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
都說《紅樓夢》脫胎于《金瓶梅》,更有一種洞穿人性的比較論:較之《紅樓夢》寶黛釵探湘妙一干超凡脫俗者,《金瓶梅》之西門諸婦及幫閑仆婦丫鬟伙計三姑六婆是中國文學(xué)所能表現(xiàn)的更“接地氣”的人物,因而它更是直面于人性、深諳不可直視之處的偉大之作。此類著述,我讀過的有格非《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葉思芬《葉思芬說金瓶梅》、孫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劇》、侯詠《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這些著述者以各自的文化視野與學(xué)術(shù)背景解讀《金瓶梅》,賦予層林疊染的“金學(xué)”更為耀眼的色彩。
聯(lián)系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格非自敘《雪隱鷺鷥》寫作緣起的一段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個晚上,在北京的白家莊,批評家朱偉和幾位作家為《金瓶梅》與《紅樓夢》的優(yōu)劣,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我因為還沒有來得及讀完《金瓶梅》,當(dāng)然不敢置喙。但朱偉先生那句“不管怎么說,《金瓶梅》都要比《紅樓夢》好得多”的斷語,讓我這樣一個“紅迷”深受刺激?;氐缴虾:螅土⒓炊氵M(jìn)學(xué)校的圖書館,將此書完整地讀了一遍。不用說,我如此急切地閱讀此書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證明這樣一個固有的信念:所謂比《紅樓夢》還要好的小說,在人世間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讀完《金瓶梅》之后,不知為什么,我對朱偉先生那句明顯偏激的斷語,產(chǎn)生了秘密的親切感……
格非發(fā)現(xiàn),《金瓶梅》是一部“激憤之書”,也是一部“悲憫之書”。只是因為此書的價值觀和修辭方式給讀者帶來巨大的冒瀆,在它的閱讀史上積壓了越來越多的“誤會”和“曲解”。格非在反復(fù)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須將《金瓶梅》置于十六世紀(jì)前后全球社會轉(zhuǎn)型和文化變革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小說所呈現(xiàn)的宋明時期的人情世態(tài)與今天中國現(xiàn)實之間更有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所以解讀這部小說必須抓住社會史和思想史脈絡(luò)。格非的研讀立意甚高,卻謙虛地表示閱讀思考給自己帶來“極不真實的恍惚之感”。
論說《紅樓夢》如何偉大,再要錦上添花已是難事,而評騭《金瓶梅》都是從翻案文章做起,自然不難語出驚人?!督鹌棵贰穯柺酪詠砭捅池?fù)“淫穢”之名,首先要將它從“掃黃”名單里摘除,進(jìn)而歸諸人性之發(fā)現(xiàn)—從一切污穢之中,亦即壓抑和扭曲中,看取人性之存在,剖示人物性格之多樣和多面。這是文章常規(guī)套路,當(dāng)然抑“紅”褒“金”也是屢試不爽的出奇之招。如今關(guān)于這部書的奇崛之評已比比皆是,其中一個核心理念,就是用“現(xiàn)代性”工具,諸如“女權(quán)”“自然主義”之類,從這部四百多年前的作品中尋求當(dāng)下解讀方案,故而有視為“寓言”者,有稱其“史詩”者。
