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葉梓 編輯 |吳冠宇
起風(fēng)了。
風(fēng),是秋風(fēng)。沉浸于秋日高遠(yuǎn)的光福古鎮(zhèn),仿佛在濃烈的桂花香里一夢不起。光福古鎮(zhèn)的桂花,真多,窯上村、香雪海、銅觀音寺、司徒廟,處處可見桂花樹,處處聞得桂花香。但桂香持續(xù)的時間卻不長,就那么一小段日子就沒了,要是運氣不好碰上幾場秋雨的話,就像是失蹤似的,消失得更快。好在光福人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與桂香有關(guān)的美味,比如桂花糖芋艿,再比如桂花糖藕,他們試圖用這一道道美味對桂香進(jìn)行一次次深情地挽留。
然而,這都是桂香與時令美食的相遇,最多也只能吃一季。桂花太難保存了,常溫下不出幾天,桂花的色澤、香味就會迅速減退,甚至發(fā)霉。面對易逝的桂香,聰慧的光福人還有別的創(chuàng)意:梅醬桂花。
梅子和桂花,怎么扯一起了呢?
在光福古鎮(zhèn),流傳著一句古老的諺語:種桂必種梅。也就是說,梅與桂花都是光福的特產(chǎn)。坐擁無數(shù)梅與桂的光福人,在他們的日常生活里發(fā)明了梅醬桂花,可謂是味蕾世界的神來之筆。經(jīng)梅醬腌過的桂花,能夠保存5 年左右的時間,而且風(fēng)味依舊——科學(xué)證實梅醬中的檸檬酸起到了保鮮的作用。而梅醬桂花的做法,首先要制梅醬。夏天,將成熟的梅子清洗干凈,加入適量的鹽,入缸,腌漬一個月左右,撈出梅子,將其打爛成糊狀,濾去梅核,復(fù)將糊狀的青梅肉曝曬數(shù)十日,待其呈黃褐色,梅醬算是制成了。而腌漬青梅時的汁液,光福人稱其為梅露,經(jīng)過濾后可以腌制桂花——梅醬桂花的名字,也就是這樣來的。新采來的桂花先置于竹籮里,用清水浸透后即撈出,濾去水分,與梅醬一起倒入缸內(nèi),攪勻,放置一夜,使桂花醬梅醬充分融合,次日撈出,瀝去水分,充分?jǐn)嚢?,待入缸后,于頂部撒上鹽,用竹片壓牢,就可以長期貯存了。
如此制作出來的梅醬桂花,宜久存,宜隨食隨取,且香味猶存。
2017 年的秋天,我在光福的窯上村,見到了一瓶保存了15年的梅醬桂花。這么多年過去了,吃起來仍然鮮美如初。制作這瓶梅醬桂花的老人,據(jù)說經(jīng)驗很豐富。他介紹說,雖然金桂或丹桂的名稱聽起來更加“金貴”,但最適合做腌桂花的品種其實是銀桂和白吉,因為這兩個品種的花瓣更肥厚,香氣更濃郁,不易變黃。采花的時候也是有講究的,有的花枝上還留有上一批沒掉落的殘花,這樣的殘花不要去采,因為黑色的殘花花瓣會影響整批桂花的品質(zhì)。
桂花醬制過程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光這些還不夠,就連“拆花”也很學(xué)問的。
所謂拆花,就是把桂花花瓣從花枝上“拆”下來。據(jù)說,拆花的時候,一定要逆著花枝的方向“捋”,這樣就可以連同花柄一起拆下,整個花形看起來更加漂亮,而且,相對完整的花朵也更易保存。
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每年做幾十罐梅醬桂花,送親戚朋友。
真正的風(fēng)雅,在民間啊。
近一兩年來,我熬雜糧粥的水平越來越高??善拮雍韧曛?,還是要吃幾粒白果。當(dāng)然,這是秋天的事。她把七粒白果裝在牛皮信封里,放入微波爐,烤四十秒,聽到有啪啪的響聲,差不多就好了。取出來,一粒一粒地剝開,頗有莊重的儀式感。然后,出發(fā)上班。
入秋以來的每一天,仿佛是從七粒白果開始的。為什么是七粒?好像是老蘇州的傳統(tǒng)。這恰好是我對東山白果產(chǎn)生好感的地方:一款美味,往往隱藏著風(fēng)俗之美。
左:東山秋色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白果,是東山的特產(chǎn)之一,甚至可以說是蘇州特產(chǎn)。
之前去過泰興,那里的白果好像頗有名,入住的賓館大廳整齊地擺放著一排白果禮盒。后來才發(fā)現(xiàn),滋味上泰興白果略有苦味,東山白果并無苦味;顏色上泰興白果果肉偏黃,東山白果果肉呈碧綠色,色澤亮麗;口感上東山白果更加糯軟,仿佛吳中的這方山水。而且,東山白果種類繁多,有大佛手、小佛手、鴨屁股等數(shù)種。我喜歡大佛手這個名字,不僅讓白果有了絲絲禪意,而且,大佛手殼薄、漿足、仁滿,香中帶甜,果形好看,是東山白果里的極品。鴨屁股的果形偏小,但產(chǎn)量高。東山人喜歡把白果做成各種菜肴,煮、炒、蒸、燉、燜、燴、燒熘等各種手法皆可使用——江南美食的精致,由此可見一斑。
舊時的蘇州,大街上有人吆喝賣白果,是一道清嘉之景。小販把白果裝在鐵絲籠里,放到火上烤,噼里啪啦地響。小販還在旁邊唱著這樣的謠曲:
右:還未成熟的銀杏果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燙手爐來熟白果,亦是香來亦是糯。
要吃白果就來數(shù),一分洋鈿買三顆!
