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的牧草

一

直到現(xiàn)在，父親都沒告訴我們，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父親失蹤的那個傍晚，暴風(fēng)雪來得毫無征兆。先是一片兩片，而后灑灑落落，最后紛紛揚揚，暴躁地肆虐起來。隔著玻璃窗，雪在暮色中擁抱著寒風(fēng)一起旋轉(zhuǎn)飛舞，顏色極為蒼白，顯得特別不真實。

這時，母親已把剛出籠的饅頭端上炕桌，饅頭冒著熱氣，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麥香。端上炕桌的還有一盆洋芋絲，那是母親的拿手好菜，香氣誘惑著我，肚子里的饑餓感又增加了幾分?？墒歉赣H沒上桌，誰都不能動筷子。母親嚴(yán)厲的目光一遍遍掃視著我手中的筷子，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急切地等候父親出現(xiàn)，他出門時說，要下雪了，先去馬廄草場轉(zhuǎn)轉(zhuǎn)。兩個多小時了，沒見回轉(zhuǎn)。

母親焦灼地站在木門玻璃窗前向外張望，屋外除了怒吼的狂風(fēng)翻卷著雪花，什么都看不到。暮色一寸一寸暗下來，屋內(nèi)的燈光將黑夜緊緊貼在玻璃窗上，父親依舊遲遲不見蹤影。

母親的眉頭擰成一道繩，燈光下長久的等待，仿佛令她蒼老了許多，額頭突顯的皺紋為那種蒼老增加了一種哀怨。終于，她有些忍不住了，翻出手電筒，抓起炕上的一件棉襖，說要去尋找父親。我跳下炕沿，扯住她的衣角。我怕一旦母親開門，屋外的風(fēng)雪會裹挾著所有的恐懼沖進(jìn)家門。母親用眼角掃視了一下我臉上的哀求，最終無奈地長嘆一聲，又把衣服重新扔回炕上。我知道母親妥協(xié)了，趕緊回到炕桌邊，眼巴巴地盯著桌子上的饅頭和洋芋絲。

母親拿來海碗，撥了半碗洋芋絲，將兩個饅頭壓在菜上，重新放進(jìn)鍋里蒸篦上。爐里余火猶在，她鏟了一鏟羊糞，火的溫度透過鐵皮爐向外蔓延?？戳丝刺S的爐火，母親輕輕朝我說了一聲，吃吧。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失去溫度的饅頭和洋芋絲已經(jīng)沒有了香味，色澤依舊卻不再誘人。母親一直沒動筷子，她拿起針線籮里的鞋底，孤單地坐在窗邊的土炕上，一邊納著鞋底，一邊不安地朝外張望，任憑一窗之隔的黑夜和雪花在她眼前張牙舞爪。

父親值守馬廄草場已有二十多天。副業(yè)隊隊長照顧父親，起初給他排的并不是夜班。父親值了幾天班后，卻主動提出要值后半夜的班。隊長很惱火，責(zé)怪父親不識好歹，既然喜歡后半夜，那就一直都上后半夜的班，并且以后也不準(zhǔn)調(diào)換。隊長的這一決定，似乎更合父親心意。每天傍晚，吃了晚飯，父親會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而后回來，瞇上一覺，午夜鬧鐘響起時，揣上母親熱在鍋里的饅頭或雞蛋，悄悄出門去馬廄值夜班。天放亮，再早早回來，美美睡上一覺。每個夜晚，母親手里總有做不完的活，不是縫補(bǔ)就是納鞋底，直到目送父親出門后才上炕躺下。

這個暴風(fēng)雪的傍晚，父親出去后，直到天亮都沒回來。

副業(yè)隊是農(nóng)場場部下屬一個小隊，承擔(dān)著農(nóng)場近萬人口的生活用品的生產(chǎn)加工。比如說，吃的方面有面粉車間、豆腐車間、紅糖車間、榨油車間、醬油醋車間、蛋糕車間、燒酒車間；穿蓋方面有裁縫車間、棉胎車間……大小車間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除了直接運往場部各個商店出售，同時還運送到三十多里外縣城的大小商店里銷售。

