渲染生命的底色追求簡單的快樂
——談我所理解的生命教育

李明海

引子： 一段如履薄冰的經(jīng)歷

去年我?guī)Я昙墸?畢業(yè)季， 五月份疫情復課后， 還臨時兼了另一個班的語文課。 原因是新接手這班的一個孩子——我們姑且稱她青桐吧， 有抑郁的情況 （因某種原因抵觸課堂， 并為此多次深夜崩潰）。彼時， 全社會上上下下對學生心理健康空前關(guān)注， 一些學生心理問題的個案也聽聞不少， 但自己從教三十余年來， 直接面對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三十年前師范讀過的心理學， 似乎也沒有這方面的內(nèi)容。

年級甚至還專門建了一個針對這個孩子心理干預的工作群， 相關(guān)領導、 心理老師、 班主任及語文老師五六人， 都在其中。 大家初步商議的策略是內(nèi)緊外松， 多關(guān)注， 但盡量不留痕跡。 從我來講， 首先自然還是上好課， 讓孩子們喜歡， 讓青桐能接受。

幾天課下來， 我注意到這孩子總體情況還好， 我當然也會更多地給一些機會， 她表現(xiàn)不錯， 信心和興趣明顯提升。 家長專門發(fā)來信息， 說 “您是孩子非常欣賞的老師， 這周上您的課孩子很開心” 等等。 這對我當然是一個激勵。

我還是希望能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到孩子的內(nèi)心。 六一那天， 早上停車時， 在停車場旁邊的芒果樹下， 無意中看到一幅動人的場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拿一根細長的竿子， 竿頂上勾著個空空的紅色塑料袋， 玩得不亦樂乎， 遠看像是放風箏一樣。 朝陽灑在他的圓臉上，他綻放出最本真的笑容。 我覺得這是 “六一” 最好的注腳了 （年級當天有豐富的慶?；顒樱?整棟教學樓一直沉浸在歡聲笑語中， 但我仍然認為這個小孩子， 是更自由和快樂的）。 我當即拍圖， 發(fā)在朋友圈里?？赡苁怯|動了好多人的內(nèi)心吧， 這條朋友圈反響熱烈。 一個當校長的朋友也轉(zhuǎn)發(fā)了這幅圖， 還另配了主題： 越簡單， 越快樂。 我把圖， 和這個主題， 都在課上同步分享給了孩子們。 我說咱們就一起來寫一寫這個題目好吧， 寫什么話都可以，不論字數(shù)。

我也當堂寫了， 題目就是 《越簡單， 越快樂》 （后來還被 《中山日報》 發(fā)表出來）。

這個過程當中， 我自然會特意關(guān)注青桐， 因為從某個角度說， 這個題目是為她而出的。 她語文能力突出， 卻遲遲沒有落筆， 到下課時， 唯她一人只字未寫。 我知道她尚在猶豫和糾結(jié)中， 就假裝隨意、輕松地跟她聊了聊， 大體是說這次的寫作沒有要求， 作為語文老師，只是想看看這個新班每個孩子的基本表達能力而已， 寫什么內(nèi)容都不重要。 她點頭， 答應寫寫。 果然，落筆很快。 內(nèi)容如下：

偶然看到李老師在六一當天的一條朋友圈:越簡單， 越快樂。 配圖是一位差不多四五歲大的孩子拿著細桿子高高頂著個紅色塑料袋，孩子笑得很開心。 這是李老師六一早上在校園一處偏僻的停車場拍的。

其實我崇拜簡單。

在我的意識中， 悠閑灑脫即是簡單， 為人處事果斷即是簡單。 還有一種最快樂的簡單， 叫做純真。

我曾經(jīng)認為純真很傻。

純真， 說明了這個人太天真，受到欺負不會反擊， 純真是小孩子才有的心性。

可是后來， 當我走在大街上，小巷里， 看到過往的小孩子干凈的笑容， 我仿佛被觸動了。 孩子們的笑， 滿滿都是純真， 他們可以為了一只螞蟻爬過了用葉子搭的橋而開心， 也會為了從樹上掉下來的蟬而擔憂。 我忽然明白， 純真是一種多么簡單又美好的心性?。?/p>

純真是人最初的心性， 正如其名， 它純潔干凈， 沒有一絲雜質(zhì)，但是這么美好的心性， 卻被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毫不留情地丟棄， 失去了那份純真， 想要快樂起來很難。

我曾在無數(shù)個午后趴在桌子上思考純真的簡單， 如果我能把它找回來， 我會不會快樂得更簡單一點？

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后， 我能找回來那份純真的快樂， 哪怕前行的道路上布滿荊棘， 我將持著純真的心性， 一路前行。

