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店的男孩

1

寵物店的男孩心亂如麻，那個女人會不會再來呢？

七天了，那只被女人寄養(yǎng)在店里的秋田犬已經(jīng)沒有初見時的神采，連嗅都不嗅一下盤子里的狗糧，蜷在籠子里，偶爾舔點水，算是吊著條狗命不至于餓死在店里。真以為我們這里是收容站?。慨?dāng)初養(yǎng)的時候就要想清楚嘛，現(xiàn)在一推六二五？反正本小姐是不管了！女孩噘著嘴，還在為剛才打不通女人的手機生氣。女人真是過分，不僅不把狗領(lǐng)走，連手機也關(guān)機微信也不回復(fù)。男孩說，再等幾天吧，也許人家是遇到什么麻煩事了呢？女孩站在收銀臺邊，把錢柜嚯地一拉，煩躁地清點著柜子里的零碎票子，麻煩事？！那個女人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個大麻煩?？赡芾显缇拖胝业胤饺恿诉@條小狗，只有你這種憨包還以為是撿得個寶！男孩突然火了，閉嘴！一早上就聽見你這張臭嘴不停地念。老子一天的好心情都被你念跑了！女孩啪地關(guān)上錢柜，你愛咋的隨你！整天不是貓就是狗，老娘不伺候了！女孩說完把圍裙扯脫，扔給男孩，甩上推拉門走了。仿佛是為了配合店里的氣氛，籠子里的貓狗們此起彼伏地叫喚起來。那只秋田犬也搖搖擺擺地靠在籠邊，四下茫然張望。男孩呆愣片刻，也走出店子。坐在門口的休閑石凳上，從兜里的半包煙里抖出一根點上。

男孩身后是護城河。前段時間的一場暴雨讓這條幾近干涸的溝渠變得水汪汪的。一些附近居民傾倒的生活垃圾被雨水沖刷著，那些臟污的水看上去似乎是在往前流淌。不遠處，那座連接護城河兩邊的石橋上走著一些行色匆匆的人。

十多天前的一個正午，那個女人和她的狗就是從這座橋上向男孩的寵物店走來的。

狗在前，女人在后。一個拖拽著牽引繩不顧一切地跑，一個嘴里喊著話歪歪斜斜地追。女人是從一輛油光锃亮的奔馳車上跳下來的，開車的師傅一副見慣不驚狀，將車平穩(wěn)停在馬路牙子旁邊，坐在駕駛室等。

那天早上，女人在“紫羅蘭美容坊”做完面部按摩，躺在按摩椅上休息了一會兒，將頭天晚上在麻將桌上失去的睡眠彌補回來。下樓后，原本是讓司機順道去趟圓通寺花鳥市場，買之前看中的龜甲牡丹和螺旋蘆薈。這兩盆多肉少說也要13000元。女人花起男人的錢來一點不心疼，甚至還有些報復(fù)的快感。男人是干啥的？不就是掙錢讓女人花銷的嗎？當(dāng)初男人說自己成天天南海北地忙，不如養(yǎng)只小貓小狗來跟女人作伴。女人說好，就養(yǎng)只秋田犬吧。女人不喜歡貓，貓行蹤詭異，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女人選擇秋田犬，是受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影響。那只叫小八的秋田犬讓女人哭得唏哩嘩啦的。

狗比人忠誠厚道，不像人那么善變，動不動就各奔東西反目成仇。女人說這話時盯著男人看，仿佛男人是她說的那種人。

男人寬宏大量地笑，放心啦，你把我當(dāng)成你的小八得了。說完，把女人摟在懷里，像撫摸一只寵物犬一樣輕輕撫摸著女人豐腴的身子。女人的身子已是一架徒有其表的舊樂器，任憑男人怎么彈奏也發(fā)不出動人的音樂。

