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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書聽上去是個時髦字眼,可惜我不是個喜歡把書放在枕邊的人:書在我眼里一直金貴得很,讀時從來恭謹小心,舍不得隨處亂放,生怕弄壞了——而枕邊恰恰是慵懶的,甚至是昏暗的,曖昧的。
想了想,習(xí)慣幾乎打小養(yǎng)成——從小到大,讀書于我都是奢侈的,是件常常處于渴慕之中、想想都會快樂都會愜意的事,甚至多少有點兒神圣。拿到一本想看也好看的書時的興奮、喜悅,往往無以言說。分分秒秒之中,你既想盡快了然書里的“后來”,想一口氣讀完它,甚至任何時候,即便短暫到只是一小段時間,如同有人說的,譬如“離約定的晚餐尚早,寒風把我逼進一家溫暖但是生意冷清的咖啡館”,你也想到要抓緊時間去多讀上幾行。
一本好書安身立命的最佳位置,它的理想歸宿地,顯然該是書房、書架、書桌,或是窗邊。一桌一椅,一杯茶,兩只捧著書的手,一雙盯著它的眼睛,一種被它牽動著的抑揚起伏的心緒。如果有陽光斜斜地射過來,剛好落在離書本不遠的地方,當然更好;或許還有無事清風有一搭無一搭緩緩地拂弄,把書頁吹得嘩嘩嘩響,你須得用手指輕輕按住書角,不讓它匆匆翻過你正在讀的頁面。即便天陰著,書的字里行間卻也有陽光閃爍,并不扎眼,剛好能讓人心得到溫暖與明亮。
偶爾,當你從閱讀中抬起頭來,仰頭看看上方的無際蒼穹,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的時候,你在深深的失望后也就放心了——多么美妙,“超心煉冶,絕愛緇磷??仗稙a春,古鏡照神”;“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現(xiàn)實的紛繁世相有時就像一場徹頭徹尾的虛構(gòu),只存在于看見的剎那轉(zhuǎn)眼即逝,一經(jīng)抒寫變成了文字,除盡了蕪雜的一切,便都盡在書里,可慢慢地、反復(fù)地品咂回味。
對書最早的感覺,是在小書攤上,一個小學(xué)生,捧著以一分錢一本租來的小人書,聽攤主再三叮囑千萬不能弄壞,弄壞了是要賠的;上初中時,到學(xué)校一間古老廟宇改做的圖書室借書,那位瘦瘦高高的先生,從深黑背景的書架上取來了書,隔著那張讓我在上面登記簽字的舊書桌的滄桑,也總要再三叮囑別把書弄壞了;稍大些,常在課余躲進小城唯一的一家書店去,找書看——那自然更須小心,書店的書是用來賣的,不是讓你在那里讀的……
后來,當然也曾經(jīng)歷過無書可讀、偶爾找到一本書后只能偷偷讀的年代。那樣的經(jīng)歷讓我以為把一本好書放在枕邊,必是一種過錯——不是書的過錯,而是人的過錯。正是那次深夜偎在床頭偷讀一本“禁書”,讓我在突然之間,對枕邊書這一詞語的優(yōu)雅性生出了質(zhì)疑。我固執(zhí)地以為,枕邊書看似是對書的熱愛,其實未必,至少不少時候是對書事實上的輕慢與褻瀆。枕邊書看上去像是閱讀的最大延續(xù),但細想那同時也是閱讀的戛然而止——那樣一本書,你讀著讀著,就睡著了?!氨M日后廳無一事,白頭老監(jiān)枕書眠?!?/p>
記憶最清晰的一次枕邊閱讀,是高中時,班主任兼教授語文的先生推薦的四大本《靜靜的頓河》。有天他在課堂上突然說起,他剛剛讀到一篇文章介紹一本譯成中文不久的新書,叫《靜靜的頓河》。當先生感嘆在小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讀到那本書時,誰也沒有料到,班上竟有個同學(xué)說他家就有。先生聽了立即提議,請那位同學(xué)把他的書貢獻出來,讓全班愿意讀的同學(xué)一起讀。
一個高中學(xué)生,就在那樣苛刻的規(guī)定下開始讀《靜靜的頓河》。那正是一個年輕人追逐外部世界奧秘的年歲,對故事情節(jié)進展的緊張期盼,遠勝過對小說藝術(shù)的探索領(lǐng)悟;何況時間緊張,四大本書,每本在我手里停留的時間不足三天,除了把白天上課之外的課余時間全部用上,晚上還要加班加點,就著昏黃的夜燈囫圇吞棗地讀。認真想來,《靜靜的頓河》算得上是我第一次真正擁有過的枕邊書。
但有一本書,倒是一直放在我枕邊的,稱得上是本真正屬于我的枕邊書。真正的枕邊書,該是可以反復(fù)讀,讀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我的枕邊書是本《詩經(jīng)選》,豎排,封面簡潔,除了書名沒有任何圖案,從左往右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世紀50 年代末出版,兩角多錢,一個高中同學(xué)所贈。
后來我有過好些種《詩經(jīng)》,裝幀精美,甚至有彩色插圖和詳細注釋??烧嬉恢狈旁陔x床頭不遠處,算得上枕邊書的,倒是看上去最簡陋最不起眼的那一本。
凝視著封面上那種晦舊的、仿佛落滿世塵、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深的淡黃色,恍然如對時間的豐厚沉積。有時一天將盡,別說拿起、打開,只要看見那本書,也會思接千載,去想象幾千年前,是怎樣的一些人,在一些怎樣的地方,吟唱著那樣原本日常如今卻顯得典雅的詩句……
那樣的想象十分奇妙,讓人驟然明白,世界并非文字的虛構(gòu),它曾那樣真實地存在著,并在那些詩句里吟嘆著也訴說著,喧嘩著也寂靜著;那樣的存在,也剎那間就能讓一個浪跡于世的凡俗之輩,突然想到要確認一下生命所在的位置;靜夜沉思,謙卑與敬畏油然而生,不會因一點小小的喜悅妄自尊大,也不會因一點小小的失誤而唉聲嘆氣。所有的創(chuàng)作者都沒有姓名。漫長的歷史就是無數(shù)無名無姓的人創(chuàng)造的,你若能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員,便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聽說有好幾種云不妨終生懷念,我或許有那么一朵。我聽見樹林沉浸在黎明的寂靜里,我知道也會有別人聽見。我還知道,有幾片生命的落葉已悄悄夾進某本書里了,不管它在或是不在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