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宸璨
第47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網民規(guī)模達9.89億,農村網民規(guī)模為3.09億,占網民整體的31.3%;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為8.73億,占網民整體的88.3%。盡管互聯網在近年來愈發(fā)普及,但由于經濟、技術以及農民自身文化水平和媒介素養(yǎng)等因素的影響,相較于城市居民,農村居民在媒介接近與使用上都相對處于劣勢地位。以門檻低、易操作為特點的移動短視頻為農村居民提供了更便捷的媒介接觸平臺。2016年以來,快手短視頻平臺迅速崛起,快手平臺上男女用戶比例接近平衡。
目前,學界對于快手短視頻平臺中農村居民群體的研究較多,但缺少將農村女性作為獨立研究對象的文獻。以往的性別與傳播研究中,研究者們將目光對準“流動女工”這種戶籍地為農村但以城鎮(zhèn)為主要工作生活地的城市邊緣農村女性群體,而大量仍留守在農村的女性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少見于媒介研究中??焓侄桃曨l讓這些留在農村生活的女性擁有了利用媒介“書寫”自我、走向大眾視野的機會,也給了研究者觀察她們的窗口。
本文想要探討的“自我書寫”是在短視頻這樣一個新的載體上,視頻生產者基于主觀能動性的自我敘事與自我意識。針對視頻的拍攝、發(fā)布、瀏覽等操作對于文化程度相對較低、文化資本相對匱乏的農村居民而言是更加和善與可接近的。用戶在短視頻平臺上獲取信息、自我表達的同時,也可能會影響自身的思維與行動,形塑社會觀念。然而對于弱勢群體來說,技術賦權究竟是真賦權,還是如學者劉濤說的那樣——“即便底層群體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們的‘底層物語’往往也并沒有為他們帶來向上流動的積極后果”,仍值得商榷。
本文選取的研究對象是作為快手短視頻用戶的農村女性群體,她們仍在農村工作生活。女性、農村居民,雙重身份的疊加使得該群體在社會中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尤其是父權制度和男尊女卑思想在中國傳統鄉(xiāng)村更具影響力,使短視頻平臺中女性的“自我書寫”受周邊環(huán)境的影響更甚。因此,這一過程不僅能被視為可貴的個性化“自我”表達,更是農村女性命運共同體的集體形象呈現,它勾勒出復雜社會環(huán)境中農村女性的生活圖景,對如何發(fā)展性別平等事業(yè)具有參考價值。
快手平臺中農村女性發(fā)布的視頻紛繁復雜,個體積極展示鮮活的生活體驗。本文將這些短視頻劃分為四種類型:制作美食類、才藝展示類、創(chuàng)業(yè)勞作類、有低俗嫌疑類。
在農村女性生產的快手短視頻中,有不少制作美食類的視頻。來自河南的“農村會姐”,粉絲數量超過1400萬,標簽是美食領域創(chuàng)作者。“農村會姐”的視頻背景一般是自家普通的農家小院,視頻往往由會姐和家人的閑聊引入,緊接著就是在自家小院制作美食的內容,最后是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品嘗美食的過程。視頻中,會姐講著略帶口音的普通話,穿著打扮較為樸實。她并不是專業(yè)的美食制作者,只會簡單講述做菜的過程,但會姐臉上總是洋溢著熱情的笑容,稱呼粉絲們?yōu)椤凹胰恕?。這種接地氣的氛圍是會姐積累粉絲的基礎。另一位快手昵稱為“小易農村生活”的女性,來自于湖南土家族,粉絲已超60萬。與會姐不同,“小易”的視頻基本沒有與觀眾的語言交流,主要凸顯食材處理和制作過程以及最后“小易”與家人一起坐在簡樸的農家院里捧著碗大口吃飯的畫面。她一般在屋內灶臺上,或在露天農家小院里架起一口鍋制作美食,背景則往往是農村的藍天青山。而在音頻方面,熱油滋啦、鍋鏟翻炒的聲音配上她挑選的背景音樂也格外突出真實豐富的農家生活感。
快手中農村女性的才藝展示往往是唱歌跳舞類,但也有別出心裁者??焓株欠Q為“原來是逗逗呀”的用戶,已積累超400萬粉絲,她的視頻一般以制作衣服、唱歌為主。她利用身邊隨處可見的素材,設計制作出頗具時尚感的衣服。她在視頻開頭一般以較為樸實的服飾妝容打扮出現,先講述一個小故事,然后將話題轉變到制作衣服上,之后利用塑料布、食物、植物等各種意想不到的材料制作衣服,最后穿著自己設計的衣服,換上精致妝容,在鏡頭前走T臺步?!霸瓉硎嵌憾貉健钡囊曨l幽默風趣,前后反差大,展現了她超強的動手能力和時尚天賦,吸引了不少粉絲。