從花鳥市場出來，女人拐進圓通寺。燒了三炷香，在蒲團上跪拜時，女人嘴里念念有詞，模樣非常虔誠。車子沿著護城河緩緩而行，只要走到護城河盡頭再駛向富水西路，就可以抵達女人居住的“富水豪庭”。漫長而無聊的下午和夜晚正等著女人去消磨。這一天又將是與往常毫無二致的一天——如果沒有接下來與男孩的相遇。女人仰靠在后座椅上，蹙眉闔目，似乎護城河兩岸低矮簡陋的民房灼傷了她的眼睛。這時，隨著附近一陣狗吠聲，秋田犬高聲應(yīng)和起來。女人睜眼，順手碰了下司機的胳膊。司機誤以為是叫停車，便輕盈地將車停靠路邊。秋田犬竟然趁機從后座敞開的車窗里跳了出去，徑直朝護城河石橋奔去。隨即，女人打開車門，跟著秋田犬跑了起來。

2

那天中午，寵物店的男孩先是看見玻璃門外出現(xiàn)了一只秋田犬，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隔著玻璃門，這個中年女人仍然令人感到了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男孩猶豫著是主動上前去開門，還是等顧客自己開門進來。當(dāng)時男孩正忙著整理一包郵遞來的寵物用品，女孩蹺著二郞腿盯著手機抖音一個勁地笑。她已經(jīng)這樣傻呼呼地笑了好一陣。還不如另外請個人來看店呢？也不用心打理店子，就只想著當(dāng)老板娘賺大錢，你以為天上真會掉餡餅?。磕泻褜ε⒌牟粷M存在心里。男孩不想和女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見女孩無動于衷的樣子，男孩只好放下寵物用品，為女人和狗打開玻璃門。就在和女人照面的一剎那，男孩看見女人驚詫的表情。是的，女人的表情好像大白天見了鬼，或者是在大馬路上撿到個金元寶。接下來，女孩叫男孩的一句話更是讓女人吃驚得叫出聲來。女孩說，橙子，你先招呼客人，我發(fā)個朋友圈就過來。女人一聽，問道，你也叫橙子？水果橙子的橙子？它也叫橙子啊——女人說著拉了拉秋田犬的牽引繩。男孩有點兒羞澀地笑了，沒想到和一只狗同名啊。這只叫橙子的秋田犬抬頭向男孩吠了幾聲，大概是表示湊巧跟一個人類同名榮幸之至。

女人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驚詫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孩。這樣的凝視讓男孩感到不知所措，一張白臉蛋被盯得有些發(fā)燒。一旁的女孩也發(fā)現(xiàn)了有什么不對勁。要不是這個女人的年齡跟自己母親一般大，要不是這個女人的衣著打扮顯露出的高貴富有，依著女孩的脾氣早沖女人發(fā)作了。朋友圈里的人都說男孩長得像韓國明星李敏鎬，尤其是被異性盯著面露羞澀相的時候。就沖這一點，女孩才成為男孩的女友。他們兩人東拼西借地盤下了這間門面，經(jīng)營著門庭冷落的寵物生意。

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挺好的。女人也許發(fā)覺自己的神態(tài)不妥，便解嘲似地笑笑，是小夫妻開店吧？

女孩也笑起來，誰跟他做夫妻?。孔咭徊娇匆徊絿D。

小姑娘蠻有個性，你男朋友這么帥……

帥又不能當(dāng)飯吃，說不定明天就拜拜了。

女人臉上忽然顯出幾分慍色，一閃而過。又看了看男孩，自言自語道，真像啊。接著又搖頭嘆息，掉臉朝店子掃視。

店子不大，裝修顯得倉促和簡陋。天花板上懸著舊吊扇，葉片臟污。老店的蜘蛛仍然在四處游弋，灰褐色的網(wǎng)牢牢盤踞在屋頂四角。之前的老店也許是家經(jīng)營飲食業(yè)的餐館。護城河邊上有許多大排檔店面，白天賣粉面和15元管飽的快餐，夜晚經(jīng)營燒烤宵夜，煙熏火燎的，很有人間味。男孩和女孩的寵物店是護城河兩岸唯一的一家。女人的秋田犬是富水豪庭里寵物連瑣店“派多格”的VIP客戶，如果不是這次偶然的造訪，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光顧男孩和女孩的寵物店。

