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的心事

李佩紅

“在它身上應(yīng)聲閃爍寶石的珠淚。愜意地在幻想的銀光中陶醉。”

1

我記得，鳥也記得。二十年前，這里還是廣闊的荒野，大地色調(diào)渾厚，蒼茫沉寂。順著貫通南北疆的唯一公路，一邊是人類繁衍生息的綠洲，另一邊是千年不變的荒野。從前緊貼地面的灰綠，大地粗獷的線條，蕩氣回腸地傾斜著，一直向上延伸、攀升至天山腳下，與鉛灰色的山融為一體。荒野上，生長著芨芨草、紅 柳、梭梭、麻黃草、駱駝刺、鈴鐺刺及一些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沒有名字的植物。我用形色軟件識別過這些植物，全世界通用的軟件，在荒野里無能為力，像個傻子。如今，只有在靠近山邊的地方能尋到這些土著植物的蹤影，被葡萄園驅(qū)趕走的還有狼、黃 羊、野兔。強(qiáng)大的人類對這片邊緣地帶重新規(guī)劃和改造，這一小塊地球原始的皮膚換成了青翠的綠色。

仿佛一夜之間，十萬畝葡萄從大地鉆出。葡萄和葡萄架，按照人的意愿排列。換臉的土地，讓熟悉從前模樣的人莫名其妙地心慌，像螞蟻突然找不到熟悉的洞口。公路兩岸隔著一排排楊樹，后面一行行長長的綠色葡萄架，如閃爍的鋼琴琴鍵，在風(fēng)的柔指的撥動下，發(fā)出“沙沙”聲，輕柔美妙。這種平視的觀察角度，不是最佳。若以鳥類的視角，或深入葡萄園中，從宏觀和細(xì)微兩個角度觀察葡萄園的磅礴氣勢和精致細(xì)膩，會對葡萄這種植物生出新的認(rèn)知。

空中俯瞰，重新規(guī)劃的葡萄園被橫平豎直的柏油路分割如蛋糕，一條條，一塊塊，平整、威武、均衡、對稱的綠色方陣，氣象宏大，意蘊(yùn)壯闊。

大新疆，最不缺這種隨性刷涂的巨幅板塊。萬畝葡萄園、萬畝核桃園、萬畝石榴園、萬畝香梨園、萬畝無花果園……似乎唯有大，方能和新疆蒼茫雄闊的大地相匹配，而往往忽略了小，那些生長在沙漠中和戈壁上的植物，開花無不小而艷。世界給它們以苦難，而它們還世界以微笑，這種小更能撥動人心，喚起善意。

每年三月中下旬，農(nóng)人把掩埋一冬的葡萄藤挖出來，捆扎上葡萄架。葡萄藤舒展開腰枝，春風(fēng)吹，陽光照，不出十天半月，綠色便冷不丁地登場了，片片嫩葉似嬰兒張開的小手掌，清新，鮮 嫩，控制不住體內(nèi)的喜悅向外溢。葉片清晰透明的筋脈斜滑至邊緣，葉子邊緣一圈圍著小小的鋸齒似的桃心。旁邊伸出一條帶卷鉤的細(xì)絲，似童話故事里站在睡公主床邊的那個可愛又有幾分調(diào)皮的小錫兵。

仲夏時節(jié)，葡萄被光和水催化，長得郁郁蔥蔥，深深淺淺的綠色葉片一層層疊加、覆蓋，濃郁的葡萄架豎起一面一面綠墻，綠葉子有紗質(zhì)的透明感，大地沉穩(wěn)的土黃色，湛藍(lán)的天空和壯闊的綠，繪制出生機(jī)勃勃彩色畫軸。

最具幸福感的當(dāng)然是秋天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

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從綠葉中蹦出來，綴掛在綠墻上，紅的、紫的、黑 的，所有的葡萄迫不及待爭著搶著出來給侍弄它們幾個月的主人表功。城里城外的游客駕車來了，當(dāng)然少不了我，采摘葡萄的次數(shù)太多了，按說司空見慣，應(yīng)該麻木，可是，每次看到成熟的葡萄自由、散漫、隨性、不計后果的模樣，自然而然想起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村里的年輕男女，眼神明亮，背著大包小包，在路口等車的樣子，內(nèi)心再次喜悅激動起來。

