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平
治愈系文化在日本已經形成較為成熟的產業(yè)體系。韓思齊將“治愈系”定義為能夠撫慰心靈,給人以持續(xù)、恒久、連續(xù)的舒暢感的一系列事物。這一定義與日本傳統(tǒng)禪文化具有一定的相通性。禪宗思想于12世紀初自中國傳入日本,經本土演化,禪在日本發(fā)展成為一種相信本來的清凈、本來的善,力圖使各自的心靈自由無礙的一種人間精神。筆者擬借用傳播學分析中常用的拉斯韋爾5W理論模型,從Who(誰,即主人公)、Says What(說了什么,即情節(jié)內容)和In What Channel(通過什么渠道,即場景設定與鏡頭表達)三個角度出發(fā),以《深夜食堂》《孤獨的美食家》《小森林》三部代表性治愈美食劇為研究對象,探究禪文化如何滲透于視聽語言中,發(fā)揮治愈功能。
禪宗思想中“簡單的清凈”意指脫離世俗利益的煩擾,回歸人心本身的自由。美食類治愈系影視劇中的人物關系設定通常是簡單、純粹的。主人公從某種程度而言,都脫離現(xiàn)實社會中的社會關系束縛。無論是《深夜食堂》中的老板、《孤獨的美食家》中的井之頭五郎還是《小森林》中的市子,都是獨身形象,不帶有原生家庭和其他世俗情感的羈絆。劇中主人公的身世也保持著神秘性,三部作品中都盡可能簡化一般影視劇中對人物身世背景構建的重頭戲,五郎之前的經歷、市子與父母的過往、深夜食堂老板臉上的刀疤、開店的原因都不曾詳細勾畫?!渡钜故程谩分械睦习迳踔翛]有角色姓名,觀眾觀看到的只是主人公當下的狀態(tài),過往經歷一概被淡化。此外,主人公與其他出場人物的關系通常都是平淡的,并沒有濃烈的情感關聯(lián),但仍能讓人體會到角色間簡單對話中的放松與愉悅。
這種留白的處理方式使角色簡化對角色本身的限定,給觀眾搭建了一個可以暫時不為世俗所累、回歸純粹本心的烏托邦,找尋對食物的渴望,同時賦予觀眾對角色想象的自由,從而增強觀眾的代入感,讓觀眾在觀看時能同主人公一般,或身處自然山水,或穿梭城市街頭,或偏安一隅,制作品嘗美酒美食,旁觀人間百態(tài),得到禪文化中強調的心靈的自由與片刻的解脫。
物哀論由江戶時期日本國學家本居宣長提出,王向遠認為,“‘知物哀’就是知人性、重人情、解人意,富有風流雅趣”。溫為才在論及禪宗與物哀關系時指出,在形成物哀審美意識的過程中,禪宗的無常觀提供了完備的哲學觀。受“物哀”理念的影響,日本文學善于表現(xiàn)內心深處的細微情感,追求纖細柔美的感觸以及對事物最原始的感動。這種感動包括悲哀的情調及優(yōu)雅、含蓄、沉靜的情緒?!渡钜故程谩贰豆陋毜拿朗臣摇贰缎∩帧啡孔髌返臄⑹嘛L格也都弱化劇情的沖突,在溫暖、安逸的基調中也體現(xiàn)著物哀的特點。
三部作品都由相對獨立的故事組成,《小森林》以明確的四季更迭為線索展開,但市子在山林四季中將要獲得哪些食材、如何烹飪卻是未知的?!渡钜故程谩泛汀豆陋毜拿朗臣摇返那楣?jié)發(fā)展則都是圍繞主人公的制作或選擇的美食展開,觀眾觀看之前只能憑借每集獨立的標題獲知最基礎的信息,至于主人公如何發(fā)現(xiàn)、如何制作該集的美食以及下一集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則都要通過劇情發(fā)展和劇集更新才能得知。這樣的設定放大了美食的誘惑力,使觀眾能夠在未知與驚喜中將注意力聚焦到美食本身,并對下一集抱有期待,獲得持續(xù)的積極的動力。
《深夜食堂》的各集故事中,盡管主人公身份背景簡單,但其五季故事出場的人物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群體的縮影。人情冷暖與世事無常通過劇情發(fā)展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故事設定上,午夜鐘響,在略顯擁擠卻溫馨的小店中,食客們不期而遇,有的??椭g或彼此、或與老板結為僅在深夜食堂相聚的朋友。雖然每個夜晚的深夜食堂都熱鬧非常,但等夜幕褪去,相聚在這里的人們便各自離場,互不打擾對方的生活,在這里形成的微弱羈絆隨著陽光的出現(xiàn)而消逝。夜幕降臨,人們或許會重逢,或許失散,或許又有新的面孔出現(xiàn)。發(fā)生在人物身上的經歷也充滿人情意味:一份土豆泥沙拉背后母親對游子的惦念、一碗貓飯背后命運的玩笑,等等。每一集故事都以食物為標題,以食物為線索,將一個個食物背后回歸生活的故事娓娓道來。故事之間看似獨立,實則卻串聯(lián)起一個殘酷、冷漠卻又充滿溫柔與感動的現(xiàn)實世界,直抵人內心深處關于友情、親情最柔軟的依戀。劇中的不少經典臺詞也透露著世俗生活中禪意的啟發(fā),如“人生如尼羅河中沉浮,不要輕視人生啊”“命運的安排總是緩緩推進一些我們還不知道的事情,而這些,以為是巧合的來來去去,在經過之后才知道,命運,自有它的道理”,等等,都在意圖表現(xiàn)無常命運中的物哀美,讓觀眾在觀看一出出動人的小品的過程中,與人物故事的不圓滿共情,同時又能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接納不圓滿的事實,得到不圓滿生活中仍有溫暖的心靈寬慰,進而生發(fā)對世間情感的珍惜,感受到生活中一餐一飯背后飽含的溫情,得到治愈。
