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
谷雨乍過,當(dāng)細密的水滴借以高空勢能顆顆分明地掉落在我頭上時,我又想起房東奶奶的花灑,想起早夭的“蓮蓬頭”。
我是在母親四處躲避計劃生育政策超生罰款時,寄居在房東奶奶家的小院的。小院是寂靜的,連近在咫尺的霓虹燈,也于手可摘星辰的方寸之間靜默。被熱風(fēng)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的知了叫聲,反倒成了夜晚以動襯靜的稀罕音源。那時的母親,孕肚已經(jīng)高高隆起,孕斑多如荷包花上的粉點兒,再無法用術(shù)后水腫搪塞別人對她日漸圓潤的詰問。為了不讓別人注意到她,她明令禁止尚是個牽衣稚子的我哭。當(dāng)我忍不住想掉兩粒小珍珠時,就一頭扎進小院青翠的綠蔓里躲起來,適時地吃掉已經(jīng)膨大、轉(zhuǎn)紅的綠色草莓和漿果,以致?lián)螆A了肚皮。
房東奶奶的腿腳不太靈便,走起路來一只腳在地面蜻蜓點水般一點一點地試探,據(jù)說是當(dāng)年替瞎子丈夫給縣河運石板時不小心給壓壞的。她也不太走動,常常將拐杖斜放藤椅邊,手里提著長柄花灑,一坐就是一整天。那座老舊話機的響鈴也從不屬于她——除過父親逢年過節(jié)會打來電話詢問我和母親喜愛的吃食,連接她和電話那頭的,是換了人間的想念。可少年多反骨,我常想耍些無可厚非的小聰明問一問她:“你家有哥哥姐姐嗎?”話未出口便在母親的炯炯目光中生生吞了回去,好似犯了大忌。一來二去,我便失了稚子狡黠發(fā)問的興趣。
她的清冷處境大抵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平常午后被打破的。臟兮兮的我正打算扎進油油的綠蔓里換掉打水仗被潑濕的衣服,突然嗅到除過泥土和花草之外的另一種氣味,像浸泡在清水里的糯米香,又像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用肥大單褲包裹著的“蓮蓬頭”,皮膚蒼白,哭聲嘶啞,鼻涕黏稠,唇角的裂紋呈放射狀,像女媧娘娘用柳葉甩出泥點而呱呱落成的泥塑娃娃。先天感染的梅毒使他的面孔看起來像一塊小小的、燃燒的煤球,在黑暗中放射出透明的橘紅色光芒。我還看見了他濃密卷曲的胎毛,碩大漂亮的耳朵,甚至可愛的肚臍眼。但遺憾依然存在,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無論何時,他只偏愛哭泣,啟合雙眼時,拳頭緊握時,吐奶作嘔時……我猜,那雙我看不見的眼睛里,一定有一灘落雨的小水坑,四季都在下著絕望且暴躁的雨。
小院里的植物仿佛是一夜之間枯萎的,有幾片深色的老葉枯萎得快要脫離泥土。習(xí)慣性仰起頭,我卻看不見花灑里的水滴順著樓層夾縫滴落在我頭上的墜姿。取而代之的,是房東奶奶的小腳在咯吱作響的樓板上,蜻蜓點水般一點一點撲棱下來的灰塵。她試圖借助衣角來使自己纖弱的手臂多點托舉“蓮蓬頭”的氣力。不知是她自己想聽,還是讓孩子聽,小樓里整日回蕩著喜悅而歡快的旋律,有時候是蘇慧倫,有時候是鄧麗君……
如果可以,她愿意像大衛(wèi)一樣在戰(zhàn)場上朝巨人歌利亞扔石子,然而,梅毒惡化的“蓮蓬頭”夭折在一個同樣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他去得很安靜,只是以早產(chǎn)兒常見的羸弱啼哭結(jié)束了所有回想。
他試圖通過車軌附近畫質(zhì)模糊的監(jiān)控辨認出他的生母,然而委實不易。那個用一塊紅色絲巾嚴密遮住臉孔的年輕女人,是以標(biāo)準(zhǔn)的拋物弧度把他丟在冰涼的車軌旁的。
她是極其驚恐焦慮。她無法接受那個年輕女人對“蓮蓬頭”的惡意,經(jīng)常嘴里不知一個人語無倫次地說些什么。
雨落下來,將一桿瘦骨淅瀝養(yǎng)活。水的囈語漸漸灌滿她的雙耳:“洗一洗,洗一洗?!彼槒牧擞晁能仓?,將他皺巴巴的額頭上的水珠漾開,以水的清涼安慰他:“夢里有爸媽疼你的樣子?!币豢|絳紫色的煙靄,隱隱纏上她的指尖,跟著她的手指上升,落下,最后彌散在清涼里。依稀有一縷絳紫色的煙靄,跟著她的手指上升,落下,最后消失在水中。
翌日清晨,巨大的嘆息聲回蕩在走廊。她停止了啜泣,讓他永遠捧著一束小院的玫瑰,沉睡在向陽之地。
后來,我搬離了小院,卻再未見過那種泛著母性的、恰到好處的溫柔與慈悲。
她
推己及人這個詞,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那種由眼下事聯(lián)想到遠方人的手法,恰恰是他相思小賦里輕描淡寫而又略顯刻意的一筆。
月滿如秋水飽脹,他窗外的月光,每晚都是格外明亮的。俱下的泥沙總在迂迂回回中重返舊路,將理性的堤岸溯源侵蝕。那一刻,靜水常深的他再也不是一潭死水——思念誤不得這最佳時機。她荷風(fēng)微擺的衣翹搖曳如藻荇,眉間一寸清秀我見猶憐??苫煸谌巳褐校贿^是個不施粉黛的尋常女子,逢人說笑幾句便有兩朵不勝嬌羞的緋云給她暈上醉人的胭脂色,浸透了似的。
