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低地》里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

（上海外國語大學 200083）

熟悉諾貝爾文學獎的人應(yīng)該都不會陌生，0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由德裔羅馬尼亞女作家赫塔·米勒摘得。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給予她的評價是：“以詩歌的精煉和散文的直白，描繪了無依無靠的人群的生活圖景?！比欢桌盏墨@獎并未得到一致好評：許多批判她的人認為，她的作品充滿著太過濃重的政治氣息；而支持她的人同樣覺得，她的作品里面反對農(nóng)村專制壓迫和政治恐怖的精神值得贊揚。暫且不論政治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有多大影響，米勒作品中描繪的飽受政治壓迫和獨裁專制的村莊卻令人印象深刻，實際上這正是她又愛又恨、充滿復雜情感的故鄉(xiāng)。處女作《低地》就是以故鄉(xiāng)為題材的代表作之一，其中收錄了多篇經(jīng)典短篇。

《低地》在正文前附上了赫塔·米勒于200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精彩演說。演說由母親的手絹引出人生的遭遇，借由手絹表達自己寫作的緣由。母親每天早上在“我”出門之前會問“我”是否帶手絹，這是親情的一種間接表達方式；家里專門擺放手絹的抽屜既是手絹形式的家庭肖像，也是“我”的家庭肖像的真實寫照。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體會到家庭溫情的一面，并不是完全充斥著殘暴與恐怖。母親在因“我”而被警察拘留的幾個小時里，用手絹創(chuàng)造了一些尊嚴；而“我希望我能為所有那些被剝奪著尊嚴的人說一句話”（赫塔·米勒，2010，14）。由此可見米勒寫作的初衷：她想要借助詞語和寫作喚醒故鄉(xiāng)人民的覺醒意識，即使這力量如同手絹一樣渺小，但她依然希望人們可以意識到自己被剝削者的地位，從而開始反抗、維護自己的尊嚴。

《墓前悼詞》是一個色彩陰冷暗黑的短篇，也奠定了全書的感情基調(diào)?！靶≌f的主人公，也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在死去的父親的葬禮上，從前來吊唁的眾人口中得知了父親罪惡的過去和病態(tài)的一生?！保_煒，2011）這是一位殘暴可怕的父親，讓“我”不敢接近；在“我”需要發(fā)表演講時，“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村民們對“我”開槍。“我們?yōu)槲覀兊拇彐?zhèn)驕傲。我們的才能保護我們不會衰亡。我們不會受到指責。我們不會受到誹謗。以我們德意志村鎮(zhèn)之名宣判你的死亡?！保ê账っ桌?，2010，5）這體現(xiàn)了故鄉(xiāng)人民對納粹的盲目崇拜和追隨，反映了他們的愚昧無知和腐朽落后。文中最后一句“鬧鐘響了。這是星期六的早上，五點半”（赫塔·米勒，2010，7）回到現(xiàn)實中來，原來一切都是夢境和虛幻。不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作者依然痛心故鄉(xiāng)的愚昧和落后，但是又無法擺脫往日的回憶，只能借由夢境表露自己的不滿。

短篇《低地》是小說集《低地》里篇幅最長的一篇，它非常細致入微地描繪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景象。通過生活細節(jié)的具體描寫，父親、母親、祖父、祖母等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他們是整個村莊居民的縮影，代表了村莊所有人的生活狀態(tài)。作者以一個孩子的視角描寫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同時也寄予了自己內(nèi)心的思想感情?！盎h笆旁邊的淡紫色花朵、金盞草和它的青色果實，在孩子們的乳牙之間”（赫塔·米勒，2010，13），“蝴蝶從葡萄藤上飛起，在村子上方跳舞”（赫塔·米勒，2010，15）。鄉(xiāng)村的景色并不是完全的灰暗低沉，也會有各種花草和動物給村莊增添色彩和生機。這些對于孩子來說最美好不過了，因為在童年這個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年齡，他們最喜歡與大自然擁抱和玩耍?？墒乾F(xiàn)實往往是殘酷的，孩子的天真被祖父打破了。祖父盡管關(guān)心愛護孫女，粗魯?shù)淖龇▍s“我”帶來了傷害和陰影。他看見有甲蟲爬進“我”的耳朵，就采取往耳朵里倒酒精的方法來驅(qū)蟲，當“我”因此感覺疼痛難忍而哭泣時，他依然鐵石心腸般地固執(zhí)己見：“就得這樣做。否則甲蟲會鉆進你的腦子，你就會變笨?！保ê账っ桌?，2010，13）母親是對我好的，“自從我出生后，母親說我作為孩子要有感恩之心”（赫塔·米勒，2010，17），而且母親非常勤勞，她永遠在辛苦地工作，用新買的掃帚把家里打掃的一層不染?？墒情L期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使母親的性情有所改變?！坝袝r候我一哭，母親就會揍我，還說，好了，現(xiàn)在你也終于有個理由哭了?！保ê账っ桌?，2010，43）父親對“我”更加嚴厲，“我”可以為父親梳頭，但是不允許碰他的臉。“要是我仍然碰到了，要是這事不小心發(fā)生了，父親就扯下發(fā)網(wǎng)發(fā)卡，頭巾項鏈，用手肘把我頂開，喊：現(xiàn)在給我滾開?！保ê账っ桌眨?010，65）如此的舉動讓“我”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父愛。祖母更是脾氣古怪，她會因為“我”不睡午覺扇“我”耳光。當“我”告訴她石膏胳膊與她很般配時，她竟生氣地把拖鞋甩向“我”。這樣的家庭氛圍讓“我”完全感受不到溫暖，因此“我”才會頓悟，“我無父無母，這兩個人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問自己，為什么要呆在這房子里，和他們一起坐在這廚房里，認得他們的鍋碗瓢盆，知道他們的習慣，到底為什么我不從這里跑掉，跑到另一個村子里去”（赫塔·米勒，2010，65）。這是家庭和故鄉(xiāng)給“我”的感受，也是給赫塔·米勒的感受。《低地》帶有明顯的自傳成分，“我”的童年也是米勒的童年記憶。童年、家庭和故鄉(xiāng)本來是非常美好的字眼，可是對于米勒來說卻不是這樣?！艾F(xiàn)實生活中的赫塔·米勒，瘦小纖弱，公開場合總是一襲黑衣，表情冷漠，眼神戒備而不安。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還有些緊張和羞澀?！保ê?，2010）這或許正是童年和故鄉(xiāng)給她留下的陰影?！兜偷亍氛宫F(xiàn)了一幅暴戾淪喪的村莊圖，讓所有人覺得這是她深惡痛絕的地方。可是對于米勒而言，故鄉(xiāng)并不是讓她厭惡，而是讓她傷心，這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地方，所以只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改變些什么。