父親不是飼養(yǎng)員，他在副業(yè)隊干的活跟馬廄草場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從棉胎車間被派去看守馬廄草場，副業(yè)隊很多職工都認(rèn)為，是因為兩斤棉花得罪了隊長。

副業(yè)隊隊長是山東人，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農(nóng)場場部，后來到副業(yè)隊擔(dān)任隊長，人高馬大，性格直爽，嗓門尤其響亮。離開部隊的隊長依舊保持著軍人的作風(fēng)和習(xí)慣，每天六點，準(zhǔn)時起床，在家屬院前面的黃土路上跑步，腳步踩在路上鏗鏘有力，蹬、蹬、蹬地能把整個家屬院都震醒。每到這個時候，很多職工家的煙囪里也升起了青煙。在大家看來，隊長就是報時的鐘表，只要他的腳步聲響起，家屬院就必須要醒來，因為孩子們要上學(xué)，男人們要上班……也有人在私底下議論，這隊長管得真寬，把副業(yè)隊的車間管好就成了，干嘛還要把家屬院也管起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很多人都想不通，平日里嚴(yán)以律己，作風(fēng)過硬的隊長，竟然也有犯渾的時候。一天下午，隊長路過棉胎車間，見只有父親一人，就順手抓了一把棉花，約莫有兩斤，說是給老婆做“雞窩”（冬天穿的棉鞋）用。父親當(dāng)即上前制止，說，這是公家的棉花，動不得。隊長咧開大嘴嘿嘿一笑，說，兩斤破棉花算個啥，你每天彈棉花，飛散的棉絮都不止兩斤。父親說，這是兩碼事。隊長又像是討好父親似的說，別這么認(rèn)真，老蘇，我還是你孩子的舅舅呢，看在這個份上，你就別犟板筋了好嗎？父親不肯“私了”，依舊牢牢抓住兩斤棉花不放手。兩個大男人，一來二去，善意的玩笑最終變成口角，引來其他車間的職工圍觀。那個下午，隊長的面子就這樣被父親無情地掃在地上，他心里特不爽，把棉花狠狠砸在地上，頭一扭就走了，腳步聲比以往重了很多。

父親在飯桌上提起此事，母親心里有些擔(dān)憂。母親責(zé)備父親，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隊長，好歹還是干親戚，兩斤棉花有什么可惜，再說了，無論怎樣，你也不好當(dāng)人面讓隊長下不了臺，當(dāng)兵人脾氣犟，你惹他做啥？

父親振振有詞地反駁，那是公家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拿呢？你看我彈棉花這么多年了，有拿過一兩回家嗎？

父親說的是事實。母親瞪了父親一眼，毫不客氣地回應(yīng)父親，就你正經(jīng)，就你清高，還真把自己當(dāng)一回事了。不就兩斤棉花嗎，犯得上得罪人嗎？

母親的擔(dān)憂很快靈驗了，沒兩天，下了通知，派父親看守馬廄草場，說是輪班半個月，可父親在那里一直待了二十多天，也沒接到讓他重回車間彈棉花的指令。

副業(yè)隊馬廄里只有十匹馬，平時用于駕轅送貨。為統(tǒng)一管理，入冬后，這些馬都轉(zhuǎn)場到了場部畜牧隊。相比副業(yè)隊，場部地處河谷地帶，地勢低，冬天暖和。整個秋天，與副業(yè)隊毗鄰的農(nóng)業(yè)隊千畝麥地里的麥秸全都運送到副業(yè)隊馬廄草場，為了防止火災(zāi)和盜竊，副業(yè)隊專門挑選各個車間的職工輪流看管馬廄草場。副業(yè)隊的馬廄草場，用母親的話來說，那可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場部馬廄根本就用不上副業(yè)隊的麥秸，因為場部的馬廄儲藏的青飼料足夠 200匹馬吃上兩三年。也正如此，每年一到開春，小草冒出地面，副業(yè)隊馬廄草場上堆積一冬的麥秸，全都被拉到河灘里燒成灰燼。再好的草料，馬不吃，就是廢料。這個時候再用于燒炕取暖，早就過了季節(jié)，若不燒掉，反而占了太多的場地。但是寧可燒掉，隊長從來都不允許家屬院的職工們擅自帶一根回家。

