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強
《鬼滅之刃》在日本人氣爆棚,沒有人會料到。因為是殺鬼的故事,這在日本太多太多。
但是,《鬼滅之刃》還是走紅了。原因還是二字:殺鬼。
邏輯,有時確實是在挑戰(zhàn)人的神經(jīng)。
日本全國開始播映是在二○二○年十月十六日。短短三個星期就有一千五百萬人涌向電影院。票房一線沖天。要知道,這可是新冠疫情在日本的高發(fā)時期。電影院絕對是政府規(guī)勸的屬于要避開的“三密”空間。但日本人還是冒著被感染的風(fēng)險,也要在第一時間觀看這部少兒動漫電影。不是足球籃球動作片也不是初中生萌萌愛意片,而是刀刃滅鬼片;寫手不是宮崎駿也不是新海誠,而是看姓名連男女都無法辨認的吾峠呼世晴。我們在感嘆之余只能生出驚訝。
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講鬼吃人。這當然不是看點。正如狗咬人一樣,鬼總是要吃人的。但奇就奇在被鬼襲擊卻沒有死去的人則變成了鬼,變鬼之后還有理性思維,這要是給黑格爾看到,可是害羞了他。因為黑格爾曾宣稱理性一定是人的專利。影片的主角是少年竈門炭治郎,他為了賣炭而下山,回家時發(fā)現(xiàn)母親與弟妹均被鬼屠殺,而妹妹禰豆子,雖然死里逃生,但變成了吃人鬼,正要向他痛下殺手。后來,炭治郎被一位名叫富岡義勇的劍士救下。為了救妹妹和復(fù)仇,炭治郎刻苦修煉劍術(shù),加入“鬼殺隊”。以人為代表的鬼殺隊和以鬼舞辻無慘為代表的“十二鬼月”,展開了激烈的戰(zhàn)斗。最終人殺死鬼,妹妹禰豆子再變回人。
《鬼滅之刃》先是以漫畫形式在集英社出版的《周刊少年Jump》雜志上連載。從二○一六年二月開始到二○二○年五月,漫畫目前累積到二十二集的銷售數(shù)量突破一億二千萬冊。故事的場景放置在一百年前的日本大正時代(1912-1926),一個大山深處的村落。魑魅魍魎橫行,盡管已經(jīng)開始近代的西洋化,但鬼殺人以及鬼被人教化救贖,則表現(xiàn)著和洋折衷、邊際境界模糊不清的日本人思維。登場人物被冠上難以辨認與閱讀的漢字名。如主角姓名為竈門炭治郎,他的妹妹叫禰豆子,劍術(shù)大師是鱗瀧左近次,鬼殺隊員有叫名不死川玄彌,有叫名甘露寺密璃,有叫名煉獄杏壽郎,有叫名栗花落香奈手,鬼的名字干脆就叫鬼舞辻無慘,而作者自己的名字更離奇:吾峠呼世晴??磥碜髡咧O熟日本人自古有之的“言靈”之道:世界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咒就是囚禁對方,解怨自己。誠如“一言主神”所言:好事也一言,壞事也一言。一言斷事。
看來,還是屬于日本的東西,讓人產(chǎn)生了共鳴。日本人平常喜歡說“日本的”(にほんてき)。
如“日本的構(gòu)造”“日本的経営”“日本的雇用”“日本的考え方”“日本的料理”等。前幾年日本學(xué)者柴崎信三出版《何謂日式之物》(《日本的なものとは何か》)。他從十九世紀末的浮世繪開始說起,如數(shù)家珍般地將陶器、和食、建筑、動漫、時尚等加以排列。更早前出版的大橋良介的《日式之物 歐式之物》(《日本的なもの ヨーロッバ的なもの》),則將日式與歐式作文化比較,這本書也因此成了比較學(xué)的經(jīng)典著作。如果從“日本的”視角出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鬼滅之刃》暗含的最大元素就是日本的鬼文化。