《鄉(xiāng)村紀事》是另一個關(guān)于村莊的短篇，不同于《低地》側(cè)重于家庭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這是一篇關(guān)于村莊的整體介紹。作者采用白描的寫作手法，依次介紹了：學校、幼兒園、集市、村委會、理發(fā)店、教堂落成節(jié)廣場、商店、文化宮、郵局、民警所、巷子、房子、田地、公墓和牧場。雖然其中沒有夾雜任何的感情色彩，幾乎只是平白的描述，但是隱約之間可以感受到隱藏的壓抑情緒。小學里僅有十一個學生和四個老師，他們會經(jīng)常玩民族征服的游戲，這給孩子們幼小的心靈從小埋下了民族仇恨的隱患；幼兒園的女老師竟然指導家長們?nèi)绾螒土P孩子，這是對他們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摧殘；村里開會的人有煙民，有酒鬼以及睡覺者，他們愚鈍不堪，卻被稱為正直的人，這體現(xiàn)了村民的愚昧落后。表面上看，整個村莊呈現(xiàn)一幅祥和的畫面，村民們過著安定富足的生活，細細閱讀，則感覺到作品深處隱藏的悲哀。壓抑、麻木、落后、墮落都在不經(jīng)意中被觸及，雖然只是一幅小小的鄉(xiāng)村圖景，實際上反映了整體的社會狀況。（李麗琴，2010）不過文章又隱藏著些許新的氣息，比如村民們用“外國”的東西裝飾房間，這暗示了他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和追求。赫塔·米勒的寫作緣由也不是為了詆毀故鄉(xiāng)的愚昧落后，而是為了喚醒故鄉(xiāng)居民的覺醒意識，希望他們不要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應(yīng)該積極探索外面的世界、融入新的環(huán)境。

通過對散文集《低地》中幾個短篇的具體分析，我們對赫塔·米勒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有了更深的體會和認識。雖然作者在文章里未曾使用過落后、腐朽、愚昧等詞語，卻用自己獨特的語言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陰暗壓抑的鄉(xiāng)村畫面。米勒在《低地》里寫過這樣一段話：“從田野上望去，村莊就是一群群房子放牧在山丘間，植物只能從顏色上分辨。一切看起來近在眼前，朝著它們走，卻總不能到達。我從沒搞明白過這種距離。我永遠跟不上道路，一切都在我眼前，向我而來。我卻只得到滿臉灰塵。哪里都找不到終點?！泵桌蘸凸枢l(xiāng)就是處于這種尷尬的距離：她想擁抱故鄉(xiāng)，卻只得到滿臉灰塵，故鄉(xiāng)留給她的永遠都是痛苦的回憶與累累的傷口；可是她又無法選擇逃離，擺脫這種痛苦。于是故鄉(xiāng)成為了她寫作的源泉。她的寫作不是故意揭露故鄉(xiāng)的丑陋與黑暗，她真的希望故鄉(xiāng)可以改變，希望故鄉(xiāng)人民可以不再忍受剝削和壓迫。即使身處異國，即使忍受著故鄉(xiāng)人民的指責與非難，赫塔·米勒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可以與故鄉(xiāng)同呼吸共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