每年燒麥秸的日子，母親后半夜早早起來發(fā)面揉面。吃了早飯，帶上面盆和一塊塑料布，再帶上清油和姜黃，來到河灘，找個平坦的地方，把塑料布鋪好，揉好面團(tuán)，在面團(tuán)上抹上香油，撒上姜黃，七擰八扭成一團(tuán)，塞進(jìn)錕鍋里，蓋好蓋子，選一處正燃燒的麥草堆，扒出一堆過火的灰燼，將錕鍋埋進(jìn)灰堆。半個小時后扒開灰堆，拉出鍋來，掀開蓋子，面團(tuán)已經(jīng)在鍋里開成了花，那香味飄滿了整個河灘。一次，隊長恰巧路過河灘，被母親做的錕鍋饃的香氣所吸引。母親很客氣地掰了一塊，讓他嘗一下。末了，見隊長喜歡，母親又塞了四個給隊長，讓他帶給家屬和孩子吃。隊長性格直爽，吃了錕鍋饃，過意不去，當(dāng)場就表示，他姓李，母親也姓李，干脆認(rèn)了母親當(dāng)干妹子。隊長開玩笑說，這樣，以后吃錕鍋饃就不成問題了。

母親笑笑，不置可否，隊長就這樣成了我的舅舅。

看守馬廄草場是個苦差事，白天一班，晚上一班。尤其是后半夜，不能睡覺，要定時巡查麥草垛。母親開導(dǎo)父親，去找隊長，說幾句好話，就可以早點回車間。父親心里卻惦記隊長的氣，死要面子地反問母親，苦啥，不就看一堆草么，又不累，找他干嗎？我又不靠他養(yǎng)活，他算什么，不過就是個隊長，牛逼個啥。

后來，母親偷偷去了一趟隊長家。回來后，我問情況如何。母親擺擺手，叫我別多嘴。

二

隊長是一大早趕到家里找父親的，他說馬廄草場的麥草垛像有人偷過，他想找父親問一問原因。隊長還說，上半夜看草場的人說，交班時，沒見著父親的影子。在此之前，隊長還聽其他值守人員匯報，自從父親開始后半夜值守后，人經(jīng)常溜得沒影。好幾次，上一班的人把鑰匙落在了馬廄工棚里，返回去拿，都沒見著父親，圍著草場轉(zhuǎn)了一圈，也沒瞅見半個人影。

隊長擔(dān)憂地對母親說，妹子，他老是這樣，我覺得你該查查了，人學(xué)好難，變壞易。萬一出了問題，我這個當(dāng)哥的就對不住你了。隊長的話，讓我們感到吃驚，父親頭天傍晚從家里出走后，如果沒去馬廄草場，他能去哪里呢？

母親心里有些發(fā)慌。之前，她以為父親還在馬廄里睡懶覺，起來得遲。她還以為父親一大早又去草場轉(zhuǎn)了一圈，正在回家的路上。隊長攆到家里，證明事實并非如此。母親當(dāng)機(jī)立斷，二話不說，扯上我攆到馬廄，父親果然沒在里面，他睡過的炕頭，被子亂成一團(tuán)，還扔著一條女人圍的綠色頭巾。母親撿起圍巾，看了又看，扯了又扯，好像要從里面扯出什么秘密。果不其然，母親從頭巾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細(xì)長的頭發(fā)，她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根頭發(fā)，看了又看，扯了又扯，好像還想從上面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線索。令母親失望的是，頭發(fā)只是頭發(fā)，哪里還隱藏著其他的秘密。母親的眼淚開始如同斷線的珠子，她把圍巾狠狠甩在地上，朝上跺了幾腳，頭一扭，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連忙撿起頭巾，跟在后面追趕。趕回家，母親已經(jīng)收拾好了一個包裹，似要出門。

