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榮
出版第一部小說集《藍色的夢》時,我在扉頁上寫了這樣一句話:“寫作是一種無止境的交織著痛苦與歡樂的自我剖析、自我認識、自我征服的自尋煩惱?!蹦莻€時候我似乎已經意識到,寫作只有不斷地否定自我、更新自我,方能超越自我,讓寫作持續(xù)下去。喜新厭舊在情感上不可取,在寫作上卻是難得又必備的心態(tài)。寫作之所以叫創(chuàng)作,根本在創(chuàng),作僅是為創(chuàng)服務,離開了創(chuàng)新,一切作品都將成過眼煙云,無生命力,亦無價值可言。文學之初,我對自己立言:絕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
這些日子,我又在做一件更新自我的事情,完成年幼時的夙愿。自小特別喜愛畫畫,但兄妹七個都要上學,開學想有一支新鉛筆、一塊橡皮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買紙買筆買顏料學畫畫這種奢望,做夢都不敢想。工作、當兵后,又沒了學畫畫的時間與空間,這個夢便被迫折疊起來藏到心底。沒條件學,心里始終戀著不放棄,上學時無師自通地用鉛筆在廢作業(yè)本上瞎畫過白居易、杜甫、岳飛、武松、陸文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這些自己崇敬的人物。當兵后,指導員想爭風頭,想一輛車(一輛坦克相當于一個班)扛一幅毛主席像參加集會活動,遺憾連隊沒人會畫,又沒錢請畫家畫,我居然自告奮勇用紅、黃、藍三種油漆加一瓶汽油,畫了毛主席在遵義、去安源等六幅像,讓連隊在全團出了風頭。后來一直在軍師兩級文化部門工作,始終沒停止過對美術創(chuàng)作的關注支持和美術作品的欣賞。
今年“五一”假期,微信上一家畫院的16課免費體驗課吸引了我,進去一體驗,學畫畫的欲望極速膨脹,意識到這把年紀了,再不學將成終生遺憾。我立即買了顏料和筆在網上跟老師學起來。體驗課作品一交上去,老師竟認為我畫過國畫,基礎很不一般,動員我參加學習,經正規(guī)訓練后一定會很厲害。老師的鼓勵和自己的愿望一結合,我成了畫院的正式學員。兩個多月下來,正式課、體驗課作業(yè)和自習的作業(yè),畫了近百幅習作,每幅作業(yè)都被批改的老師評為優(yōu)。
正式課一周四次,加上預習和作業(yè),書房寫字臺鋪上毛氈就再也揭不下,幾乎天天要畫。11歲的小孫女竟反對,已三次鄭重其事跟我說,爺爺你整天畫畫,小說還寫不寫?我說畫畫不好嗎?她說不好,畫畫有什么意思,還是寫小說好。我沒法與她談論畫畫與寫小說的關系,她很堅持自己的立場,我的每一幅習作她都否定。也是,畢竟歲數(shù)大了,正如人說六十歲學吹鼓手,年老學藝,是件讓人笑話的事情。我不能因為小孫女反對而中斷我完成夙愿的行動,除了自信,好在愛人和女兒都支持,已經挑選了《鵲噪梅梢喜報晴》《林塘秋晚》《碩果累累》《前程似錦》等五幅習作裝裱懸掛。
文學與藝術,都是熬心力且無止境、無盡頭的苦活,在高科技飛速發(fā)展、世界瞬息萬變的新時代,更新、創(chuàng)新是時代主題。人類幾千年文明史,是一部更新、創(chuàng)新的歷史。李大釗曾說過:“人類最高的欲望就是創(chuàng)造生活?!笔澜缭谌招略庐惖馗姘l(fā)展前進,何況文學與藝術本身都是創(chuàng)作。
就文學與藝術而言,我的第一次轉折更新自我是2008年重拾書法。年輕時興趣廣泛,特別偏愛隸書,走出校門正值“文革”暴發(fā)。參加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在貧苦農民家住也沒條件練習書法。我們分團的秘書寫一手好字,他教我一個練書法的簡便方法,他讓我找一本雜志,先用墨在雜志上挨頁寫字,把整本雜志全部寫黑后,再不用墨,拿筆蘸清水就可以在上面練字,隨處有空就可以練。就這樣沒有字帖,不用墨,憑我對隸書筆法的觀察和記憶,偷空練起了書法。不料到部隊后,一天中除了睡覺,沒有一點個人支配的時間,學書法只能中斷。直到2008年退休到出版協(xié)會工作,書法家、團結出版社總編陳復澄贈我隸帖《東漢封龍山頌》,后又買了《劉炳森隸書名文》,便重溫我的書法夢。許多習作已被鄉(xiāng)友、戰(zhàn)友、文友索要。重拾書法的收獲是兩個字:靜與氣。書法幫我靜心,讓心境超然于塵世的繁華、庸俗、喧囂;書法又幫我醞氣,書法與寫作都需要氣,氣是內在的、堅毅的、無聲無息的力量。這在我的長篇小說《碑》和《極地天使》中均有表現(xiàn),《碑》是軍人氣,《極地天使》是國氣民族氣。