……你們這店啊位置沒選好，離最近的社區(qū)都有兩條馬路，怎么能指望火起來呢？還有要搞會員制，給會員辦年卡，你們有嗎？還沒有啊，那起碼也要建個群嘛，把貓貓狗狗們的主人聚在一塊，時不時的搞點兒活動，多交流溝通。你們以為是小時候過家家做游戲？錯了，這里頭學(xué)問大了。幾天幾夜都講不完，自從我養(yǎng)了我家橙子后，就全身心的投入進去了……女人在店子里踱著步，邊踱邊說，語氣里充滿了對寵物店前途的擔(dān)憂，似乎自己才是這家寵物店的主人，男孩和女孩只是給自己打工的。

男孩和女孩面面相覷，對女人頤指氣使的樣子有點兒不可思議。女孩首先醒過神來，迅速從寵物用品區(qū)的貨架上取了個大袋子遞給女人，阿姨，這種牛肉棒是新西蘭產(chǎn)品，又磨牙又補鈣。你看要不要來一袋？

隨便吧。

這是益生菌狗狗腸胃寶，這是狗狗體外驅(qū)蟲劑，各來一盒好么？

隨便吧。

女人的思路被女孩打了岔，心不在焉地應(yīng)答著，沒理會女孩已經(jīng)往購物袋里塞了許多東西。她停住腳步，目光重新又聚焦到男孩臉上，你姓鄭？叫鄭橙？乳名橙子？

你認錯人了，阿姨。男孩的神情也有點兒心不在焉。

他姓曾，大名曾誠，小名橙子。女孩插嘴道。

嗯，姓曾啊？……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你跟我一個老同學(xué)年輕時候長得太像了。他姓鄭，算起來，他的兒子和你一樣大了，都20多年了，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唉……女人嘆息時，顯露出了和年齡一樣的疲憊滄桑。

哦，是這樣啊。男孩轉(zhuǎn)過身去，整理被女孩弄亂的貨架?？床灰娝樕系谋砬?，說這話時的語調(diào)比先前要低沉得多。

那，你爸爸媽媽叫啥名字？女人不肯輕易放棄。

男孩抬起頭來，散亂的目光匯聚成一條線，與女人的目光相對，焊接在一起。目光硬硬的有刺，有自嘲和厭倦，有不屑回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我是個棄嬰。男孩說。

3

男孩已經(jīng)抽了四根香煙，嘴里有些麻木苦澀。他不擔(dān)心女孩，反正用不了多久，女孩就會若無其事地返回店里。女孩有一套簡單有效的自我情緒調(diào)節(jié)方式，比如去小吃攤吃碗加重調(diào)料的酸辣粉，比如到美甲店弄些五彩繽紛的顏色涂在指甲蓋上，一路玩著手機，走到店門時差不多就忘了和男孩的那些不愉快。這一點，男孩不如女孩，遇到不順心的事情，男孩會擱在心里，任其發(fā)酵生長。男孩的心思仍然堵在那個女人身上。她會不會再來呢？這樣想著，男孩下意識地又望向護城河石橋。他清楚記得，女人第二次光臨寵物店是在第一次之后的第三天。

女人第二次走進寵物店，就像熟人一樣招呼男孩。橙子，給橙子洗個澡。這句話一出口，女人和男孩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80元的寵物洗澡費，女人給了100元現(xiàn)鈔。不用找零了，女人對女孩說。從第一次進店消費女人出手就非常大方，甚至可以說是女孩推介什么東西或項目，女人都照買照做。女孩第一反應(yīng)是碰到個大客戶了，除了加微信留電話，女孩左一個阿姨您氣質(zhì)真好右一個阿姨您就是咱們小店的第一位VIP了?？膳说淖⒁饬︼@然不在店里的商品和女孩上，她一進店子就盯著男孩看，目光總是追隨男孩的身影。女孩心中不悅，私下里沖男孩嗔道，她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刻孑饬税?！不對頭，難道是那種特殊的情感？比如戀子情結(jié)？你可得把這個大客戶抓牢了。男孩聽了，一笑，覺得女孩說得有些扯。不過，女人對自己莫名其妙地感興趣卻是事實。