也許,這是舊時蘇州的特色之一。
葉圣陶專門寫過一篇《賣白果》,直言“上海的賣白果的叫賣聲”之所以不如蘇州,“聲調(diào)不怎么好自然是主因,而里中欠靜寂,沒有給它襯托,也有關(guān)系”。他還記錄了一首當(dāng)年曾經(jīng)唱過的謠曲:
燙手熱白果,
香又香來糯又糯;
一個銅錢買三顆,
三個銅錢買十顆。
要買就來數(shù),
不買就挑過。
白果,就是銀杏的果實。
一粒白果,雖然小,卻讓人能聯(lián)想到茫茫一片銀杏林。銀杏的高大樹冠,宛似一把巨大的傘,賜大地蔭涼,而秋深時的金黃葉片,仿佛片片黃金在空中舞蹈。我喜歡這樣的景致,所以,常常會在深秋時節(jié)尋找一片銀杏林發(fā)呆,做白日夢。
吳中的銀杏,是值得一看的。
東山有不少銀杏林,北芒村有一棵銀杏年逾兩千年,它和村子的歷史也是分不開的。相傳,北芒村以前叫“北望”,吳越爭霸時期,吳國為防止越國偷襲,在太湖一帶設(shè)立南、北兩個“望哨”,村子故有此名——只有古老的村子才會有如此古老的樹。推而廣之,東山槎灣、楊灣、上灣以及雕花大樓附近年逾百年的銀杏,都是東山這座古鎮(zhèn)的見證。
順便說一下,包山寺里的兩棵銀杏樹,也不錯,堪稱鎮(zhèn)寺之寶。倘若從寺頂望去,掩隱在銀杏黃里的古寺,極其江南,煞是好看。
我有十八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見過的月夜、數(shù)過的星星、踩過的露珠幾乎都發(fā)生在這十八年里,所以,我一直對家鄉(xiāng)楊家峴滿懷感恩。那時候我還給鄰居家的一匹馬喂草。我家缺勞力,無人養(yǎng)馬,但鄰居家有。當(dāng)然,不是草原上可以射箭、騎玩的馬,而是下田犁地的馬。每年農(nóng)活一忙,我就和那匹黑色的馬廝混一起,頗有交情。我還給它取過一個極好玩的名字:鐵蛋。
一晃,數(shù)年已去。
我現(xiàn)在的生活,被汽車、演出、評委費、場務(wù)、串詞以及忽漲忽跌的股票包圍著,幾乎與馬無關(guān)了。奇怪的是,當(dāng)我在三山島見到馬眼棗時,立刻想起了喂馬的鄉(xiāng)村經(jīng)歷。
我反復(fù)端詳手里的馬眼棗!想起來了,馬的眼睛,大,呈三角形,飽滿得像是要凸出來。據(jù)說,馬與馬之間的交流會使用眼睛,這真是神秘的事,不知它們會不會和人一樣,也會暗送秋波呢。因形似馬眼而命名的馬眼棗,個大,味甜,約二寸許,是三山島的獨有之物。這與它生長的環(huán)境有密切聯(lián)系,在太湖生長,有潔凈的水滋養(yǎng),有習(xí)習(xí)的湖風(fēng)照料,哪能長不好呢。
馬眼棗的背后,有一則傳說——相傳,宋朝有一批從北方押解到蘇州的犯人在三山島挖鑿太湖石,他們將隨身攜帶的棗子食完后,棗核丟到了三山島,后來,三山島漸漸有了棗。這種北方的棗由于受太湖水土的影響,結(jié)出的棗與一般的白蒲棗相比,果粒大,水分多,口感清脆鮮甜,又因形似馬的眼睛,遂名馬眼棗。
據(jù)說,現(xiàn)在的三山島,年逾百年的棗樹有六百多棵,株株蒼虬,葉冠蔥綠,可謂一景。
每年八九月份,馬眼棗由青變黃,再由黃轉(zhuǎn)為暗紅,及至成熟。今年秋天,我得空去三山島的棗園。抬頭看樹,一顆顆棗子挨擠在一起,極親密的樣子,這與陜北的棗樹頗有不同。太湖之水襯著一顆顆飽滿的馬眼棗,也是一道別樣的風(fēng)景。與島上的棗農(nóng)閑聊,他們個個閑淡從容,隱隱有古風(fēng),三山島還真是一處世外桃源。