最引人入勝的場景是采摘葡萄的過程，一雙手套、一把剪刀、一個提籃，順著葡萄溝，把葡萄一串一串剪下來、入筐、裝滿，集中到指定地點(diǎn)。婦女們圍坐在一起，分揀采摘下來的葡萄，剔除干癟的不成熟的葡萄后，整齊地碼放在塑料筐里，運(yùn)送至庫房，準(zhǔn)備進(jìn)入下一道工序。這些都是做葡萄酒的原料，干活的人全部是臨時雇傭的農(nóng)民。一個葡萄莊園僅采摘一項(xiàng)工序，二三十個人需干半個多月。有一回，我去體驗(yàn)生活，一天下來，活沒干多少，葡萄吃到渾身向外散發(fā)著甜膩的味道。鞋底沾滿葡萄的糖液，走路吱嘎吱嘎，粘腳。大部分時間，偷懶的我坐在女人堆里，手里拿一串葡萄，一邊往嘴里送，一邊欣賞她們嫻熟的動作，聽她們嘮叨瑣碎而平常的家事，男人、孩子，她們的面部表情生動舒朗。勞動的人和葡萄共同完成了獻(xiàn)給大地的頌歌，平凡的生命，在勞動中書寫熱烈的美。

可惜，我沒有梵高作 《吃土豆的人》 和米勒畫 《拾的是麥穗的人》 的能力，否則我肯定會把平凡生活中的勞動和快樂畫下來，賦予永恒的生命。

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沉默著干活。我猜她們在心里盤算，今天能采摘多少筐，一筐能掙多少錢？我的速度根本無法匹敵這些干慣了農(nóng)活的男人女人。他們干活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我只是體驗(yàn)。老板把幾十塊錢放在我手里的時候，我還是很開心，勞動帶來的喜悅明明白白地寫在我的臉上。

我辛苦掙來的錢當(dāng)然格外珍惜，不舍得花，把它視為一次生活記憶的憑證。

兩天后，朋友問我還去不去葡萄園干活，我把頭搖成波浪鼓。體會過摘葡萄的辛勞，再看農(nóng)民工的眼光，少了些許藐視、不屑、嫌棄，懂得應(yīng)理解和尊重他們。

迄今為止，我對過于整齊劃一的東西都保持著警惕。

相比人工種植的葡萄園，我更喜歡自家院落里或?qū)捇蛘钠咸鸭堋Ｖ魅私o予葡萄自由，隨它生長攀爬。葡萄藤常常爬得與屋頂一般高，或一直朝屋頂或更高處伸展。編織出綠色屋頂。團(tuán)團(tuán)簇簇地綠懸著，綴著一串串水晶燈似的葡萄。夏秋季周末，常約三五好友，尋一戶農(nóng)家，煨一壺老茶，坐在葡萄架下的雕花床榻上，喝茶、聊天，或放首音樂，躺平，感受風(fēng)從葡萄架下穿梭的清涼，聽鳥在枝頭鳴唱。葡萄成熟，聊天聊到口干，站上床榻，尋一串最鮮美的葡萄，流水沖洗，裝入波斯圖案的瓷盤里，邊吃邊聊。這樣平常的生活場景新疆農(nóng)村家庭日日上映，時光推著時光，千年不變，也不想改變，不必改變。

一個人的一生很短，擁有幾間遮風(fēng)避雨的泥屋、幾個孩子、幾只羊、一群雞，小院里支起葡萄架，三餐不缺、平安無事，足夠了。記不得誰說的，在這個高亢的時代，一切都在與慢為敵，要知道這個世界的很多重量恰恰是對好和快的渴望造成的。從前，很多人向往大城市住高層樓房，現(xiàn)在則向往農(nóng)村有個小院兒，回歸田園，讓生活慢下來，卸下壓在身上的多余重量。

2

新疆有綠洲的地方就有葡萄，葡萄代表了幸福、美麗、愛情和奉獻(xiàn)。

葡萄晶瑩剔透，像未污染的少女的眸子。不管什么人，看到葡萄就會想到美好的生活，忘卻苦難和痛苦，身不由己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我總認(rèn)為，葡萄是具有神性的，每棵葡萄藤里都住著一個神，要不連耶穌都說他自己是葡萄樹。