格非的《雪隱鷺鷥》不但將《金瓶梅》置于十六世紀(jì)前后全球社會轉(zhuǎn)型和文化變革的背景中去考察,并明確聯(lián)系明中期以后儒學(xué)分化的思想動向—“《金瓶梅》以小說化呈現(xiàn)方式,與陽明學(xué)的思辨方式構(gòu)成了互文關(guān)系。將《金瓶梅》看成是陽明學(xué)得以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學(xué)的注腳亦無不可”。似乎是以學(xué)者理性導(dǎo)出的結(jié)論,只是相關(guān)論述付之闕如。誠然,《金瓶梅》那些觸忤禮教禁忌的敘事必是反映了當(dāng)時思想分離、道德崩壞的社會背景,魯迅也認(rèn)為其大書床笫之事與明代中后期之士風(fēng)有關(guān)(本文引魯迅語,均見《中國小說史略》)。但是,如何證明它與陽明學(xué)的“互文關(guān)系”,陽明學(xué)何以產(chǎn)生“現(xiàn)象學(xué)”,都是需要具體疏證的。
香港學(xué)者孫述宇所著《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劇》,雖是一本薄薄小書,在金學(xué)界卻影響甚巨??偟囊馑际钦f《紅樓夢》故事未免矯揉,而《金瓶梅》于敘事更為合理。問題是,二書人物自有不同背景與語境,如此一概而論未免粗率。文學(xué)敘事之“合理”之“理”亦當(dāng)有種種解釋,孫氏顯然更喜歡《金瓶梅》描述生活瑣事的趣味,但生活常理不等于敘事邏輯,否則離開了寫實就不成其小說了。另一位金學(xué)家,臺灣學(xué)者葉思芬極贊《金瓶梅》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寫實主義作品,是全世界第一部以市民為寫作對象、從市民角度觀世的現(xiàn)實作品?!袄蠈嵳f,要好好地進(jìn)入《金瓶梅》的世界,去品嘗它的化丑為美,是需要一些條件的。你必須有一些生活的閱歷—不只是年紀(jì),還要在生活當(dāng)中曾經(jīng)承擔(dān)過,至少是面對過或多或少的苦難。你要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難;必須沉得住氣,耐得下性子;同時沒有磨滅對人生的好奇與熱忱。只有這樣,才能體味它的‘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臺?!彼f的“化丑為美”亦有化俗為雅的意思,至于從浮浪人生中去體味“苦難”,則未免強說。
同樣讀《金瓶梅》,哈佛學(xué)者田曉菲則時時流露“粉絲”般的激動,她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一書里說:“《金瓶梅》讀到最后,竟覺得實在比《紅樓夢》更好—熟讀《金瓶梅》之后,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全是由《金瓶梅》脫化而來。只是《紅樓夢》自始至終寫得‘溫柔敦厚,從來都在丑惡的情景上遮一層輕紗;《金瓶梅》卻銳利清晰,極為摹寫人心的復(fù)雜之處,探入人性的深不可測。須得大智大勇,才能夠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毖诰碇?,她還一詠三嘆:“只是一部書而已,只不過一部小說而已,讀完卻像是過了一生一世……”
當(dāng)然,《金瓶梅》是值得重視的古典小說,魯迅認(rèn)為其“佳處自在”并非虛言,它從日常起居展開故事的寫法,至少是一個創(chuàng)造。作為明清人情小說的開山之作,它朝世俗化方向開拓了人們的審美視野。正如張愛玲那個說法,“在傳奇中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金瓶梅》乃著眼于市井社會,從市井家庭中敘寫奇人奇事,這就拋開了“治國平天下”的歷史敘事,而這種市井傳奇實不同于唐傳奇那種書生、美人與俠客的奇幻人生。此書以傳說中的“惡棍”“淫婦”和一事無成的“廢柴”為主要人物,且于污濁之中寫盡人性之復(fù)雜,這就帶來了種種別開生面的敘事場景。細(xì)看書中情節(jié),無非是一幕幕日常生活。細(xì)針密線地鋪排惡棍淫婦市井人物之吃喝拉撒睡,寫飯局喧嘩,寫閨中妝奩,寫衣飾掛件,寫妻妾爭鋒……花團錦簇之中的虛幻人生被描繪成津津有味的活劇,確是手段高明。書中大小幾百號人物,無一人不活泛生動,無一事灑湯漏水。而且,主要人物多面復(fù)雜,寫潘金蓮“麗情嬌致”與“狠毒淫蕩”并行不悖;寫西門慶“笑得兩眼沒縫”的憨態(tài),又?jǐn)⑵洹翱v奸了嫦娥也不減我潑天富貴”之狂妄,皆如魯迅所謂“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
