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凌
2020年9月2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共同發(fā)布了《青少年藍皮書: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運用報告(2020)》。該報告顯示,未成年人的互聯網普及率已達99.2%,顯著高于我國總體互聯網普及率(64.5%),且10歲及以下開始接觸互聯網的人數比例達到78%,首次觸網的主要年齡段集中在6-10歲①。由此可知,用戶的觸網年齡逐漸降低,兒童成為互聯網主力軍。
本文采用國際《兒童權利公約》中對兒童年齡的界定,即兒童指18歲以下的任何人。一方面,短視頻制作方式簡單、準入門檻低,這為兒童進行短視頻拍攝提供了前提條件,同時短視頻本身所擁有的特效、濾鏡功能,也激發(fā)了兒童們的好奇心,吸引了兒童群體的注意,短視頻的用戶群體開始呈現低齡化趨勢。另一方面,眾多兒童是在家長的推動下“被迫營業(yè)”的。隨著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啟“云養(yǎng)娃”模式,孩子被強推到鏡頭前,兒童群體也因此成為網紅中的一大類別。如美拍上“小山竹”的媽媽從山竹兩歲起就開始記錄其日常動態(tài),吸引了眾多短視頻用戶的喜愛與關注。2016年,山竹多次受到電視臺的邀約,登上網絡春晚、《歡樂中國人》等節(jié)目,被更多觀眾熟知。
從“小山竹”到萌娃“宋民國”“權律二”,兒童已經成為一種傳播符號。由于兒童正處于發(fā)展的萌芽期,心智尚未成熟,他們的媒介接觸行為勢必會影響其人生觀、價值觀的形塑和發(fā)展。面對成人世界的消費邏輯和審美需求,正確挖掘網紅兒童存在的原因才能對癥下藥,呵護其健康成長。
持續(xù)產出的兒童短視頻吸引了用戶的眼球,提升了用戶對兒童短視頻的消費欲望。為了獲取更多用戶的點贊和關注,在網紅群體中占據一席之地,兒童群體開始有意識地模仿短視頻平臺里的流行內容,家長也從外貌、行為等方面將孩子打造成立體化網紅,兒童的世界呈現出成人化傾向。
從拍攝視角來看,網紅兒童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他者視角拍攝下的網紅兒童,主要由家長(即第三人)承擔短視頻的拍攝、發(fā)布任務;第二類是兒童從自我視角出發(fā),將其所想拍攝的內容通過短視頻的形式呈現出來。無論是他者視角下的網紅兒童還是自我呈現的網紅兒童,兒童都是作為出鏡人物將自己的形象呈現在鏡頭前,在用戶的圍觀中成長。
一方面,兒童以短視頻為媒介主動完成形象建構。他們通過觀看短視頻接觸到了暴力、血腥等內容,在好奇心和表演欲的驅使下,通過夸張的表情、戲劇化的表演完成對自我的印象整飾,成為用戶觀看、娛樂的對象。美拍中名為“黑珍珠逗你玩”的00后用戶,即是通過一人分飾多角,對學校生活、社會日常進行吐槽,收獲了大量粉絲。還有部分網紅兒童會通過模仿成人戀愛、分手等行為迎合用戶觀看的獵奇心理,兒童與成人的界限趨于模糊。
另一方面,網紅兒童的表演也存在被動表演的情境,其內容具有明顯的被安排的痕跡。仍處在咿呀學語階段的兒童,卻要以成人的口吻講述網絡流行段子;還在上學前班的兒童,就要被家長安排學習表演各種視頻片段;成人常通過逗趣兒童的方式,抓拍其驚訝、出糗的表情,以此引發(fā)用戶的捧腹大笑,博取關注。此外,在一些點贊、評論數量較高的短視頻中,家長還會利用兒童稚嫩的形象,激發(fā)用戶的童年情結。但在借助這些方式吸引用戶眼球,增強短視頻獨特性的同時,兒童也淪為了短視頻用戶娛樂的附庸。
