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時空意識

孫瑾

時空問題歷來為人們所關注，在中國，對于時空的追問也從未停止過。從先秦時期的哲學家老莊到漢代的董仲舒，再到明清之際的王夫之等，古代先賢們對時空問題提出了卓越的見解。在古代，比較明確地提出時空觀念的是《管子》中的《宙合》篇：“天地，萬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薄赌洝穼Α皶r空”作了明確的界說：“久：彌異時也。宇：彌異所也”（《經上》）；“久：合古今旦暮。宇：東西家南北”（《經上說》）。這種時空意識也被廣泛應用于各種實踐活動中，文學藝術便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形式之一。時空意識，即“人類在成長和肯定自我的過程中，有意識地去觀照時間、空間的律動變化，探索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底蘊，并將自我的生命與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無邊無際的空間相對照，從而感悟到自我生命的短暫和自我存在的渺小；進而再用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無限來反思人生，書寫情懷、安頓心靈、造就完美的人格，并達到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這就是所謂的時空意識，又可以叫做宇宙意識”[1]。古典詩詞是中華民族燦爛的文化星河中的一顆明珠，古人之于時空的認知在古詩詞中卓有體現(xiàn)。筆者以部編版七年級上冊語文教材中收錄的詩詞為例，談談古典詩詞中的時空意識。

部編版七年級上冊語文教材共收錄古典詩詞12首，其中第一單元的《觀滄海》《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次北固山下》《天凈沙？秋思》四首屬于課內必學詩詞，第三單元的《峨眉山月歌》《江南逢李龜年》《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夜上受降城聞笛》和第六單元的《秋詞（其一）》《夜雨寄北》《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潼關》八首均為課外誦讀古詩詞。

一、藝術表現(xiàn)：從自然物象到心靈體悟

“古老中華民族在長期社會實踐中，造就了獨特的時空雙向觀照的思維方法”[2]，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中國古典詩詞也表現(xiàn)為一種時空共在性，大致有以物觀時空和以心觀時空兩種視角。這兩種視角存在著一種內在關聯(lián)性，物作為一種傳情達意的媒介，是詩人心境的外化，也恰恰是這種有機關聯(lián)性，使詩之韻味、意境得以生發(fā)。

（一）以物觀時空

物，在古典詩詞中稱為“象”?！笆ト肆⑾笠员M意”，詩人在天、地、人三才萬物間“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并通過物象來思和言，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鍵所在。何為以物觀時空？在古典詩詞中，“象”隨處可見，其也在點明自然時節(jié)、歷史時間和物理空間方面起著重要作用。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李白以漂泊無定的柳絮、哀婉凄切的杜鵑啼聲點明時令；“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曹操勝利歸來，站在秦始皇、漢武帝曾刻石觀海的地方，詩興大發(fā)，也正是這個地理空間的鋪墊，為曹操觀海抒情鋪物造勢；“客路”“青山””行舟“”綠水“是王灣的空間移動，而伴隨著空間的不斷轉換，“海日”“殘夜”等江上景物逐一而現(xiàn)，呈現(xiàn)出春意闖入舊年的氣象，同時這也暗含時序變遷、新舊交替的自然規(guī)律；“枯藤”“昏鴉”“西風”“夕陽”，馬致遠用蒙太奇式的拼接勾畫了一幅秋天落日圖，“古道”“小橋”則定位了他所處的位置，羈旅途中的郁郁不得志透過物象也有所體現(xiàn)；“峨眉山月半輪秋”，李白秋夜行舟離蜀，半輪明月高懸山頭，依次經過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一幅千里蜀江行旅畫卷漸次展開；杜甫于“落花時節(jié)”在江南逢故友，追憶當年“歧王宅里”“催九堂前”與友人相伴的歲月，思念便由心生；“九日”“登高”是重陽習俗，而“故園菊”又指明了岑參遠離長安，行軍參戰(zhàn)；“回樂峰前”沙地潔白似雪，“受降城外”月色如霜，一幅邊塞月夜圖躍然眼簾，在這寒氣襲人的夜晚，戍邊將士李益的思鄉(xiāng)之情泛溢而出；劉禹錫“逢秋”卻言秋勝“春朝”，秋天于他而言并無蕭煞之感，反增如“鶴”般沖向天際之凌厲斬絕，這種觀天地之浩然的激情立現(xiàn)于“晴空下”“排云上”；秋雨綿綿，秋夜漫漫，李商隱于“巴山”做客之時，憧憬與妻共剪西窗燭；陸游閑居“孤村”，夜晚臥床，聽著窗外狂風暴雨，心中不免憂思衛(wèi)國戍邊；譚嗣同行經潼關，極目四望，黃河之水浩浩湯湯，馬蹄聲聲，這種于天地之間的開闊使其感到精神上的極度自由。