女人說，我到現(xiàn)在還不習(xí)慣使用微信和支付寶付款，是不是像我這種人要遭淘汰了?。?/p>

阿姨，您如果被淘汰了，那全世界的小偷真的就失業(yè)了。女孩笑道。

其實我也不是不會使用電子支付方式，主要是以前窮怕了，只有手上摸著現(xiàn)金心里頭才踏實。女人自嘲道。

男孩給秋田犬用干毛巾揩身上的水，然后擰開吹風(fēng)機嗚嗚嗚地為秋田犬吹潮濕的毛。邊吹邊用手指輕柔地按摩秋田犬的脖頸，狗狗愜意地哼哼。女人用欣賞的目光看著男孩，又聊起了上次的話題，那你養(yǎng)父母呢？都還好吧？

他們前年去世了。

哦，真對不起。

女人想起什么來的樣子，從包里取出一本淺灰色軟面抄?？瓷先ビ行┠觐^了。封面上用黑色鋼筆字寫著《普希金詩歌選》。女人用手撫摩著書，翻開來，里面一頁頁全是手抄的詩歌，每一頁都是撕掉后重新整理成冊的。內(nèi)頁里有張5寸照片。女人拿在手里仔細端詳，竟看得發(fā)癡，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如果不是男孩走過來問她是否還要買些什么東西的話，女人也許會這樣一直呆愣著。

喏，你真的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女人將照片捧在手里，錯過身子，讓男孩湊近了看。

是張雙人照，一男一女，背景是一幅碧海藍天孤帆遠影的大型噴繪。男孩低頭一看，忍不住咦了一聲。太像了，照片上的男孩和寵物店的男孩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照片上的女孩跟面前的女人非常像，只是年齡要小很多。照片上的男孩女孩身子靠得很近，頭部卻僵硬地保持著一個拳頭的距離，臉上露出羞澀甜蜜的笑容。女孩也走攏來，瞅了一眼照片，啊地叫出了聲，聲音里透著無比的驚訝。女孩看看照片，又看看女人和男孩，眼神里滿是不可思議的味道。女孩有點兒明白了什么，又有點兒更加糊涂了。

這個女孩是我，比現(xiàn)在年輕20多歲。女人說，這個男孩是我同學(xué)，姓鄭。這張照片是我和他在大專快畢業(yè)時悄悄跑到照相館拍的。

阿姨，給我們講講你和這個鄭叔叔的故事吧？反正現(xiàn)在又沒有客人。女孩說。

好吧，那我就講了。你們權(quán)當(dāng)是消遣。女人捧著那本詩集和那張照片，看神情顯然已沉浸在了回憶之中。

4

我和鄭同學(xué)讀的是一所在郊區(qū)的?？萍夹?。環(huán)境很幽靜，四周全都是山。別看這里鳥語花香的，可我們心里都非?；臎?。當(dāng)然是因為前途無望，那些大學(xué)本科名牌學(xué)校的一畢業(yè)，還不是照樣在社會上晃蕩，找個好點的工作比登天還難。何況我們這種排不上檔次的小技校？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找個像樣的國營企業(yè)混下去就不錯了。我們是住校生，回趟家要搭一個多小時的班車。家里每個月給的生活費剛好夠解決溫飽，食堂清湯寡水的，要想打個牙祭必須一個寢室的同學(xué)齊心協(xié)力。男生們過日子就差女生遠了。他們哪里像女生們精打細算，往往一個月的生活費不到半個月就精打光了。我們女生寢室在三樓，男生寢室在四樓，中間分別安裝兩道鐵門。男生女生放學(xué)回寢室，在樓道見面頂多也就是匆匆一瞥或相視一笑而已。如果不是“漂流瓶事件”，也許我跟鄭同學(xué)直到畢業(yè)都說不上一句話。