我去找你父親，你哪都不許去。你也十三四歲了，也不小了，千萬不要學(xué)他的樣子，老老實實把家看好。母親說，箱子里有饃，熱熱就能吃。母親就是母親，即便是外出，還依然惦記著我。此刻她已經(jīng)鐵心離家，根本不理會我的阻攔和追問。母親說走就走，出了家門，踩著尺把厚的積雪，頭都沒回一下。

出去找人，有必要帶包袱？我揣測母親這次出門后，會不會回來。父親徹夜不歸，一定傷了她的心。其實，母親性情一直都很溫和，從來沒和脾氣倔強(qiáng)的父親發(fā)生過口角，也從沒干涉過父親的工作。即便是父親從車間里被攆到馬廄里，母親也從未有過一句抱怨。她甚至還將自家的被子拆開，從棉胎里掏了兩斤多棉花，洗干凈，用手一點點扯得蓬蓬松松，新鮮的如天上的白云。瞅了個時間，連同給隊長全家人納好的布鞋一起送了過去。她說隊長五十歲，要過生日了，做妹子的應(yīng)該送份禮物，同時也順便彌補(bǔ)下父親的過失。母親說，打人不打臉，父親當(dāng)時的做法的確不對，她想叫隊長把父親重新派回彈棉車間。母親覺得父親不該去看守草場。那種苦活是沒技術(shù)的人做的。怎么能叫一個二十多年的技術(shù)工去守草場？家屬院的人都在討論，說父親是二百五，實在沒必要為兩斤棉花和隊長較勁。父親在別人眼里成了笑料，作為妻子，母親覺得有義務(wù)去維護(hù)丈夫的尊嚴(yán)。

母親出門一整天，我把眼睛望酸了都沒看見她回來。風(fēng)還在呼嘯，雪還在飄灑，沒了父母的屋子如同冰窖，我蜷縮在炕上，即便裹著厚厚的被子，土炕的溫暖在一點點退去。

失蹤了一天的父親是接近午飯時到家的。他似乎是跋山涉水，從遙遠(yuǎn)的地方歸來，大衣前后沾滿泥水，一雙大頭皮鞋也沾滿了泥水。一夜不見，父親顯得無比憔悴，第一眼看上去，甚至令我懷疑：這個進(jìn)入家門疲憊不堪的男子真的是父親嗎？

父親進(jìn)門一屁股落到炕邊就嚷嚷，我餓了，有吃的嗎？我從面箱里取了一個凍得硬邦邦的饅頭。他啃了一口，反問，這么硬，是石頭嗎？我賭氣沒回應(yīng)。

父親又問，你媽呢？我說，走了。

父親嗖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叫道，她上哪了？她怎么能走呢？我的正事還要她幫忙呢！聽父親的口氣，好像母親擅自離開家門非常不應(yīng)該。

我想了想，就把從馬廄帶回來的那條綠色頭巾狠狠扔在父親眼前，你問問這個吧，它應(yīng)該會告訴你的。誰知，看到頭巾，父親竟然開懷大笑起來，如同中了邪。

我說，你還笑？還不趕緊去找我媽？

父親胸有成竹似地大手一揮，搖搖頭，不急，先辦正事。

三

父親一定很后悔，他的錯誤決定導(dǎo)致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但是這個秘密僅僅露出一點苗頭，就被父親掩藏起來，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