心中有鬼,鬼生心中。在日本人看來,人心廣闊,大如宇宙。日本十三世紀的哲人僧侶日蓮,甚至將人心描述為“劫火不燒,水災(zāi)不朽,劍刀不斬,弓箭不射”。不存在沒有歸宿的鬼魅。人是所有鬼魅的歸宿,又是鬼魅的支配者。所以,打鬼治鬼滅鬼,提著血淋淋的鬼頭,放置神社祭祀,彰顯人的勝利。但是,人的勝利的代價或許就是鬼提著下一個人頭在狂笑。鬼狂笑什么?狂笑人的無知與淺薄,狂笑人的不自量。所以,還是《鬼滅之刃》清醒,劇情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句話就是“要變得像鬼一樣強大”。在角色設(shè)定中,鬼舞辻無慘是史上最強的鬼。他能用自己的血將人類變成鬼并控制對方。外表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但實際上已經(jīng)超過一千歲。在大戰(zhàn)鬼殺隊時,藥物生效的三小時內(nèi),他已經(jīng)衰老了九千歲,但還是力大無窮。所以,“像鬼一樣”,表明人還不如鬼,表明鬼才是人的終極支配者。為家人復(fù)仇,保護妹妹,消滅鬼魅,炭治郎刻苦磨煉自己,最后變得像鬼一樣強大。毫無疑問,在這個不確定的混沌時代,日本人正在追尋那些屬于日式之物。在這個世界之外有著人無從知曉的另面,異界和靈異帶來的恐怖就是人無從知曉的知性驚艷。而日本人將這個驚艷用鬼魅的形式予以再現(xiàn)。這就令人想起鈴木大拙天才地創(chuàng)生出“靈性”這個人類學(xué)用語,區(qū)別既不是精神也不是靈魂的日本人思考特色(參見《日本式靈性》,巖波書店)。
《鬼滅之刃》的巨大成功再次表明,萬物有靈不再是一個陽光下的虛無,也不再是一個與一神論對峙的月下構(gòu)圖,而是人的世界的一個實在,人的精神的一個向度。據(jù)傳,日本平安時代的文人都良香在羅生門前詠出“氣霽風(fēng)梳新柳發(fā)”,后有“冰消波洗舊苔須”對句。當時的“學(xué)問神”菅原道真立馬一言道破:這是鬼在作句。一查文獻,果然是鬼—茨木童子。這樣想,《鬼滅之刃》在日本走紅也在情理之中。這就像劇情中蘇醒后的炭治郎斬斷了鬼的左手,但鬼則嘲諷被自己重創(chuàng)的炭治郎比自己更像鬼。
誰更像鬼?這令日本人興奮。或許,這是《鬼滅之刃》走紅的終極原因。
在日本,泛神論泛濫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泛鬼論。
有八百萬神,必有八百萬鬼。
日本醫(yī)學(xué)博士伊藤篤著有《日本的皿屋敷傳說》(海島社2002年),確定日本全國各地至少有四十八種日本三大鬼女之一的“阿菊”傳說。當然,葛飾北齋的浮世繪《百物語·皿屋敷》則更是將“皿鬼”規(guī)范成統(tǒng)一的女鬼范型,定格在日本人心中。