他看她總是看得不真切,頗有種“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朦朧感。他依稀記得,她走起路來快要散架的肩膀,好像那個瘦小身體里源源不斷散發(fā)出的憂郁磁場,在那個肉眼看不見的縫隙里傾巢而出。她只站著,不說話,都會讓他心疼。他想上前,可是猶豫,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本就不堅牢,會消弭,只友好,何況聰明如她,早讀出他眼里呼之欲出的情愫。他該如何,他能如何,只是無數(shù)次止住攀談的沖動,默不作聲罷了。
高考失利,她去了離家兩百公里的縣城讀書,他亦擇了同一座城市學(xué)醫(yī)。有幾次周考,他路過她的小縣城,只對她講:你在的地方景色很美。她淡淡應(yīng)他:沒有,窮鄉(xiāng)僻壤。一如她字里行間難掩的荒涼??伤€是那個歪著頭緩緩吟出“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女子,聽風(fēng)、觀雨、寫詩,看時光靜隱于水岸盡頭。
有些往事像刺一樣扎在她身體里,只是如今好像都變成了骨頭。他許久未見她了,她瘦了些,也白了些,冷淡得看不到一絲掙扎在臉上,亭亭一如當(dāng)年那個站在講臺上小聲讀作文的羸弱女子。少女時期的嬰兒肥褪去,她的眼距也拉得愈發(fā)寬,只有那顆雀灰色的淚痣安之若素地在她眼角綴著,像風(fēng)化在巖石上的一株小水晶草。大概總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緣故,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認真看她的正臉,以至于他在以后漫長而孑然一身的日子里,心跳總會不爭氣地漏掉半拍??善鋵崳B那日她著什么顏色的衣裳,別什么式樣的發(fā)卡都記不得了。所有的遺忘和失去像順理成章的腹稿,慵整纖纖手便教洛陽的紙又貴了一半。他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寫不出金先生“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的人間絕句,只好鄭重其事的在流金木雕上刻下“10.4重逢”的小字。筆畫疏朗,音節(jié)也干凈,遠勝過他眼中所有天地顏色。原來,并非所有的散都是一語成讖,樹靜風(fēng)止,她只是來得稍遲,他還是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他所在的城市沒有春秋,冬夏止于雪花和蟬鳴,他豎起衣領(lǐng)也沒能阻擋冬日的風(fēng)。干冷空氣裹挾著的漫天粉塵讓他的聲音變得喑啞,他亦忘記了如何啟齒?!叭粞郧偕嫌星俾?,放在匣中何不鳴?”自嘲似的,他輕聲笑了起來。他又何嘗不是匣中失聲的古琴,時日一長,無人來聽——他的友人都因某些不滿而離去。因此他和她這一點裝在瓶子里少得可憐的記憶才更讓他羞赧。不知她那樣怕冷的人,該如何過冬?這樣的季節(jié),她又該穿上那件杏色大衣,散著頭發(fā)去銜天上的雪了吧。她曾苦惱于在除夕的前幾天長大一歲,嗔怪這個不合時宜的日子會讓她從年尾難過到次年。他低頭笑了一下,目光與她相撞,像是須臾的花開。這個片段是他隔了相當(dāng)?shù)木嚯x回看,苔上雪、路燈,曳著蕭條影的兩個人,沒有話,溫柔,明晰,然而他沒有能力干涉——她偶爾和其他男孩交流,他見了卻會吃些毫無立場的無名飛醋,但又只能匆匆逃離——仿佛這樣就能眼不見心不煩了似的?;ㄐ拍耆A,她卻儼然一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樣,傾向于孑然一身不恃于外界情感的安穩(wěn),對著墻壁漫談理想,將寫一部杜鵑啼血的書作為心之所向。說到底,她還是沒能挑剔出那個“與她并肩看這落寞人間”的夢中郎。
他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亦難解她郁積在心里的愛恨情長。看似對所有人都溫柔的她,從未對誰動過心。那些百般無用、蹋破十洲三洞的才華,既柔弱又生猛,本質(zhì)上都在為她墜入特立獨行的象牙之塔提供生力,可她的文章靈氣已遠不如當(dāng)年。
他不知道,昭心的明月是否當(dāng)真會大夢初醒,將錯撒向溝渠的如水清輝收一收。他用了六年來尋找答案,可這六年不過是日日黃粱,大夢一場,真實就是,無論怎么哭喊,哭喊幾嗓,都無法從那樣的夢中醒來。
沒有淚,他的胃開始抽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