有天下午，我們?nèi)龢堑膸讉€女生又打起了平伙，大家拿著從牙齒縫里摳出來的碎銀子去跟附近農(nóng)民買了幾斤五花肉。肉皮煮了下白菜，又補充膠原蛋白又吸收維生素。肥肉呢，熬油煉油渣，下面條沒得說。肥瘦兼有的那部分切成片，倒些家里帶來的糟辣椒，下鍋一烹，滿屋爆香。興許是這香味太濃，加上女生們都喜歡大呼小叫，一開心就唱蘇聯(lián)老歌《喀秋莎》和關(guān)牧村的《一支難忘的歌》。肉香伴隨著歌聲一路飄飛到了四樓男生寢室。一會兒，就聽見樓上地板咚咚咚地擂得像敲鼓一樣響。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們應(yīng)對的法子是以牙還牙，用拖把或者晾衣竿去捅天花板。但那天奇怪的是大家都噤了聲，只是相互一笑，用鍋蓋遮擋簌簌飄落的灰塵。雙方靜止了幾分鐘后，就聽見寢室外墻壁上傳來輕微的碰擊聲。出門一看，原來是一個用細繩拴住的玻璃瓶從樓上垂吊下來，正有節(jié)奏地敲打墻壁呢。操控玻璃瓶的那個人卻隱藏不見。取下玻璃瓶，在燈光下一看，原來瓶里塞了紙條。寫的是，樓下美麗又善良的女同胞們，樓上的男同胞們正在忍饑挨餓。你們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們的痛苦之上？?。?！筆跡粗壯，練的是顏真卿的楷書，每個字都比男生們的肚皮飽滿有力?？粗垪l上那個大問號和三個大驚嘆號，想想大家跑到這荒郊野外來上學(xué)讀書真不容易。我們笑著笑著鼻子就發(fā)了酸。學(xué)校不咋地，可校規(guī)比鐵還硬，對男女同學(xué)親密接觸一律視為早戀，那是要被學(xué)校開除學(xué)籍家長親自領(lǐng)回家的。邀請男生們共進晚餐肯定不現(xiàn)實，那就貼補點兒飯票吧。大家七手八腳的湊了一沓飯票，照樣塞進玻璃瓶里，看墻壁上那根細繩還在，就系上瓶子敲了敲墻壁，再向下拉拉繩子。就見那玻璃瓶沿著墻壁冉冉升起，很快沒了影。

這個“感冒通”的藥瓶子成了我們和男生之間的“漂流瓶”。男生們往瓶子里放幾句感謝的話，我們往瓶子里放幾張飯票。大家在課堂上食堂里或者操場走道上碰面都像沒那回事一樣，臉上風(fēng)平浪靜其實心照不宣。這是我們心中珍藏的秘密。

冬至那天，寒風(fēng)中，漂流瓶再次啟航，叩響了冰冷的墻壁。取出瓶中紙條，里面是張折疊整齊的書頁，估計是從某本軟面抄上撕下來的。書頁上寫著分列成行的詩歌，普希金的詩。有意思的是，落款寫的是普希金于某年某月某日敬錄。我們寢室里我的普通話比較標(biāo)準(zhǔn)，就推舉我來朗讀詩歌。之后，每次收到漂流瓶，都會有一首普希金的詩疊放在瓶中，我照例會大聲朗讀。讀完后，每次都聽見樓上響起掌聲。這個以普希金自居的家伙到底是誰呢？直到他抄錄了7首我朗讀了7次，我才知道這家伙姓鄭。他也才知道每次朗讀詩歌的女生是我。等我們同時意識到其實那些抄錄并朗讀的普希金詩歌充當(dāng)了我們的情書時，畢業(yè)的腳步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我還記得我唯一一次單獨為他朗讀普希金的詩歌是在畢業(yè)前夕的那個正午。在前往客車站的途中，這么一段路，正好可以打發(fā)時間。那天鄭同學(xué)從教室出來后，突然問我敢不敢跟他進城照相，以后一畢業(yè)說不定就見不到了。我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我們曠了一下午的課。那天我朗讀的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很喜歡這首，幾乎是倒背如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怎么樣，好聽吧？那天我們把相照了，悄悄溜回學(xué)校，我卻沒有膽量去取相片。最后還是鄭同學(xué)取來后偷偷塞給我的。

