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農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 730070)
《八月之光》以濃厚的筆墨,現(xiàn)實主義的再現(xiàn)了密西西比州北部的地理景觀和物質世界。作品中充斥著與木材、木頭和其它木制品生產和分配相關的物質經濟,其中,木材與木制品持續(xù)不斷地進入到文本的語言和意象中。本文擬以“物質無意識”為理論指引,探析《八月之光》中和木材經濟書寫相關的物質細節(jié)如何在文本中留下印記,如何呈現(xiàn)隱含在文本深層的、和特定歷史時代相關的文化輪廓和意義結構。
比爾·布朗認為“物質無意識”是指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各種各樣的日常生活中的物質細節(jié),特點是“各不相同、片段式呈現(xiàn)、發(fā)展不均衡、甚至相互矛盾”。物質主義批評者的工作就是“再現(xiàn)作為整體的一個意象,該意象能夠生動地闡釋日常生活中有意義的結構和物質變化,即挖掘出那些潛伏在被忽視的意象、習俗以及物品中的歷史。”1在這種意義上,輕描淡寫的、亞歷史的片段以及浮現(xiàn)在文本表層的不引人注目的物質細節(jié),或者是那些具有史實性指涉的日常用品能揭示出他們所處的空間和時間的文化邏輯。比爾·布朗的“物質無意識”概念為重新反思??思{如何借助物質細節(jié)書寫詮釋南方社會轉型時期的獨特歷史語境提供了新的視角?!栋嗽轮狻分械墓适虑楣?jié)就是被這樣的無意識的物質細節(jié)所講述的,日常生活的物質細節(jié)既是敘述者也是敘述對象。木材工業(yè)在小說的敘述場景上留下了印記。本文擬從多恩廠、杰弗生鎮(zhèn)以及家具拖車這三個敘述場景來分析木材經濟是如何編織進文本的敘述并彰顯??思{對特定歷史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的。
木材和木制品產業(yè)在定義小說背景中至關重要。小說開篇是讓人物和事件得以發(fā)展的伐木業(yè)。我們可以看到多恩廠作為社會經濟背景在小鎮(zhèn)中的重要角色。多恩廠既是小說中四個主人公出場的地方,也是把他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媒介。盧卡斯·伯奇尚未出場就被認定是一個在多恩廠鋸木頭的滿身木屑的色鬼。邦奇也是在刨木廠第一次亮相,在那兒找了一份鏟木屑的活計;克里斯默斯也是在這家刨木廠操作刨床,把刨好的木料裝上貨車。海因斯則辭掉了鐵道路口指揮的工作,來到刨木廠當工頭??死锼鼓挂彩窃谂倌緩S的工友中找到了販賣私酒的同伙。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鐵路主干線上,多恩廠是杰弗生鎮(zhèn)的生活的中心,曾經直接參與并象征了它典型的功能和過程。勞倫斯·比爾認為“福克納對多恩廠平淡乏味的描述所指代的美國南方腹地伐木廠詳實的早期歷史為在小說開端理解人物的性格特點提供了社會和環(huán)境參考框架?!?盧卡斯和莉娜之所以被這樣塑造,不僅是因為他們的性格特點,而且還因為他們在整個密西西北伐木業(yè)所處的位置和角色。讓莉娜和盧卡斯相遇而又分開的不安定因素是南方腹地大規(guī)模伐木業(yè)的掠奪性、不負責任以及流動性的經濟和文化的直接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當盧卡斯告訴莉娜,多恩廠的工頭欺侮他,如果想混得好一些,他非走不可。因此,盧卡斯和莉娜因伐木業(yè)的到來而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這一事實強調了他們就同原木一樣,在木材工業(yè)中,他們的命運就是從原生地被強行移除,來到伐木廠、刨木廠。
在杰弗生鎮(zhèn),伐木業(yè)的發(fā)展繼續(xù)象征著社會發(fā)展過程。從伐木廠砍伐的原木輸送到刨木機中。刨木機有一個高速旋轉、與地面平行的圓筒,圓筒里嵌著鋒利無比的刀頭,用來刮平木板的兩端。因其對種族、性別、性身份等傳統(tǒng)價值觀極具破壞和顛覆性,小鎮(zhèn)瘋狂排斥、極欲抹掉喬·克里斯默斯、蓋爾·海托華、喬安娜·伯頓、莉娜等人,刨木機的功能太具有象征意義。珀西·格林姆(Percy Grimm)試圖找到喬身上的社會文化之謎,用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把他身上那種可怖的神氣勁兒以及種族含混身份削成可以為社會所接受的樣子。3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開篇時刨木廠的那幾個工人建議把喬·克里斯默斯推進刨床里,以刨掉他臉上那股子神氣,他們就如預言家一樣,杰弗生鎮(zhèn)真的把喬·克里斯默斯送進小鎮(zhèn)社會規(guī)范這一“刨床”。