泛神與泛鬼,都是觀念之物,都是人的有限性自主異化的一個結(jié)果。人力不夠之處,人智不足之處,就對象化成人精、人妖、人鬼。而成精成妖成鬼之物,則一定是人的、動物的、植物的、器物的、自然物的。如河里生息的“河童/河太郎”,海里生息的“海坊王”。即便是動物,也有復(fù)式構(gòu)圖的。如似猿似虎似蛇似牛。日本歷史上被源三位賴政擊退的“鵺”,就是四不像的怪物?!锻林┲氩菁埨L卷》里,被源賴光殺死的土蜘蛛,就是以鬼的身姿出現(xiàn)。鳥山石燕的《百鬼夜行》中,有名的一幅畫就是賴豪(人)變身鐵鼠鬼模樣。葛飾北齋也畫過既狐既人的《狐美人》浮世繪。植物非動物,故無法外化為情感上的生靈、死靈和幽靈。但植物的物化在于成精。植物一旦成精,就會外化他物。如《太平百物語》里的怪談,說有一深山老槐樹,走過路過之人都要留下供品方可通過。有一位叫茂次的村民,因母親患疾,未留下供物品便走過?;睒渚D然變身盔甲武士追趕上去,茂次只得謝罪獻物。人們家中的器皿百物,經(jīng)過百年之后就會成精成靈成鬼,并會在夜半出來鬧事,以此恐懼人心、警戒人心。日本人將之取號為“付喪神”。作為文獻留有《付喪神繪卷》,描畫古器物成鬼,干盡壞事。在日本有“鬼怪博士”之稱的水木茂,他早年代表作《鬼太郎》中登場的配角鼠男,則有著自私到讓人無法取信的性格,暗示鼠男是鬼與人的混血之物。
總之,將現(xiàn)世的、輪回的、精神的、實體的構(gòu)筑成一個觀念的百鬼物語百鬼圖案,然后顯現(xiàn)一個真實的人的世界,日本人顯得靈性十足。不善構(gòu)筑絕對精神的日本人,則在百鬼夜行的宇宙里,為我們?nèi)祟惥幙椓肆硪环N孤魂野鬼的生存圖式。這種思考特色如同“煙煙羅”—屋/死寂/香火繞/煙如綾羅/隨風(fēng)飄飄飄/其形變化萬萬。這就像但丁《神曲》的地獄與源信《往生要集》的地獄。兩個地獄,一個訴說罪惡,一個訴說苦惱。一個將人之本歸于罪惡,一個將人之本歸于苦惱。一個生出罪惡的文明,一個生出苦惱的文明。但本源地看罪惡不是人之本,苦惱才是人的與生俱來。這里,日本人的思辨是:
我無法懷疑我作為一個異界人的存在。
我可以懷疑我的身體的存在。
心靈和身體不是一個東西。
結(jié)論:我在鬼也在。
從終端看,人類社會所要解決的問題,不單純是實現(xiàn)沒有戰(zhàn)爭的和平,而是要實現(xiàn)從根本意義上改變威脅人與萬物共存共尊的社會構(gòu)造。若以此作為延長線,日本鬼文化對我們構(gòu)筑未來社會是有啟發(fā)意義的。因為在日本人看來,明暗未分的世界,永遠是既典雅又恐怖。幽暗遙遠的平安京,亮起的一只只青行燈,永遠不會熄滅。
鬼,既然真相不明,那么其形狀也應(yīng)該是不明的。
“鬼”的漢字從中國來。但在中國,鬼僅表死者歸土。《說文》說“人所歸為鬼”?!稜栄拧め屟浴酚小肮碇疄檠詺w也”的說法?!皻w”“鬼”二字同音互訓(xùn),意即人死歸土即成鬼,并沒有奇狀異物這層意思。日本最古的文獻《古事記》里沒有鬼字出現(xiàn)。稍晚于《古事記》的《日本書紀》里出現(xiàn)了讀法頗多的鬼字。日本平安時代編撰的和漢辭典《和名類聚抄》里,鬼的和名為“隱”(おに)。在人的面前隱而不見之物,如死者魂,帶來天災(zāi)人禍的惡神等,凡屬真相不明之物便讀作“鬼”。同書里還有“瘧鬼”(えやみのかみ),“窮鬼”(いきすだま),“邪鬼”(あしきもの)等表述。這就表明,同樣是鬼,讀法至少有四種:おに、かみ、だま、もの。隨著對鬼的認識逐步深入,“おに”的用法就被定格了。