那天晚上，因為母親離家出走，父親放心不下我，就把我?guī)У今R廄?？纯呆[鐘已是凌晨兩點，他說，你自個睡，我去草場轉(zhuǎn)轉(zhuǎn)。我不肯，堅持要跟他去巡查。他考慮了半天，才勉強(qiáng)同意。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踩著沒膝的積雪，繞著草場巡查。

雪夜里的草場，草垛上覆蓋著積雪，如同一個個白色巨人矗立在雪地上，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風(fēng)夾著雪，緊一下慢一下地刮著，落到人臉上如同刀割?？墒寝D(zhuǎn)到一半，父親“哎喲”一聲，說忘帶了一樣?xùn)|西，要回去拿，叫我一起走。我覺得這是父親的計謀，目的是想把我哄回馬廄，他一定有什么想隱瞞我。我硬是不肯，父親只好無奈地轉(zhuǎn)身，三下兩下?lián)荛_身邊麥草垛上的積雪，從邊上掏出一人高的草窩，把我推進(jìn)去，叫我安穩(wěn)地待在草窩里，他回馬廄拿了東西就來。父親還煞有介事地叮囑我，假如晚上看到了什么，天亮之后都必須得忘掉。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以為這個午夜，會發(fā)生我從來都沒見過的場景，比如說鬼怪，或許它們將在這個雪夜里進(jìn)行廝殺。失蹤了一天的父親一定是從別的地方帶回這個消息的，他拒絕帶我出來，無非是不想讓我親歷這一恐怖的場景，那一刻，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讓我既歡喜又惶恐。

父親走后的那段時間里，我并沒看見自己設(shè)想的那些場景。倒是聽到幾米之外的麥草垛邊，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我以為在做夢，狠狠掐了一下大腿，證實聲音并非虛幻，趕緊側(cè)耳聆聽，確定是人的喘息聲。我悄悄從草堆里探出頭去，果然發(fā)現(xiàn)前方的麥草垛邊，有兩個人影在蠕動，他們好像是在抽麥草。堆積了幾個月的麥草垛很實沉，上下麥草緊緊積壓在一起，每抽一束都很費力，以致他們喘著大氣。當(dāng)時，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勇氣，驅(qū)使我猛地跳出去，用手電筒的光罩住兩個人影。

我看見，草垛前竟然是一個老阿媽和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少年，他們身后放著兩個大背簍，正伸手到覆蓋著積雪的麥草垛上，一點點抽著麥草。不幸的是，他們剛開始，就被我逮個正著。

我異常興奮，想沖上去抓住兩個背簍，少年卻驚慌地迎上來，拔出一把匕首，擋住了我的腳步，匕首在雪色下閃著寒光。老阿媽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壓低聲音，急促地喊著我聽不懂的話，像是在阻止少年的行為。匕首的寒意令我后退了一步，可我的內(nèi)心并沒有放棄，我用目光狠狠地盯住少年，在我看來，阻止他們本身就是一次正義的行動。

就這樣，我和少年一直對峙，直到父親出現(xiàn)，緊張的場面才有所緩和。父親一把將我拉到身后，不顧我是否摔到在雪地上，竟然示意兩個人繼續(xù)裝草。老阿媽看看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父親忙說，別怕，他是我的兒子，沒事的，沒事的。說完，要拉我一起上前幫忙，我狠狠甩開了父親的手。

那個午夜，父親竟然在我憤懣的注視中，熱情地幫助兩個人裝草，很快就把背簍裝得小山一樣高。臨走時，老阿媽猶豫片刻，還是走近我，慈祥地拉起我的雙手，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孩子，謝謝你的阿爸，昨天夜里，我出來找牧草，凍昏在雪地里，是你的阿爸救了我。這次我們轉(zhuǎn)場，突然遇到雪災(zāi)，牲畜缺少牧草，多虧你阿爸幫了我們的忙，我們要謝謝你，菩薩會保佑你們的。