那些小廝仆婦幫閑妓女三姑六婆個個也都情態(tài)畢現(xiàn)。開茶坊王婆之“挨光十計”,孟玉樓巧言勸退張四舅,韓道國王六兒一對兒活寶理直氣壯的“咱行得正,不怕人說”……令人駭然而又拍案驚奇。應(yīng)伯爵是西門慶“十兄弟”之一的幫閑無賴,書中更是將之描摹得出神入化。西門慶因小妾卓丟兒病重幾日沒出門,好容易盼得應(yīng)伯爵上門,便抱怨他們也不來看看自己,又問有否吃過飯來。這本是一句客套話,應(yīng)伯爵自然不好說又來蹭飯,卻轉(zhuǎn)個彎子道:“哥,你試猜?!蔽鏖T慶逗弄他:“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噴笑:“怪狗才,不曾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西門慶倒是從不計較這些窮哥們來蹭吃蹭喝,對吳月娘抱怨這些“游魂撞尸”損友也不以為然,說是人家靠著咱家倒比咱去靠著別人要好。這無賴自有無賴的氣度。
《金瓶梅》之“一時并寫兩面”,不能說對《紅樓夢》沒有影響。王熙鳳狠毒之處,堪與西門慶比肩:“我是不信什么陰司報應(yīng)的,憑什么事,我要說行就行。”“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笔障氯摄y子間接害死兩條人命的大案,她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與賈府八竿子打不著的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王熙鳳裁度之下竟給了她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二十兩銀子是什么概念?王熙鳳自己月例只是五兩。劉姥姥樂得屁顛顛的:“我也知道艱難哪,只是,您老拔根寒毛也比我們腰粗啊。”王熙鳳不去計較老婆子不得體的粗鄙,額外又給了一吊錢,讓她雇車回去。相對于那二十兩銀子的施舍,這一吊錢里有著更多的溫度,細(xì)品起來,鳳姐的憐恤還真的是對人情世故有極深的體察。
《金瓶梅》與《紅樓夢》描述人情世態(tài),皆于人性俗念立意,從市井劣紳到簪纓大族,自是一脈相承。但是,二者敘事語境實在大相徑庭,況且人物形象與文章主旨差以千里。那些抑“紅”褒“金”之論真不能當(dāng)真,各人喜好自有個人理由,不能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
也許,《金瓶梅》故事更容易融入我們的現(xiàn)實語境,在許多人眼里它比《紅樓夢》顯得更“真實”,故而更容易引起人們共鳴。物質(zhì)社會,人欲橫流,這個世界不是簡單的善惡觀念所能概括,人情俗念皆有其存在的合法性。這都沒錯,只是文學(xué)的意義更在于“真實”背后的敘事。所以,拿《紅樓夢》跟《金瓶梅》去比較世俗之俗的“真實”,實在沒有意義。文學(xué)要給人帶來某種內(nèi)省的啟示,這才是更有分量的東西。
回想起來,評說《紅樓夢》的文字浩如煙海,然最擊我心魄者,莫若魯迅先生言簡意賅那幾句:“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濒斞刚J(rèn)為,在《紅樓夢》之前,明代“四大奇書”居說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紅樓夢》盛行,遂奪《三國》之席,而尤見稱于文人。惟細(xì)民所嗜,則仍在《三國》《水滸》”。但《紅樓夢》絕非《金瓶梅》的隔世鏡像,因而不能簡單說《紅樓夢》脫胎脫化于《金瓶梅》,兩部小說旨趣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家族興衰的敘事外殼,飲食男女之窗邊囈語。
后來見到批評家李敬澤的一個說法:“對于《紅樓夢》來說,它和其他說部有一個確切的分別:在《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中,人物對這人世之悲并無自覺,他們是草木而不知自身將要凋零,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虛無感屬于作者和讀者,但在《紅樓夢》中,這份悲卻在人物的內(nèi)在意識中牢牢地扎下根去—成為自我傾訴和傾聽,成為彌漫性的世界觀,成為一種生命意識。”(《〈紅樓夢〉:影響之有無》,收入《致理想讀者》,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李敬澤認(rèn)為《紅樓夢》的主人公是有內(nèi)在性的,而這是其他中國古典小說的缺項。這個“內(nèi)在性”,我的理解就是人的“自覺自省”意識。