后來？后來我跟鄭同學(xué)又在同一座城市見了面……喲，有客人來了。下次再聊。你們忙吧……橙子，你手藝不錯，以后給橙子洗澡的活兒就包給你了啊。

5

女人把那本詩集和照片遺落在寵物店里了。

這也沒什么，客人有時候會遺落一些隨身物件，男孩都會妥善保管，等客人前來領(lǐng)取。女人再次光臨寵物店是三天后。這也是男孩最后一次看見女人。女人進來時，頭上戴了頂系著咖啡色絲帶的草帽，一副大墨鏡遮住了小半個臉。那條叫橙子的小狗熟門熟路的，進來就朝男孩和女孩搖頭擺尾。

我要出趟遠門，五六天吧。橙子就寄養(yǎng)在你這兒。女人聲音疲憊不堪，從包里取出一張工商銀行卡說，這里有點錢，密碼19951022，寄養(yǎng)費你們盡管取來用。

放心好了，我們會照顧好狗寶寶的。女孩上前接過了卡說，又咦了一聲，橙子，巧了，19951022——這個密碼不是你的出生年月日嗎？

男孩在一旁瞪視著女孩，繼而望著女人。男孩與女人之間仿佛隔著一條漂浮著霧的河，男孩目光柔軟，充滿渴望和猶豫不決。女人的手機從進門時就響了三次，每次都被女人掛掉。鈴聲第四次響起時，女人深吸了一口氣，接通后，只聽見電話那頭驀地響起一個男人的沙啞的嗓音。聽不清楚，但語氣焦躁不安。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們的事，就這樣吧……協(xié)議你看仔細些，沒什么算不清楚的……是的，我想好了。臨出門時，女人去了洗手間。女孩想起洗手液用完了，就拿了瓶新的過去。女孩剛巧看見女人摘下墨鏡，用濕手巾輕輕揩拭眼眶。女孩啊了一聲，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女人的兩個眼眶四周布滿淤青，左眼斜吊著，又腫又紅，結(jié)有血痂。女人重新戴上墨鏡，整理好衣冠，看了看男孩，匆匆走了。

女人走后，男孩才想起那本詩集和照片仍然放置在收銀臺的柜子里。

在等待女人這段時間，秋田犬橙子和男孩橙子都變得魂不守舍。一犬一人，似乎都裝著滿腹心事卻找不到人訴說。秋田犬從第四天開始絕食，不吠不動，趴伏在籠子里。男孩女孩想盡所有辦法都無濟于事，女孩只好撥打女人手機，得告訴女人狗寶寶的情況，萬一狗寶寶生病或者死了，卡上那點錢用完了不說，女人要是怪罪下來就說不清了?？膳穗娫捦司褪遣唤樱髞砀纱嚓P(guān)機。試著發(fā)了幾條微信，也杳無音信。女孩就和男孩吵。從認識男孩后清水煮白菜過日子吵到開店欠下一屁股的債。

女孩嚷道，你是個騙子，你倒是說說看，這日子他媽的要怎樣才過得下去？

男孩苦著臉，獨自到護城河邊的石凳抽煙發(fā)呆。

6

第七天，男孩坐在石凳上，遠遠看見女孩從橋那頭走來。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鐘。男孩中午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叫，心里還在慪著氣。女孩手里攥著一把羊肉烤串，邊走邊擼。走到男孩身邊，頭一揚，說，小氣鬼，難道要我喂你呀？從手里分了一大半烤串遞給男孩。男孩抓過肉串就大口吃起來。我們還是主動去找下那個阿姨吧？女孩說道，又遞給男孩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之前女孩也向男孩提出過這樣的建議，但男孩很不耐煩地否決了?，F(xiàn)在，女孩又這樣說，男孩沒再作聲。吃完肉串，男孩起身，走向那條垂頭喪氣的秋田犬橙子。

橙子，和你商量個事，你看這樣行么，我們帶你回家去找你的主人，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田犬橙子費力地翻開眼皮，呆望著男孩。

如果你愿意的話，看在我們兩個都叫橙子的份上，就起來吃點東西跟我們走，好嗎？

秋田犬橙子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低頭在食盤里慢慢將狗糧舔食干凈。男孩向女孩點了下頭說，我們走吧。