作為消費主義社會中不同于成人的稀缺資源,兒童被卷進了媒介生產的流水線之中,成為短視頻用戶消費的符號。一方面,短視頻所具有的美顏功能隱匿了兒童原有的狀態(tài),用戶看到的內容都是經過家長、平臺精挑細選的。另一方面,在形象外表方面,網紅兒童呈現出成年人的知性,失去了其應有的稚嫩和純真。他們經常穿著成人的衣服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小女孩的服裝以低腰褲、抹胸、網襪等為主,小男孩則以西服、領結為主。兒童被打扮成了成熟的小大人模樣,短視頻內容也因此呈現出了以身體展演為主的娛樂風格。
兒童的家長通過服裝搭配、形象裝扮、引導表演來引發(fā)兒童激烈的情緒反應,以此來接受短視頻用戶的圍觀。通過這些戲劇化的行為、被佯裝的外表,兒童在短視頻用戶的凝視和規(guī)訓中完成自我的展演。然而,這些本不應是他們的狀態(tài),兒童已經成為娛樂短視頻用戶的工具。
當兒童開始向往成人世界,并試圖接觸各種負面信息,如性、暴力、戰(zhàn)爭等,他們的童真便會慢慢被吞噬,提前進入《童年的消逝》中提到的人生第二階段:“可塑性與好奇心逐漸退化,然后扭曲成為偽成人的劣等面”②。網紅兒童的形成不僅與自身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還受到資本的驅動。借助這樣一群低齡的數字勞工,兒童成為流量變現和資本牟利的工具,家長也迷失在了金錢和欲望的漩渦中。
從網紅兒童自身的成長環(huán)境來看,作為互聯網中土生土長的“數字原住民”,不少兒童從蹣跚學步時就開始接觸互聯網,對手機、平板電腦等產品的使用方法無師自通。隨著兒童年齡的增長,他們開始尋找存在感,而短視頻作為兼具娛樂和社交屬性的平臺,恰好滿足了兒童的表達、被關注、被認同的需求。在虛擬空間中,他們主動向網紅的世界靠攏,渴望通過短視頻尋找更多的趣緣共同體,獲得更多的關注和認可。
短視頻賦予個體參與生產的能力,使得用戶從觀看者向拍攝者轉變,對于兒童來說也不例外。兒童身份轉變的背后,是其對自身創(chuàng)造欲望的釋放:通過表演對短視頻的內容進行改編和創(chuàng)造,兒童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對原內容進行解構和重構,體驗作為支配者所帶來的權力感。表面上,短視頻為兒童營造出的虛擬交往環(huán)境,看似滿足了他們的社交和表演需求,實則是在無形中把其推入無盡的深淵之中。網紅兒童長時間暴露在聚光燈下,其行為舉止展現出超年齡的特征,散發(fā)著早熟的氣息;部分低俗內容也會對其他用戶產生負面影響。
算法推薦技術在短視頻領域的應用,也加劇了網紅兒童的形成。算法推薦技術通過后臺監(jiān)測短視頻用戶的觀看行為,從地理位置、興趣愛好等方面刻畫用戶畫像,形成用戶的行動軌跡,從而實現短視頻內容和用戶需求的精準匹配。在算法技術的作用下,同類視頻重復出現在兒童的視野中,久而久之,兒童陷身于信息繭房的牢籠中,其身心發(fā)展難免會受到互聯網的影響,被技術所涵化。懷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兒童也想要模仿同樣的內容來博取用戶的點贊和關注,因此產生兒童跟風拍攝、盲目模仿的行為,造成“兒童變成網紅”的現象。
從網紅兒童形成的外部力量來看,網紅兒童自身包含著巨大的商業(yè)潛力,其釋放出的利益氣息吸引了商業(yè)巨頭的青睞。在福布斯發(fā)布的2020年YouTube收入排行榜中,9歲的瑞恩以2950萬美元排名第一,連續(xù)三年蟬聯榜首。瑞恩是一名“開箱”網紅,通過短視頻的形式將拆開玩具包裝箱之后的產品測評發(fā)布至平臺上,收獲了大量粉絲擁躉。他還擁有自己的頻道“Ryan’s World”和涉及玩具、書包、牙膏等商品的品牌線,并于2020年取得2億美元的銷售額③。兒童正在作為利潤產生的重要力量,被資本裹挾進新媒體空間的運作體系中。