確實,《紅樓夢》之前的中國小說不大見有人物的“自覺自省”,就敘事手法而論,便是缺乏人物表達(dá)思想的內(nèi)心獨白,究其根本亦當(dāng)歸咎于創(chuàng)作理念。譬如,西門慶共妻妾看花賞雪一類場面不少,其中有潘金蓮輸棋掐瑞香花瓣甩向西門慶的嬌嗔,也有月娘掃雪烹茶的雅興,這些經(jīng)典場景所表達(dá)的都是人物的外在情態(tài),不會有超越于此時此景更深一層的感受,花謝了明年再開,雪化了又會下雪,想什么呢?《金瓶梅》里的每個人,都是為了生活而生活,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至于花是人已非,雪深化無影之類的滄桑感,則完全不在人物的思維中。
如同宋元話本的敘事語態(tài),讀者對《金瓶梅》人物行為及內(nèi)心感知皆來自說話人(敘事人)的提點,就像《水滸傳》寫武松“血濺鴛鴦樓”,殺死一個使女后,“那一個卻待要走,兩只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里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呆了”,于是便有作者旁白:“休道是這兩個丫鬟,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里半舌不展。”舊小說里慣以“說話的”或“看官聽說”來解釋行為動機并伴以道德說教,只是因為人物自己不能述說內(nèi)心感受。其實不光是說話人多嘴,時不時還有評點者的評曰或批語。如第四十四回,李瓶兒向吳銀兒哭訴潘氏平日里對她的種種惡意與打擊,吳銀兒便勸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兒,慢慢過到那里是那里?!睆堉衿略诖私o出批語:“一語哭盡人生?!眳倾y兒不過是一句情面上的安慰話而已,是張竹坡,借此“哭盡人生”?!督鹌棵贰穼懺履飩闹畷r,總有一套以月亮相喻的言辭,如“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還到粉墻頭”,如“平生心事無人識,只有穿窗皓月知”,又如“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為什么總拿月亮說事兒,只因她生于八月十五,小字月娘,是借物喻人的套路?;仡^再看《金瓶梅》的賦情表意,只見一番應(yīng)景文詞。潘金蓮雪夜弄琵琶:“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泵吐牭梅块苌翔F馬兒一片聲響,以為西門慶敲門環(huán)兒,連忙讓使女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fēng)起,落雪了。”婦人又彈唱道:“聽風(fēng)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又一回,西門家妻妾丫鬟表演大合唱,孟玉樓彈琴,西門慶排手率眾人齊唱:“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云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這番助興添彩的曲詞與下酒小食無二,在書里是渲染氣氛所用,或許讓人讀后感慨“人生有酒須當(dāng)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嘆息一眾渾渾噩噩的人生,草木將凋零而不自知。廝混在當(dāng)下,且將過去和將來一概付與六道輪回之中。
哈羅德·布魯姆所著《西方正典》有一段話:“西方經(jīng)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薄督鹌棵贰房梢园阉劳鰣鼍皩懙谜鎸嵉搅钊撕醪恢梗豪钇績撼商焯稍谖垩獧M流穢氣沖天的床上慢慢枯竭消亡;西門慶“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fēng)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那潘金蓮之死更是字字見血恐怖之至,卻“令人不忍稱快,不敢生悲”。此是《金瓶梅》不凡之處。反觀《紅樓夢》中人物之死,或是一語帶過—“鮑二媳婦吊死了”,二小姐迎春“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黛玉之死,只是如此側(cè)述:“風(fēng)動竹梢,月影移墻,遠(yuǎn)遠(yuǎn)有絲竹音樂之聲傳來……”