再一次重大轉折與自我更新是寫作《患難之生——鄒韜奮在抗戰(zhàn)中》。我是個執(zhí)著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寫作者,我在長篇小說《碑》的《跋:我寫<碑>》里寫過這樣一段文字:小說與非虛構作品雖然都是寫人、寫故事,但它們有本質的區(qū)別。小說的故事是為人物服務,非虛構作品卻是人物為史實和故事服務。非虛構作品把已有的人和已經發(fā)生的故事還原成真實就是好作品,小說要把虛構的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寫成真實才是好作品。如果小說作家只能寫親歷和已經發(fā)生的事情,那他就不能算是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家,即使成功也是偶然與巧合。我歷來認為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和非虛構作品不是純粹的文學,這些體裁介于歷史、傳記、新聞報道與文學之間,很難說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唯有小說、詩歌,都是寫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蘇軾沒到過赤壁,范仲淹沒去過岳陽樓,但《赤壁懷古》和《岳陽樓記》卻成傳世的經典。
到韜奮基金會工作,不了解不熟悉鄒韜奮先生說輕是不稱職,說重是失職。我研讀了《韜奮全集》和《韜奮年譜》,深入了解之后,我被韜奮先生愛國愛黨的堅貞氣節(jié),為事業(yè)與信仰不怕殺頭、不怕坐牢、不怕受窮的職業(yè)操守精神震撼,思昔看今,感慨萬千。一種用文學作品再現(xiàn)韜奮先生形象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但我心里有個坎,必須改變自己對紀實文學、報告文學的立場觀點,我陷入了兩難。
否定自我是件痛苦的事情。我曾在多個場合說過這輩子不寫紀實文學和報告文學的話。食言涉及為人的信譽和人格,自己說過的話和現(xiàn)實的責任感讓我猶豫。是韜奮先生的精神品格給了我力量,如果說魯迅先生是我國文學的旗手,那么韜奮先生則是我國新聞出版界的楷模。新聞出版界盡管有“韜奮新聞獎”與“韜奮出版獎”這樣的職業(yè)終生成就獎,但真正了解韜奮精神的甚少,知道的也只是愛國愛黨愛人民愛事業(yè)這些概念。概念不是形象,難以進入人的心靈,我身為韜奮基金會的成員,我不為韜奮先生樹碑立傳,等誰來做這件事?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不是不能,而是不為。為人在世誰無過,圣人君子也失言,何必為自己這無名之輩的一句話較真?我終于否定放棄了自己對非虛構作品寫作的成見,用一年的時間準備,半年的寫作,完成了33萬余字的紀實文學《患難之生——鄒韜奮在抗戰(zhàn)中》,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
在四年的采訪搜集、寫作與校勘中,我深深地體會到,寫好紀實文學作品,付出的心智與心力,一點不比寫小說少,甚至要多,它們之間最大的差異在虛構的自由與真事的局限上。小說可以憑借作者的生活積累與生活經驗,靠自己的思維、推斷、邏輯能力自由地編織故事,設置矛盾懸念;紀實文學第一要義是真實,確有其人、真有其事?,F(xiàn)實的人物與事件往往與文學的客觀要求差距較大,真實的人物與已經過去的事情不可能按照作者和文學的要求重新來過,如何把握真實的人物和已經發(fā)生的有限的真實故事,讓它更具文學性、典型性,讓人物成為文學中的典型人物,需要付出極大的心智與心力,需要寫作者用更多的精力去搜集、尋覓、發(fā)現(xiàn)文學所需要的素材,讓人物像小說人物一樣在寫作者心中鮮活。評論家周政保曾專門著文提出,沒有采訪對象就沒有報告文學,這觀點很有它的道理。