詩人選取物象來定時定位，這與中國古代人們觀時觀地的習慣息息相關。前面提到墨子在《經上說》中談到空間時指出：“宇：東西家南北?！边@個“家”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參照物。有論者把“家”理解為“中”，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四方衛(wèi)中”的空間觀念不無關系；也有人把“家”理解為“我”，以“我”為基點來進行空間方位的感知，但歸根結底，“家”所代表的符號意指沒有改變，都是作為人們客觀準確辨別方位空間的一個目標參照物。觀時亦是如此，大約成書于戰(zhàn)國末期或西漢初期的《經法》指出：“日月星晨（辰）有數(shù)，天地之紀也。”古人觀時需借助星象，日月星辰的運行變化有規(guī)律可循，具有恒常性，負責歷法的官員根據(jù)天象變化的自然規(guī)律來制定歷法，而歷法也與人們的日常生活休戚相關?？梢钥闯?，這種取“象”觀時空的視角是具有歷史傳承性的。在古典詩詞中，詩人也都以意象的選取來點明時間和空間，同時這也是作者感物抒懷的重要介質。

（二）以心觀時空

時間和空間是客觀存在的，但時空意識，其本質上是審美主體心理時空的一種外現(xiàn)。在古典詩詞中，詩人往往借助這些能夠點明時令地點的物象，并通過視知覺等來體悟時間與空間，形成獨特的審美觀照。這種以心觀時空與王國維所講的“以我觀物”的境界存在著同質性。詩人所處之地、所取之物，皆為感悟興懷所用，由此物象便皆著“我”之色彩了，而這恰恰也是詩人心理圖景的外顯。

在教材所收錄的詩詞中，既有思念友人之作，也有羈旅漂泊郁郁不得志之作；既有憂慮國事、關切人民疾苦之作，也有高揚樂觀精神、抒開闊胸襟之作，無不彰顯著詩人內在生命與外在物象所形成的合力。《觀滄?！分胁懿俚琼偈?、觀滄海，由眼前的洪波想象大海吞吐日月之氣象，猶如宇宙囊括萬物，使得接連取得勝利的他更加堅定立志一統(tǒng)山河。曹操以博大胸懷體悟時空，并緊密融合自己安邦定國的宏偉志向，這種厚重高深的氣魄更凸顯了其作為軍事家、政治家的生命境界和天下意識。李益在《夜上受降城聞笛》中借用如雪的沙漠與如霜的月光將夜色下得受降城描述得格外冷戚慘淡，也正是這種時節(jié)與空間的氛圍渲染，使得詩人強烈地感受到置身邊塞絕域的孤獨，思想和情愫由此生發(fā)。劉禹錫在《秋詞（其一）》中表現(xiàn)出一種雄渾的氣勢，盡管被貶，卻不言秋之慘淡，獨辟蹊徑，以豪爽灑脫之心境把握天地，以豁達的胸襟溶解自身之不幸，觀鶴飛之晴空，灑詩情于碧霄，這種曠怡的審美愉悅是詩人高尚精神境界的體現(xiàn)，亦具有為后世樹典的跨時空的審美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古典詩詞中的時空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其本身并不具備使詩人產生情感的元素，而是詩人通過眼前所看、心中所想，由此生發(fā)出種種思緒并在作品中表露出來。古人云，詩者，天地之心。古典詩詞中的詩意時空與詩人相互融通，物我相融，詩者之心借由詩意化的時空得以具象化。物象作為詩人主體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通過以物觀時空，并以心表現(xiàn)出來的方式，將物象所蘊含的外在特質與審美主體的內在特性緊密貼合，是詩人生命境界的體現(xiàn)，更是其時空意識的升華，詩人所具有的這種獨特心理結構，不僅決定了詩詞象外之象的內容，同時也決定了對詩詞象外之象的正確鑒賞，詩把人的生命詩化從而使人感受到人生的意義。