短視頻平臺正是嗅到了網紅兒童背后所蘊藏的紅利氣息,開始利用技術侵占兒童的領地,為其套上流量的枷鎖。他們將鏡頭對準兒童,把對兒童容貌的欣賞、身形的展演等內容作為迎合用戶需求的砝碼,用戶隨意點點屏幕,就能充當數字勞工,為躲在兒童背后的平臺和父母貢獻流量。“14歲早戀生下兒子”“全網最小二胎媽媽”等顛覆三觀的短視頻,都能獲得上百萬的點贊量,可見這種“商業(yè)侵占”現象正在向全世界蔓延,產生兒童的“數字圈地”現象,使得用戶在不知不覺間接受商業(yè)公司的邏輯與理念④。在網紅兒童具備一定的流量基礎上,平臺以用戶打賞、廣告植入等作為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將短視頻上的內容引流到其他社交平臺,通過轉發(fā)、點贊完成商品交易,進而實現資本牟利。
由于兒童走紅之后可能獲得商業(yè)合作的機會,加之受到兒童行為能力和年齡限制,其社交賬號通常由成年人代為管理,獲得的經濟利潤也自然由家長支配,故在金錢利益的誘惑下,家長不惜將自己的孩子“綁架”至鏡頭前牟利。李湘通過女兒獲得代言費,“阿拉蕾”“裴佳欣”等大量的網紅兒童通過參與綜藝、電影等取得大量報酬的案例,都在刺激著家長。在利益的驅使下,家長陷入了流量的泥淖,利用孩子實現其坐擁億元的夢想,兒童成為滿足家長虛榮心和炫耀心理的資本。
兒童成為網紅意味著他們將暴露在公共視野中,面臨隱私泄露的風險,還有部分低俗內容會對其身心發(fā)展產生負面影響?!皟和絹碓匠蔀槭茏鹁吹膶ο螅且粋€特別的產物,有著不同的本質和不同的需求,他們需要與成人世界分離并受到保護”⑤。作為國家未來發(fā)展的希望,為兒童營造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防止兒童變成流水線產品,需要政府、商業(yè)平臺和社會的共同努力。
目前,世界各國都相繼推出了一系列保護未成年人權益的法案,如美國的《兒童色情內容防止法》《兒童在線隱私保護法案》等。我國也先后出臺了相關法律法規(guī)。2020年全國兩會期間,民革中央提交了《關于加強未成年人從事商業(yè)活動權益保障的提案》,提出構建未成年人從事商業(yè)活動行業(yè)許可規(guī)范的建議等⑥。2021年7月21號,中央網信辦啟動“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huán)境整治”專項行動,嚴禁16歲以下未成年人出鏡直播,嚴肅查處炒作“網紅兒童”行為。
盡管我國為保護兒童發(fā)展推出了很多政策,但較發(fā)達國家而言,還有提升的空間。如國內仍沒有系統(tǒng)的法律來規(guī)范用戶過度消費網紅兒童的現象。為此,政府應建立多部門聯合治理、多行業(yè)協(xié)同監(jiān)管的機制。網絡信息安全部門應實時監(jiān)測、全面篩查影響兒童身心發(fā)展的低俗信息;廣播電視部門應監(jiān)督過分包裝和炒作網紅兒童的行為,引導公眾正確生產和消費兒童影像。政府也要健全兒童保護及互聯網傳播的法律法規(guī)體系,用剛性制度筑牢保護兒童健康成長的防線。
??绿岢觯骸叭俺ㄒ暯ㄖ峭ㄟ^在被囚禁者身上營造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xù)的可見狀態(tài),從而確保權力自動地發(fā)揮作用”⑦。從??碌摹叭俺ㄒ暠O(jiān)獄”理論來看,平臺運營商和短視頻用戶如同站在瞭望塔上的監(jiān)視者,兒童則處在圓形監(jiān)獄之中,對自己的信息幾乎喪失了保護能力。表面上賬號所有者享受的是免費服務,但實質上在用戶協(xié)議“已讀”時,就默認了兒童是低齡數字勞工這一身份,即兒童成了將信息通信技術和數字技術作為生產資料的腦力或體力勞動者⑧。
平臺應提高兒童用戶的注冊年齡,完善內容審核機制,推動算法升級,同時提高內容發(fā)布的標準,建立有效可行的內容分級——過濾制度,自動篩選過濾不適宜兒童觀看的成人化內容,避免兒童過度接觸。