相比《深夜食堂》,《孤獨的美食家》和《小森林》更偏弱劇情敘事,出場人物更加單一,注重對主人公個人的情感和細節(jié)刻畫?!豆陋毜拿朗臣摇分?,主人公五郎內心戲十足,從決定走哪條路到選擇吃什么,五郎的內心活動毫無保留地以獨白的形式外露?!缎∩帧分械那楣?jié)推動也完全依靠市子的獨白,其內容包括市子對天氣、對環(huán)境、對食材等方面的個人感知。心理活動的放大使觀眾自身從一般對白的傾聽者成為獨白的完全接收者,參與組成對白的一部分,通過主人公心理波動的敘述與主人公一同感知食物和事物的淡泊、樸素、美好以及生活中隨遇而安的安逸。
此外,兩部作品都強調主人公自身對美食的探索過程,與禪宗中不需要通過媒介,注重內在體驗的思想不謀而合,《小森林》中更是完整展現(xiàn)了市子從深入山林采集食材到制作和品嘗的全部過程。嗶哩嗶哩視頻網站中,《孤獨的美食家》的彈幕常出現(xiàn)“看了等于吃了”“叔吃了等于我吃了”等字樣。盡管出現(xiàn)的美食看起來并不高端奢華,但也正是如此,才能讓觀眾感受到親切,使觀眾在參與視聽過程中也從感知上與主人公共同完成了一次體驗美食的“修行”,實現(xiàn)對美食和生活無限期待的共鳴,得到觀感和心理的雙重滿足。
禪意與自然同在。《小森林》電影中的設定即位于日本鄉(xiāng)下,鏡頭多聚焦山林鳥獸、行云流水、陰晴風雨等自然元素,向觀眾展示市子田園詩般的生活環(huán)境。《深夜食堂》和《孤獨的美食家》雖然故事背景設定在城市,但《深夜食堂》的開場卻是從喧囂都市轉向小巷一角,有鬧中取靜之感;《孤獨的美食家》中,五郎隨心所欲選擇餐館,劇集中出現(xiàn)的店鋪通常都是隱藏于都市中的不起眼的小店,老板也往往熱情而富有耐心。這些美食類治愈影視作品都秉持回歸自然、回歸自由、尋找歸宿的精神內核,從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忙碌、冷淡、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的反抗,強調自然、慢節(jié)奏的生活態(tài)度和樸素的人際關系,用影視化的表現(xiàn)手法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奔忙的觀眾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中舒適自在的精神家園。
食材源于自然,經人間煙火成為菜肴,美食也因此可視為溝通自然與現(xiàn)實的符號。三部作品中也處處可見對食物的敬意?!缎∩帧废盗须娪爸校魅斯凶訉κ巢牡倪x擇往往按照時令的變化,遵照自然生長規(guī)律,在不同的時間接受自然不同的饋贈,各個系列——《夏秋》《冬春》也取自四季。隨季節(jié)更迭不斷變化的自然風光被鏡頭記錄,由市子帶領觀眾參觀,讓在城市中感到生活和工作壓力的觀眾能夠暫時代入市子慢節(jié)奏的生活,寄情山水,在田園景象中完成一次精神的出游。
都市美食劇則更傾向于以“大隱隱于市”的觀念引導觀眾“參悟”平淡生活中的“禪意”,認真對待生活點滴?!渡钜故程谩返睦习鍖κ澄锏奶幚黼m然不復雜高端但也在日?;呐腼兎绞街型怀鰧ψ匀坏木匆?。對于不同形狀、不同制作方式的食物,老板會以認真的態(tài)度用不同的器具呈遞給食客,最大程度發(fā)揮美食色、香、味的誘惑力。畫面也會多用特寫鏡頭放大美食與美器的和諧美?!豆陋毜拿朗臣摇分?,五郎作為食客,也高度重視飲食的儀式感,在用餐前要對食物說一句“我開動了”,以示對食物和自然的感恩。劇中人物對美食的敬意和享受也向觀眾傳達出生活的美好就蘊藏于簡單的一餐一飯之中的理念,撫慰觀眾勞碌迷茫的心靈。
“治愈式美食劇為我們帶來的不是美好的童話……表面上說的是食物,實則講的是人情,用人情來為迷失了的人指明一條道路,從而抵抗或是救贖‘人的異化’?!薄渡钜故程谩贰豆陋毜拿朗臣摇贰缎∩帧匪鶄鬟_的本質都是孤獨。這種孤獨感也迎合了都市年輕人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從而更能與觀眾產生共鳴。通過在人物、情節(jié)和場景設定中融入的日本傳統(tǒng)禪文化這一古老、樸素的哲學觀,以源于自然的美食為中介,讓追劇、欣賞電影的過程演化成一次參禪的過程,這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無國界地激發(fā)觀眾對自然、自由的向往和對樸素生活以及淳樸情感的感悟,實現(xiàn)從感官到心理上的雙重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