我征得了青桐的同意， 把她的這篇文章跟其他一些孩子的優(yōu)秀文章一起， 登在當期的班級作文周報上了， 也同步發(fā)在兩個班群里邊。她愿意參與表達、 交流和分享， 而且如此用心， 我感覺到一些欣慰。我把這些文字發(fā)給了她媽媽， 她媽媽回信息說， “看一遍流一遍眼淚”， 也再次跟我表達了作為一個母親的謝意。

但是， 如果要認真地談所謂生命教育， 于我而言， 仍然是覺得惶惑。 該從哪兒說起呢？

一、 關(guān)于動物的課堂作文

猶記得多年之前， 一個新生轉(zhuǎn)到班上來， 家長初次跟我交流時說， 其實孩子之前的學?？傮w不錯的， 但促使她決定轉(zhuǎn)學， 是因為她曾在那所學校門口不遠， 看到幾個孩子抓住一只雞， 灌沙子進去， 一直把雞撐死——于是， 她再也不敢把孩子放在那所學校了……

我指導孩子們寫關(guān)于動物的課堂作文。 寫完后， 我還對這些文章進行歸類， 發(fā)現(xiàn)在孩子們筆下， 總計有狗13 只、 貓4 只、 倉鼠3 只、烏龜兩只， 還有一群錦鯉， 和一只鷹——看起來都是 “正?！?， 可是，我仍然覺得這里頭是有些問題的。大多孩子文章的出發(fā)點是接受， 接受動物的活潑、 好玩， 接受動物的愛。 我問孩子們： 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是從家養(yǎng)的寵物身上得到很多， 可是， 這些寵物又從你們那里得到了多少真誠的甚至無私的關(guān)愛呢……孩子們沉默了。

我介紹孩子們看了小說以及電影版的 《我和狗狗的十個約定》，讓他們知道怎樣把寵物當成朋友甚至家人對待。

我還在作家阿來的微博里看到這樣的內(nèi)容， 也在課上念給孩子們： “幫忙看有關(guān)人與動物題材征文的幾十篇文章。 結(jié)果只看到兩種動物， 貓， 狗， 而且， 都是家養(yǎng)的。 最后終于看到第三種： 鸚鵡，也是家養(yǎng)的寵物， 且僅此一篇。 這就是國人跟自然關(guān)系的寫照！ 進化之功把人塑造成萬物之長， 不是為了讓人與自然如此隔絕， 如此孤獨， 然后， 在馴服的小貓小狗身上揮灑一點有回報的愛。”

一石激起千層浪。 孩子們的情感和思維被打開了。 有孩子說： 我們其實不是真正地愛動物， 我們是利用了動物。 也有孩子說： 我們好像沒有把動物看作是和我們一樣有感情的生命， 更多的時候是當成了玩物。 更多的孩子覺得， 我們不應該把目光局限在寵物上， 應該對身邊、 對地球上所有的動物抱有一樣的愛心， 哪怕是昆蟲， 哪怕是小魚小蝦。

隨著生活經(jīng)歷和閱讀面的拓展， 孩子們對動物小說都非常熱愛， 我還推薦他們閱讀了西頓、 椋鳩十、 杰克·倫敦的動物小說等等。我把鄭板橋的養(yǎng)鳥之道介紹給孩子們： “所云不得籠中養(yǎng)鳥， 而予又未嘗不愛鳥， 但養(yǎng)鳥之有道耳。 欲養(yǎng)鳥莫如多種樹， 使繞屋數(shù)百株， 扶疏茂密， 為鳥國鳥家。 將旦時， 睡夢初醒， 尚展轉(zhuǎn)在被， 聽一片啁啾，如 《云門》 《咸池》 之奏； 及披衣而起， 颒面漱口啜茗， 見其揚翚振彩， 倏往倏來， 目不暇給， 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 大率平生樂趣，欲以天地為囿， 江漢為池， 各適其天， 斯為大快。 比之盆魚籠鳥， 其鉅細仁何如也！” 此等胸襟、 氣概，非同凡響！

還有豐子愷護生畫集， 閑閑漫筆， 安寧平和， 有詩有畫， 有情有味。 我也用了專門的讀書時間， 一一介紹給了孩子們。 豐子愷護生畫中所云 “但令四海常豐稔， 不嫌人間鼠雀多”， “愛鼠常留飯， 憐蛾不點燈” 等等， 畫面、 文字無不溫和藹然， 慈悲博愛， 發(fā)人深省。

大約世上童心， 與仁人之心、赤子情懷多有相通處。 于是， 課堂上我再跟孩子們談起動物來， 孩子們大多顯得從容而深刻。

有個叫楊鏡瑩的女孩子， 說長大了希望掙很多錢， 用來建一所動物庇護所， 收留所有的流浪貓狗。我問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理想？ 原來她曾經(jīng)把一只被冬雨淋得發(fā)抖的流浪狗帶回家， 用心地幫它洗了澡， 可是媽媽不同意收養(yǎng)， 只好又把它送到了樓下， 丟在雨中。 孩子說著， 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二、 看見生命