大畫家吳冠中喜歡去三山島寫生,見了這里的馬眼棗,也是贊不絕口。可翻閱他的畫集,卻找不到馬眼棗的畫作——倘若他畫過,一定像他筆下的粉墻黛瓦那般,很江南很詩意吧。
陶淵明的一句“采菊東籬下”,寫盡人間悠閑之境。
但這是古代的情景,有藍(lán)天白云、青山綠水映襯著,也有不高不低的古樸籬笆橫在眼前,不詩意也難。而現(xiàn)在樓高了、路寬了、車多了,生活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以至于悠閑之境漸行漸遠(yuǎn)。其實,無論環(huán)境如何變化,若有一顆悠閑之心,生活處處充滿詩意。比如在橙紅橘黃的好景之際,擇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去東山采擷橘子,幾乎就是“采菊東籬下”的當(dāng)代翻版。
橘紅秋色 攝影/蘇州東山 /圖蟲創(chuàng)意
東山的橘子早在唐代就是貢品之一,成書于清乾隆年間的《太湖備考》載,“橘出東西兩山,所謂‘洞庭紅’是也?!侗静荨吩啤湃笋鏋樯掀?,名播天下’”。再后來,看過在東山陸巷取景拍攝的《橘子紅了》,讓人對橘林心向往之。于是,尋一周末,驅(qū)車從吳中大道向西,很快就到了東山。
東山處處是橘園,隨便找一處就能度過一段愉快時光。此行,我們?nèi)サ年懴锎澹怯小昂?nèi)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之譽(yù)的明代宰相王鏊的家鄉(xiāng)。這是太湖邊的一個古老村落,粉墻黛瓦,青青的石板街,古意盈盈。順著王鏊故居往后山走,漫山遍野都是橘林。
新鮮的橘子伸手可摘,方知“一年好景君須記”的忠告是多么妥帖。綠樹叢中,一顆顆成熟的橘子仿佛一盞盞高掛枝頭的小燈籠!猶記得春天時來過橘林,彼時春暖花開,橘子樹抽出了新的枝條,長出了嫩綠的葉子——東山蜜橘,就像是時光寫在大地上的一首長長的敘事詩,需要你慢慢地解讀。中秋過后,早紅橘就開始轉(zhuǎn)紅了,寒露后其它橘子也相繼上市,再往后,黃皮橘也上市了,而料紅橘立冬后才成熟,采摘下來,保存在竹筐里,可以一直藏到春節(jié)時食用。
在東山的橘園里,翻翻舊時的《橘錄》倒是件挺應(yīng)景的事。這冊由我的西北老鄉(xiāng)韓彥直悉心撰寫于溫州任上的書,是古代中國最早的柑橘專著。此書分三卷,上、中卷敘述柑橘的分類、品種名稱和性狀,下卷講述柑橘的栽培技術(shù)??上?,此書里對洞庭紅的描述,竟然說“韻稍不及”其他,也許,有些失之偏頗吧。
采畢,在朋友的細(xì)心安排下,又去了東山楊灣村的一戶人家品嘗兩款跟橘子有關(guān)的美味,一款是蟹釀橘,另一款是洞庭饐。蟹釀橘是將大個的橘子截頂取瓤,留少許甜汁,再將太湖蟹的蟹黃填入,用橘葉封口,加入數(shù)滴醋、酒,隔水蒸熟,待吃時揭開,新鮮無比;而洞庭饐則是將橘葉與荷葉切碎,取汁,與蜂蜜和米粉和在一起,制成米餅,入籠蒸熟,即可食之,這也是太湖人家常見的一款齋供點心。我是第一次嘗到如此精致的美食,這也是姑蘇人家在美食上考究、精細(xì)的一則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