葡萄的深情打開了新疆之門，書寫生活冊頁的二十四行詩。

毫不夸張地說，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整個新疆尤其新疆南部的和田、喀什、克孜勒蘇柯爾孜自治州、阿克蘇或巴音郭楞自治州，無不浸漫在葡萄和瓜果的香甜里。大街小巷，重要的路口或小區(qū)大門邊，車上推的、筐里放的、紙箱里擺的，全是葡萄瓜果。年輕的男子賣葡萄喜歡吆喝：“來吧來吧，朋友！來嘗嘗吧，剛摘的，不甜不要錢，甜死人不償命?！笨鋸堻c(diǎn)兒的小巴郎子邊跳舞邊吆喝，聲音嘹亮像剛會打鳴的小公雞。那些坐在葡萄后面的老人或婦女笑容篤定，人來了也不站起來，隨你任意挑選。等買家挑好了，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稱重。盡管放心，他們絕不缺斤少兩，慷慨些的人還會多抓一小撮給你，維吾爾族人把這個叫“排檔子”，或是“獎金”，給你點(diǎn)好處的意思。五十歲后，吃葡萄明顯不如當(dāng)年豪氣，可這絲毫不影響我逛葡萄攤的樂趣。閑來無事，一家挨著一家攤位，逛得不亦樂乎。架不住維吾爾族人熱情招呼，嘗嘗這個，吃吃那個，還沒走到頭肚子就吃飽了。

如果不吃，維吾爾族人會覺得你瞧不起他們。

新疆人喜歡在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舉辦各種盛大的活動，少不了舞蹈、詩歌、音樂。這些藝術(shù)元素在葡萄的催化里，過濾掉了不愉快的因素，讓一個個瞬間歡樂而又充滿情趣。

三十年前，我生活在北疆克拉瑪依，吃得最多的是吐魯番葡萄無核白。無核白，顧名思義就是沒有葡萄籽，吃起來特別方便。這葡萄粒小，一粒一粒往嘴里放，吃著不過癮。干脆把它揪下來，放在盆或碗里，用大勺子搲著吃。冰箱普及之后，喜歡把無核白葡萄剝下放在碗里拌上蜂蜜和定量的水，放到冰箱里凍成冰棍。葡萄的甜和蜂蜜的甜相濡以沫，冰棍有了靈魂，我給它起名“葡萄冰棍”。

三十年后，我調(diào)到庫爾勒工作。南疆的葡萄品種比北疆多，最出名的是阿圖什的木納格。吃木納格最佳的季節(jié)是要霜降之后，此前吃有些酸澀，經(jīng)霜打過的葡萄，如去除了嬌氣的貴族家的千金，酸甜適中，很是可口。此葡萄適合儲藏，到冬天春節(jié)期間拿出來吃，軟硬合適，汁水豐沛。當(dāng)然我最喜歡吃的還是一種叫綠源的庫爾勒本地產(chǎn)土葡萄。這種葡萄呈透明的翠綠色，皮兒極薄，一彈即破，汁水豐盈，因不便運(yùn)輸，常常只在當(dāng)季當(dāng)?shù)劁N售，庫爾勒人對它青睞有加。如果把巨峰、無核白、木納格、玫瑰香、馬奶子葡萄擺放在一起，買綠源葡萄的一定是庫爾勒本地人。讓我來評價這幾種葡萄的區(qū)別，無核白皮兒哏甜膩、木納格酸澀、巨峰皮兒厚肉酸、玫瑰香肉和皮兒發(fā)硬、馬奶子味道寡淡;唯有庫爾勒的綠源，是那種溫和天然純凈的甜。它的外表內(nèi)斂不動聲色，一旦入口，與眾不同的魅力馬上征服味蕾，聽到歡快的麥西來普，不由自主地舞之蹈之。所有的葡萄中，我最不愛吃的就是美國大紅提，它生澀、強(qiáng)硬的做派，很難讓我這個中國胃接受。

我時常夢到自己走在葡萄長廊下，灼熱的陽光擋在綠葉編織的穹窿之上，溫暖而柔和的光涂在葡萄葉子上，美若仙境，一步步踩著綠色的光影，宛轉(zhuǎn)迂回，不疾不徐，如同穿越了長長的時空。葡萄架的那頭有光照進(jìn)來，夢醒了，舌尖兒似乎有絲絲甜意。