在觀念上,隱藏的東西露出表面就是鬼。那么鬼的一般形象在日本民話中又是如何登場的呢?如是吃人的赤鬼,身長二至三米,肌膚赤紅,亂發(fā)中的二根頭(牛)角。目光像雷光般發(fā)亮。丑陋的嘴臉,獠牙露出。身兜虎皮,手持金棒。這個形象是在平安時代定型的。這里,鬼的最大特征是頭角。面獠再是怎樣的丑陋、怎樣的恐怖,如果沒有頭角,就不被視為鬼。從這一意義上說頭角是日本鬼的象征。而為什么要用虎皮?則表明人對虎力的一個憧憬?;⑵と胧蛛y,有虎皮說明虎被征服。一種力量和勇氣的象征。牛角和虎皮,人所沒有之物,邏輯上表與人正相反的存在。
鬼是隱。故鬼一般在山、門、橋等地出沒。理由是異界的入口。如同河童常在水邊出沒,那里是異界與境界之地。境界不僅有空間還有時間。白天陽光之下是人間之道。白天的亮,是人界。夜晚星月之下是鬼魅之道。夜晚的黑,是異界。鬼的學(xué)問里有“黃昏”的概念。何謂黃昏?日本人說就是“彼方為誰”(たそかれ)。故黃昏日語為“たそがれ”。黃昏是什么時間帶?是既不是晝也不是夜的五點時間。是對方人影模糊難以分辨的時間。是與死者相會的時間。是與鬼魅遭遇的時間??傊?,是“彼誰為”與“彼為誰”的時間。新海誠的小說與動漫《你的名字?!肪蛬故斓剡\用了日本鬼魅里的黃昏概念。彼方為誰。誰為彼方。人的輪廓漸漸曖昧,和不屬于這個世界之物的時間。古老的名稱,古老的情懷,古老的物語,再次輕輕捻出。新海誠肯定在星月下讀過《萬葉集》。直到現(xiàn)在,黃昏的五時一到,日本的市區(qū)町村必會響起悲情而短促的音樂聲。這是在呼喚放學(xué)的頑童快快回家,否則就要遇上鬼啦。你看日本的鬼文化是多么的深入人心。
在日本,如果說怨靈殺人靠作祟引起天災(zāi)人禍,幽靈殺人靠讓人生病,妖怪殺人靠惡作劇,那么,鬼則是直接對人造成物理傷害—吃人。京極夏彥的短篇《鬼一口》:
鬼來了—
做壞事的話—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京極夏彥說,孩提時代,他們就接受父母的鬼教育。
請注意這里的因果鏈:做壞事→鬼吃人。
鬼吃人是做壞事的果。做壞事是鬼吃人的因。但后來我們的鬼怪研究家,都在鬼吃人上做文章,在為鬼下定義的時候,筆觸都伸向血腥與暴力。如日本著名的鬼怪研究大家小松和彥在其二○一八年出版的《鬼與日本人》(角川文庫)中,就將鬼定義為“反社會,反道德的存在”。其實,完整地看是有其偏頗的。
日本最早鬼吃人記載是七世紀的《出云國風(fēng)土記》:大原郡阿用鄉(xiāng),有一目鬼食一男。稍后的《伊勢物語》則描寫好色男在原業(yè)平帶著二條皇后高子私奔,在屋子里碰上了鬼,鬼放過男人一口吞下女人。所以在日本人觀念中,鬼是暴力,鬼是恐怖,會吃人,才成鬼。
那么鬼什么時候才吃人,或者凡鬼都吃人?日本人對此做了梳理,發(fā)現(xiàn)凡鬼都吃人的推論不成立。成立的是人做了壞事才被鬼吃。也就是說,鬼會吃人,是人犯禁在先。小泉八云的《怪談》里有《毀約》篇,講妻子臨終前,作為武士的丈夫向妻子保證不再娶新娘。然而,妻子死后不到一年,武士就想再娶。葬在梅樹下的妻子,將怨恨化為惡鬼,先是每晚搖鈴恐嚇,然后殺死了新娘。手段之殘忍,令武士恐懼:“頭顱并非遭砍擊而斷落,而是活生生地被擰揪撕下?!备栉杓俊兜莱伤隆防锏纳倥寮?,愛上僧侶安珍,但安珍則欺騙她并借機逃離。一路追尋的清姬,在憤怒之下變身蛇鬼,殺死了安珍。傳說中的“骨女鬼”則是生時被人侮辱欺負,憤恨而死后,化為厲鬼向人索命。因為自己只剩一堆骨頭,所以會用被殺死的人皮裝飾自己。而水木茂在他的《鬼太郎》里,敘述的一個理念就是人類得意忘形冒犯了鬼,鬼才怨念成積,不得已報復(fù)人類。毫無疑問,這是作為現(xiàn)代人的水木茂對鬼文明的理解與尊重。
