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場雪

李長菊，筆名東籬。作品散見《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等雜志。散文《為麥子干杯》獲2020年山東省“聚焦八大發(fā)展戰(zhàn)略、助力九大改革攻堅行動”主題文學(xué)征文二等獎。

立冬之后，雪就像一位隨時到訪的客人，需要我們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

每到冬天，母親總是看著依然綠油油的菜園念叨著：小雪儲白菜，大雪儲菠菜。于是，小雪這個節(jié)氣，就好像一個坎，一個白菜必須離開土地的坎。所有的白菜，似乎也都在等一場雪，一場改變它們站立姿勢，回歸不同方位的雪。迎接一場雪，也就成了萬物的宿命。

冬天似乎很適合等待。等待一位久不來往的親戚，一個很久都沒有提起的話題，一場隔了幾個季節(jié)的雪。

天陰得很厚。風(fēng)很冷。雪似乎提前給我們下好了請?zhí)阂黄煽莸臉淙~，一個個匆忙的身影，一場場卷著草屑和碎屑的寒風(fēng)。

家家門口收拾得干干凈凈，只等雪來。白菜垛成垛，蓋著塑料布或者草苫子。地里只剩一層枯白的干菜葉。勤快的人家，會在地里弄個白菜窖，一般寬一米，長度不等，半米深，把白菜碼在里面，上面蓋上草氈子，草氈子上蓋玉米秸稈捆。再冷，就在上面蓋土。白菜們擠在一起，暖和和地等著雪來。有時候雪不來，天熱，白菜們就開始熱衣服。打開氈子，白菜幫脫了一層又一層，只剩下嫩生生的菜心。地窖里的蘿卜們，會偷偷在里面生長。綠油油的葉子長滿頭頂。

等待一場雪，比等一個人還令人著急。一個人不來，著急的是一顆心。一場雪不來，著急的是一個童年。童年很漫長，也很短暫。漫長的像一場雪從飄散到融化，短暫的像一次香甜的睡眠。一睜眼的工夫，世界變了。一眨眼的工夫，童年就消失了。

小時候，我們總是急不可耐地跑到院子里，時不時地昂起頭來，看天空是否飄下細(xì)碎的，鹽粒一樣的雪花?；颐擅傻奶炜湛偸翘N(yùn)藏著豐厚的希望，風(fēng)也刮得緊。但就是沒有雪的蹤影，把脖子昂得很酸，也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于是，就忍不住想，都小雪了呢，這天怎么就是不下雪呢？心里就著急，替天空著急，替大地著急。那時候，天真得以為，節(jié)氣就是契約。這契約是不能違背的?？苫颐擅傻奶炜站拖褚粋€違約的人，令人著急卻不動聲色。

雪是遠(yuǎn)方的客人，怎么能說到就到呢？

雪是地球遙遠(yuǎn)的親戚。它的拜訪，讓所有的人都變得溫和，綿軟，心腸好像突然就變了，變得不可思議。那些平時忙忙碌碌喜歡大聲大氣的大人們，總是在雪天走出大門，到人家里串門去。聊天，喝茶。爐子上的火就旺了。平時舍不得往爐筒子里放的煤在雪來訪的日子里，就顯得富足了，可盡著爐筒子往里填。