別人不知的隱秘處，葡萄另有寓意。

大概我十五歲的那個秋天，每天午飯后，爸媽和弟妹都休息了，我找個借口出來，藏進(jìn)屋對面低矮的小伙房里。小伙房里一個土爐灶，磚壘的臺上放著木案板，鍋碗瓢勺和兩桶水，一堆煤，坐在里面略顯擁擠，不小心還會蹭上一身黑煤灰，實(shí)在寒酸。這些在豆蔻年華的女孩非但構(gòu)不成問題，反而是難得的愜意時光。想不想知道這心旌搖動、自在逍遙時光里，少女都做了什么？第一件事是吃，吃為大。那一段時間的我特別迷戀葡萄，不是吐魯番的無核白，是巨峰葡萄。巨峰葡萄個個圓潤雍容，我深陷于巨峰葡萄的紫色，甜中帶酸、豐盈的肉感之中，仿佛唐明皇迷戀楊貴妃。把葡萄的梗一粒兒一粒兒摘除，清水洗凈，葡萄如貴妃出浴，裹著紫色的浴袍，水汽氤氳。葡萄放在一個白瓷盤里，葡萄不能多，不能堆積狀，葡萄與葡萄間散散落落，若即若離，稍一觸碰它會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滾動，肥碩得帶一絲憨態(tài)。巨峰的葡萄皮、肉和種子很容易分離，挑一粒葡萄，端詳一下，把葡萄的蒂朝上，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捏住梗開裂的一個小瓣，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剝，撕下一條兒，再順時針再撕另一條，直到皮全部和果肉脫離。一枚和皮兒絕然不同顏色的綠色葡萄立在手指間，可能大多數(shù)人會形容它是一枚綠色的寶石，而我覺得宛若夜晚大海跳出的月亮，誘人的甜蜜氣息在鼻翼流淌。之 后，慢慢地送入嘴里，舌尖觸碰到被包裹果肉里的水的滋潤，輕輕向下壓，圓滿滑潤的果肉在嘴里變小、變扁，甜蜜的水充滿口腔，如云霧環(huán)繞里彎月似的牙。汁水順咽喉滑入食道，一滴滴清泉從懸崖滴落潭間，濺起歡愉的回響。

兩個小時足夠長，葡萄一粒一粒吃。手里捧著一本書，我記得特清楚，書是小說《林海雪原》。那時的我還不懂愛情，不懂情竇初開的少年美好情感的想象。我屏蔽了楊子榮剿匪的英雄壯舉，和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里的冬妮婭一樣，眼里只有少劍波和小白鴿的愛情，幻想著自己是小白鴿，也有一雙可愛的粉嘟嘟的腳丫、苗條的身材和嬌美的面容?？上覍ψ约旱娜蓊仒O不滿意，小眼睛、塌鼻梁、薄嘴唇、高顴骨，全盤繼承了我父母的所有缺點(diǎn)。丑無法阻擋我對愛情的憧憬，那一年，懵懂的心突然開竅，天空大地、白云藍(lán)天、土墻戈壁，所有的一切從前，包括從前在我眼中丑陋的、討厭的，全都變得明亮靈動可愛起來，因?yàn)槲覑凵狭送∫粋€院子的鄰居家剛工作的大哥哥。我的初戀，我的暗戀，注定是無人知曉的一個人秘密。吃葡萄、看書消耗兩個小時，只為等待望他一眼，對此，充滿了想象……那是最激動人心的甜蜜的時刻，小伙房的門開著，我可以用余光、用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他的腳步或細(xì)微的聲音。這樣刻意的假裝漫不經(jīng)心的一幕，容易被他察覺，后來的事實(shí)表明，這做法多么愚蠢而幼稚！他把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愛我這個小小年紀(jì)的丑女孩。他推開家門的剎那，我所有的神經(jīng)立刻緊繃，像是遭遇刺目的陽光，一陣幸福的眩暈讓我低下頭不敢目視他。他家門的右手邊的窗臺下，斜依著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牌自行車，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坐騎。他一條腿瀟灑地跨過去，不等屁股坐穩(wěn)，車把向左打個彎，猛地蹬兩下，再向右拐個彎，便出了大院。一系列動作連貫瀟灑，在我眼里閃閃發(fā)光。