周國平說過， 熱愛生命是幸福之本， 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 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

從上個學期開始， 我跟班上的孩子們， 也跟全年級同步， 做起了周末實踐練筆的活動， 一共做了14 次。 學期末， 還被市教研室梁雪菊老師邀請， 做了一個面向全市的題為 “構(gòu)建促進學生讀寫的語文生活” 的主題講座。 回看這14 次的周末實踐， 孩子們眼前、 筆尖，處處都有最鮮活的“生命” 的影子。

曼妮在練筆紙的角上精心地粘貼了一片小小的葉子， 她在葉子旁邊這樣寫道： “這是我在后花園拾到的辣椒變黃的落葉。 它的形狀像小水滴， 我看見它落下來的時候隨風飄飛， 像黃色的小蝴蝶在翩翩起舞。 哦！ 可憐的葉子， 被水淋過的葉子， 它是那樣脆弱。 我撿起落葉， 用紙巾擦了擦這片枯黃的葉子， 希望葉子不要太難過， 離開后花園，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我在課上專門跟曼妮求證過文中的細節(jié)， 她略帶羞澀但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 落葉多矣， 但通過活動的橋梁， 當孩子撿起這片小小的葉子的時候， 她的內(nèi)心就與落葉的生命，萬物的榮枯發(fā)生了如此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

我跟孩子們一起去飯?zhí)茫?有人在飯?zhí)棉D(zhuǎn)角處的柱子上看見一條青蟲。 一堆孩子圍上去， 又興奮又愛憐， 在我的反復催促下， 才萬分不舍地離開。 陸劉喃喃地請求說：“我可以養(yǎng)這條青蟲嗎？” 我搖了搖頭。 就讓它慢慢往上爬吧。 孩子們寫了這件事情， 其中有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 “人山人海， 只有我們班發(fā)現(xiàn)了它?！?——他們覺得這是件足以自豪的事情。

哪怕是最渺小的昆蟲， 當呈現(xiàn)在孩子們的眼中、 筆下時， 都常常會帶給人異樣的驚喜和感動。

芷馨在老家房間的墻角觀察過蜘蛛， 覺得好玩， 后來， 她在學校宿舍又看到蜘蛛——

我早晨起床， 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蜘蛛在床上爬， 我立馬起身去拿紙巾， 準備把它給弄走。 剛要捏的時候， 腦子一轉(zhuǎn)， 想到了之前在老家房間角落那只可愛的蜘蛛， 我立刻把它放在紙巾上， 再小心地放到宿舍的窗外……這一個小小的生命，是多么的快樂、 自由啊！

我在全年級進行了這樣的一節(jié)作文講評公開課， 主題就是 “因善良而美好”。 希望孩子永遠葆有這樣的童真， 和對萬物的友善， 并由物及人， 學會愛自己， 愛他人。

三、 風物長宜放眼量

上屆學生畢業(yè)后， 青桐去了外地上中學。 中間幾乎沒再聯(lián)系， 但能夠順利送孩子畢業(yè)， 我已經(jīng)覺得是很欣慰的事情了。

寒假的時候， 忽然在QQ 好友空間里， 看見青桐更新了動態(tài)。 她曬出一張診斷書， 說住院了， 在精神 （心理） 科。 我跟她QQ 聊天，她說， “昨天吃了藥睡得比較早，我還好， 最近在住院， 是雙向情感障礙?！?情知這類心理疾病需要有一個過程， 但感覺她情緒尚可， 也能配合治療， 說應該一兩周可以出院。 幾天后， 她又主動聯(lián)系我， 發(fā)過來一篇文檔， 讓我?guī)兔Ω囊桓?。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傳來的是她寫的一篇千字的小小說， 寫一個失意者在雨夜的情緒流轉(zhuǎn)， 文筆細膩而憂傷。 我說， “你的文風讓我想起了康·巴烏斯托夫斯基 《金薔薇》里的兩個場景， 《車站食堂里的老人》 和 《夜行驛車》 的開頭部分?！蔽野严嚓P(guān)的鏈接發(fā)了過去， 還推薦了何其芳的 《畫夢錄》， 心境、 意緒、 文風， 感覺應該也是她所喜歡的。

過小年那天， 我改完后， 專門給了她積極的評價， “文字成熟而老練， 多長句， 有歐化的感覺。 細節(jié)豐富， 情感內(nèi)蘊。 也有點郁達夫的味道?！?她挺開心， 說 “我明天出院， 可能還需要一定的調(diào)養(yǎng)時間， 住院只是穩(wěn)定藥物治療， 剩下的治療還有很多， 現(xiàn)在我心情還可以， 有控制了， 謝謝老師的關(guān)心。”我回道： “過了這一年， 翻過這一頁， 都會越來越好的。 春天來啦?！?/p>

不管怎樣， 春天都會到來。 愿春天走進每個人的心里， 照亮每個成長中的孩子， 照亮明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