我喜歡把腦袋貼在玻璃上，看著門口。我期待來訪的人。從雪地里走來的人，不管怎么熟悉，一天見幾次面，似乎都和平時不一樣。他們袖著手，嘴里冒著縷縷白氣，咯吱咯吱地來了。他們是雪的一部分。來自最近的遠(yuǎn)方。他們的到來，不僅讓屋子熱了，空氣熱了，也讓雪熱了。屋子暖烘烘的，說話的聲音也熱乎乎的，家長里短，都在雪的背景里有了別樣的光彩。時間多的像窗外門外的雪。厚厚的。一個話題，可以緩緩展開。今天說幾句，明天再說幾句。大伯來說幾句，二叔來再說幾句。那時候，我們沒有電視，手機(jī)，電腦。我們關(guān)注的全是身邊的人和事。誰家的雞被偷了，誰家的兒子娶了媳婦，誰家的孩子出息了，誰家的老人生病了……說到高興的地方，我們開懷大笑，說到悲傷的地方，我們就嘆息沉默。最令人驚喜的是，雪下得很厚時，家里來了親戚。這親戚不見得拿著令人開心的禮品，但他必定是讓人喜歡的人。進(jìn)門來，他就拍打著身上的雪花，大聲打招呼，屋子里頓時氤氳起一種暖氣。那暖似乎讓火爐更加旺盛起來。他坐下后，開始談笑風(fēng)生。于是，院子里的雪，似乎成了隔世的雪。我們沉浸在他的話題里，不時發(fā)出笑聲。屋子里除了暖還是暖。光線漸漸暗下來。外面的雪開始發(fā)出黑瑩瑩的光。親戚要走。家人極力挽留。鍋燒紅了，然后是爆蔥花，姜片的香味。那時候村里小商店里沒有多少熟食，出門更是不方便。往往是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紅辣椒煮豆腐，白菜粉條，蔥花雞蛋，椒鹽花生，如果親戚足夠幸運(yùn)，還有可能吃到魚。那魚往往已經(jīng)掛在墻上多時，凍得硬邦邦的，讓附近的貓叫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拿進(jìn)屋里，拍掉上面的雪，用溫水洗了，放鍋里慢慢燉。父親陪親戚喝酒。酒香味里，慢慢摻進(jìn)燉魚的香味。那味道足夠濃郁到把其它菜香味覆蓋住。像打了一個包袱，全放進(jìn)里面。濃郁的魚香味就是一個厚實的花包袱。這是一個不安分的包袱，像長了無數(shù)腳一樣，四處亂竄。又好像魚香味里生出無數(shù)小魚，它們在熱氣里活了，一屋子的熱氣都化成了水，它們只管游就是啦。很快，就有敲門聲。附近的叔伯來了。當(dāng)然是坐下一起喝。這場簡單的酒宴有可能從黃昏喝到深夜。魚已經(jīng)端上桌。澆了醋，一陣陣鮮香。桌上的菜肴漸漸稀少，可每個人還是喝得意興盎然。村里的新鮮事，村外的稀奇事，誰家的喜事，誰家的悲傷，都被搜羅出來，當(dāng)了下酒菜。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咸，竟然也頗像滿漢全席。每個人似乎都能在這雪夜里得到慰藉和滿足。門外，風(fēng)冷得通透晶瑩，把一條條冰凌掛在屋檐上。親戚執(zhí)意要走。好像不走的話，一屋子里的暖就濃到化不開。家人只好相送。一邊叮囑著注意安全，一邊吃吃哈哈地跺著腳。親戚往往是大包大攬地說：“沒事，放心就是。別說天還這樣亮堂，就是黑燈瞎火的，我也能摸到家。”然后，一串咯吱咯吱的響聲通往村外。村莊復(fù)歸于寂靜。誰家的狗偶爾會叫一聲，把寂靜咬掉一個邊角。還有大公雞。它們也害怕寂靜。時不時地吼一嗓子，啄掉寂靜的一點(diǎn)點(diǎn)邊角。

雪天的時間是漫長的，漫長到似乎亙古不變。像極地地區(qū)被凍住的一枚枚腳印。很多想法冒出來。從來沒有想過要出遠(yuǎn)門的小孩，也突然有了心事。遠(yuǎn)方——雪的遠(yuǎn)方，腳印的遠(yuǎn)方。小孩子喜歡把腦袋貼在玻璃上，靜悄悄地思念遠(yuǎn)方。雪的遠(yuǎn)方，腳印的遠(yuǎn)方，在夕陽的余暉里，變得金光閃閃，誘惑像金子，鋪滿了院子和屋頂。雪給了我們遠(yuǎn)行的渴望。寒風(fēng)再怎么吹，這腳印也是清晰的，明了的。雪就是這樣任性。雪就是這樣固執(zhí)。它想保存的東西，會原封不動的封存起來。肉，魚，甚至是一塊普通的豆腐，隨便扔進(jìn)雪里，蓋上一個瓷盆，就不用管了，啥時候要吃，拿出來，還是鮮亮鮮亮的。當(dāng)然，豆腐已經(jīng)變成了鮮美的凍豆腐，蜂窩狀，和粉絲燉在一起，就是一道美味，如果加上點(diǎn)肉片，那簡直就是佳肴了。吃飽了，我們還是忍不住會想到遠(yuǎn)方。那時候，我們是沉靜的。也許，雪覆蓋一切，就是要給我們一個遠(yuǎn)方。