所以鬼都是惡鬼嗎?是否有善鬼?這里生出日本人精神所具有的深度。
鬼是眼睛看不見之物。這就與身姿看不見的神(カミ)同質(zhì)。況且鬼有“カミ”的讀音。所以鬼在日本,與神重疊得非常自然,區(qū)別得非常曖昧,并同時表明鬼并不都是惡鬼。如日本古代“朝倉山之鬼”,就是講六六一年(日本齊明七年)七月二十四日,齊明天皇(女帝)在出征最前線的筑紫朝倉宮里死去,年六十八歲。關(guān)于齊明的死,《日本書紀》在記述了中大兄皇子于八月一日將母親的遺體移至磐瀨宮后,寫下一句話,一句令日本史學(xué)家困惑了千年以上的話:“是夕,于朝倉山上有鬼,著大笠,臨視喪儀。眾皆嗟怪?!边@是相當不可解的一行字。但是,再三地仔細閱讀,能感覺到披著大笠的鬼,站在朝倉山上的陵墓旁,好像在守護著什么。是誰?又在守護誰?這個鬼會不會就是寶皇女(后來的齊明天皇)的前夫,在唐朝死去的高向玄理?是他悄然隱身,孤獨地在山上守護著自己最愛的妻子。這個孤獨男人,是不是就是大海人皇子—天武天皇的親父?顯然,朝倉山之鬼,絕不是惡鬼。
日本少兒讀物《摘瘤爺》。面對好爺,小胖鬼取下其臉上瘤,表示喜歡。面對壞爺,非但不取還要再貼上一個瘤作為懲罰。表明日本式的鬼具有鮮明的兩面性。愛知縣有叫作“花祭”的霜月神樂活動,人們套上巨大鬼面裝鬼舞蹈。鬼面有給人們帶來災(zāi)厄的惡鬼相,也有開山開荒的善鬼相。岐阜縣關(guān)市的南宮大社有藏掛軸。兩個刀鑄師鑄刀之際,有鬼幫忙。青鬼和赤鬼擊錘,茶色鬼和黃鬼磨刀。日本的山姥—鬼與母的兩面。山姥是鬼,但同時又是金太郎—武藏坊辯慶的母親。表善與惡同源。東京都足立區(qū)有“鬼公園”。公園里“哭泣的赤鬼”象征對兒童的守護。一九五七年出生的“鬼屋制作人”五味弘文,早在一九九二年就在東京巨蛋首創(chuàng)“鬼屋”,讓人們體驗何謂恐怖何謂快樂。他在二○○九年出版的《人為什么會恐懼》一書中說,人的恐懼源于人并不知道何謂恐懼,于是鬼的誕生有其意義。另一位日本鬼研究家倉本四郎在其著作《鬼的宇宙志》(平凡社1998年)中列舉說,宮城縣有“鬼首”溫泉鄉(xiāng),名字雖嚇人,但是對婦科病有效的溫泉地。邪惡中有靈驗,毒品里有良藥—這樣來看,鬼在我們祖先那里因為異形異類而被視為恐懼的同時,也是因為鬼能深通自然奧秘而受歡迎。鬼既是忌諱的對象,也是祭祀的對象。日本人說,這種兩義性才是鬼的本質(zhì)所在。
都知道“酒吞童子”是日本大惡鬼的代名詞,后來被源賴光砍殺。但即便是大惡鬼,日本人也在不斷地摸索它們?nèi)绾闻c人間共存的模式。最近,在新潟縣古老的國上寺本堂,懸掛著一幅日本畫家木村了子的作品:酒吞童子半裸地躺在良寬的懷里。良寬是江戶時代有名的文化僧侶,他的出生地是新潟縣的越后。據(jù)傳說,酒吞童子在變身成京都大江山鬼的首領(lǐng)之前,在越后國上寺坐禪。名僧與被砍下頭顱的惡鬼同畫,而且還相當?shù)毓倌芑?,暗示良寬與酒吞童子有“人鬼交”的一面。為此,畫卷被公開后一度成為當?shù)氐脑掝}。新潟縣市議會的部分議員對此做法表示反對。但國上寺山田光哲住職說,被市民注目是好事,表明美少年酒吞童子并不是惡的存在。借用鬼之力來守衛(wèi)人間的鬼文化是我們責(zé)任。