我的暗戀始于這一串葡萄的消耗與期待之中，葡萄和愛情美妙絕倫。

當(dāng)然，這是一次注定沒有結(jié)局的單相思。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他自行車后面馱著漂亮姑娘回家，我的心如一枚崩裂的葡萄。我跑到無人的戈壁灘上，躺在戈壁灘上看著銀河閃閃發(fā)亮的星星，無數(shù)的被我吃下的葡萄復(fù)活了，化為淚水，一串一串從眼角流淌出來。

遭受這次打擊之后，我義無反顧地考學(xué)，離開了傷心之地，離開了家鄉(xiāng)。生活，從另一個層面打開自我。

失戀使我明白一個道理，越是美好的、呵護(hù)備至的事物越脆弱，不堪一擊。但美同時也是一種拯救的力量。

3

人類種植葡萄的歷史源遠(yuǎn)流長?？梢暂p而易舉地追溯到 《圣經(jīng)》，追溯到《史記》《漢書·西域傳》《太平廣記》，追溯到 《本草綱目》 和唐詩宋詞，追溯到古埃及法老的陵墓，野葡萄樹甚至追溯到新生代的化石里。新疆地區(qū)的吐魯番距今約1500年的阿斯塔那古墓出土了許多隨葬的葡萄果穗、枝條、種子、葡萄干，以及十六國北涼時任命管理澆葡萄地官吏的文書。2004 年，鄯善縣洋海墓地挖掘出一根約 2500 年前的葡萄藤，是迄今為止吐魯番地區(qū)葡萄種植最早的實(shí)物。葡萄和種植葡萄的人從此踏上了永無止境的路。

新疆是葡萄生產(chǎn)當(dāng)之無愧的王國。

優(yōu)質(zhì)的土地和光照非常適合葡萄生長，年年葡萄豐收。葡萄太多了也發(fā)愁，新疆人哪怕一天三頓只吃葡萄也沒法消耗完。聰明的人類便想出晾曬葡萄干，制作葡萄酒。曬葡萄干最有名的是吐魯番，吐魯番有專門晾曬葡萄的房子。在吐魯番，人們常會在路邊見到一種非常獨(dú)特的房屋，它的四壁用土坯疊砌，土坯之間留出一拃長的縫隙。遠(yuǎn) 望，藍(lán)天背景下，土黃色的晾房明暗有致，像一個個鏤空的藝術(shù)品。當(dāng)?shù)鼐S吾爾族人稱作“群結(jié)”，也就是“蔭房”或 者“晾房”。晾房里，屋頂上每隔半米左右架著一根碗口粗的“檁子”。每根“檁 子”上，吊著一根根細(xì)木杈，采摘下來的新鮮葡萄自上而下掛在木杈上，待整個晾房掛滿之后，將門關(guān)死。風(fēng)從氣孔吹入，月余，鮮葡萄就變成葡萄干了。曾經(jīng)這種涼房建在每家每戶的屋頂上，或建在高處的土丘上，如今大多改為機(jī)器烘干，傳統(tǒng)晾房退位成景點(diǎn)供游客參觀緬懷。

葡萄干是新疆人一年四季不斷的零食。

維吾爾族老人和孩子出門在外，衣服口袋喜歡裝上一把葡萄干，嘴巴寡淡了，捏出幾粒兒放在嘴里咀嚼，既解饞又補(bǔ)充能量。記得小時候，日子過得再窮，節(jié)日里維吾爾族家家戶戶客廳的桌子上擺有葡萄干。引逗得我們這些孩子想方設(shè)法去一趟又一趟，直至裝葡萄干的盤子見了底。那時候的我還很無知，想不出來自西域的男子騎著高頭駱駝，彈著唐螺鈿紫檀五弦琵琶，褡褳里裝著葡萄干的那份逍遙自得的樣子。

唐三彩的年代離我那么遙遠(yuǎn)，因?yàn)槠咸迅捎钟X得他離我那么近。似乎一閉眼他就走到了我面前，遞給我一把葡萄干。當(dāng)然，這是我成人后看到這個泥塑滯后的想象。