雪還會給我們一個童話。

房頂，大樹，草垛，街道，甚至是行人，都被雪覆蓋了。其實，雪不是心存惡意，想給我們制造很多麻煩，它只是想給我們一個童話，一個大人和小孩都懂的童話，一個遠(yuǎn)離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遠(yuǎn)離了粗糙，麻木，冷漠的童話。雪阻斷了出行，也阻斷了各種糾葛。大人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舉止輕松，表情自然。脫離開沉重的勞作，他們喜歡講一些平時從來不講的笑話。我們一邊聽，一邊笑，一點(diǎn)都不驚訝于他們的變化。因為我們知道，雪把他給換掉了?？墒撬约壕谷贿€不知道。原來的那個他被雪壓在了村口池塘里。而眼前的他是池塘里的魚變的。我們總以為村口的池塘里住著一個神仙。那個神仙總是在大雪飄飛的日子里來到村里，看誰可惡，就把誰給拉走，然后再給我們變回一個好人來。

房頂變了，樹變了，街道變了，草垛也變了，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行走在雪地上的自己，好像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能讓人放松的嶄新的地方。我們好像來不是原來的自己了，我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我們從熟悉的那個自己身上，剝離出另一個自己來。而剝離出來的那個自己，有著嶄新的心臟，所以，那個嶄新的自己可以說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做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躺在雪里，滾一圈，讓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雪人。我們還可以用涼涼的雙手，把雪攥成一個密實的雪球，放在嘴里啃。一邊啃一邊喊：“哎呀呀，這雪糕，真甜呀。真甜?！币贿吅斑€一邊裝出甜掉下巴的樣子。跑，跳，追逐，打鬧，一切瘋狂在雪中都顯得自然，有趣。偶爾靜下來，還可以欣賞自己的腳印。每一串腳印都像一串神秘的字符，似乎在清晰地詮釋什么，卻無法得到清晰的理解。于是，明了和糊涂，就成了童年的主題，童話的主題。

雪總是會在風(fēng)的幫助下，制造一些匪夷所思的圖畫。一些童話世界才有的圖畫。雪是慷慨的染料。一片樹葉，一根玉米秸稈，甚至是廢棄的一截草繩，都可以用它來作畫。且做起畫來，逼真自然，毫無矯飾。

最開心的是雪后上學(xué)。噗通噗通走著，忽然間一聲尖叫，原來一個同伴掉進(jìn)了路邊溝里。一腳踩空，雪頓時就陷進(jìn)去一個深坑。好像睡熟的雪睜開了一只驚恐的眼睛。驚呼著，拔出被雪弄得毛茸茸的腿腳來。還沒走幾步，又一聲驚叫。同伴兩眼發(fā)直，渾身顫抖。

“蛇——”

就見眼前一條黑乎乎的東西在風(fēng)中蠕動。我們嚇得拔腿就逃。雪天路滑，咕嚕一聲摔在地上。

“這么冷的天，蛇會出來？”

一個同伴一邊拍打腿上的積雪，一邊質(zhì)疑。

對哇。天這么冷，蛇不是要冬眠嗎？大著膽子回去一看，原來那“蛇”是條圍巾。是前面同學(xué)弄丟的。

更好玩的是下午放學(xué)回來遇到走親戚的醉漢。背著籃子，踉踉蹌蹌，一個不穩(wěn)，就會趴在地上?；@子里走親戚壓回來的饅頭會咕嚕嚕跑老遠(yuǎn)。好像它們很希望自己也像雪那樣白，也像雪那樣自由。那時候家家都窮，走親戚的禮物里有饅頭，肉，白酒和點(diǎn)心。肉少了，饅頭就多放點(diǎn)。誰不想臉面上好看？這饅頭都是家庭主婦用心蒸的，它是一張名片，代表一個女人會不會做飯，一個家庭過得好不好。所以，面要白，還要發(fā)得蓬松，蒸得火候正好。每個女人去蒸走親戚的饅頭時，都像我們?nèi)プ鲆粡埰谀┛荚嚲怼４笠獠坏?。母親總是會像選秀一樣，把模樣周正，外皮完整，大小一致的饅頭撿在一個籃子里，讓父親走親戚用。條件好起來后，饅頭才漸漸退出禮品的行列，讓位于肉，酒和點(diǎn)心。