平臺運營者也要嚴守職業(yè)道德底線,不能一味奉行“流量至上”的原則,大肆炒作網紅兒童以博眼球。對于過度消費、營銷兒童身體的短視頻,要開辟舉報通道,通過關停賬號、注冊警告等對其進行嚴懲;嚴格監(jiān)管由于過度迎合用戶獵奇心態(tài)所誘發(fā)的兒童成人化的打扮、言行等行為,強化違規(guī)懲戒機制,為兒童營造清朗的網絡空間環(huán)境。
家庭教育作為教育的起點和基點,對兒童價值觀的形塑起著關鍵作用。身為互聯網中的數字原住民,兒童生長于其中,徹底屏蔽互聯網帶來的負面影響并不現實。這就需要家長承擔起保護兒童的責任,時刻關注其媒介使用行為,避免兒童被外界不良內容干擾。對于較小的幼兒,要維護好孩子的生長環(huán)境,篩選所接觸的信息;對于年齡較大的兒童,父母應學會靜下心來傾聽他們的心聲,積極地給予關懷和陪伴,才能建立良好的親子溝通,而不是把兒童當作提“現”木偶。
學校及有關教育部門要關注新媒體空間的生產情況,積極監(jiān)督參與短視頻的兒童受教育和身心發(fā)展情況。在各個年級可以設置分層級的媒介素養(yǎng)課程,講述保護個人隱私信息的重要性、方法和隱私泄露的風險,列舉觀看不良視頻內容的后果,批判低俗消極負面的價值觀。同時加強相關的社會實踐活動,通過模擬游戲的方式教育兒童使用短視頻的方法,教會他們如何在網絡社會中保護自己,只有這樣才能正確引導兒童掌握媒介接觸的方法。
短視頻是虛擬空間與現實社會互動的產物,既反映著現實社會,也深刻地反作用于現實社會:本應五彩斑斕的童年,卻被卷入資本的運作體系,不同的兒童被包裝成統(tǒng)一且符合用戶口味和習慣的形象,成為流水線上的一道媒介奇觀。因微笑圖走紅的“假笑男孩”蓋文全年都在各地區(qū)間奔波趕通告,雖然他學會了站在舞臺上隨時露出“咧嘴假笑”的標志性表情,但當聚光燈熄滅后,他的表情呆滯如一個木偶。還有家長完全不顧孩子肥胖的體型和尚未發(fā)育成熟的身體,讓其暴飲暴食,吃肥腸、豬頭等油膩的食物,以積累人氣。上萬的點贊數和近在眼前的利益蛋糕,是家長拿孩子童年和健康冒險的源動力。切斷網紅兒童的利益鏈,找回丟失的童年,需要政府、平臺、社會和家庭的共同努力。
注釋:
①張賽.《青少年藍皮書: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運用報告(2020)》在京發(fā)布[EB/OL].中國社會科學網,2020-09-22.http://www.cssn.cn/zx/bwyc/202009/t20200922_5185844.shtml.
②[美]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M].吳燕莛 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64.
③福布斯中國.福布斯發(fā)布2020收入最高的十大YouTube網紅榜,9歲開箱網紅連續(xù)三年霸榜[EB/OL].新浪財經,2020-12-22.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6683938037057019&wfr=spider&for=pc.
④洪亞星,董小玉.從“童年的消逝”到兒童的“數字圈地”[J].新聞愛好者,2015(12):34-37.
⑤普拉姆.童年的緣起[J].地平線,1971(13):9.
⑥張鴻巍.給未成年人從事商業(yè)活動立規(guī)矩[N].中國教育報,2020-05-27.
⑦[法]米歇爾·???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 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224.
⑧姚建華.制造和服務業(yè)中的數字勞工[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