二、文化溯源：從生存體驗到生命之思

在古典詩詞中，時空意識是詩人將客觀的詩詞時空形式與創(chuàng)造心靈的主觀時空相結合，并體現(xiàn)出主體不同的處世心態(tài)、精神世界及審美觀念。綜觀教材中所收錄的詩詞，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的時空意識一定程度上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思想視域緊密相關。

教材中12首詩詞的作者所處的歷史時期分別為東漢、唐代、宋代、元代、清代。曹操所處的東漢末年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而文人雅士不能再如西漢時期一樣吟詩作賦。面對戰(zhàn)火連天的黑暗現(xiàn)實，面對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需要去探索個體的生命價值。曹操作為軍事家，同時也是一名文人，其在詩作中凸顯了自己卓爾不群的遠見與寬宏博大的胸襟，也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生命意識和社會意識，而這些不僅僅在《觀滄海》中有所體現(xiàn)，《龜雖壽》中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亦是以昂揚的生命姿態(tài)來表現(xiàn)自己的雄心壯志。曹操以廣闊宏大的視野格局，將自身與天地融為一體，在詩中從宇宙時空的高度去探尋生命的意義，使詩體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哲性思考，這種思維方式的變遷與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西漢時期的時空意識在文學藝術中有相當明顯的體現(xiàn)，漢大賦便是明證。西漢是太平盛世，其“定一尊，大一統(tǒng)”的思想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此時的漢賦創(chuàng)作如司馬相如所言“苞括宇宙，總攬人物”。到了東漢末，社會逐漸開始動蕩，文人開始關注社會、關注現(xiàn)實，此時的文學藝術相對西漢的“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而言，更具有哲理性，文人的時空意識也具有了一定的哲理性。

“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唐是詩歌發(fā)展最為蓬勃的時期。在這12首詩詞中，有三分之二出自唐代。詩作為唐代文人心靈活動的一面鏡子，詩人對于時空的感懷與思索也必然滲透其中。通過詩人的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窺探一二。唐代文人的時空意識集中反映了其處世的心態(tài)。如劉禹錫作《秋詞（其一）》是在被貶途中，然而他卻唱響了高亢的秋歌，體現(xiàn)了一種高遠而豪邁的時空意識。同時唐詩中也存在一種比較矛盾的時空意識，這在教材所收錄的唐詩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綜觀被教材收錄的唐詩，不難發(fā)現(xiàn)，其集中表現(xiàn)為友人被貶以表思念、戍邊衛(wèi)國憂國憂民以及分離相思幾大主題，這或許就是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列傳》中所說的“《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王昌齡被貶，李白作詩以表思念；岑參行軍恰逢重陽，心中不免憂慮國事和戰(zhàn)亂中人民的疾苦；李商隱身處異鄉(xiāng)，因秋夜驟雨心生與妻團聚共剪西窗燭之向往……這些對于社會和生命的焦慮以及個體理想同社會現(xiàn)實難以調和的矛盾是客觀存在的。盡管唐朝經濟發(fā)展繁榮，但就詩人而言，仕途上的輾轉勢必引發(fā)其矛盾的時空感懷，即便樂觀如劉禹錫，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其難以解開的政治情結與難以實現(xiàn)的社會理想之間的矛盾。

宋朝社會環(huán)境比較特殊，內憂外患的局勢使宋代詩詞普遍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意識。如蘇軾、歐陽修、辛棄疾的詩詞皆蘊含厚重的家國情懷，教材所選的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亦如此。此時陸游已風燭殘年，獨臥于冷寂的鄉(xiāng)村之中，但卻并不自哀自憐，反而如曹操般有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矢志不渝的精神，在風雨飄搖之夜依然渴望收復國土、報效祖國，這是何等深沉的愛國之心。這也是彼時文人處世心態(tài)的縮影，其集中表現(xiàn)為深沉的社會憂患意識與個人理想追求的相互融通。宋代文人這種兼濟天下的胸懷構成了自身獨特的時空美學，體現(xiàn)了一種建立在社會現(xiàn)實基礎上的對于超然生命的追求。