最可愛的還是那些樹。樹是天地之間最稱職的使者。鳥不行。鳥總是偏袒天空，飛著飛著就忘了自己的巢，忘了泉水的甘洌，米粒的香甜，忘記米粒的香甜也就會忘記大地的恩典。但是樹不會。樹不輕狂，樹也不徇私舞弊。它們一半屬于天空，一半屬于大地。所以，樹是公正的。扎根在大地上，所以樹最懂大地的無私和豐厚。大地之上的那一部分，屬于天空，屬于云朵，屬于風(fēng)和雨，所以，大地之上的那一部分，也就屬于雪。是它們最先把雪迎了來。雪給了它們另一種形態(tài)。枝枝葉葉都是一幅畫，線條清晰厚重卻不張揚(yáng)。它們在陽光下，炊煙里，做著最美最充實的點(diǎn)綴，這點(diǎn)綴是無意的。和鳥雀們的喧鬧不同，樹是安靜的，隱忍的，睿智的?？耧L(fēng)吹落了它們的葉子，雪卻給了它們另一種妝容。樹的驚喜我們不懂。就像我們的驚喜樹不知道一樣。但我相信，樹一定和我們一樣，感受著不與同往日的情懷。一襲白裙，在枝丫處打幾個白色蝴蝶結(jié)，風(fēng)一起，就唰啦唰啦地往大地懷里投白糖。樹們知道，投得越多，大地越開心。等春天來的時候，它們就會收到大地的禮物——花，草，還有噌噌往外鉆的新芽。

最熱鬧的莫過于娶媳婦了。再冷的天，再大的雪，也要去看新娘子。幾乎是全村出動。那時候的新娘子都不怎么化妝，坐了小推車，緩緩地被推了來。小推車和平時運(yùn)糧食柴草是完全不一樣的。上面搭個拱棚，用嶄新的紅線毯覆蓋著，好看，喜慶。鞭炮聲過后，我們就開始去搶三奶奶撒下的糖，栗子，棗。三奶奶皮膚白皙，瘦高個，小腳，走起路來一步三搖。她總是一手抱著一個朱紅色的小木盒，一手從木盒里掏出那些寶貝，嘴里念念有詞，手臂一揚(yáng)，劃個圓潤的半弧，那些紅艷艷的糖果和點(diǎn)了胭脂的干果就嘩啦啦落進(jìn)白白的雪里。我們顧不上聽她念叨的那些話。我們的視線全被那些寶貝粘了去。不小心摔倒在雪里是常有的事情，可我們不會哭鼻子，沒時間。晚了就搶不到糖果了。最幸運(yùn)的是能從新娘子的紅棉襖上扯下銅錢。新娘子的棉襖角上都用紅線縫著幾枚銅錢。那些銅錢大都是光緒，同治年間的。銹跡斑斑，散發(fā)著歲月的銅銹氣?？墒俏覀儾幌訔?。搶了來，就揣進(jìn)口袋里。閑了，就把兩個銅錢放在一起，用花布包了，縫起來，再縫上珍藏的大公雞尾巴上的毛，做一個毽子。門口掃出一塊空地，就可以踢了。我們可著自己的體力踢。下雪天不管玩什么，都令人放心大膽，不用擔(dān)心家長會罵。他們也閑著嗎？

天空灰蒙蒙的。這是雪要來的天空。這是雪想要的會客廳。

老家門口，一定會落滿枯葉，父母搬走后，就沒有人拿著那把老舊的掃帚，吃吃啦啦去掃那些落葉。用干凈的地面，迎接雪的到來，就顯得極端奢侈?？墒俏抑?，每一個人都有一把掃帚，冬一來，我們就會清掃一下自己的心靈，讓它干干凈凈的，迎接雪的到來。在雪天，我們是多么容易找到自己呀，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童年的自己。是因為有腳印可以追尋嗎？找到自己，也就容易發(fā)現(xiàn)，自己把自個丟在了哪個角落。

等待一場雪，就是等待一個遠(yuǎn)方，一個童話，一個童年。

責(zé)任編輯 ? 楊 ?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