我從小愛吃葡萄干。1963 年秋冬，父母親帶我和大弟回山東，父母買了很多葡萄干帶回老家。車上人多，我老哭鬧，我一哭鬧爸爸心疼我，就捏幾粒葡萄干給我吃。結(jié)果可想而知，沒有經(jīng)驗(yàn)的爸媽給我吃了太多葡萄干，還沒到濟(jì)南，我拉肚子拉得脫了水，把年輕的爸媽唬得不輕。平常，我喜歡吃放了葡萄干的抓飯、糕點(diǎn)、馕，我煮粥時也愛放葡萄干。這幾年，我的口味變了，覺得無核白葡萄干太甜，黑加侖不甜不酸，做茶后小吃正合適。

葡萄干是平靜生活中的甜蜜注腳。

4

葡萄多了怕浪費(fèi)，愛動腦筋的人嘗試釀酒，多余催發(fā)了人類文明。

得陽光青睞，從前新疆人喜歡曬干菜。西紅柿、茄子、辣子、豆角和黃瓜都曬成干菜，預(yù)備漫長的冬季慢慢食用。晾葡萄干兒并非家家都能實(shí)現(xiàn)，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大量葡萄上市，一些勤快的家庭主婦，自己嘗試著釀葡萄酒。大概世上最初的葡萄酒發(fā)明也帶有這種偶然因素吧。最早知道制作葡萄酒，是看美國電影《云中漫步》，巨大的木桶里堆滿了豐收的果實(shí)，伴隨著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所有結(jié)了婚的女人赤腳在陽光下的大木桶里盡情舞蹈。飛濺的葡萄汁沾滿了女人們的長發(fā)、衣裙。

周圍的許多朋友開始嘗試自制葡萄酒。興致勃勃地從市場上買來裝酒的大玻璃瓶、不銹鋼盆、過濾的漏勺，一應(yīng)家伙事兒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待葡萄成熟。當(dāng)然購買葡萄也是很有講究的，有人喜歡小粒的赤霞珠，有人偏愛巨峰、玫瑰香。葡萄串要用剪刀一個個連蒂剪下來，破皮裂口的都不能要，選好后用水洗凈晾去水份，戴一次性手套把葡萄捏碎后加入一定比例的冰糖，裝到玻璃罐里發(fā)酵。半個月后將葡萄皮過濾掉進(jìn)行二次發(fā)酵。做葡萄酒是件挺麻煩的事，我的性格急躁沒耐心。聽說制作過程不能沾一點(diǎn)油，否則前功盡棄，洗盆盆罐罐都累，我更怕麻煩。我的一位女朋友野心大，買了一百公斤葡萄，回到家和丈夫忙活了好幾天。沒有經(jīng)驗(yàn)，把待發(fā)酵的葡萄酒裝瓶過滿，又沒及時開蓋透氣。有天晚上兩口子被巨大爆炸聲驚醒，嚇出一身冷汗，開燈一看，放在客廳的大玻璃瓶膨脹碎裂，紅酒染紅了半邊墻和家具、沙發(fā)，酒水淌得到處都是，像血染紅的戰(zhàn)場。害得他夫妻倆一夜未眠清理戰(zhàn)場，累得精疲力盡。她丈夫一氣之下再不允許她自做葡萄酒。還有一位朋友天天給我宣傳葡萄酒的好處，說是能夠軟化血管，防止腦動脈硬化。從網(wǎng)上購買各種制葡萄酒的器皿，加入皮芽子 （洋蔥） 自己釀制葡萄酒，告訴我這樣軟化血管的效果更佳。這種酒甜中帶辣，沖鼻子，朋友整整喝了一年，血管軟沒軟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口也喝不下去。朋友做了兩年便失去了興致，把一堆制葡萄酒的器皿丟入地下室，估計已落了厚厚一層灰。

一種習(xí)慣，一旦養(yǎng)成改變很難。

新疆人對白酒的喜愛和青睞遠(yuǎn)遠(yuǎn)超過葡萄酒。如果把白酒比作新疆人的正室，葡萄酒只能算美妾。烈酒更能體現(xiàn)男人的陽剛和生活的滋味。一來，葡萄酒貴、度數(shù)低，遇到能喝的人，至少一瓶，若請七八個人，葡萄酒至少消耗十幾瓶，就算一瓶不到百元也得上千塊。二來，新疆人覺得葡萄酒喝著不過癮，不盡興。兒子娃娃就應(yīng)該喝烈酒，烈酒喝的是膽量，是豪情，是濃烈的情感。兄弟之間三杯酒過后，恩怨一筆勾銷，兄弟仍是兄弟。酒喝到酣醉就放情地唱歌，瘋狂地跳舞，無所顧忌，世界消失在冒著酒氣的身外。