他們走過護城河上那座石橋時，虛弱的秋田犬橙子幾次要歪倒在一旁，男孩見狀，俯身抱起秋田犬叫了輛的士車，向“富水豪庭”小區(qū)駛?cè)ァ?/p>

“富水豪庭”大門保安認識這只秋田犬，一見到就連聲叫喚橙子。女孩聽了，看著男孩撲哧笑起來。秋田犬抬頭，望著“富水豪庭”富麗堂皇的大門吠叫，眼里逐漸有了光。

我們是來送還這只狗的。你知道它的主人在家嗎？

它的主人？出事了！

啥子事??？我還有事找她呢。

她拿把水果刀，把她男人捅傷，被警察直接銬走了。

男孩嚇了一跳，手一松，秋田犬拖拽著牽引繩沿小區(qū)林蔭道跑去。

橙子！橙子！

男孩醒過神來，緊隨著秋田犬一路追去。

7

后來，我再次見到那個奇怪的女人，是三個月后的一天傍晚。

那時候，男孩和女孩已經(jīng)分手。他們分手的原因與其說是跟寵物店經(jīng)營前景慘淡有關(guān)，不如說是跟橙子的性格有關(guān)。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特別是那次去“富水豪庭”找那個女人以后。問他有什么心事，他悶聲倒氣的屁都不放一個，真讓女孩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里撒。生活本來就很無聊，跟這種無趣且無望的男友相處，簡直讓女孩郁悶得要死。想了想，女孩讓橙子退出她入股的那一部分，然后大家好聚好散。橙子倒也爽快，很快就退了女孩的股金。

女孩是去寵物店取之前放在店里的一個化妝包，順便也想看看橙子過得如何。畢竟是她的前任男友嘛。女孩讓現(xiàn)任男友在護城河對岸等著，免得橙子看見了尷尬。讓女孩意外的是，寵物店大門緊閉。門上貼著張店面轉(zhuǎn)讓的白紙，看落款日期，就是前天。我拿備用鑰匙開門進去，里面自然是貓狗皆無，一片狼籍。在收銀柜下方找到她的化妝包時，我看見了旁邊一堆奇怪的東西。那本寫著《普希金詩歌選》的淺灰色軟面抄放在一張綠色塑料凳子上，那張照片緊挨著書并排立著。她蹲下去，將書和照片拿起來，發(fā)現(xiàn)書只有薄薄的封面，內(nèi)頁那些手抄的詩歌不翼而飛。照片只剩下男孩單獨的半邊，女孩那半邊被撕掉了。凳子上面還擺放有三支燃盡的香煙、蘋果、桔子和一小碗白米，凳子下面是堆化為灰燼的紙。顯然這是個匆匆搭成的簡易供案，橙子是在祭拜什么呢？我正胡亂猜測，門被人推開了。那個失蹤的女人如同突然消失一般又再次突然出現(xiàn)了。

我來過好幾次……之前你給的手機號弄丟了，門上貼的手機號也打不通。橙子呢？女人步態(tài)踉蹌，神態(tài)比初次見面時要疲憊蒼老許多。

一想到這女人狠心將自己的寵物犬扔在店里，自己卻莫名其妙地消失無蹤。加上橙子和女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女孩心頭就煩。沒好氣地說，還好意思問橙子？我們找你的時候你在哪呢？

我現(xiàn)在回來了，告訴我橙子的電話好么？姑娘。女人說著，向前朝我走了兩步，她發(fā)現(xiàn)了橙子擺放的簡易供案。

隨即，我聽見女人猛然號啕大哭起來。女人蹲在地下，雙肩顫抖，手里緊緊捧著那本手抄書殘余的封面以及那張撕裂的照片。在傍晚即將逝去，夜晚馬上來臨的時刻，女人哭聲嘹亮，像一束光照進了昏暗的屋子里。

【作者簡介】邱力，作品散見于《清明》《青年作家》《廣州文藝》《都市》《當(dāng)代小說》《綠洲》《小說林》《青島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刊。獲得第四屆奔流文學(xué)獎。從事新聞職業(yè)。系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