給刨過的木料定等級也是伐木業(yè)的一項重要工作。根據(jù)木料表面的瑕疵,如裂痕、木結、翹曲變形或腐爛過的痕跡,被刨床刨平的木料要進一步分級?!栋嗽轮狻分袥]有直接提到木材分等級的過程,但很可能拜倫每周周六裝到貨車里的木料是分過等級的。杰弗生鎮(zhèn)的居民也非常熱衷于用各式各樣連鎖分類法把人分為三六九等。尤其是在刨木廠里,喬和布朗干著“鏟木屑”這種黑人才干的活兒,這說明刨木廠里勞動分工是按照種族來劃分的。夏洛特·托迪斯(Charlott Todes)認為在南方伐木業(yè)中,像拜倫一樣的人可以操作刨床,但卑微的活兒卻由黑人來做。因此,克里斯黙斯和布朗這兩個種族身份模糊的人在刨木廠里就變成了木屑。干著“黑人的活兒”的兩個人的經濟地位,正如他們在伯頓家的黑人小屋的住處一樣,導致了他們身上與日俱增的種族身份的模糊性。
刨木廠作為一個規(guī)訓機構,像監(jiān)獄一樣,積極地參與到了把粗暴的工人變成可控的勞動力。不管工人們在安息日干了些什么,星期一早上整潔安靜地回來干活已經成了共同遵守的信條。刨木廠起到另外一種刨木的功用:所有違法沖動行為都在周末成功地發(fā)泄了出去,只剩下有序社會關系的平整光滑的表面。
小說結尾處一個旅行家具經銷商在一個舒適安逸的婚床上把途上的一段經歷重述給妻子聽:這個背景是家具拖車。在運回通過信函購買的幾件舊家具的路上,他順便搭上兩位乘客—拜倫和莉娜(還有莉娜剛出生不久的嬰孩),一直送到田納西州蘇爾伯里。這個結局似乎在暗示他們已經成為這個家具經銷商庫存的木制品。第二十一章里沒有對家具的描寫,可以被看做是新婚夫婦將要開始的家庭生活的關鍵因素。新婚夫婦是家居行業(yè)的主要顧客,當新婚夫婦開始一起生活時,購買家具會占去他們大部分的花費。家具經銷商在每一段人生旅程中所經歷的(從田納西州購買幾件舊家具到密西西比州的婚床),也正是拜倫和莉娜所要經歷的。多恩廠、杰弗生鎮(zhèn)以及家具拖車這三個場景代表了一個全面而又復雜的現(xiàn)代化木材經濟的發(fā)展階段—從森林原材料的砍伐、伐木廠將樹木鋸成木料、刨木廠里刨木過程中木料的價值增值,到經由發(fā)達的鐵路、公路交通網進行的木制品分配和最終消費。通過把這些經濟維度編織進小說敘述結構中,《八月之光》的物質無意識把空間要素重新組合成時間要素,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整的經濟微情節(jié),隱藏了小說中圍繞小鎮(zhèn)傳統(tǒng)、墨守成規(guī)與個人藐視、反抗的動態(tài)沖突所表達的社會和政治內涵。
《八月之光》中木材工業(yè)所指涉的意義不僅僅是背景。當構成社會秩序結構的動蕩和矛盾穿透日常生活平靜的表面,《八月之光》的“物質無意識”把我們引向了同詹姆士所提出的“政治無意識”相同的終點:歷史就是會留下創(chuàng)傷,會拒絕人的欲望,會讓人知道主觀能動性的局限性。在《八月之光》中,歷史不僅在人的身上被書寫,永久存在,而且還通過砍、剁、刨、雕刻等一系列的過程匯聚在木材身上。面對北方工業(yè)文明入侵南方帶來的種種沖突和矛盾,如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種植業(yè)的瓦解、價值觀的侵蝕等等,??思{在小說里藝術地再現(xiàn)了他所處的美國南方腹地在這一時期經歷的巨大社會變革,以冷靜平淡的筆觸記錄了在北方工業(yè)文明的包圍下南方農村和城鎮(zhèn)的痛苦蛻變。
注釋:
1.Bill Brown,The Material Unconscious:American Amusement,Stephen Crane,and the Economies of Play.Cambridge:Harward University Press,1996:3-5.
2.Lawrence Buell,“Faulkner and the Claims of the Natural World,”Faulkner and the Natural World:Faulkner and Yoknapatawpha 1996,ed.Donald M.Kartiganer and Ann.J.Abardie.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9:2,3.
3.Jay Watson,“Overdoing Masculinity in Light in August;or Joe Christmas and the Gender Guard,”Faulkner Joural 9.1-2:166-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