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日本萬葉集研究大家、令和年號的提撰人中西進在《何為日本人》(講談社1997年)中說,只有在日本,鬼才能與人的日常融合相間。他舉例說日本全國有大小一萬多個山頂(峠/トウゲ),山頂上必有祠。用來干什么?用來向非常親和的山神/山鬼祈禱過頂/峠平安。為此他得出結(jié)論:“鬼在日本是個永遠的存在,鬼是和平的使者?!笨赡苡纱斯?,中西進在一九九四年倡導(dǎo)成立“世界鬼學(xué)會”,并擔任第一任會長,將日本鬼文化向世界傳播。
川端康成的掌小說《單只手臂》。
無疑,川端康成將女孩幻想為鬼。不,女孩本身就是鬼。川端康成遭遇了鬼。
走起路來像小鳥般輕盈,更像蝴蝶在花叢中飛舞?;孟肱c她接吻的時候,她的“舌尖也會綻放出那樣的旋律的吧”。這女孩肩膀的圓潤,就像白皙且含苞待放的洋玉蘭。與其說女孩的衣服無袖,不如說是把袖子卷了上去,讓肩膀裸露得恰如其分。特別是她的指尖之美,比又脆又小的貝殼和嬌嫩的花瓣,顯得更加透明清澈,宛如乍光即逝的露珠。于是,女孩順“我”意,卸下右臂借給了“我”?;蛟S“我”的孤獨滴落在女孩耀眼逼人的指尖上,“也能轉(zhuǎn)化成感傷的淚珠”。這時,籠罩著的霧靄呈淡紫色,房間里飄著清清的芳香?!拔摇币庾R到自己遭遇了鬼女。因為只有化緣的鬼女,才有超人之美才有令男人失魂的魅力。顯然是“單臂鬼”噬去了我的“魂”,吞走了我的“靈”,讓我“安然地深深沉睡”。這個沉睡還能醒來嗎?當然是醒不來的。不但醒不過來,最后連“形影都消失了”。短短的文字不著一個鬼字,但通篇都浮動著鬼氣鬼韻鬼風(fēng)。鬼在殺人。單只手臂的鬼在殺人。
京極夏彥的短篇小說《窄袖之手》。
一名少女在房間里。沒有開燈。天色漸昏暗,少女“白皙的臉龐與白色襯衫宛如發(fā)光體,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就在這時,掛畫背后的黑暗中伸出一雙雪白的手。這雙手與少女的手一樣細長,一樣白皙,手腕以上沒入黑暗中,無法看清。問題是少女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雙手的存在。于是,這雙手悄悄地貼在少女粉嫩纖細的頸子上,“仿佛原本就附著在脖子上”一樣。緩緩地,但非常有力。掐住再掐住。周圍一片死寂。少女瞇起了惺忪的雙眼。那表情不是痛苦而是陶醉。似乎是在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點希冀的光亮?!斑恰辍币宦曒p輕的脆響,就像一顆梅子落地。少女本能地晃動了一下身軀,沒有慘叫,沒有半點聲響,白皙便被白皙吞沒在暗黑中。鬼在殺人。窄袖之手的鬼在殺人。
川端康成與京極夏彥,作為小說家的思考點固然有所不同,但是在過去與未來,人界與鬼界,光明與黑暗,愛欲與悲哀,鬼魅與神明,空間與時間,天上與地下之間,他們還是看到了人的世界本質(zhì)上就是鬼的世界。人與鬼,在去理性的狀態(tài)下,就能共享一個混沌世界。這個事實表明,在我們看來相反相逆的東西可能都是相同相質(zhì)的。所謂人形即鬼形,鬼形即人形。從邏輯層面看,鬼就是人,人就是鬼。日本人相信,在人的血肉身軀中,有一種叫作非物質(zhì)的“自我”存在,它能左右人的大腦神經(jīng)。這個非物質(zhì)的“自我”,是否就是鬼界的空間?