但是,自《紅樓夢》始,小說才有對生與死反省于自身的思維表現(xiàn)。人物才由自我的內(nèi)心生發(fā)出與超驗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那是一種面對天地造化,此生之有涯,宇宙之無盡,所作所為虛妄無力之感。是生命感悟中呈現(xiàn)的“大虛無”悲情。這一份悲,在中國傳統(tǒng)中源遠(yuǎn)流長。手邊有《稼軒詞編年箋注》,一翻便是“且約湖邊風(fēng)月,功名事欲使誰知。都休問,英雄千古,荒草沒殘碑”。意識到眼前的一切皆鏡花水月,如電如露,如夢幻泡影。雖說秋盡冬來之后“春天還會遠(yuǎn)嗎”,但此春已非彼春,“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來年花紅柳綠時豈是此身此心?《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是少女因?qū)λ赖淖灾龅谋?。“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辈苎┣酆糜衙髁x這首題詩,意即這傷心之吟預(yù)言寶黛命運之悲劇,而吟者并不自知。黛玉確實不知此情將置何地,此身將去何方,卻已感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這傷心之吟勾起寶玉無盡的悲涼—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始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寶玉的悲涼感終于從虛融中透出,這是源自生命深處的自覺自省,對于終將到來的失去、分離、死亡、寒意與恐懼的痛切感受。
題材與人物,自有雅俗之分。簡單說,《金瓶梅》寫的是俗人,《紅樓夢》里連丫鬟都能吟詩。筆墨上的施展,不能說一定就能引入穎悟之境,但能夠表達(dá)內(nèi)心世界的一定是讀書人?!叭松R字憂患始”,是言語文字促成思辨能力,也即李敬澤所說的“內(nèi)在性”。人物的“內(nèi)在性”自然取決于“作者意識”,《金瓶梅》看取污濁之世的沉淪,《紅樓夢》從精神困厄中究詰生存意義,自是眼界不同。
《金瓶梅》大小角色多市井中人,官宦士夫出場甚少,像蔡御史、宋御史之輩只是象征權(quán)力或點綴風(fēng)雅而已,與西門慶常有來往的世家只是王招宣府。其實那個王招宣府家業(yè)早就破敗,寡婦弱子坐吃山空,林太太一把年紀(jì)還要委身于西門慶。簪纓之家既是如此,詩書禮儀俱已不存,整個清河縣干脆也就一俗到底。在《金瓶梅》這部書里,四書五經(jīng),詩賦詞曲,包括那些文人士夫的癖習(xí),除了裝點門面便是付與嘲諷。
《紅樓夢》的榮寧二府雖說也是大廈將傾,但畢竟“赫赫揚揚已近百年”,其“閨閣中歷歷有人”,寶玉、寶釵、黛玉、探春那些十幾歲的少年人自有家學(xué)熏陶,而早早有了超越年齡的心智與悟性。對于他們而言,讀書是格物致知的門徑,更是超度自我的不二法門?!按笥^園試才題對額”不但試出寶玉的捷才,也見其心性與感悟。探春理家算是“接地氣”的一回書了,她從自家的老仆新貴賴大家那里學(xué)到了一招:將自家園子承包給園內(nèi)仆人,一年里除了園子所需吃用,還可賺二百兩銀子?!皬哪侨掌?,我才知道,一支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睂⒋笥^園承包給懂稼穡知園圃的老婆子們,將生活場所變成生產(chǎn)場所,無疑是大膽的改革。消息一出,婆子仆婦俱各踴躍,“這一片竹子交給我,園子里一年的筍就不必外頭去買了,我還可以交些錢”,“這一處魚塘交給我,一年下來除了園子里吃的魚蝦我也可以交錢糧”……探春問寶釵如何看這改革的大好形勢,“無書不知”的寶釵笑答:“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嗜其利?!