見我氣呼呼地不理會，老阿媽尷尬地笑笑，拉著少年，向父親和我鞠了躬，這才背起背簍，艱難地在雪野上邁開步伐。父親似乎想到了什么，趕緊追上去，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條綠色的圍巾，圍在老阿媽的頭上。

我突然想起，母親面對那條綠色圍巾時的情形。

隊長說草場有人偷草，看來并非空穴來風(fēng)。讓我沒想到的是，父親竟然會是同伙！

四

我堅持認(rèn)為，母親的離家與父親徹夜不歸有關(guān)。父親為了辦正事，愁得焦頭爛額。但我認(rèn)為找回母親，比他的正事還重要。我威脅父親，不找回母親，我就去找舅舅，說出偷草的事情。我告訴父親，舅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人在動麥草的手腳，只是沒抓到把柄。如果我能提供線索，他肯定求之不得。

不知父親是聽了我的威脅心生膽怯，還是真想找回母親，最終接受我的建議。次日一大早，還沒等我起來，父親就換上嶄新的藍(lán)色中山裝，隔著窗戶玻璃，朝我揮手，出了門。他這套衣服是母親親手做的，只在過年或回外婆家時才會穿。有了這套行頭，父親看上去精干多了，我怎么也想不通，隊長為什么要把他派去看草場呢。外婆家在縣城，距副業(yè)隊三十多里，父親能不能在外婆家找到母親呢？如果能，如此寒冷的天，穿得如此單薄，踩著厚厚的雪，要跋涉三十多里路，我突然覺得父親好可憐，我的威逼實在難為父親了。內(nèi)心自責(zé)的我趕緊從床頭拉過一件大衣，跳下炕追出家門，想遞給父親，他卻早已消失在家屬院黃土路的那端。

父親中午時分就回來了。他不像是去了外婆家，以往去外婆家回來時，父母手里總會提些外婆做的甜醅、酸奶或其它點心。這次，父親卻兩手空空。我堅信，父親一定沒去外婆家找母親。我朝父親身后張望，期望母親是被他縮小了，裝在口袋里帶回來的，在我不經(jīng)意的剎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給我一個驚喜?？蛇@個中午，父親不是魔術(shù)師，他最終沒能實現(xiàn)我的期盼。

我問，我媽呢？

父親說，找了，沒找到。你外婆家也去了，說你媽沒回娘家。你外婆連家門都沒給我進(jìn)，說隊里派我看馬廄草場應(yīng)該是犯了不小的錯誤，外婆家的街坊鄰居都知道了，都在議論這事，忒丟人了。你瞧瞧，這是哪門子的事啊，我看草場，跟那些街坊鄰居有什么關(guān)系？

父親有些生氣，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似乎又想到什么，轉(zhuǎn)手把煙頭掐滅，扔出很遠(yuǎn)，擺擺手說，算了，找不到就不找了，辦了正事，再去找。父親如此對待尋找母親的事，就好像母親是他的傭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有些不高興，把堅硬的饅頭丟進(jìn)鍋里熱，饅頭落在蒸篦上，發(fā)出啪啪響聲。

父親坐在炕桌邊，不知道在寫什么東西。見我有些生氣，表情無奈地說，別急，等正事辦完，一定再去找你媽。

父親寫完幾頁紙，認(rèn)真地折疊好，塞進(jìn)中山裝的口袋里，興沖沖去了一趟隊長家。

回來時，卻耷拉著腦袋，蔫巴巴地直接上了炕，衣服也沒脫就躺下了，好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我猜想隊長舅舅肯定沒給他好臉色。