只活了二十七年的日本女詩人金子美鈴,有《蜂與神》詩:“蜂在花中/花在庭院中/庭院在土墻中/土墻在街道中/街道在日本中/日本在世界中/世界在神明中。”
仔細想來,這是中國式“歲歲年年人不同,年年歲歲花相似”語境的日本化。這樣看,還是東洋人純真率直,祈盼著神明(鬼魅)的存在,期待著年歲的變動不居。中國的智者惠子說“白狗黑”。聽上去好像說的不是人話,但卻在人的世界里發(fā)現(xiàn)了異界與非日常,并試圖將其納入人間的一部分。這才是本源性的對人的一個思考。神不能自殺,所以有人同情神。但鬼能自殺,所以有人妒忌鬼。人妒忌鬼,表明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宿息著一個鬼。或是白衣舞動或是蛇身牛面或是亂發(fā)獠牙或是纖指揭開簾帷。筆名為“夢枕獏”的日本鬼作家,其“獏”字,就是指那種吃掉噩夢的鬼獸。他的《陰陽師》開首句就是:“人也好鬼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鬼,并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中?!?h3>六、借鬼將精神走得更遠
庵野秀明執(zhí)導(dǎo)的《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簡稱《EVA》,誕生于一九九五年。它的震撼程度是日本動漫史上少有的。因為它啟發(fā)了日本人一個思路:神不為者,人為之;人不為者,鬼為之。隱喻為日本人什么都能為之,到頭來的結(jié)果就是必須制作出一個“鬼”來,為人類消災(zāi)除難。在《EVA》的第十二話中,啶源堂與冬月在空母上的對話,可以簡稱“南極對話”:
冬月:不允許任何生命的存在,死亡的世界—南極,也應(yīng)該成為地獄吧。
啶源堂:但我們?nèi)祟悈s站在這里,以生物的樣子活得好好的。
冬月:因為被科學(xué)的力量保護嗎?
啶源堂:科學(xué)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
冬月:就是這樣的傲慢心態(tài)才會引起第二次沖擊,其結(jié)果就是這樣的慘狀。這樣的懲罰實在也太大了,簡直就是死亡之海呀。
啶源堂:但現(xiàn)在世界已經(jīng)得到了凈化。
冬月:即使是滿身罪惡,我也還是期待人類生存的世界存在。
這里,啶源堂代表的是人類,無所不能的開發(fā)和毫無畏懼的科研,冬月代表的是鬼,在向人類發(fā)出有限度的警告。啶源堂宣言的主旨是神不為者,人為之。冬月宣言的主旨是人不能為者,鬼為之。引人注目的是,《EVA》中的機甲“初號機”,看起來就是非真實、非超級的“人造鬼(人)”,甚至因其有生命體征而很難納入機器人的概念內(nèi),使其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魂魄“容器”和生靈“機甲”。這樣來看,EVA不是機器是生物,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體,它直接用莉莉絲的半副軀體以及主角媽媽的靈魂同鑄而成。但這個生命體,又有別于人類。因為它遠遠地超越了人類理智的范疇。這樣理解的話,EVA就是我們?nèi)祟愖约褐圃斓摹癊VA鬼”。
人不能為者,鬼為之。這樣,人的有限性就有了個可以期待的延伸。人造鬼,鬼為人。EVA最終選擇站在人類這邊也表明人與鬼的互為一體。這個互為一體的最終目的論就是物語里的“人類補完計劃”。這個計劃讓人驚心之處就是他們讓“所有人類的靈魂合而為一”。這令人想起原SMAP組合演唱的《世界上唯一的花》。整個世界,物質(zhì)的精神的,形而上的形而下的,都統(tǒng)合在一朵花里。先不問有無可能性,但就合多為一,從有到無的思考力度,顯現(xiàn)的就是人的精神向度。但這個精神向度,單靠人本身是無法完成的。于是,人只得借助自己思維的延伸之物—鬼。
于是有了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筆者以為這部長篇小說借鬼助力,讓人的精神再走遠再走高的人鬼合一的現(xiàn)代版。雜木林里的破小寺院,寺院后有一石塚,每天凌晨一點四十五分,必準時傳出詭異的鈴聲,時輕時重,時斷時續(xù)。飄飄如陰風(fēng),絲絲像鬼火。盡管時序已入春分,萬物復(fù)蘇,大地回暖,但詭異的鈴聲,則給人陣陣寒意。原來這里是墓地,石窟下埋了人。從這里,村上引出了僧人入定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