來自新疆的姑娘“果然香甜新疆特產”,充分利用新媒介創(chuàng)業(yè)致富。視頻中,她總是在介紹新疆的農特產,向鏡頭展示農產品細節(jié),用笑容和話術積極招攬生意。她依靠快手售賣新疆特產等商品,從而獲得經濟收益。來自貴州的侗族女孩“愛笑的雪莉吖”真名袁桂花,她在快手平臺上分享自己下稻田、挖泥鰍、放牛、爬樹等平常的農村生活,還將家鄉(xiāng)的筍干、小魚干、臘肉等賣給“粉絲”補貼家用,提高了經濟收入。之后她收到了快手“幸福鄉(xiāng)村創(chuàng)業(yè)學院”的入學培訓邀請,前往清華大學接受專業(yè)的商業(yè)創(chuàng)業(yè)、產業(yè)發(fā)展和管理教育培訓?,F在,她還通過直播渠道幫助老鄉(xiāng)賣家鄉(xiāng)特產,宣傳家鄉(xiāng),積極創(chuàng)業(yè)。
快手上農村女性發(fā)布的視頻中,一部分也有低俗的嫌疑。這類視頻中的女性往往以精致的妝容示人,較為性感。在美顏等技術的加持下,她們擁有雷同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膚、瘦削的下巴。一些視頻里的女性雖在田間地頭勞作,卻穿著較為暴露的衣服,在看似不經意間做出有挑逗性的動作,裸露身體的某些部位,甚至暗含性意味;同時還可能在文字或語言中迎合男性取向,暗示希望得到男人的經濟支持或其他幫助。女性將自己的身體置于男性凝視之下,自覺或不自覺地貶低了自身的主體性。
西方對于媒介與女性的研究起步于20世紀70年代。1995年在北京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被視為中國性別研究的重要推力。此次婦女大會上,“婦女與媒介”被確定為推動婦女發(fā)展和性別平等的十二個重大關切領域之一。在此后的20多年里,學術理論與日常實踐交織影響,共同建構著我國的性別平等事業(yè)。
農村女性擁有妻子、母親、兒媳等身份,卻唯獨沒有關于自我身份的清晰定位。囿于種種原因沒有走出農村的女性,只能感知到其身邊狹小的社會環(huán)境,自我認知模糊,表達需求被壓抑。短視頻平臺的興起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物理空間的隔閡,其流動的線上空間使得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與他人取得聯系。因此,即使身體仍被限制在狹小的物理空間中,農村女性的思想和交流卻可以通過短視頻平臺連接世界的任何角落。
相較于其他短視頻平臺,快手的用戶市場更為下沉,大部分用戶群體來自三四線城市。因此,相類似的普通女性群體能夠與農村女性用戶在情感上產生共鳴,并受到這種自由表達的啟發(fā),思考自我呈現的可能性。在視頻的制作和發(fā)布過程中,她們積極構想內容,主動探索自我的可能性,渴望在這樣一個虛擬空間中表現理想自我。或許視頻本身相對簡單,但創(chuàng)作者的表達需求得到滿足。在快手平臺上,還有許多農村女性通過直播獲得打賞或廣告商贊助,利用快手宣傳和銷售農村土特產,展示鄉(xiāng)村美景,吸引游客前來參觀游玩,將流量轉變?yōu)榻洕б?,不僅實現自身創(chuàng)收,而且?guī)右蝗喝?、一個村提升經濟效益。
快手平臺上的女性物語是農村女性群體積極接近媒介、使用媒介的表現。農村女性的“自我書寫”,將這群被主流話語漠視的、推向遠方的群體帶回了大眾視野。她們用自身的第一視角敘事,呈現出普通人的生活百態(tài),逐步改變了以往大眾對她們的刻板印象。這樣的媒介實踐不僅提高了農村女性的經濟收益,也形塑了她們的思維觀念與行為方式。在與他人和社會的互動中,農村女性改變自身慣習,自我意識逐漸覺醒,自我身份定位更加清晰。
隨著移動手機的普及,無線網絡、流量的降價,農村居民可以更便捷地接近互聯網。近年來崛起的短視頻平臺更是顛覆了傳統媒體的理性邏輯,門檻低、易操作,農村居民無需掌握高深的視頻制作技巧便可以隨手完成一次視頻創(chuàng)作,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自我書寫”,媒介使用的技術鴻溝進一步縮小??焓制脚_秉持平等互惠的理念,在分發(fā)機制上,不希望頭部的視頻內容占據太多的曝光度,而是利用經濟、算法技術等優(yōu)勢給予尾部視頻同等被看見的機會,填補注意力鴻溝。如此一來,普通人發(fā)布的視頻也擁有了被推薦、上熱門的可能。平臺同時以發(fā)放獎勵、補貼等方式激勵用戶生產優(yōu)質內容,留住用戶。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往在大眾媒介、學術界被“遮蔽”的農村女性主動走向大眾視野。