我在焉耆縣博物館看到一處墻角有一大陶罐，直徑約四五十公分，高五六十公分，上寬下窄、三耳小口，四周用鐵柵欄圍著。講解員介紹，這個陶罐是用來裝酒的，年代為唐。這個大陶罐是那個時代的人豪飲葡萄酒的佐證。難怪史書記載“宛左右以蒲陶 （葡萄） 為 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敗，俗嗜酒”。也不難理解，出生在碎葉的詩仙李白，為何對葡萄酒情有獨(dú)鐘，想像盛世大唐微醺的李白，嘴里忽而唱著“我欲醉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忽而唱“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遠(yuǎn)望長安城東青綺門至曲江一帶挑起的“酒家胡”旗下，“胡姬貌如花，當(dāng)壚笑春風(fēng)”，李白長襟一甩，玉碗盛來琥珀光，共飲狂歌，同舞羅衣，醉眠雕榻，“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太多的葡萄酒從詩仙李白身體里溢出一首首詩歌，袒露了他的胸襟與抱負(fù)。陡增膽氣，敢喚皇帝身邊的紅人高力士為其脫靴，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叫我不得開心顏”的傲岸氣韻在葡萄酒里揮灑得淋漓盡致，那何嘗不是酒里帶淚的佯狂。

酒是一道厚重的宮門，打開它，詩人沐風(fēng)而歌，放任山河。

我的胃不好，不善喝酒。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這個唐代酒罐的興致，每次去博物館，總是忍不住，趁人不注意輕 輕 地 撫 摸 一 下 ， 想 擁 有 陶 罐 的 主人，想埃及人那樣用碗喝酒，還是如埃及人眼中的外族人用長長的吸管喝酒。陶罐的主人會不會在夏天用馬車將它拉到開都河邊，仰面河水，一只手 端 著 一 杯 紅 酒 ， 身 邊 有 親 愛 的 女人，頭頂有滿天的繁星………很長一段時間，整個西域都浸泡在葡萄酒帶來的歡愉里。奇怪的是，傳承突然出現(xiàn)斷崖。葡萄酒突然銷聲匿跡，那么愛喝葡萄酒的西域人，何時迷戀上烈酒，一切消失在歷史的煙霧之中。

到我生活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之前，喝葡萄酒的新疆人很少了。葡萄酒再次回歸，被貼上了西方貴族的標(biāo)簽，中國人開始慢慢地嘗試著喝葡萄酒，作為追求高雅生活格調(diào)的象征，很快流行喝葡萄酒的時尚。短短十幾年，新疆的葡萄酒從千年的夢中蘇醒，新疆葡萄酒產(chǎn)業(yè)如雨后春筍，前面提到萬畝葡萄園，也是這一時期開墾發(fā)展的。它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焉耆縣霍拉山腳下。焉耆是中緯度的山間小盆地，自古以來“俗尚蒲萄酒”。沿著葡萄園的道路轉(zhuǎn)一圈，會看到大大小小的酒莊集中在霍拉山山前沖積扇地帶。葡萄產(chǎn)業(yè)集種植、加工、儲藏、銷售一條龍，基本照搬國外葡萄莊園模式，制作葡萄酒的設(shè)備和橡木桶全是從國外進(jìn)口，非常高大上。

葡萄以粉身碎骨的方式，從一個世界抵達(dá)另一個世界。自然的果實(shí)在時光里慢慢蛻變成殷紅色的葡萄酒，從 此，葡萄有了永恒的靈魂。不能喝葡萄酒的我，確十分欣賞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畫的病中的酒神，他把讓人興奮、激動、癲狂、迷醉，甚至破壞的一面攤開來，使人明白，再美好的東西 也 有 瑕 疵 。 就 像 我 談 論 半 天 葡 萄酒，真端一杯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就成了葉公好龍，立馬所慫了。只有當(dāng)酒和人的靈魂高度契合，才能抵達(dá)酒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掙脫束縛，抵達(dá)最真實(shí)內(nèi)心，為自由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