元代是一個大輝煌又大混亂的時代，蒙古人成為統(tǒng)治者，并劃分了社會階層，平日衷心于儒家之道的文人淪為了社會底層。盡管如此，文人并未消怠，反而使元曲與唐詩、宋詞鼎足并舉進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史冊中。但因文人社會地位的低下，元曲整體上表現(xiàn)出文人儒士的沉重心情。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可謂“處處景語皆情語”，整首曲皆由物象構成，“枯藤”“老樹”“昏鴉”“瘦馬”這些具有濃郁秋色的物象無不表露出無限的冷戚與悲苦。也正是這些物象點出了漂泊天涯的“斷腸人”的愁思，表現(xiàn)出了一種悲涼的時空意識。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元朝社會環(huán)境的映射。

清朝比較尊崇儒家社會理念，此時的文人比較注重個體藝術追求在社會秩序上的復歸。尤其是在清中葉以后，文人意識的覺醒勝過以往，這使文學藝術表現(xiàn)出一種具有主體性的思辨的審美意蘊。譚嗣同作為“戊戌六君子”之一，思深遠而仁質厚，且有著以天下為己任的博大胸襟，從教材收錄的《潼關》中也可透視一二。在詩中，譚嗣同自擬為高山、大海，融自己于天地之間，在這種審美愉悅中，審美主體表現(xiàn)出了一種具有主體性思辨的時空意識。

可以說，社會環(huán)境、思想潮流以及主體的精神品格對詩詞的審美追求均有一定程度的影響，而詩詞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詩人在客觀存在的時空中體悟出外延于時空的心理時空，創(chuàng)作主體的時空意識也正是在這個不斷追求有限時空外的無限自由的過程中逐漸成熟并沉淀下來，古典詩詞中的時空美學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更具深刻的內蘊。

三、審美體驗：從經驗之道到哲學省思

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的是使讀者能夠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審美感受，古典詩詞也不例外?！爸袊诺湓娫~的時間觀念絕不是天文學或數(shù)學的觀念，而是審美觀念——對時間的審美，打破時間觀念的自然屬性和固有節(jié)奏，具備鮮明的審美屬性?！盵3]詩人的審美習慣傾向于將自然時序與客觀物象及其所處空間同步，融時空與物色變化于一體，最終形成一個具有審美意蘊的詩歌世界，這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語言、歷史、哲學三個層面。

（一）語言層面

語言在詩中表現(xiàn)為文字，盡管語言和文字本身是兩種不同的符號體系，但文字的視覺性表意與語言的聽覺性表音共同構成了一種知覺性的感官體驗。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是話語蘊藉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詩詞作為一種文學形式，也是一種語言的藝術。語言是世界的圖景，詩詞通過語言給我們構造了一個充滿意境的時空鏡像。詩人對于世界的先驗經驗，通過語言的表述創(chuàng)構了一個言外之意的審美時空。這種知覺感受與思想的的融合，生成一種具有精神意旨的語言，進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富有生氣的詩歌世界。

比如曹操觀滄海，想象大海吞吐日月，詩人憑借著對這些客觀物象的先覺經驗，構造了一幅壯闊的畫面，而這些物象已經不僅僅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物，而是包含著詩人主觀情懷的具有內指意蘊的意義符號。詩歌語言將一切物象符號化，使得物象具有了超脫于其本性的更為深厚的意義，而這與主體的審美情懷密切相關?？ㄎ鳡栒J為：“人不是生活在一個單純的物理世界中，而是生活在一個符號的宇宙之中。語言神話藝術和宗教則是這個符號的各個部分，它們織成符號之網的不同絲線，是人類經驗之網，人類在思想和經驗中取得的一切進步都使這符號之網更為精巧和牢固?！盵4]也正因此，詩歌的語言具有了一個更為廣闊的意義，語言為詩歌編織了一個基于客觀時空的心理時空。一切客觀物象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而通過詩人的先驗經驗，一切意義卻借助語言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詩歌的意義也在這個基礎上得以生成。因此，可以說，語言構成了詩歌的直接存在。

