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我走過古風蕩漾的騰沖小城,幾乎被碧綠瑩瑩的翡翠包裹了,似乎到處都是玉石的傳說,也時常會在喧鬧的街市看到充滿幻想的老料,我想這不應該是這座古城的精神吧?
果然,在城中一面山坡下,我看到一個“國殤墓地”的門額。顯然,這是為紀念那個烽火連天的時代興建的。然而,走進這個被影視渲染得慷慨而夸張的故事,一組組震撼人心的雕塑,默默豎立在漫漫綠地之上,震懾得人不能自己了。
有一雕塑刻劃了一位錚錚老者面對國難時,怒目圓瞪,絕食而終,令人感慨不已;有一雕塑表現(xiàn)了一位支前婦女,寧肯餓斃,不食軍糧,令人心酸不已;有一雕塑反映的是遠征軍的小戰(zhàn)士,寬大的衣褲,無邪的笑臉,令人忘懷不已;有一雕塑是中美兩位將軍氣定神閑,運籌帷幄,指揮遠征,令人敬仰不已。然而,我在一位面容剛毅的老者雕像前停住了腳步,這位老人身穿對襟長衫,右臂前展,氣勢凜然。旁邊注釋告訴我,這尊雕塑是一位縣太爺?shù)男蜗?。我多少有點詫異:張問德,清末秀才,騰沖縣長,面對勸降,果敢復函,表現(xiàn)了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必須坦言,我對老人家無有所聞,復函之說更是不得而知。
然而,我隨后在“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里,不但窺見了當年中國遠征軍鏖戰(zhàn)的悲壯,還見到了張問德回復侵華日軍田島的信函。一名官吏能因幾行文字流芳后世,背后一定存在感天動地的事跡。我不由地上前閱覽,讀著讀著,血液便沸騰了,渾身細胞像注入了澎湃的激情,不由地為中國有這樣的縣長而擊掌稱許。這些年江湖上提及仕人,時常會引起令人捧腹或唏噓的感嘆,而這個堪稱偉大的形象卻是令人久久感懷的。
那是一九四三年,張先生本已回歸田園,又受命于騰沖縣長時,日軍已攻占了滇西的畹町等地,駐守此處的邊區(qū)行政長官和騰沖縣令竟聞風逃遁,一座秀美的邊陲古城,未有抵抗便落入敵寇之手,張先生可謂受命于危難之際矣。從此,先生攜帶一面國旗,組織騰沖人投入了抗戰(zhàn),曾經(jīng)六渡怒江,八越高黎貢山,把抗日的縣政府牢牢地扎在了敵后。這些卓有成效的工作,一定讓敵人感到了難堪和威脅,也讓日軍發(fā)現(xiàn)了張問德強勁的號召力,于是,侵略者虛偽地向先生發(fā)出了會談之邀,字里行間似乎古韻習習,彬彬有禮,給猙獰的面目披上了文雅的面紗。其實,那是城下之約,笑里藏刀,且請朋友與我一起來閱讀吧!崇仁縣長勛鑒
久欽教范,覿晤無緣,引領(lǐng)北望,倍增神馳。
啟者:島此次捧檄來騰,職司行政,深羨此地之民殷物阜,氣象雍和,雖經(jīng)事變,而士循民良,風俗淳厚之美德依然具在,城西南之第一樂園,大足有為之鄉(xiāng)也。唯以軍事未靖,流亡末集,交通梗阻,生活高昂,彼此若不謀進展方法,坐視不為之,所固恐將來此間之不利。其在貴境如未見為幸福,徒重困雙方人民,饑寒凍餒坐以待斃而已,有何益哉?職是之故,島甚愿與臺端擇地相晤,作一度長日聚談,共同解決雙方民生之困難問題。臺端其有意乎?如不我遐棄,而表示同情,則島茲先擬出會晤辦法數(shù)事,證求臺端同意解決:
一、會晤地點定在小西鄉(xiāng)董官村之董氏家宗祠:
二、談話范圍絕不許有一語涉及雙方之軍事問題:
三、為保證第二項之確實起見,雙方可用監(jiān)事員一人在場監(jiān)視談話。
右列三事,如臺端具有同情予以同意時,請先期示復。會集日期,可由臺端決定示知,以便島先時候駕。
至臺端到達此本境以后,生命名譽之安全,由島負完全責任。最妥請不帶兵衛(wèi),不攜帶武器為好。如萬一必須帶武裝兵士侍衛(wèi)時,亦無有不可,則兵數(shù)若干?槍械子彈若干?請預先示知,以免發(fā)生誤會。總之,茲事雙方系誠懇信義為前提,請不須少有疑慮。島生平為人,百無一長,唯不欺不詐、推誠接物八字,則常用以自勵。凡事只要出島之中心樂從而諸口者,雖刀鋸在后,鼎鑊在前,亦不敢有一字之改移。蒼蒼在上,言出至誠,臺端其有意乎?臨穎神馳,不勝依依,佇盼回玉。
大日本騰越行政班本部長上
昭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具
試想,拆開這樣一封貌似親善的邀約信,張先生可以當眾燒毀,也可以置之不理,一樣可以表現(xiàn)民族氣節(jié),但老人家面對“蒼蒼在上,言出至誠”之詭異,面對落款露出的大獠牙,一定躊躇了幾日,感覺若不予以駁斥,不僅會讓敵人恥笑,更會讓世人懷疑抗戰(zhàn)之決心:若不戳穿侵略者謙謙的偽善,也會讓自己如芒在背,糾結(jié)終生。于是,張問德正襟危坐,鋪紙研墨,提筆寫下了義正言辭的《答田島書》。即使今日捧讀這八十年前的信札,依然感到酣暢淋漓,依然會被先生的浩然風骨所感動,這里且請朋友一起欣賞吧!
