]謝氏欽慕的鄉(xiāng)賢張際亮，因得罪大僚曾燠，被目為“狂士”，“為朝貴所忌，試輒不利”（姚瑩《張亨甫傳》）[9]1439。面對文化鉗制，為科舉應(yīng)試，謝氏只能將“曾把旁觀驚壞”（《金縷曲·余入都，心梅以詩詞畫贐行。語長心鄭重，賦此答之》）[4]450的“牢騷熱語”，和“嬉笑、怒罵、太息、痛苦之俱不已”[16]133的感憤“變?yōu)殡x奇惝恍，纏綿悱惻之語”（黃宗彝《賭棋山莊〈酒邊詞〉序》）[16]133，意內(nèi)言外，牢騷纏綿之語飽蘸詞人的憂憤深衷。如《滿江紅·題高文樵（思齊）〈瀟湘聽雨圖〉》詞是其典例：

帝子去兮，剩千古、悲秋之地。況又值、水癡云倦，老天欲寐。自向煙波尋窟宅，且將詩酒供游戲。只瀟瀟、一曲念家山，難安置。 說不出，相知意。拭不盡，相思淚。倩筼筜寫得，個人兩字。把卷卻憐同調(diào)遠(yuǎn)，扁舟滿載愁滋味。算連床、對話更何時，君須記。[4]435

以“水癡云倦，老天欲寐”的慘淡圖景來喻指“兵火水旱，時局多艱”[4]663的艱危時局，“自向”二句貌似游戲的輕松筆墨，實則是詞人跟友人憂心國事卻無名位施展才華的憤激言辭，字面雖表“離奇惝恍”，實寓詞人深沉的憂生念亂之悲慨。下闋字面寫知己惜別拭不盡的相思淚及扁舟都載不起的愁滋味，將友朋相知之情寫得如此“纏綿悱惻”，其實是將友朋之情置于家國之痛的大背景中，意內(nèi)言外，寄托遙深，意蘊深厚。謝氏意內(nèi)言外的表現(xiàn)手法實踐了他“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于六義焉”[5]3443之推尊詞體的詞學(xué)主張，想象豐富，辭采壯麗，感慨深沉。

（三）豪放沉郁

謝章鋌深惡當(dāng)時詞壇流行的淫詞、游詞、鄙詞作風(fēng)，指出向上一路，以蘇、辛詞為尚，其《滿江紅·讀劉壽之（三才）詞拈贈》云：“熱血誰從狂膽噴，豪弦陡令雄心起。能酣嬉、跌宕學(xué)蘇辛，千秋矣?！盵4]450其論學(xué)稼軒詞云：“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xué)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fēng)耳?！盵5]3330謝氏“以經(jīng)術(shù)而為詞章……其詞近蘇、辛一路……豪情壯采，何減青兕”[1]150，其題畫詞嗣響蘇、辛詞風(fēng)，他的樸學(xué)學(xué)養(yǎng)、經(jīng)世之才及憂國熱忱灌注筆端，“有意著書寧不朽，無端感憤竟多言”（《自題酒邊詞》）[4]211的熱血豪情，配上激越奔放的詞調(diào)，噴薄成豪放沉郁的題畫詞境?；蜉锬繒r艱、憫時傷亂，或痛憤時事、悲歌慷慨，即使是他困躓科場的才士失意，亦多指斥統(tǒng)治者摧抑人才的黑暗，從而使得其詞超越一己之悲歡。詞人謝氏憂時之深慮、報國之悃款概見于詞。要之，題畫詞是謝氏實踐其詞論“拈大題目，出大意義”[5]3423的重要題材，其意境宏闊、意蘊深遠(yuǎn)，拓展了題畫詞承載的重大社會現(xiàn)實批判意義，可與宋代李綱、張元幹、辛棄疾及清初陳維崧等人意蘊深廣、詞風(fēng)豪宕的題畫詞并論。

總之，謝章鋌堪稱晚清詞史上的重要題畫詞人，其題畫詞思想、藝術(shù)上取得的成就，以及對詞“可以群”功能的發(fā)揮等都具有重要的詞史意義。一方面謝章鋌題畫詞以性情為詞，具有強烈的抒情性，他善于將個人失意和家國滄桑結(jié)合起來，涵納著才士失意、憫時傷亂、報國悃款等意蘊，對提升題畫詞的抒情境界作出了重要貢獻(xiàn)。另一方面，謝氏題畫詞在藝術(shù)上注重精雕細(xì)琢，追蹤蘇、辛，又不廢鍛煉之功。謝氏《〈眠琴小筑詞〉序》對詞體的藝術(shù)審美特點有著深入細(xì)致的體認(rèn)：“顧余謂言情之作，詩不如詞，參差其句讀，抑揚其音調(diào)，詩所不能達(dá)者，宛轉(zhuǎn)而寄之于詞，讀者如幽香密味，沁人心脾焉。”[4]92謝氏題畫詞藝術(shù)上注意擇調(diào)體情，喜用慷慨的詞調(diào)表達(dá)豪情，善用惝恍其詞的手法表現(xiàn)詞的藝術(shù)美感，詞風(fēng)慷慨激昂，堪稱浙、常二派之外嗣響蘇、辛詞風(fēng)的重要收獲，也是豪放詞風(fēng)在題畫詞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收獲。同時，“‘詩可以群’這種注重創(chuàng)作集體性、功利性與交際功能的傾向是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普及與繁榮的巨大驅(qū)動力之一”[19]，謝氏作為聚紅詞社的組織者，其題畫詞創(chuàng)作多與閩地詞學(xué)活動密切相關(guān)，對于閩詞的發(fā)展、壯大有著重要影響。謝氏其他題畫詞亦多為其掌教各地書院與友朋唱酬的屬題應(yīng)請之作，同樣在發(fā)揮詞“可以群”的作用上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