（二）歷史層面

中國古典詩詞中有強烈的歷史意識，綜覽這幾首詩詞，可以看出，物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一定的歷史意蘊，因為這是詩人對于時空之間存在物的一種歷史意義上的深度把握。曹操登碣石，而碣石恰好是秦皇漢武曾東巡登臨的地方，這就賦予了物象以歷史感，也是詩人對于這一物象所具有的歷史意義的一種時間上的感悟，其此刻的處身性使其所觀之物具有了厚重的歷史感。陸游僵臥于孤村中，卻因狂風驟雨帶來的視聽沖擊，心生衛(wèi)國戍疆的壯志，即便風燭殘年，保家衛(wèi)國之心不死。作為詩人感悟之源的風雨，帶詩人魂穿戰(zhàn)場，一圓衛(wèi)國征戰(zhàn)之夢，這又何嘗不是作者的一種歷史責任感？岑參重陽想要登高賞菊飲酒，可因戰(zhàn)亂心情苦悶，又不似陶淵明有王弘送酒，而聯(lián)想到故園的菊花也只能在戰(zhàn)場上開放，孤寂、凄冷之感更甚，詩人關心國事和憂慮百姓的歷史責任意識也由此彰顯。登高是詩人經常選用的行為動作，在古典詩詞中也較為常見，也正是這個行為本身，使登高具有了無限的時空美學意義。岑參欲登高是基于時節(jié)的一種感懷，更深層的意義是在于他的家國情懷，而曹操登高是一種志向的抒發(fā)，這寥廓的視野恰好是無限時空的體現(xiàn)?？梢哉f，登高所帶來的心理體驗使時空具有了無限的歷史感，也是詩人個體同歷史、宇宙相結合的憂患意識的深度闡發(fā)。

詩以言志，詩人的志向、情懷皆由所處的現(xiàn)實時空有感而發(fā)，詩人感時、感物的情緒通過現(xiàn)實時空得以圓融于物象中，而在詩境所創(chuàng)造的審美空間中，其時空意識也得到了更加明顯的體現(xiàn)。

（三）哲學層面

中國古代的時空觀念除了在政治、生活上有所體現(xiàn)外，更為內在地表現(xiàn)出一種哲理性。《莊子？庚桑楚》中云：“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笨臻g實際存在卻無定處可求，時間不斷延長卻無始無終，這種對于時空無限性的闡釋更是提高了人們的哲學思維水平。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時空意識蘊含著詩人主體由個人推及社會歷史、宇宙人生的哲學省思。劉禹錫在被貶途中生發(fā)秋思，在他眼中，秋天沒有了蕭瑟、肅殺之感，有的是“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豪邁。譚嗣同作《潼關》，同樣是秋風煞煞，但在其眼中，馬蹄聲聲踏秋風而來，催生了一種在天地間策馬奔騰的豪情，這是詩人與天地共生的精神自由?？梢钥闯?，中國古代詩人對于時空美學的思考，更為內在地體現(xiàn)為對天、地、人三才萬物的哲理性思索，以及對于人生、歷史、宇宙的無限展望。

在古典詩詞中，詩人將自身的情感指向最終歸于對人生、對宇宙的終極表達，這是一種深刻的生命體驗，具有無限的審美意蘊。詩人于天地間感悟抒懷，融自身于時空萬物之中，這不僅僅是個人命運際遇的現(xiàn)實表達，更是對宇宙博大容納萬物的喟嘆，是對時空無限、人生有限的感慨。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古典詩詞在精神表達上同人生、歷史和宇宙達到了一種高度的和諧統(tǒng)一，提升了人們對于生命本質的理解，并“確立了人格境界這一獨特的精神價值”[5]。

總之，時空意識是古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并在對自身存在的客觀時空的深刻理解中逐漸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思維模式深刻影響著中國古典詩詞的創(chuàng)作，凝成了中國古典詩詞獨特的時空美學特性。

注釋：

[1]張紅運：《時空詩學》，寧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2頁。

[2]徐渾：《傳統(tǒng)詩詞的時空意識》，《吳中學刊（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第33頁。

[3]吳功正：《中國古詩的時空美學》，《廣西社會科學》，1987年第4期，第164頁。

[4][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33頁。

[5]李春青：《詩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57頁。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