碧酱郝犃?,點頭稱贊。她們將對人性的洞悉,對未來不可期的預(yù)期,引入了治家理念。接下來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底下人雞飛狗跳,探春真是痛心疾首,有道是賈府這樣的大族人家必得“自殺自滅”才能一敗涂地。之前理家的插曲,已讓她看清這個在外人看來風(fēng)光體面的家族的真相,大廈將傾之際,任何修漏補缺終究是回天無力。她也明白鳳姐能而不為的原因,那一筆筆冤枉錢就是不能省去,一旦裁掉便如破屋抽架。許多明白人甚至包括“不管事”的林黛玉,都知道這個家族最大的問題是已走上末路,卻是不自知也不愿知。秦可卿臨死前向王熙鳳托付后事說得明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賈府倘或“樂極生悲”,便應(yīng)了“樹倒猢猻散”那句俗語。鳳姐忙問她有何法子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秦氏建議她在祖墳附近置買田莊,便是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wù)農(nóng),也有個退路。這是由豪門士族向中等門戶轉(zhuǎn)型的安排。不識字的鳳姐雖說十分懼怕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卻還巴望著那場烹油著錦的大喜事。參與理家受挫后的探春深感灰心,所以對率眾抄檢的鳳姐和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痛加詈斥:“你們別忙,將來有你們抄的日子呢……”顯然,探、釵、黛等人胸中有經(jīng)緯,使她們能看得更遠(yuǎn),因而也更加悲觀無奈。
意識的“內(nèi)在性”,也是文化的內(nèi)在裂隙,任何一種文化最終都將導(dǎo)致其內(nèi)中的分裂。寶玉未曾領(lǐng)受任何新思維啟蒙,卻產(chǎn)生了自省精神,憂患來自書卷,來自曲文戲語(聽曲而“悟禪機”),從而喚起生命本能的覺醒。
男女之事是一個梗?!都t樓夢》與《金瓶梅》最大的共同點亦在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不同的是,一者是發(fā)乎“情”,一者乃耽于“性”。曹雪芹將情感情欲作超升處理,書寫著生命本能偏是不肯“止乎禮義”的故事,這也是一種“內(nèi)在性”。笑笑生以貪欲色欲表達(dá)眾生相,觸忤禮教禁忌,于干柴烈火般的末世狂歡中寫盡人性低俗的一面。這不是比較二者高下,可以看出它們的敘事旨趣完全在兩個方向?!都t樓夢》是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借此勘破宗法制度的宿命,完成了讀書人的自我表達(dá);《金瓶梅》乃書縱欲者身亡家敗,好像是將一切都看透了,可是書中那些蒙昧之輩誰能看清自己的命運?
故事到了結(jié)局之時,都是和尚道士登場。《金瓶梅》雖然舉說佛道全是諷刺,僧尼道人幾乎個個心懷鬼胎手段下作。吳月娘之好佛佞佛更像是婦道人家的韜晦手段,家中妓女尼姑和光同塵,妓女唱罷尼姑接著誦經(jīng)說法。最后永福寺普靜法師度脫天下游魂怨鬼,許諾月娘高壽善終收梢,并明示人世無常,苦海無邊,善惡皆因云云。格非認(rèn)為,此結(jié)局“實際上已開《紅樓夢》之先河?!γw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這樣的格言警句,到了《紅樓夢》中,不過是換了一個說法而已:‘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p>
其實,很難說《紅樓夢》之歸于佛道是因襲《金瓶梅》的套路,明清小說里多有這類厭世出世之調(diào)。自明代中期王學(xué)興起之后,儒學(xué)義理既已分裂,讀書人向外尋求思想資源,引佛引道入儒便形成一種風(fēng)氣,小說家亦難免受此影響。雖是同樣歸于空寂虛無,《紅樓夢》的指歸實不在輪回之道,幾世幾劫后青埂峰下讀者重新見到的石兄,已是布滿“字字看來都是血”的紅塵經(jīng)歷—這才是內(nèi)在性“知”的下場,并未止于一個土饅頭。
二○二○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