田島閣下:
來書以騰沖人民痛苦為言,欲借會晤長談而謀解除。茍我中國猶未遭受侵凌,且與日本能保持正常國交關(guān)系時,則余必將予以同情之考慮。然事態(tài)之演變,已使余將可予以同情考慮之基礎(chǔ)掃除無余。誠如閣下來書所言,騰沖士循民良,風俗淳厚,實西南第一樂園,大足有為之鄉(xiāng)。然自事態(tài)演變以來,騰沖人民死于槍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毀于兵火者已逾五萬幢,騾馬遺失達五千匹,谷物損失達百萬石,財產(chǎn)被劫掠者近五十億。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則無以蔽風雨,行則無以圖謀生活,啼饑號寒,坐以待斃;甚至為閣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橫被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將充當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則為婦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屬騰沖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閣下說明:此種痛苦均系閣下及其同僚所賜予,此種賜予,均屬罪行。由于人民之尊嚴生命,余僅能對此種罪行予以譴責,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閣下既欲解除騰沖人民之痛苦,余雖不知閣下解除之計劃究將何如。然以余為中國之一公民,且為騰沖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責任與良心,對于閣下所提出之任何計劃,均無考慮之必要與可能。然余愿使閣下解除騰沖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張,則余所能供獻于閣下者,僅有請閣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東京。使騰沖人民永離槍刺脅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鄉(xiāng),于斷井頹垣之上重建其樂園。則于他日我中國也不復遭受侵凌時,此事變已獲有公道之結(jié)束時,且與日本已恢復正常國交關(guān)系時,余愿飛往東京,一如閣下所要求于今日者,余不談任何軍事問題,亦不攜帶有武器之兵衛(wèi),以與閣下及其同僚相會晤,以致謝騰沖人民痛苦之解除;且必將前往靖國神社,為在騰沖戰(zhàn)死之近萬日本官兵祈求冥福,并愿在上者蒼蒼赦其罪行。茍騰沖依然為閣下及其同僚所盤踞,所有罪行依然繼續(xù)發(fā)生,余僅能竭其精力,以盡其責任。他日閣下對騰沖將不復有循良淳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義之壓力。將使閣下及其同僚終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騰沖人民之前,故余謝絕閣下所要求之擇地會晤以作長談,而將從事于人類之尊嚴生命更為有益之事。痛苦之騰沖人民將深切明彼等應如何動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關(guān)切于閣下及其同僚即將到來之悲慘末日命運,特敢要求閣下做縝密之長思。
大中華民國云南省騰沖縣縣長張問德
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是的,這已不是張問德答田島之書了,而是中國人民告日寇之書。回函義正辭嚴,歷數(shù)日軍攻入騰沖后的種種劣跡,“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則無以蔽風雨,行則無以圖謀生活”,一樁樁事實揭露了侵略者的罪行,也一層層撕開了敵寇之偽善面目。接著,先生筆鋒一轉(zhuǎn),毅然提出唯有日軍返回東京,才可與其進行會談,否則敵寇必將“等待即將到來之悲慘的末日命運”,這無異于豪壯的泣血誓言??!我注意到,回函落款是“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此處一個“大”字,應對來函之“大”字,當使先生的豪邁和必勝信念躍然紙上。讀到此處,不禁仰天長嘯:先生者,中華脊梁也!
我想,任何一個正直的中國人,都會被文中充盈的凜然正氣所感染。華夏民族所以生生不息,是不斷有大寫之人每遇國難,無所畏懼,為中流砥柱。此篇浩氣長存的曠世大作,當可洗滌人之內(nèi)心,凈化人之靈魂。我們不是常要探討教科書的編選嗎?我以為這篇《答田島書》卻是比多少文章都要生動和深刻的,因為文中洋溢的風骨,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基因,應該永遠活躍在民族的血液里!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