丹尼爾·戴揚認為,關于媒介的研究需要從媒介效果和媒介霸權轉向對“可見性”的探索。所謂“可見性”,包含著看見和獲得他人注意的雙重含義?!翱梢娦浴碧接憘€體能否被他人看見、能否獲得他人注意力的權利問題。丹尼爾·戴揚指出,社會化媒體不僅賦予了人們一種進入公共生活的權利,更為重要的是,人們可以管理和支配自己的“可見性”。戴揚甚至認為“被看見的權利”是一種基本的人權,而社會化媒體恰好賦予了人們“以自己的方式被看見的權利”。傳統媒體對農村、農村居民的呈現是一種從上到下的選擇性呈現。在主流話語中,農村不是承載正面宣傳的意義,就是落后愚昧生活方式的展演場。農村人被打上自立自強的正面標簽或愚昧保守的負面標簽,對農村人的形象塑造往往是簡單地一分為二。而城鎮(zhèn)居民在媒介塑造的有關農村與農村人的刻板形象影響下,進一步加強對農村的偏見,用精英化的眼光去審視和批判底層物語。短視頻平臺的出現使得鄉(xiāng)村擁有了自我表達的機會,農村居民得以自主把握出場的方式,農村女性的“自我書寫”是拼湊完整真實的鄉(xiāng)村形象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
技術賦權帶來了農村與農村女性群體“被看見”的可能。在農村女性發(fā)布的視頻里,她們的面龐、著裝、行為等都被展現在大眾面前,以獨立個體形象出場的農村女性掌握了表達的主動權,積極書寫關于自身的微觀敘事,大眾對她們的印象將由她們自主建構。同時,農村百態(tài)得以呈現,它不同于主流媒體中宏觀刻板的敘事,而是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呈現。
在短視頻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部分農村女性有物化自身、取悅男性的行為傾向,但不能將此類現象簡單歸咎于女性自身主體性的不足。社會的規(guī)訓與環(huán)境的影響迫使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逐漸接受男性本位的觀念。在中國某些農村地區(qū),男尊女卑思想仍根深蒂固,女性地位是附屬的,即使她們擁有了走向臺前的機會,也難以擺脫長期父權制文化浸淫下自我人格認同的障礙。在日積月累的被馴化中,她們的視頻生產無意中貶低了女性自身的主體性地位,這種“自我書寫”是另一類農村女性思想的真實反映。
英國文化批評家約翰·伯格提出的“男性凝視”反映了在男權中心的社會里,男性利用男性權力對女性身體觀賞、占有和宰制,把女性當作被消費的客體用以陪襯男性,女性地位被徹底邊緣化。技術賦權并不天然帶來成功,部分農村女性未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對自身價值認識不足。當普通的底層物語并不能換來上升渠道時,她們另辟蹊徑,將自己的身體資本轉變?yōu)榭杀幌M的對象,滿足自身成為“網紅”的想象。此類短視頻中,女性表演時自然而然地預設了觀看者為男性,她們以想象中的男性標準包裝自己,將自己置于男性凝視之下,女性的視頻敘事滑向消費性和娛樂性。而處于主導地位的男性卻樂此不疲,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觀看點贊中將女性物化問題推向更嚴重的地步。
在快手App這個具有短視頻移動屬性的全新媒介平臺上,農村女性群體有了更多自我表達的機會,這些被“遮蔽”的邊緣群體也被給予走向大眾視野的機會。不可否認的是,在快手短視頻中也存在一些低俗的視頻內容,農村女性用戶可能將身體置于男性凝視之下,呈現物化女性的傾向。這提醒著我們在使用短視頻平臺過程中理應秉持更加包容與平等的態(tài)度。
短視頻平臺作為一種媒介,強勢介入了農村女性的日常生活和自我呈現,展現了個人通過媒介與他人互動、與社會勾連的現象。雖然很難用一個量化的標準去衡量這種媒介使用多大程度上形塑了農村女性的思維觀念和行動,也很難考察媒介對她們自我意識的建立、自我角色構建的效果,但我們仍能看到邊緣弱勢群體積極將新媒介納入生活,并產生新的意義。在考察新媒介與個體的互動、新媒介介入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會產生何種意義的相關研究上,我們可以有更為開闊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