我把熱好的饃饃端上炕桌，又泡了缸茶，喊父親起來吃飯。父親欠起身子，睜眼瞅瞅炕桌上的饃饃，又重新躺下。

我說，你別嫌棄，找不到我媽，只能是這樣的伙食。

父親嘆息一聲，我不是嫌這個，我是發(fā)愁，正事可能會泡湯了。

你到底想幫誰的忙啊？我不高興地問，你連自己的忙都幫不了啊。

父親看了我一眼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

我說，肯定是麥草的事。這有什么難，你網(wǎng)開一面，只管讓那兩個人拿好了，麥草那么多，不拿，開春也是燒掉。缺少人手，我也可以去幫忙。

父親急了，你想錯了，每次就那么點牧草，還不夠牲畜塞牙縫，若是隊長開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鄙視了一下父親，你還嫌少？你都把人家得罪了，傻瓜才會答應(yīng)你。

父親說，不會，有一個人只要肯幫忙，隊長一定會答應(yīng)。

我問，誰？

父親說，你媽。

父親的答案令我更加生氣，明明出去找了，卻不到半天就回來了，沒能把母親找回來，如今又提到母親才能幫他的忙，這明擺著是哪壺不開掀哪壺。父親絲毫不在意我的態(tài)度，他說，隊長是你媽的哥，是你的舅舅，你媽出面，他肯定給面子。我心懷不滿，責(zé)備父親，早知道這樣，你干嘛頂撞隊長？每天后半夜跑出去，都不給我媽一個交代。你知道嗎，暴風(fēng)雪那夜，我媽在窗邊足足守候了一夜。

我不是回來了么？不是好好的嗎？女人都那樣，氣量太小了。很快，父親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又添了一句，不過，你媽度量其實要比別人大。父親討好地對我說。我的心軟了下來。問，那你現(xiàn)在咋辦？

父親猶豫地望著我，像是在討主意。要不，我再去求下隊長？我使勁兒點了點頭。

五

父親第二次從隊長家回來，不用他說，我已經(jīng)從他臉上看到事情的結(jié)果。他顯得有些憂傷，一聲不吭地在炕上躺了一個多小時，突然翻身躍起，說是要“背水一戰(zhàn)”，決絕的樣子像是電影里赴湯蹈火的英雄。我說隊長若沒答應(yīng)，你就打消念頭吧。父親來氣了，沖我吼叫，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怎么看得下去。當(dāng)初隊長不叫我看草場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派我去看草場。我要是聾子瞎子就沒事了，可偏偏又遇到轉(zhuǎn)場的牧民，風(fēng)雪天里，誰忍心看著牲畜在雪災(zāi)中死去？那可是他們的命根子啊。父親的口氣聽來，好像這雪是有人故意讓下的一樣，一心在打抱不平。

父親焦灼的樣子讓我難過，可我跟隊長舅舅又搭不上話，他若肯理我，我一定會抱著他的大腿，哀求他幫幫父親。

那天下午，父親睡了半天的覺，他睡之前滿懷期盼地再三叮囑我，若是隊長來找，要及時叫醒他。他說隊長這人脾氣犟點，人還是不錯的，說不定他想通了，還是會同意的。整個下午，我暗地里觀察，父親并沒睡著，他一直都在悄悄地盯著掛鐘，一直捱到夜里 10點，父親的美夢最終落空，隊長連個影子都沒出現(xiàn)。不能再等了，父親看看掛鐘，失望地起身，長嘆一聲，一言不發(fā)，推門而出，說是要去看草場了。

臨出門前，父親再三叮囑我，晚上會有暴風(fēng)雪，無論什么情況，我都不能出門。鬼才相信父親的話，我猜測父親可能要去辦他所謂的正事了。既然隊長都沒給他好臉色，沒答應(yīng)他，那父親嘴里所謂的正事肯定是有風(fēng)險的。替父親的安危著想，我認(rèn)為母親不在家，只有我才能阻止父親的行動，盡管這個阻止有多少把握，我也沒底。但是固執(zhí)的父親顯然已決意一口氣要走到底。我不阻攔，誰阻攔？

我一直迷迷糊糊等到凌晨兩點多，一陣隱約的狗叫聲驚醒了我。風(fēng)雪夜里，狗的叫聲極不真實，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只是偶然闖進(jìn)了我的夢鄉(xiāng)。我套上大衣，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拿起母親常用的手電筒，我知道父親此刻在哪里，我想探究父親到底在辦什么正事。