這一轉折與更新,我真切地體會到,小說和紀實文學、報告文學都是寫人的文學,不同的只是小說按照想要書寫的人物和表現(xiàn)的主題,圍繞人物去調動生活積累與人生經驗,虛構編織出供人百讀不厭的故事;而紀實文學和報告文學則是圍繞書寫的人物,通過采訪和搜集研究資料的方式,從現(xiàn)成的浩繁的資料中去挖掘、搜尋最具文學價值的素材故事;它們殊途同歸,為的是同一目標——寫出典型人物、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主題。此后,我又應邀加入了《新時期出版人改革親歷叢書》的寫作,寫了自傳體紀實文學《一生相許》,還寫了《一位普通醫(yī)生的堅守》《滇紅中國夢》等單篇報告文學。
這次參加國畫院學習國畫藝術,又是一次重大轉折與自我更新。以小孫女的視角看,畫畫與寫作似乎是毫不搭界的兩回事,其實文學與藝術不只密切相關,而是完全相通,它們的源頭同是生活,僅是表現(xiàn)生活的方式不同。文學側重觀察人的生活,美術側重觀察物的生活。文學注重人的行為、事件中的表現(xiàn)變化、舉止細節(jié);畫畫注重植物、山水、花鳥、蟲獸的特性和細部特色,動物同樣注重它的性情,以及它們間的相互關系;更重要的是美術作品所表現(xiàn)的一切,都是人與物的關系。
這種變換,不是選擇什么,拋棄什么,旨在人生狀態(tài)。畫畫后,我感覺走進了另一個新的奇異的環(huán)境,原已固定的生活狀態(tài)被打破,進入了另一種新的狀態(tài),從中體會到生活的另一種新鮮滋味,人也活出了另一種新姿態(tài)。我的直接感受是,這一轉折更新,極大地刺激了自己的思維力、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激發(fā)出我的激情與欲望,產生了新的興奮點,生命更富活力。每天我像小青年一樣滿懷激情與希望聽老師講課,完成新的作業(yè)。這種作業(yè)不是一種負擔,而是自己非??释瓿傻膭?chuàng)作。這讓我每天都處在完成新作攀登新目標的努力之中,青春再次煥發(fā)。
生活的視野與視角也變了,院子里平淡無奇的小花園突然變得像植物園那么豐富多彩,那么美麗可愛。我在這里認識了原不知道學名的桃梅、凌霄花、玉簪花、紫藤花,觀察到了松樹、竹子、葡萄、牡丹、月季、凌霄、玉蘭、銀杏、絲瓜等等花木的桿、枝、葉的各種不同形態(tài),注意到了喜鵲羽毛黑白的分布,麻雀的各種姿態(tài),還有蜻蜓、蝴蝶、蟬、螳螂、螞蚱、蟈蟈等小蟲的形狀特點,連過去最膩歪的蝸牛也變得可愛了。
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一個寫作者若是沒了新的追求,新的向往,新的憧憬,新的夢,他或許真的衰老了。人們往往稱中斷寫作的作家是江郎才盡,除得了阿爾茲海默癥的人之外,人擁有的才智是不會耗盡的,這種“江郎才盡”并非文才耗盡,而是遠離生活,生活枯竭所致。朱熹有名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毙》教恋乃疄楹稳绱饲宄海且驗樵搭^不斷有活水流來。事實上,有成就的作家都會不停地轉換更新自己,更新自我,實際是作家生命活力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智慧、追求與能力的體現(xiàn),只有熱愛自然,熱愛生活,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才會真正擁有生活。擁有生活的人,他的創(chuàng)作源頭永遠不會枯竭,他的作品也會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