一點點地接近馬廄草場，一個雜亂的場景慢慢呈現(xiàn)在眼前：馬廄草場邊上，二十多頭牦牛一字排開，背上搭著架子，十多位穿著長袍的牧民男女，正輕手輕腳捆扎麥草，將它堆放在牦牛背上的架子上。來回穿梭的人影中，我找到了父親，他像一個將軍，正站在麥草垛旁，有條不紊地指揮那些人搬運麥草。我詫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安靜，我好像身處在一個無聲世界里，看著眼前的牧民們在默默地裝載麥草，夜風(fēng)寒氣逼人，裝草的牧民們臉上卻盛開著微笑，那是絕處逢生的微笑，是充滿希望的微笑。那些微笑一點點融化了麥草垛上的積雪，讓我內(nèi)心漸漸變得溫暖。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所作所為，也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開始幫忙搬運起麥草。

天漸漸放亮，雪又開始在天地間輕舞飛揚。白日之下的雪，如同玉屑晶瑩。

二十多頭牦牛背負(fù)著如同小山似的麥草，一字排開，連成一條“山脈”。父親忙完一切，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嘴角笑笑，想問我什么，卻沒問出口。他只是朝我點了點頭，目光里充滿歉意，我也朝父親點了點頭，用目光送給他一份支持。父親卻沒能接住，因為他的目光此時已經(jīng)掠過我的頭頂，跑向我身后，很快變得有些慌亂。我趕忙追隨父親的目光扭過頭，突然發(fā)現(xiàn)，隊長就站在距離我和父親不遠(yuǎn)的地方，他似乎已經(jīng)來了很久，我們誰都沒發(fā)現(xiàn)。

隊長用犀利的眼睛掃視著我、父親、十多位牧民、二十多頭牦牛。他的目光里隱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以為屬于父親的暴風(fēng)雪即將來臨，我甚至為父親擔(dān)憂，怕他會收不了場。

我甚至想好了，萬一父親被責(zé)罵，我一定會沖上前抱住隊長舅舅的大腿佯裝親熱，讓他無法放下面子指責(zé)父親……出乎意料，沉默片刻，隊長篤定地掃視一圈在場的人群后，最終堅定有力地?fù)]揮手，用他在部隊里練就的雄厚聲音，吐出兩個字——出發(fā)！

起初有些忐忑不安的父親，聽到那兩個字，臉上頓時開滿了花，他感激地望了一眼隊長，坦然地回過頭，手一揮，也學(xué)著隊長的樣子，大聲地喊了一句——出發(fā)！

我看到那條“山脈”開始緩緩移動，十多位牧民朝我們深深鞠躬。人群中還閃出了那天夜里我遇見的牧民老阿媽，她踩著積雪，步履蹣跚地走到父親面前，雙手顫抖地把一條潔白的哈達(dá)搭在父親的脖子上，深情地凝望父親片刻，而后雙手合十，轉(zhuǎn)身尾隨著運草料的牦牛隊伍遠(yuǎn)去。我還驚喜地看到，母親不知什么時候也出現(xiàn)在了隊長身邊，他們望著披著哈達(dá)的父親，會心一笑，那笑里似乎藏著什么秘密。

天地之間，白雪蒼茫，就像一條寬大的哈達(dá)，搭在我們每個人的肩上，我知道上面一定寫滿了吉祥，寫滿了祝福。

【作者簡介】蘇康寶，浙江溫州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7年以來，先后在《西北軍事文學(xué)》《西南軍事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遼河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文學(xué)與人生》《雪蓮》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80余萬字，2011年出版紀(jì)實文學(xué)集《守望非遺》，2013年出版中篇小說集《河鎮(zhèn)紀(jì)事》，2015年出版散文集《送你一束臘梅香》，2021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尋找李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